《擒月記》
主要人物:八歲明灝,十歲位玉珠
其它人物:八歲明玥,十三歲位方華,八歲位秀珠,皇后,茜姑,位將軍,位夫人,一干跑龍套的僕從
地點:青梅山中,泯池畔,剪一隻月亮貼在夜空,漿糊用多了,粘住了星星粘住了風。
時令:春困長,不覺天曉,臨窗看,昨夜風雨,搖落一庭花。
母后告訴他,今晚,要帶他去一個夜宴。
他小心翼翼問,是否什麼特別的日子?
問完後便寂寂望她,生怕招來一幅冷漠的眼神。
居然,這次她笑而不答,難得溫柔。
她淺偏首,柔斂目,眼下罩開一團淡影,影中麗媚無比,他幾乎看癡。
他開始明白,爲何以母后不算出衆的姿色,卻能冠絕後宮,獨佔父王的寵,好像——當她流連着一份不知名的情致時,很美很特別,很有“孃親”的味道。
他是不敢用這個詞來稱呼她的,她一定會斥責他,說他軟弱。
她說,要成爲宮裡的男子,最忌諱的就是軟弱。
他有些胡想,那麼要成爲宮裡的女子,最忌諱的是什麼?
他沒有問出口,對一向不親近他的她,他問不出口。
他淡淡覺着,假若今後遇着像母后這樣味道的姑娘,他也許並不會排斥娶之,多有趣啊。
他一定是個奇怪的小孩。
可合宮認爲,他是最一本正經的王子。穩重內斂,善思多謀,面對大臣,妙語如珠,面對皇帝,沉着謹慎,面對弟妹,大度寬容,面對僕從,祥和端正。
一本正經,就是最有前途的。
母后就是這麼教導他的。
“灝兒,不要多笑,輕浮者成不了大業。”
“灝兒,少唸詩詞,靡靡之音要來何用?”
“灝兒,別看風月,賞多了難免心地軟弱。”
灝兒……灝兒……灝兒……
好煩,好討厭,好不喜歡,可,又不得不做。
很早之前,他就明白,他出生在一個不平凡的家庭,他是帝王之子,一切身不由己。
他心竅玲瓏,看出了父王也是身不由己。父王是個敏感多思、細膩溫柔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和母后那樣的女子,一點兒也配不起來。可是父王就是被她牢牢牽絆住,憑着一種他這個年紀還看不透的理由。懂事後看的最多的,便是父王彳亍在御花園的背影,甩去以往俊逸的風姿,開始衰頹。父王也只不過才三十出頭,卻常常流露着六十歲的眼神,上有虛幻,下有沉渣,中間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些空空鬱郁,那些留戀不捨,捆紮成堆,全部拋向宮苑的東北角。後來他才知曉,那個地方有一座銅雀臺。他問他的玥弟弟,你知不知道,銅雀臺是什麼地方?玥弟弟拿看怪物似的眼神看他,久久濡沫一句,那是我孃親生前住過的地方。爾後,玥弟弟便驚恐噤口,那一天就再也不能夠令弟弟開口多談了。他卻明白,因爲他和弟弟交談時,正踩踏在繯妃娘娘的宮殿裡。
那麼母后呢,她這麼強硬、理智、果決、堅定的女人,會不會身不由己?
一定有!如若那時她那般溫柔地對他提着那個建議時,那眼底累積的是厚厚而如常的感情。
只有那刻那般她纔會軟化爲一個渴望去愛也盼望被愛的平凡女子。
她心中最重要的,怕不是他這個唯一的兒子,那麼會是誰……
說那個建議是在三天前,很特別的日子。
她終於搬進來端儀殿,而他,也開始有一座獨立的殿閣。
按照禮制,端儀殿是歷代皇后纔有資格住的地方。而一衆未成年的王子裡,能擁有獨立殿閣的,唯太子而已。
很難說,他和她之間,到底是母憑子貴,還是兒隨母榮。
他靜靜觀望,她一下子就適應了嶄新的身份,準備好久,整整八年,或者更早。
他駭怖發現,當年與她一起入宮的那些娘娘們,死的死了,病的病着,還有的莫名其妙消失了。
他咀嚼荒涼,她終於成了後宮的唯一,無人敢與爭鋒。
他看到她踏進端儀殿門檻的一刻,身後寥寥夜色裡,點着星,星眼兒眨巴,泛着嫉妒、怨恨、瘋狂與報復。
他八歲前,“繯妃娘娘”儼然就是“皇后”,他八歲時,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后”。
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改變,根本沒什麼不同。
只他知會得——八歲前,他只能喚她“娘娘”,而與此同時,他也可以喚父王的其他妃子爲“娘娘”。八歲時,他卻應該喚她“母后”,而與此同時,其他“娘娘”的孩子清一色也要喚她“母后”。
由此,她榮寵極致,心滿意足。
爲了跳到這個稱呼,她心思算盡,步步爲營,活得真的很累。
他八歲時,她居然開始行動,要把他也推上這個處境。
在這個惻惻輕寒的季節,她甩開了繯妃娘娘這個無用的頭銜,而他也被正式冊封爲太子。
他明白踏上這一階後,準備不久的將來要做皇帝了。
那麼,到底轉來轉去,還是深深的身不由己。
他搬進太子大殿,有一張華麗的牀,兩邊綴下紫流蘇,流蘇裡鑲着珠子。一到晚上,敞窗迎月光,造一室光影浮動。很尊貴很綺麗的地方,他不應該有不滿意。可第一個晚上,他翻來覆去,就沒有睡着。他披衣而起,踱到窗前,要打開得更大一些。窗扇支棱一聲,他驚慌捂住,怕驚醒殿外的嬤嬤與太監。若讓他們看到他這個清逸隨性的樣子,不出一陣風的時間,便會傳到母后耳朵裡,到時他又不得不面對一個難堪難耐的白天。
他將胳膊互疊,靠於窗沿,緩緩將頭俯在中間,眨巴眼睛,一瞬不瞬看天上那團淺黃柔美的東西,深深呵氣,不管夜風涼,不管露水重,只要抓住這美妙的剎那。
三弟喜歡兵法,四弟喜歡練劍,五妹愛弄胭脂,六弟執著美食,玥弟弟稍稍不同,躲在無人的角落,沉浸吹簫。因爲聽說故去的珍妃娘娘,簫音卓絕。而他自己呢,如果按照兒隨母性的道理,他應該這會子就開始喜歡玩弄權力了。
可人們一定不知道,他只喜歡靜斂地讀書,他只喜歡小樓明月光,他只喜歡深巷杏花清。
若給他一片自由的天地,他會做一些事。
他會去徜徉青山和綠水,他會去搜集竹林淡淡風,他會去描摹自然間最美妙的景色。
他會在這個惻惻輕寒的季節,只願去尋覓獨屬於他一人的那陣翦翦風。
身閒時序好,且登臨望遠,不顧平常足跡,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所以他一定是個很奇怪的孩子,與弟弟妹妹們都不一樣。
他一點兒也不適合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太子。
但是他已經被一本正經所塑造,他好久都不會開懷大笑,他已經不知道該用怎樣一份適合的心情去春日浮湖夏日捉蟬秋日追月冬日堆雪了,如果用錯了想望與期待,會是對這些獨立世界的一種褻瀆。他倒是能夠熟練地與一干同樣一本正經的大臣們,議論不符合他年齡的成熟,琢磨不符合他心智的滄桑。然後再一本正經地把一天裡的所有,事無巨靡地彙報給母后聽,從而換得她一瞬即逝的如花一笑。
他是否只會做一些錯事?
令別人滿意的事情,在於他是錯誤,令自己隨性的事情,在於別人是錯誤。
就像——
這個當口,他俯首低眉,恭謹地站在她的端儀殿內,又犯了一個錯誤。
這樣的午後時光,像是從薰了香的壁櫥裡拿出來再徐徐展開的一幅靜謐明媚的畫卷。
棠梨葉落胭脂色,薔薇花開白雪香。
母后正躺在窗邊的暖榻上,榻旁一幾,深紅漆,描金邊,秀致典雅。桌几上有一座銅爐,爐蓋蹲了一隻仙蟾,蟾口微張,嫋出一縷煙,聳鼻輕嗅,上品沉香。她在暖榻上半臥半靠,腰間覆着一條錦被,飛鳳圖案,鳳眼上特別勾畫金線,晶亮耀目,點綴繁華。她手兒有一搭沒一搭地上下起落,撫慰着懷裡的一隻貓。同她一樣,小畜牲也是半臥半俯,微眯眼,不把面前的他放眼裡,自顧自打着哈欠,白白的毛,慵懶的神態,盡顯嬌媚。她的眼睛半開半闔,讓人猜不着她的神和思,她卻能輕易自控。從她的眼皮縫隙裡,逼出若有若無的銳利與尖刻,看透別人的神和思,首當其衝的,便是站在她面前不知何爲的他。他將手握了放,鬆了攏,幾來幾下,掌心一層汗。他稍稍擡眉,看到母后的牀榻前另置一椅,靠近母后而坐的是那個叫作茜兒的宮女。從他出生開始,便見着茜兒,所有人都喚她一聲茜姑。得罪皇后不起,得罪茜兒也不起。他看茜兒,正小心翼翼地爲母后的指甲塗上瑰紅的丹蔻,身板兒挺直,紋絲不動。從他進來那刻起,她就沒有以正眉正眼對他。她梳着一把如意小髻,一低頭,露出頸項一段白皙,線條柔美,像捲過御花園碧波塘上的一抹翠綠寒煙,很討人喜歡的模樣。他沉默良久,直到母后的手一隻被塗完,撩放下來,擦到懷中貓咪的鼻子,丹蔻味道若有若無,貓咪卻受不了這個刺激,頻頻打噴嚏,母后一陣嬌笑,斷續濡沫一句,“呸,小東西……”
他的錯就犯在這裡。
他盯着母后那隻紅色的麗魅妖嬈的手,很久很久,想象她繁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情態。
久到連母后對他的出聲召喚都沒有來得及答應。
在他集中精神的時候,她假寐,在他恍惚出神的時候,她卻正在觀察他。
他是她的兒子啊,她卻像棋子一樣算計他。
“灝兒……灝兒……瞧,這孩子,想什麼,怎麼不應母后呀?”
她在笑,而且笑出了聲,那笑聲裡,不像真正的埋怨也不藏絲毫的擔憂,只是半清冷半逗弄卻全全好耐心地等待着。
“是的,娘娘……不,是母后。”
她又笑,這一次連底藏着的最後一點溫度都甩掉,是那般那般的冷。
她一字一字說道,“灝兒被封爲太子了,卻還是慼慼憂憂的樣子,不應該哦。”
他抿嘴,“是的,母后。”
“灝兒小孩心性,哪知道本宮爲了扶你上這個位子,花了多大的力氣。”
他擰眉,“知道的,母后。”
“千條萬選,本宮……皇上纔看中了你,別讓所有人後悔這個選擇呢。”
他咬脣,“不會的,母后。”
茜兒的聲音插進來,曼曼生姿,“娘娘,太子殿下剛被封位,也許還有些不適應,畢竟年紀小,慢慢自會好……”
母后唔了一聲,不知是認同,還是不認同。
這一刻他才發現,整個後宮敢跟母后拿捏分寸的,只有這個叫茜兒的宮女,因着他這種年紀還看不透的一個理由。
他以感激的眼神看向茜兒,她粉臉微轉,目光朝他一瞥,雖是極快的速度,還是讓他察覺到她目色中不太張揚的關懷,露了一露,也立馬就消失了。可他還是在心底回味很久,爲着一小刻的溫暖。
母后擺開茜兒的手,她另一手上的丹蔻還沒能塗完,她卻不顧了,心情彷彿有些小小的浮躁,自思量着心事。
母后稍稍直起身,說道,“三天後,灝兒隨本宮去一個地方吧。”
他好奇,“什麼地方?”
她久久開言,“一場夜宴。”
他暗暗撇嘴,認定了一定是個花白鬍子堆滿,言語乏味,一本正經的宴會。
於是,他也拿捏了一次,“母后,兒臣能不能不去啊?”
然後他擡眼,撞入了母后銳意無限的眼瞳,哦,驚心動魄。
可母后只是笑了笑,四兩撥千斤,“本宮,能不能不答應你的要求啊?”
他無語,不會答,很呆。
三日後的今朝,他用過早膳,不讓小德子跟隨,不去書房讀書,不去安若堂聽課,一個人默默獨影,踅來御花園,藏在翠微湖畔的亭子裡,四面無牆,要遮要躲是不能夠的,可他常常做這樣的傻事。傻過一回,心裡好過一點,然後才能積蓄勇氣,繼續去作別人指間的棋子,去一遍遍排練自己並不擅長的棋局。
輕寒早晨,四面無風,這濃麗的花香不知從何而來。
湖面靜致,無波盪漾,卻照樣漫延過來絲縷的翠色寒煙。
趴在石桌,沉寂良久,耳旁跳過來一聲大煞風景的嬌笑。
那笑簇擠在他身後的某個角落,似乎是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噝噝地從嘴脣縫裡漏出來的,不太敢的衝撞着他不太敢的羨慕着他。這麼感情細膩又狡猾,整個後宮裡,只有一人。
他沒有轉身,沒有招呼,甚至沒有改變他現有的姿勢。
可他身後的聲音卻已然等不及了,沉默一會兒,突然發出“咿,咿,咿”的怪叫聲。
他哭笑不得,本來不舒服的心裡軟軟出一叢愛憐,終於輕輕應允道,“玥弟弟,出來吧。”
一抹小小的身影如鼠竄一般擦過他的手臂,像只真正的發育不良的小蟲子,慢慢吞吞地爬上石桌旁的椅子,吞吞慢慢地將身體努力地坐坐好,與他面對面。
與他年歲相同,身形卻要小上許多,白白的額頭,總是泛着細弱的汗,沒有誰會去嚇他,沒有誰想要去嚇他,可習慣性的,他總是幾微不可察地顫抖着身體,顫抖着心靈。不是一個如常成長的心靈,有古怪刁鑽的想法,不會幹出太大的頑皮壞事,渴望有人去關注他,又讓人想不通的把所有既得的恩惠與關心,像丟垃圾一樣毫不留情地弄丟,最後無辜地眨着大大的黑亮到簡直可怕的眼睛,引誘別人的懊惱,重新組合別人對他的記憶。
所以所有人鄙視這個明玥嘲笑這個明玥玩笑這個明玥可憐這個明玥。
本來是彷彿公然可以這樣行爲的,皇上朝思暮想的是玥王子的母親,而對玥王子卻視其如弒母的兇手,想要靠近他又深深地厭惡着他,從一開始父子倆人都在扭曲着彼此的角色與關係。
不過很奇怪,繯妃娘娘被立爲皇后之後,所有人對於玥王子的任何言語都三緘其口了。
知道嗎,皇后娘娘可是不允許這麼來對待玥王子的。
宮裡人現在點頭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提醒對方玥王子與日俱增的身份與地位。
很奇怪,皇后娘娘對待玥王子和對待太子殿下一樣好。
要注意,今後絕對要注意。
那麼他呢,他在與這個弟弟朝夕相處時又選擇了哪一種感覺。
不是輕視不是諷刺不是逗趣不是憐惜。
只是認同。
一隻小手從石桌上伸過來,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能感到那手心裡的暖,彷彿並不是被一個善於劍拔弩張的乖僻小孩握着。
這小手背異常蒼白,看得清經脈紋路似的,在裡在外,都透露着一種無可安定的彷徨。
他突然喉口一燙,心頭泛起了無可名狀的痛。
這個被他喚作玥的男孩,此時此刻,不躁不鬧,只是緩緩地不停止地輕搖着哥哥的手,那麼固執地要搖去他的皺眉他的不堪他的清冷他的寂寞。
他又笑了笑,輕輕將玥的手撫開。
沒事的,他是玥的哥哥,很有哥哥的樣子,所有事都有能力承擔,不必替他擔心,不必。
玥突然扭過身子,背對他,細瘦的肩膀顫抖着,很有些微微的生氣。
他笑問,“怎麼了?與我一樣逃課出來,什麼話都不說,就只是一聲不吭啊?”
玥唧咕一句,“我要逃什麼課?與你一同向太傅學習的,只有三弟,四弟,六弟,我不用去安若堂的,母后說過的,我身子弱,怕我讀書辛苦,我,我根本沒資格去的!”
是啊,他怎能忘記,母后把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白天,他,三弟,四弟,六弟,隨太傅上課,一樣的課。晚上,一更敲響,直到三更,他被帶到另外的地方,有三個先生等着他,教授白日裡未學的東西——兵法,歷史,國策,經略。白天和夜晚,兩個地方,都沒有玥弟弟的身影。
母后輕描淡寫地說,玥兒體弱,倒不能太操勞,本宮親自教養吧。
母后教會玥詩詞,教會玥宮樂,教會玥一切風花雪月。
某一天,他對母后說,他可不可以也學一學玥弟弟正在學習的東西呢?
母后對他射來極寒極冷的目光,像看待怪物一樣看着他。
他噤口,看着不懂事的自得其樂的玥,突然害怕玥的命運,將走向何方。
資歷粗淺的宮奴看不透,大言不慚道大王子是皇后的“兒子”,二王子卻是皇后的“寶貝”。
在這裡醃漬久了的老宮精,則慼慼感慨道“兒子”某一天要做“太子”, “寶貝”卻像皇后養的那隻貓,玩玩也就算了。
只他知會得,事實全然不是那兩撥人說的任何一個。
明玥是“寶貝”,他是“棋子”,兩者根本沒有什麼不同。
對面的玥突然開口,聲音很是尖利,“我聽說,哥哥今晚要去參加一個夜宴。”
“你怎麼知道?”
玥不答還問,“我聽說,哥哥今晚要被帶去選一個太子妃。”
涼亭裡悄悄溜溜地鑽進一陣風,從玥的言語中間穿梭而過,將那句話的意思一分幾段。
零零絮絮的東西又鑽進他的耳朵裡,洋洋灑灑地又全都掉落在他的心尖上。
他一直拼湊了好久,才終於將它們還原成原來的模樣。
然後他驚乍瞪目,看到一直盯視於他的玥,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另一種腔調的笑。
他呼拉一聲站立起來,兩手抓住對面玥的肩膀,壓定着玥的眼神。
玥的眼睛本來極致美麗與深幽,就像他的生母一樣。
可此刻玥脣角的一絲冷意再配上這雙眼睛,有種令他不由自主害怕的東西。
玥什麼時候開始,有些變了。
他與玥是一同長大的,在母后的殿裡,八年歲月,同吃同睡。以往春風一度,捉捉迷藏,開開玩笑,看着玥洋溢着熱汗對他口口聲聲親切地喊哥哥,無比幸福。
三日前,他被封爲太子,搬出了母后的殿閣,玥居然也被收拾好,送到了陳妃娘娘住處,一個失寵已久的老宮妃,窩在皇苑最偏僻的宮房,老眼昏花,口齒不清,玥弟弟跟着她,久久的,也會被那樑柱上的厚蛛網纏結,沒有了前途。
三日不見,玥對他也隔開了一張網,舉手投足,前情不復。
他輕輕推開了玥的肩,逃避看玥的眼。
玥的聲音弱弱的卻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度。
“恭喜太子哥哥,要娶太子妃了。”
酉時過,宮燈上,一庭昏黃。微落雨,宮道溼,滿城寂寞。
舊馬車,走偏門,故作神秘。掩簾內,寂無聲,任爾宰割。
隨着馬車的平穩行駛,他想起了白天玥弟弟的話。
——我聽說,哥哥今晚要去選一個太子妃。
哦,怎麼辦纔好?
他閉了閉眼,身體往車內更深處靠進再靠進,過來一隻手及時拉住他,讓他不至於狼狽傾倒。他分不清這一隻到底是母后的還是茜兒的,只覺得在黯淡馬車內看來,她倆的臉一樣模糊不清。
他心緒紊亂,突然憶起父王踟躕在後花園裡的孤單老影。父王是因爲失去了珍愛的女子,纔會一世可憐。他不要!如果真是被玥說準了他今晚的處境,他也不要!
車停簾開,他被小心地扶下了車,對上一座富麗堂皇的高門。
門前臺階,鋪上錦緞,可惜沾到了剛纔那陣雨,不夠新鮮。
兩旁明燈,排場大派頭亦大,光影闌珊,別具一格。
奴僕甚多,趴在道旁,頭俯得低,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迎面而來一對年輕的男女,男的強壯剛毅,架子端正,女的蓮步婀娜,風情氤氳。
並不是簡單的人物。
至此,他稍稍展眉,心情好了一些,對接下來的夜宴,也抱了三分真實的好奇。
母后突然來牽他的手,從來沒有過,所以令他駭目良久。
母后並不動,男女主人與奴僕們自然迎接過來。
男子俯身,女子側禮,雙雙開口,“見過皇后娘娘!”
然後朝他雙雙再福,“見過太子殿下。”
他不知該回應什麼,妙目一轉,只看着母后。
母后彷彿撤去了威嚴,笑談道,“在宮外不必多禮,況且本宮這次夜行,不想太過招搖……妹妹,妹夫,爲何點這麼多盞燈,明媚輝煌的,鬧了街鄰,很失了品!”
男女顫肩,俯頭,聲音恐慌,“是的,娘娘教訓的是,臣下這就叫人撤走。”
母后又笑,“也不必,點就點了唄,再怎樣,呵呵,燈哪耀得過人呢!”
男女隨笑,點頭,再次嚷聲,這回不怕街坊聽到了,“是的,臣下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榮封皇后,大王子又被封太子,真是家門之幸,家門之光!”
母后不笑了,不落痕跡地撇嘴,甩袖將他一同拉入內。
正廳擺桌,山珍佳餚,母后到了自己家裡,自然放鬆不少,談笑風趣,表情也甚爲豐富,一邊品味美食,一邊欣賞歌舞,舞娘們錯落排列,長袖善舞,風姿綽約,輕歌婉轉,竟是當下流行的時鮮小曲兒。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
君家兄弟不可當,列卿御史尚書郎;朝回花底恆會客,花撲玉缸春酒香。”
母后聽得甚爲滿意,頻頻與主人家示意點頭,而他既沒有胃口,也沒有興趣。
四下裡看,柱邊站着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小女孩。
他稍感驚奇,對這兩個倒是多多注目。他慢慢地踅過去,兩手背後,學足了一本正經的大人樣。他微揚眉,半睜目,似有若無打量他們,裝得不在意,其實心裡感興趣的要死,新鮮味十足的同齡人可不多見哦。
女孩與他年歲相似,嬌美異常,亮亮的眼睛泛着任性,一點兒也不怕他。
肯定不知道他的身份,待會兒說了,嚇嚇她。這麼漂亮的女娃娃,要嚇哭了,一定很好玩。他邪邪笑,動着很可惡的念頭。
男孩大過他很多,身形像個大人了,高高瘦瘦,膚色也白,有一副很生動的眉毛,有一雙很生動的眼睛,有一張很生動的嘴,對他恰到好處綻着微笑,似乎成熟過他,似乎歷練過他無法碰觸的豐富,宮外的豐富,自然天地的豐富。
所以,他突然一噘嘴,不看這個大男孩,心裡有氣得緊,死都不肯承認心底冒着汩汩的嫉妒的情緒。
那邊廂,母后和她的妹妹妹夫似乎正交談着什麼,不對,不是閒談,而是母后在罵人。
真的,從沒見過母后這麼生氣,這麼不自控,這麼染上一點……着急。
“什麼,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你們怎麼看孩子的,任由她跑進跑出,萬一……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好?”
母后從廳內看向庭內,深深夜色不是假的,母后擰緊了眉,更着急。
他驚異,不知何人牽得她這樣情緒。
爾後,是莫名其妙的一片慌亂。
母后的妹妹妹夫,彷彿心定十足,說着什麼“她一直這樣的啊”,“出去遊蕩一會,自個兒會回來的”,“我們在這兒等好了”。
可看母后的樣子,快下令鞭人了,糾結眉頭,不發一言,到底難看。
於是,母后的妹妹妹夫,愈觀望愈害怕,領所有家丁,一擁而出,四下尋人去了。
母后在廳內走走停停,茜兒伴着,彷彿也安慰不了她。
趁母后無暇顧及他的當口,他跳到美麗女娃兒面前,對方眨着大眼,也在迷迷癡癡地朝他看,不知是他長長的睫毛引了她,還是他嘴角飛揚的狀似友好的清笑逗了她,她看着看着,將手指兒伸入口,羞羞咬着。
他邪黠咂摸着這種屬於女孩子的嬌柔與可愛,忍不住出手了。
半盞茶功夫,他開玩笑逗得她哭了三回。
最後她一扭身,哇哇叫着“娘,大哥哥欺負秀珠”,跑開了。
他到底看出,這女娃兒美則美,卻任性無大腦,空浮得很,品久了,便失了味道。
若果母后要他選她做太子妃,哼,他纔不幹。
引玩了女孩子,他才終於注意到那個大男孩,也一直沒有離去,長長的身子靠着雕花柱子,落在空敞的院子裡,一道悵悵的影。
男孩子一直側頭,視線似乎飄得更遠,飛過院牆,掉在更深更彌遠的地方。
他有點不敢接近他,可是看久了當然好奇,怎麼樣也要問問。
“你在看什麼?”
“一座山。”
“這裡有山?”
“屋子後面不就是?”
“什麼山?”
“青梅山。”
“一座山而已,有什麼好玩?”
“呵……好玩得緊。”
好吧,他承認,被男孩子這麼一嘆,這麼一讚,他對這座該死的山,起了無與倫比的好奇心。
他看看廳裡,母后依然慌亂地走,母后的妹妹妹夫,尋人尋得連他們自個兒也弄丟了。
他後面的院子裡,正靜閉着一扇小門,這麼溫柔地望着他,害他心癢癢。
再側頭,那男孩又倚柱,怡然出神,天彎裡一隻清月,伴着暮風,來回遊走得歡,直引人犯錯。
他慢慢蹭着,踱到那扇院門前,一拉一扯,門開了,徐徐撲面的是春雨過後的清香,騰起他更火熱的探索慾望。他再回頭,再看男孩和那一片燈火通明,瞅男孩靜致靦腆的樣子,不像當場嚷聲告密的人。他一甩頭髮,走咧。
這山到底有多深啊?
這路到底有多長啊?
該死的,他到底怎樣才能尋回原來的方向啊?
唔,這月怎麼那麼撩人呢?
這樹間風怎麼那麼爽淨呢?
這草上花怎麼那麼如畫呢?
該死的,彷彿這麼回不去了,倒也一點兒不遺憾。
呸,這肚子怎麼那麼餓哦?
這腿脖子怎麼那麼痠疼哦?
這胳膊怎麼越來越擡不起了?
該死的,他是不是要死了?
“呵……”誰?誰在嘆?曼曼一聲,無限含韻。
“嘿……”誰?誰在笑?鈴鈴一響,煞帶風情。
誰這麼得意?誰這麼恣肆?誰這麼幸災樂禍!
他撥開一叢樹枝,用力魯莽,颳了掌心一塊皮,差點疼叫出來。
到底沒叫出聲,他喉頭一動,所有疼和痛、累和疲,化在眼前這灣清麗景象中,煙消雲散。
樹叢掩映的另一面竟是一個大湖,湖水貼着數道青峰鋪疊開來,水邊邊鑲嵌着山邊邊,融匯恰好,彷彿一家親的味道。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湖水上空叼着的這隻月亮,像紙一樣薄,半透明着,從月亮裡彷彿還能透出藏於其後的星星的影子。這樣的夜晚美妙極致,只覺濃濃着,一忽兒又化爲淡淡的了。不知是風吹山影動,還是星閃夜幕移,月亮尾巴梢突然翹了一翹,彷彿在對他點頭嫵媚的一笑,讓他恨不得摘了它,捂在懷裡緊緊地疼。再低頭,發現湖心亦有一月,悠盪在水面,隨波彎彎動,發着很清泠的光,卻看得他心口灼熱異常。水中月比起天上月,更柔美更溫和,天上月明知是遙不可及的,不作胡思亂想,可水中月看似離人很近,彷彿一伸手,便可輕易觸摸到。真要是抓着了,便帶走了一份美麗。今後的歲月裡若有解不開的苦悶,便可以從記憶中舀起這勺月光,輕輕地品嚐,那麼每一寸的生氣每一寸的煩躁都可以被縫釘到生活的針腳中,大笑而了之。
他癡癡迷迷地走過去,踩着湖邊溼泥,腳步踉蹌,幾次打滑。
他微微張嘴,雙手捧捧着靠近,一點點,再靠近一點點就好。
“啊!”他一個前傾,跌倒出去。胸口蹭移,匍匐到湖邊。頭一低,半張臉龐浸入水中,好涼啊。湖岸上一叢荇草,湊熱鬧地來撓他的鼻頭,真癢真癢,想痛快地打個噴嚏卻怎麼樣也打不出來。心裡幾種氣,不往一處來。
因爲恰到好處地吞了一口苦泥,他就算想罵,也罵不出來。
而況——
他伸手抹開髒眼,定定地看。
嘿,有人比他更傻。
湖中已立一影,是在他來到之前就已存在的,還是依着他後出現的,不像真實的東西。
她的身子七分沒在湖水裡,只露出了細細的肩膀和小小的頭,腦後雙髻,原來只是一個人間的小姑娘。
瞧她,雙手浮在湖上,慢慢划動,一點一點還要往湖心更深處蹭去。
那麼專注,那麼勢在必得,讓人看着那麼努力的她去追尋的東西,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
原來,只是湖心那個清淺的月影,把她吸引到這般模樣。
他輕輕一嘆,夜涼如水。
他不出聲,他纔不去幫她,人家在搶他的“東西”,最好同他一樣,讓她也摔個嘴啃泥。
小小背影,悠悠遊動,雙髻顫顫,碎髮沾溼,前頭那張看不見的嘴,似乎還在嘰裡咕嚕,醞釀着屬於她的一份歡樂。
他心裡的“佔有”,換在她身上,純粹成了好玩。她彷彿不是要搶那個月亮,只是被吸引過去,遊戲它一段時間享受它一段時間。
所以,月影竟然很聽話地停住不動了,浮在水上,等她拿的樣子。
怎麼會這麼可惡,他既咒着月亮也咒着她。
如果是他得到了它,他也不會虧待它的呀。爲何他要去拿的時候,它要跑?
要命,看着丫頭越往越前的身影,他幹嗎也跟着緊張。
快,快拿住,好樣的,是你的了,就快是我們的了。
似乎在心底這麼喊着,他不由與她成了一國的。
“啊呀!”她往前一伏,連腦袋都不見了。
他心口一緊,從軟泥裡掙扎出來,手亂撐,又被湖邊尖石颳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往湖裡跳,進去後發現,深的可怕,渾濁模糊,好久辨不清方向。
他,要救那個月亮。
不,彷彿圓圓的月影還不是最重要的。
不能讓她就這樣消失,絕對不行。
他的手碰到另一隻指尖,幸好在宮裡習過武,他的體格頗強壯,抓住後,一個急智,就拉着往岸邊帶。
他率先浮出水面,山裡冷透了,他沾了一身溼,自發自動趴在那攤爛泥裡,也不嫌髒了,動都不想動。他把那個小傻瓜也帶出來了,就放在他身邊,此時同他一樣趴着,像呼吸不了的水蛭,她嘴巴大張,拼命喘氣,臉色蒼白,天穹裡一彎月光薄薄地照在她身上,粗眉,細眼,鼻子不夠高,嘴脣倒厚,頭髮亂粘,擋住了眼,落魄骯髒,十足醜丫頭一個。
他還有氣力齜牙咧嘴,呔,早知這樣,就不救她了。
她突然一個伏地起身,粗魯得很,又走去湖邊。喂,她想幹嘛!他可沒力氣再救她一次了!要死了,隨她去!
他翻個身,依舊仰躺在泥地上,微睜眼,看她顫顫巍巍正搬着一塊夠大的石頭。
他瞪目,不可思議。
她將石舉高頭頂,往半空裡扔出去,嘴裡罵罵,“砸死你個可惡透頂的臭月亮!”
她到底力氣不大,石頭無力地被拋到半空中,已是極致,掉了個頭,朝她衝下來,摔過來的勢道重,嚇得她哇哇逃開,慢了半步,石頭入湖,濺起很大的浪,噴了她全身,罩在雨幕下,頭上的髮絲粘得像一叢爛水草,更狼狽。
他不可遏制地笑出聲來,捧腹,蹬腿,做足滑稽怪樣。
“呵呵,傻瓜,傻瓜,傻瓜……”
她竟然朝他走了過來,從上面看他,眼眸努力瞪大。
她的眼睛漆黑如星,乾淨透徹,在宮裡從沒看到過這樣的眼睛。
他喉口一動,嘴裡噝噝有聲,終無力在籠罩着他和她的這叢曼妙夜色裡,癡了。
她兩手叉腰,對他嚷道,“笑什麼笑,小鬼!”
他咧嘴,又“呵呵”兩聲。奇怪,宮裡的他妙語連連,怎會在這個寒涼的山中,伴着半面透綠的湖,面對一個連頭髮都梳不好的女娃兒,癡癡地只會傻笑。
他搖頭想甩開這份傻傻的感覺,糟糕,連脖頸都動不了。
上面那對清澈的眼睛還是盯視着他,算了,算了……
他嘆息,“好美……”
“什麼?”她古怪地看他一眼,決定不再理他。
她跑到湖邊,又撿起了石頭,砸向水中那個重新聚合的影,碎了一波的淡黃。
她依舊叉腰,背對他,頻頻點頭,似乎滿意。
他跟着起身,緩緩過去,靠近她,再靠近一點,不敢用他的身去貼她的背,因爲他溼透了,怕會更涼着她。
他湊近她耳邊,低低地問,“你,剛纔幹嗎要捉月?”
她被他嚇了一跳,發現他貼得那麼近,往旁邊急急跳開,蒼白的雙頰,暈來一汪紅。
她撫着胸口,嘴裡嘟囔,似乎怪他。
可還是擡開頭,緩緩綻開一抹彎彎的笑,說道,“因爲,我要做一個上善的人。”
他無語,不作答,呆上好一會兒。
她繼續說,“小叔叔那個傢伙,說什麼抓得到月亮,就能做個如月的人,他騙得我好慘,嗯,回家收拾他!”
她咕囔着就要走開。卻突然想到什麼,搖搖頭,跑回他身邊,扯過他的手。他一驚一顫,怎麼在如水的夜色裡浸了這麼久,她的手心卻還是一片溫暖,彷彿延開一份他在宮裡怎麼也感受不到的明媚。
難得相逢,難得珍重。
她對他笑道,“你可不要學我的樣子,跳水捉月哦!要成爲上善的人可以有很多方法……”
她歪頭眨巴眼睛想一會,還是彎彎笑,“釀一顆如月的心,呵呵,對吧?”
他愣愣着,忽而一笑,無比麗魅,美過天上那汪月。
他點頭,自己對自己說,出生在宮廷的他,怕是這輩子也釀不出一顆如月的心了。
可是——他邪邪壞壞地笑,可是,他可以藏住一個如月的人,生生世世珍重。
一樣的,對不對?
他手下用力,反抓她的小手,她吃痛喊疼,居然踢他腿,急急逃開。
他散了力氣,到底沒有追上。
他至此才慶幸三日前他被封爲太子,天下之大,他當然會找到她。
釀不出如月的心,可以珍重如月的人。
呵呵,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