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鑼響,我便囑咐宮婢們開門敞殿,很喜歡啓明前天地之間這幕迷離風景,不願錯過,我慢慢地踱來前庭,身後追隨着一圈又一圈宮女們驚詫的目光,對我很不能理解。這季節,本到處是吹落楊花春事了,小池新綠雨添痕的細膩景緻,可我選擇一天裡這麼趕早的時辰,在殿前臺階上站立良久,自是有些涼。我纔不願意回屋添衣呢,我低頭,抿嘴淺笑,目色優柔,滿瀉於手掌,我將雙手平舉出去,任由袖口的一圈紗邊,嫵媚在晨風裡。我深深地明白,要想將自己的人生釀成一甕甘冽醇厚的陳年醬,就一定不能忘記在大段大段的熱烈濃豔中,加入幾滴清明,所有人都不明白,我爲何偏偏成了宮裡最起早的妃嬪,因爲,我必須尋一個晨間的角落,掂出過往歲月,雞婆地將回憶與生活分分類,結果發現,我所有的酸甜苦辣、嬉笑怒罵被一分爲二,成了一半爲海水,一半爲火焰,我笑,莫非我也終將半生熱烈,半生寂寞?這麼獨自往來,我便養成了胡思亂想的習慣,即便在這個將明未明的時刻,看着身上一件薄薄的中衣,我也能沉入只剩自我的世界。身上這件衣裳,輕薄柔軟,是前日針織館送來的,在我之下所有上品階的妃嬪,亦是人人一件,顯然在宮裡流行開了,我想多了,所以害怕——這種袖口綴紗邊的款式,出自脂香宮廷——很諷刺,我們的國家統治佔領了她們的國家,她們的服飾裝扮卻撫慰了我們宮廷裡一干女子寂寥沉懨的心;很好笑,一個國家是沒有辦法永遠統治另一個國家的,任何的兩樣事物在一起圈久了,根本無法辨別哪個融合了哪個,哪個湮滅了哪個,人與人之間,亦復如是。
不知,明灝可否明白這個道理,也許有數,所以不願再掀起戰爭。
不知,明玦可否明白這個道理,也許有數,所以對菀菀無可奈何。
不知,明玥可否明白這個道理,也許有數,所以處處表演浮浪膚淺。
不知,方華可否明白這個道理,也許有數,所以再不出現在我面前。
不知,我自己可否明白這個道理,明知故犯,所以陷進了解不開的結。
我靜立在臺階上,閉目睜耳,深深明白,原本眼裡看來污穢的東西,用耳朵去聽,將過濾掉一切雜蕪,掉進心中,便是漫漫的澄澈和縷縷的透明。我心底些微驚顫,不知何時學到了這樣一種習慣——我慢慢擡頭,仰面朝天,臉龐溫柔,幾縷微風細心地從我睫毛上擦過,額前劉海拂動,輕輕打到了我的眉眼之間,竟落了一瓣好看的弧,我不用聳鼻,用心呼吸,滿心滿腔的清冽芳香,我,竟在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我慢慢睜開眼,我的庭院兩角,左半邊的天上有一個即沒的月亮,右半邊的天上有一隻將起的太陽,日月之間,灑遍細碎的星,合着晨間節拍,也在慢慢疏淡開去。
我的手沿着襟口探進去,握住那個藏了很久的荷包,不敢隨便亂放,別看是這麼弱小的東西,被利用得好,一樣可以成爲殺人的武器。
我將目光調轉而下,赫然發現,我的前面,臺階下,匍匐着兩個人。
一個是太監,另一個,也是太監。
兩個一般年歲一般低眉一般攏目一般恭謹一般不動聲色。
兩個分庭而立,左跪右伏,彼此目色不交流,可見平日就沒有任何交情。
右面這個天青色宮服,顏色明媚,日子過得極致,頻頻有新衣。
左面這個也是天青色宮服,洗刷多次,晦暗模糊,日子好像並不如意。
兩人持兩盤,對我平穩端舉。
右面這盤紫玉雕琢,滿滿一幅良辰美景圖,上披錦紅綢面,富貴堂皇。
左面這盤烏木襯底,空空寞寞沒有修飾的樣子,上覆泥黃粗布,不乾不淨。
兩人兩盤,也許是剛剛悄然掩進來的,也許已經等了好久。
我細看,終於認出其中一個。
右面這位,宮袍底邊綴了一圈海浪浮珠的花紋圖案,和明灝身邊最得寵的張德公公的穿着,一模一樣。
這個小太監必出自明輝殿,奉旨而來,吊緊了我的心絃。
我默默地觀察他們時,他們不移不動,穩重得體。
突然雙雙揚起不高不低的聲音,竟無參差起伏,像是較着一股勁兒似的,互不相讓。
“奴才李福祿叩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奴才黃全貴叩見皇后娘娘,萬福萬福萬萬福。”
我向來受不了這樣的一本正經,於是落語無措,很失了品。
我對着右面不好意思,“哦,小祿子公公好。”
我對着左面微微發笑,“哦,小貴子公公好。”
對着公公問好的皇后,雲渺史冊上恐怕只有我一人,要不然我也成不了那個特別的“第十八代”。我望天舒氣,也許最終離宮後,倒能在這方天空裡照下一個綺麗的影,只不知今後又有多少人會記得。
小祿子先發制人,以膝當行,蹭前兩步,依舊低眉,“奴才明輝殿李福祿,奉萬歲爺旨意,給娘娘送東西來了。”
我將右手摁腹間,着實驚然,卻不能很好地表現。
小祿子將紫玉富貴盤再舉高,託到我眼下,我不喜歡這種方式,分外刺目,盤面平平,很不顯重,蓋着嚴實,藏足神秘,很想知道里面是什麼,於是我緩緩提起了右手,一個側目,那公公笑了。
小貴子要沉寂許多,被小祿子搶了先,眉色夾雜緊張,也蹭了過來,不敢過分張揚,只是微微擡目,朝我放着期盼,我看錯了嗎,他也許是在幫他的主人傳遞期盼,知道不,期盼也是一種“真”,在宮裡,一旦“真”了,危機就會找上門了。
小貴子顯然怕着小祿子,一來因品階,二來因身份,奴才的貴賤,來自所在殿閣的貴賤。
小貴子在小祿子身側後一點,亦將盤舉高,送給我看,盤面鼓鼓,些微沉重,亦是蓋得嚴實,我亦很想知道里面是什麼,於是不由擡起另一隻手,一個側目,那公公也笑了。
小祿子不是一般的精,他一直沒看我,卻仿若察覺了我最細微的表情變化,於是,他將盤子更舉高,快戳到我眼皮上了。小祿子的精,我是否可以看作是明灝的精,自從在牆頭跌落到他懷裡,他抱着我,輕描淡寫地將疑慮、調謔、嘲弄和着沉默,深深灌入我眼底,我就推翻了以往對他所有的認識。他興許很適合當帝王,帝王都是無情且絕狠的,歷朝如此,輪到他,不會有例外。
我,不敢不先看他賜來的東西。
我嘆了口氣,揭開小祿子盤中的錦帕。
我側了側腦袋,眼珠子都快對擠在一起了,“空的?”
小祿子突然咚咚地磕起了響頭,對我在在肯定地說道,“娘娘瞧仔細了,裡面是有東西的。”
我真的又仔細地瞧了瞧,認真地回答道,“什麼都沒有!”
小祿子嘴角嵌了嵌,似笑非笑地樣子,卻是大聲說道,“皇上送來的是一聲問候。”
我皺皺眉頭,一本正經道,“公公直接傳話得了,還蓋什麼帕子呀!”
聽聽小祿子的話吧,那叫有水平,“因爲皇上傳送時是神色慎重的,奴才斗膽,望娘娘也能慎重地接受之。”
我的聲音低了許多,“以前要送個啥的都是張德公公的事兒,今日怎麼……”
小祿子又是一個伏地叩首,不知爲何,總覺得他蒸騰上來的聲音帶着半調的哀默與半調的悽傷,讓人會不忍心去聽取他以下的話語,“皇上連日來與大臣們議事,身心俱疲,張德公公必須隨侍照顧着……”
我不小心咬痛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混合着從心頭升上來的苦澀味,就這麼遲鈍地重重地逼迫在喉嚨裡,“那他還多這一份心思幹嗎……”
小祿子說道,“皇上累着的時候不開心着的時候,就會想到娘娘是不是也在累着和不開心着,感同身受,送了,要比不送,來得安心。”
不明白他是一個衝動而說,還是深思熟慮而說。
不明白灝是一個衝動而做,還是深思熟慮而做。
最後,我竟然心甘情願地接手過這個空盤,託在自己手裡的時候,竟有一份意外的沉重。
盤底泛映晨色,光澤妖嬈,可其中反照出的我的臉,模糊不堪,兩隻稍稍混亂的眼,總怕從左眼看到右眼,流轉的是一個由期望到失望的惡性循環的過程。
我擡頭,只望風。
久久回神,方覺庭內還留一人。
沒得我的旨意,小貴子不敢起,比小祿子跪得更久,居然不鬧不躁,仍然腰板挺直,神色安在。我心底駭然,對他加看兩眼,宮裡精明的奴才不可怕,最要命的是那種又悍又韌的,小貴子名副其實,而,養出小貴子這樣僕從的那個人,更不凡。
“你……”
“奴才上善館黃全貴,爲玥王爺,給娘娘送東西來了。”
我本能地想要對他撲過去,捂住他的那張嘴,爲什麼我,會這樣……
我幽幽無措地揭開他盤中的粗布,唉,一堆李。
顆顆飽滿,仿若經過了精挑細選,色紫玲瓏,樸拙可愛,承着庭院裡瀉下的一縷晨輝,在皮面上漾開圈圈晶亮的漣漪,漣漪中泛着溫柔,很像那個月落樹梢的靜夜,槐樹前作畫時,明玥臉上那份靦腆的笑。
“他送我一堆李……”
小貴子平靜地解釋道,“回娘娘的話,王爺說,前日裡看娘娘趴在牆頭,巴巴地看,王爺很感謝娘娘如此厚愛他院中的李果,送來這個,說娘娘一定歡喜。”
歡喜你個頭。
我的臉頰上擦來一陣不知何樣味道的風,心底起了一陣不知何樣顏色的情。
我從盤中拈起一顆,指尖一叢細膩,我用倆手指揉搓着這個滾圓的果實,指根一叢細膩,我將來入口,舌頭一叢細膩,我用力一咬,汁水溢漫,齒縫一叢細膩,任那股子甘甜往下流,細細回憶明玥的柔致和靜憫,心底一叢細膩。
——來,張嘴,甜吧,呵呵。
我心絃一顫,將那已被我咬去半口的李子,重新扔回小貴子的盤裡,用力過重了,亂了那一堆本來疊放整齊的形狀。
“還是請公公拿回去吧。”
小貴子看了看我,有些責怪,有些怨懣。
他退走出殿,我轉身進殿。
我的心情在庭院裡作了一次無傷大雅的晨間散步,雖有徘徊,雖有猶豫,當重新輾轉回我的胸膛時,所幸,依然完好。
我曉得,我做的是對的。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肘臂彎子靠着桌,腦中悠盪着明灝送來的一聲問候,舌尖留連着明玥送來的一寸酸甜……
我曉得,這一刻纏繞上我的,又是很糟糕的事……
很糟糕很糟糕……
——朕可否知曉皇后爲何願意進宮?
——朕覺着皇后與一般妃嬪有所不同,值得信任,所以將菀菀安排在離皇后最近的地方,沒曾想,皇后你竟然……
——朕就知道,不是皇后做的,真好……
——選秀那天,從沒女子執著地只是盯着朕的靴子看,大婚那夜,從沒聽過那麼清俏明媚的小曲,玥弟從不對女子生氣,他卻砸了你的牆頭,朕覺着,娶了你這個皇后,也許會很有趣。
——朕,才答應與太后交換條件,要了你進宮。
——然後,菀菀也才能進宮。
——朕將菀菀放在身邊,朕對菀菀這樣好了,朕想,這樣終將能消得脂香國對朕的怨恨。
——朕可不能讓小小的“香魅”攪皺一池春水,功虧一簣,皇后,你說對吧。
——好粥……從沒吃過像皇后煮得這樣好吃的粥……
——嘻嘻,不是……一個人……
——花裡只藏靈,上這兒找人?一色蠢相!
——怎麼能說什麼都沒有畫進去呢?有樹,你看見了嗎?
——你,你你你,就是那個沒事亂念歪詩的傻大嫂。
——喂,你那顆像什麼呀?
——這個像兔子,這個像水牛角,這個像……很像元宵的花燈呢……
——萬事不必勉強自己,累了,就停車坐看,休息一會,你放心,沒有人會怪你的,沒有人……
我心緒紊亂的時候,會習慣性地摁着胸口,這時候觸到了衣襟裡那個小小圓圓的荷包,於是明灝的問候和明玥的酸甜,一拋而空,總要在今夜解開所有的謎,所以,明灝的情致和明玥的溫柔,又與我何干!
與我何干……
五月十五,註定是個尷尬的日子。尷尬的日子裡,頭等大事,是幫太后娘娘過她那個“又三又四”的生辰。娘娘的尷尬生辰裡,碰着我打開衣櫃,挑來挑去都是尷尬的衣服。最終將自己裝入那套翡翠色寬袍褂裙裡,對着銅鏡還好死不死點了一個尷尬的桃花妝。從尷尬的桃花妝裡,看自己的笑,有抹尷尬的決絕。從鏡面中往後看,窗隙溜進來一陣風,閒閒地掀着身後八仙桌上一本尷尬的黃曆。我走過去,黃曆上,正寫着一個尷尬的句子——
五月十五,宜裁衣。
什麼意思……
由此倒是真正的忙碌。
辰時,娘娘祭祖,儀仗縱橫,宮樂巍巍,妃嬪羅列,宮奴萬千。我是衆衆陪客中的一個,穿着我那件沉悶的綠褂裙,面色也是賊青賊青,哄亂一團,腦袋發脹得厲害,到底成了那幫諂笑媚顏中特殊的一個——我,至少還能找得到自己。
未時,娘娘食麪,小酌小飲罷了,臭規矩還多,先吃麪條後喝湯,碗底要光。我是衆衆吃客中的一個,而且餓了很久,也不客氣,一口而光,掉了些汁在襟邊,惹得坐得很近的太后娘娘頻頻側目——我,至少該吃就吃,要真就真。
申時,娘娘察看六宮,擺駕招搖,要命的轟轟宮樂隨車而來,與民間吆喝賣藝的隊伍,有什麼不同?我是衆衆被察看的一個,卻在端儀殿暖閣裡的臥榻上,等着等着,睡着了!娘娘一定進來過,沒喊醒我,我起身看周遭僕從的臉色,一干都對我不以爲然——我,至少在這點上還能同娘娘拿捏。
就等着酉時,永壽宮夜宴了。
知道不,太后娘娘生辰,合宮同慶,宮外所有皇親國戚,今夜都將齊集一堂。
知道不,四月二十八,從菀菀的暢音閣回來後,我夜夜淋着一脊背的冷汗,更頻繁地在殿內殿外遊走,就是想着沒準還能碰到“他”。
知道不,假若明玦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第一我要煽他一巴掌,第二我要紮紮實實罵兩聲混蛋,第三我要跺腳狠狠地出宮。天南地北,如若能尋到那隻飄零燕,我願意同他一起沉一起浮,如若尋不到,我想我也愛上了十年前遊走江湖的味道,些許粗獷,幾若邋遢,不裝清美,不作姿態,人生或許要得就是這股子簡單。
知道不,自從那晚彎月高丘,驚乍地看到明玦狂亂地抱住淳于菀菀,而明玦也終於知曉,一直以來他錯認於我,自從,他給我帶來的最後一份禮物,那盒子女紅針線零散在清冷夜空後,之後的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知道不,興許今晚這個註定尷尬的夜宴,就是我唯一能把握住的機會。
知道不,每個人一生總有莫名其妙要去追尋的東西,旁人看着或許會感到無聊無謂與無趣,笑談你爲何要如此自尋煩惱。我亦會笑他或她,別五十步羞一百步了,看看你們的內心吧,那黑暗深處是不是也蜷縮着這樣一個東西,或者稱之爲願望,或者稱之爲慾望。一樣的尋不出理由,一樣的無法用正確的言語來將它表達,將它喜愛,將它忘卻,將它還魂轉世。琴、棋、書、畫,愛、恨、情、仇,很多伴隨生命一輩子的東西,若用經濟和適用的條條框框來評價與置放它們,會顯得很無聊且沒有意義。但是,我們需要它們,作爲人,男的,女的,有意識的,無意識的,需要它們。如果一昧地滿足吃喝拉撒,沒有這些優美並優越於世俗生活的東西,人,也就不能稱之爲人了。
走走走,流流流,我看着端儀殿一角的沙漏裡,時間在半辰半辰地過去。我終於下定了決心,站起身來,拾掇一個錦盒,裡面放入一碗粥和一碟鹹菜。糯米粥是我自己做的,味道差強人意,可是明灝卻莫名地很是喜歡,鹹菜,卻是世珍送給我的。我一定是忘記說了,世珍是韋婕妤的閨名。我想,我與世珍真不算朋友,可最近一段日子,她常來我殿裡走走,或請安,或聊天,或送些有的沒的,就像這兩罐子鹹菜。世珍說,這是她孃家自醃的,託內庭府給她捎進來的,味道確實不錯。我也有孃家,我孃家怎麼不送?我的心裡確實嫉妒。世珍這個朋友,確實是她自己送上門的,我現在已經不大敢在宮裡找朋友了,可與世珍聊着聊着,發現了彼此之間一些共同點。一來,統觀全宮,妃嬪中屬我和她的名字最俗氣;二來,統觀全宮,屬我和她最不會挑衣服的顏色;三來,同桌吃了幾次飯後,發現她和我一樣愛極小巧簡單的菜餚;最後,她一有能拿得出去的東西,就喜歡亂送人,她很喜歡分享。柴米油鹽,禮尚往來,我和她繞來繞去也只是這層“酒肉”關係。按理說,這樣的感情長不了,我和韋婕妤之間的交往,我準備慢慢看。
申時才半,我便挎着內裝有這兩樣東西的錦盒子,出了端儀殿,不準任何宮婢僕從跟隨。我是這麼想的,在家做姑娘時,逢着親友聚會,我從來不遲到,進了宮後,次次都落入最尷尬的境地,像上次的元宵家宴那樣。今晚的宴會出席的人數更多,除卻一干親眷,還有文武百官,國之棟樑面前,再喜歡丟臉也不能挑這個時間份兒上。我寧願早去早等。又深知等待磨人,所以就帶了少許的點心。
走上這段半年來已經爛熟於胸的道路,過七星橋,穿流芳亭,沿瀲灩灣,有意望去,暢音閣門扉緊閉,菀菀將自己鎖在了裡頭。今夜的場合,菀菀是合宮最見不得人的。百官中主戰脂香的強硬派多,明灝雖將菀菀當成那隻可憐的蟬,也不會任她在今天的場合,出去成爲衆矢之的。所以,一定是明灝告誡的——“菀菀,今夜你就將自己鎖在暢音閣吧,不要出去。”
我搖搖頭,步履匆匆,穿過幾個一路洞開的角門,看了幾座情致各異的殿閣,前方漸漸,建築雄闊,就近前廷。永壽宮是後宮正殿之一,位置又巧,與前廷的政治世界,只隔一座牆,中間開一扇氣魄噹噹的安陽門,門的那邊是男人,機關算盡,門的這裡是女人,勾心鬥角。
申時,安陽門就已經打開,文武百官魚貫而入,進到後宮,必須俯首躬身,不嘻不鬧,展方步,走直線,足跡僅限於今夜大宴的永壽殿。殿後深處的一片芳菲景象,別說看,想都不能想!那是屬於皇上一個人的東西,怎敢覬覦!
我沿小徑而走,慢慢地靠近了永壽宮,小路兩旁是顏色清淺的樹林,林間光影交錯,嵌入了一片晚霞風景,光色層層變化,由地面騰起到樹梢,漸趨而淡。從林後到林中,間雜話語,由遠及近,由小而大,再一會,聽得更加明晰,磊落朗聲,蒼老音調,一羣男人。
我知道,我的私自前往,本不合規矩。應該是時辰一到,鳳輦擡來,將我風風光光地迎了出去。那麼,我很不能夠被他們瞧見,不管那些是官,還是僕。
我一個閃身,跳進旁邊的木叢,在宮裡這些日子,瘦了許多,這層薄林居然將我掩得正好。
我一個眼花繚亂,從前方樹林裡撥走出幾個男子。
他們步伐悠然,談笑正歡,走着走着,在一塊林中空地上停頓下來,卻還在彼此說話。
中間一個,年輕俊朗,嘴巴大張,笑得最過分。
我所認識的皇親裡,從二爺到四爺,個個不拘一格,可明玥調皮,明玦陰鬱,能陽光爽朗般不知煩惱的,只有這個三王爺明珏。
蘭王明珏,雙手背後,如閒庭靜立般的瀟灑。他身着一件乳白色鑲綠邊的長袍,腰間束玉帶,明朗大方。他是武將,卻一向很帶文將的氣質,整個宮裡對他的評價是幾個親王中最正面的,他幾乎沒有惡評,一直以來都顯得豪爽正直能幹與寬懷,他人緣極好,朝中大臣對他的意見與見解很爲擁戴,在皇上面前,他的正派作風與仗言直行,也很得信任,這並無關兄弟間的親密,只是就上下君臣的聯繫來說,他稱得上是一個好弟弟,好幫手,好臣子。
這樣優秀而萬衆矚目的蘭王,反而——在我心裡最沒掉下他的影像。
他一貫表現的,實在是太好太好了。
在宮裡,能成爲一個人人都不會去討厭他的完美的人,不是變態,就——一定有問題。
另有四人,圍着蘭王而立。
許是忌諱身份,他們微微低頭俯身,顯得有些忌憚和卑微。
兩個中年人,兩個老年人,官服質地良好,光澤明媚,佩戴齊整,修養不俗,舉手擡眉,很見威勢。
這四個人,一定官位不低。
如果我對本朝官制多加留意,這會子一定能憑他們的服色辨出他們各自的身份。無奈,我只知賞月聞風,標準紈絝千金女,無能得很。我傻瞪着他們,一緋紅,一深褐,一墨綠,一泥黃,繚亂繽紛,卻分析不出什麼名堂來。
緋紅男子,中年模樣,嘴脣上另有兩道“眉毛”。他湊近明珏,諂笑過分,上下四條眉毛,都在顫顫而動。“臣好久沒入宮向太后娘娘請安了,不知娘娘可否怪罪,望請三爺替子虛在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墨綠男子,亦是中年,熊腰虎背,大氣豪放,卻突然發出一聲不符合體形的陰柔訕笑。“子虛兄真是多慮了,今夜娘娘壽宴,你可以馬上朝見娘娘了,到時好好表現不就成了!”
蘭王明珏左顧一眼,右瞟無聲,鼻頭微聳,我這麼看過去,他很像在做一個嗤鼻的動作,沒曾想最終從他脣畔溢出來的,還是那樣中規中矩應情應景的笑聲。
“黃尚書言重了,小王平日見着太后娘娘亦是戰戰兢兢,言談不如常,別提美言了,還得當心不說錯話,拖黃尚書的後腿呢,呵呵。倒是徐尚書說得極是,今夜娘娘壽宴,所有人都緊着點心,別一步走錯……”
他一個年輕人周旋在兩個花枝招展的高官中間,如魚得水。
我突然想,換了明玥和明玦,怕都是不能夠的。
人人,自有一套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過這個蘭王的這套表演,卻令我怏怏不快。
與蘭王和兩個中年官員稍稍分開一點的,便是兩位老人,顯得沉穩正經許多。
深褐老人突然一嘆,“老臣前兩日倒是剛覲見過太后娘娘,娘娘玉體維和,只是心緒不佳,定是耳聞朝廷意見紛亂,有些憂心焦慮,話語淺淡之中,老臣還是聽出了娘娘對脂香魅影案的關心,娘娘的憧憧心事看在老臣眼底,令我們這些得君之俸食君之祿的爲人臣子們,更加不敢掉以輕心。”
我心口一緊,終於還是聽到了“香魅”惹的禍。
深褐老人一陣切齒,對脂香國的殘忍與邪惡,狀似恨絕。
窺一斑而識全豹,一人恨,難保全朝不恨!一人主戰,難保全朝不應和一片!
對外要消滅一個國家,對內要捕捉一個兇手。
那個兇手被捉得了,難免不被千刀萬剮,如果是我不認識的人,我一定也高舉雙手,一同懲兇——那麼殘忍,那麼陰狠,那麼壞,那麼惡,不被凌遲才見鬼!
可是我想,現如今這方處境裡,我,還是願意這個“兇手”不要太快被抓到的好。
泥黃老人上前一步,“強大人憂慮得是,王爺您不也看見了,今早一干文武百官,還與皇上進行了“朝戰”,那個驚心動魄!老臣們一直想不通,爲何滿朝主戰,偏偏皇上一人主和?皇上到底在顧忌什麼,三年前那個御駕親征英勇出戰的聖上,現如今何在!三年前皇上率軍一舉奪下脂香重城,脂香國王絕望自盡,脂香人民俯首稱臣,那個大快人心!舉國上下沸騰歡慶,三年後再來一次,又有何妨!”
我呸你個三年後再來一次,又有何妨!
我詫然地咀嚼着剛纔取撈到的詞語,“朝戰”。
明灝這幾日,到底落到了一個怎樣的處境啊!
幸虧今早我接受了他的“問候”,至今爲止,保管妥當,如果當時我冷漠而僵硬地拒絕了,這會子的我一定會罪過異常。那個平平常常的盤子裡,映照的,是危搖的龍椅上,他蹙眉蒼白卻故作堅強的臉。
明珏掩斂了眼睛,目色裡竟有流光黯然,口氣模糊,心意顯得並不真實,“皇兄也許有苦衷的吧……”
這一聲嘆息裡,泥黃老人更加激動了,“苦衷!怕是沉溺美人鄉吧!聽說皇上在後宮藏了一個脂香國的公主,王爺可知曉!”
褐衣老人更進一步,“三年來,皇上優柔寡斷了許多,王爺應察覺!”
墨綠男子一聲竊笑,“大家覺不覺着,皇上和上善館愛極女人的“那位”,越來越像了!”
緋紅男子順風順勢,“好像,太后娘娘亦開始猶豫矛盾了!當年扶持這個小皇帝,是否是明智的選擇!”
“王爺,換了您就不會這樣。”
“王爺,換了您太后就踏實了。”
“王爺?”
“王爺!”
明珏還是模模糊糊地應和道,“不要這麼說,皇兄一定有他的苦衷……”
他一定不知道,我就藏在他的對面,否則他肯定不敢在眼底放進那樣真實的笑,深深的滿足的笑,含蓄的得意的笑,本來明媚如日的瞳仁裡,已經完全拋卻了可貴的本初的爽朗。
幾抹閒話,幾絲竊喜,幾聲嘆息,幾顆被名利攥緊的心。
幾來幾往中,我看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後宮是太后說了算,朝廷彷彿還是她說了算,皇帝算什麼,可立亦可廢,太后若看中了其他人,稍稍展露心意,加上朝廷同聲同氣的輿論氛圍,那個看似玲瓏剔透的明灝,一樣顯得那麼虛弱,那麼不堪一擊,那麼身若浮萍水飄零。
我爲什麼要在心角落裡軟了那麼一塌,我爲什麼要泛着澀澀悽惶的可憐?
與我何干,與我何干,與我,何干……
蘭王和高官們走了,剩我一人仍留在草叢裡,愛上蹲着的味道,閒閒懶懶的不願起身。
我的肩頭被搭上一隻手。
我遲鈍着回頭瞅瞅這隻手的同時,頸項髮絲被風撩起,時辰漸晚風亦涼,人情冷漠無處真。
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感到突兀的恐怖。
我回轉頭,茜姑姑站在我身後。
形色依然明麗,氣質依然不俗,只是眼神寞寞,不知從我臉上看到什麼令人傷感的東西,她搖搖頭,咂咂嘴,話語濃濃,碾碎了百千種複雜在裡頭,吐字便也是模糊難辨的了,“娘娘,怎麼蹲在這兒……夜氣上升,露氣也上升,娘娘金貴,受不了的……娘娘,可隨我來……”
茜姑姑過來牽我的手,我傻傻地跟着她走,進了永壽宮的左偏門,茜姑姑帶我來了一間小暖閣,她告知我,此處清靜,少有人來,娘娘可安心在此休息,等待開宴。我掀簾而入的時候,便是一陣撲鼻的香,很歡喜這股子靜謐清雅的味道,便回頭對茜姑姑滿足一笑。她見我舒容展眉,似乎也鬆開了心頭小緊着的結,隨着我寬慰的一笑。我突然感到,茜姑姑對我的用心用情,也許是很真誠的。
我向那一扇敞開的小窗奔去,窗上戴着白白薄薄的紗簾,半幅拂下,無骨一般,溫柔地勾住在窗角,像在做着寂寥的夢,隔了好久,才幽幽一動,另外半幅,卻跑進了足足厚厚的黃昏晚霞裡,沾染到紅豔的光色,很能撩動人心底最原始的熱烈情緒。我跑了過去,抄起紗簾一角,很受動地將臉緩緩地貼了上去,柔曼光滑,像最貼心的情人,它在隨風擺動,像有一隻手指尖兒撥弄我的臉頰,癢癢麻麻,感覺很不錯。我一忽兒被那半幅白色引住,一忽兒爲那半幅昏紅癡迷,不知到底是喜歡紗簾,還是喜歡因紗簾的包裹更添神秘的黃昏,或者真正的理由是愛極這個既圈住了紗簾也圈住了黃昏的暖閣。
“噝……”身後傳來一陣嘆息。
我以爲茜姑姑還未走,便半點不去在意。
我依然玩我的窗紗,玩我的黃昏,越來越興起。我用左腳抵去我的右鞋,又用右腳脫去我的左鞋,還留着厚厚的布襪,還不夠,還不爽,我用左腳蹭去我的右襪,又用右腳大指和二指夾住左襪邊沿,嘩啦扯下,由此才足夠,我蹬蹬蹬地跪上這座窗邊的軟榻。
我的腳底彷彿拂過一陣歡暢的節拍,左右搖,興奮動,晃頭晃腦,吹着最熟悉的小曲兒。
“噝……”身後嘆息不停。
我說,“茜姑姑,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靜靜待一會即可。”
隔了一會兒。
我說,“茜姑姑,你還在嗎?”
我側耳聽,有呼吸聲,彷彿是很清透的那種,我放了心,又搖了搖我那兩片光腳丫子,說道,“茜姑姑,你不走了啊,也好,陪我說說話吧。”
我說,“茜姑姑,我知道剛剛你躲在我後面好久了,蘭王和那一羣大人們的話,你也一定聽到了。”
我說,“茜姑姑,我不懂政治,我進宮前,娘一再告誡我,後宮女子是不得涉足朝廷政事的,我一直做得很好。不過,真要實話實說,聽到一干文武大臣今早與,唉,與他朝戰的事情,我真得很心悸,也很替他可憐,姑姑,你說,我傻不傻?皇上,還用得着一個女子替他可憐嗎,而況又是一個他根本不歡喜的女子。”
我說,“茜姑姑,你雖是太后娘娘的人,我明白有些話不該在你面前亂說,不過你知道我就是這樣,一有心事,不吐不快,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明灝的權位,是否日夜岌岌可危了。”
我說,“茜姑姑,不管我與皇上的感情多麼不諧,我要說句公道話,明灝是個好皇帝!十五歲前我身居閨閣,不會那樣認爲,十五歲後我遊歷江湖,寂寞孤苦到極致,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虛糜無助的時刻,我看到了南方某小鎮上亮着的盞盞燈光。那天是元宵,原本只允許皇宮燃燈的元宵,從明灝開始,全國開禁,百姓明燈。姑姑知不知道,在那樣清寒的夜裡,走在窄窄的小道上,突然兩邊同時耀開徠徠的溫暖,燦爛明媚,似被足夠的希望包圍,多麼能輕易鼓舞人心啊!勇敢去說和做,勇敢去活,一個能片刻體會百姓感受的皇帝,就是好皇帝,我是這麼認爲的!”
我又豎耳聽了一會兒,茜姑姑許是爲我的話語感染,呼吸漸重。
我伸開雙手,探出窗外,掌心灼熱,晾在晚風裡剛剛好,我的腳丫子便搖晃得更愜意了。
我說,“茜姑姑,明灝他對我說,他的皇位來之不易,他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攪皺他的一池春水,他彷彿陰狠決絕,出語自私,可,不知爲何,我總覺着他本性不是寒涼殘忍的人,他的堅持不發動戰爭,可見一斑。我啊,一向討厭打打殺殺的男人,我覺着男兒氣概並不是這麼表現的,一個能體會生死,杜絕殺戮的人,纔是真真大慈大悲,惹人心顫……”
我說,“茜姑姑,不知羞地問一句,到此,我依然不明白皇上對我……你若明白,可否告知我……”
可否告知我……
我說着微笑回頭。
我的身後,站着明灝。
他眼神燒灼,呼吸沉重,不讓我的目光有片刻逃離般地盯住我凝視我,在他這麼嘆息濃濃地看着我的時候,我有一霎那的錯覺,彷彿流連在我們之中的,是一種可以稱之爲感情的熱烈而滾燙的東西。
久久地,我很醜地張大着嘴巴,瞠目結舌,而他,回覆平靜,優雅一笑,卻沒有走過來。
整座暖閣裡,漫了濃濃的香,茜姑姑燃了一盅沉香屑,薰了一室旖旎,早就離開了。
淡煙嫋嫋,圈繞着我的眉眼和他的口鼻,我已然羞極,不敢擡頭看,視線無力,斜了開去,徘徊在他細膩的脣間,我對他的嘴脣一陣盯視,片刻惘然,他的脣嚅嚅而動,似有千言萬語,剛展開了一個形狀,便蕭索無蹤去了。
什麼……
我豎起耳朵,再豎起耳朵,你要跟我說什麼,我聽不見啊,你再大聲一點好不好,很多事情,你要不說出口,我怎麼會知道,我剛纔說了那麼許多,該被你聽見的,不該被你聽見的,全都吐露出來了,你要不也說上一些,是不公平的……
“呵……”
他只是簡單地閉上了眼睛,簡單地嘆息,簡單地安靜着,簡單地享受着此刻我們之間這種簡單的氛圍,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滿目自信,彷彿剛纔一瞬間的傷悲與動容,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他不再看我,而在看我身邊的錦盒,眼底笑意如水,誠誠的驚喜,喊道,“有粥嗎?”
我只能點頭,要不,還能怎樣。
他朝我走了過來,彷彿最能吸引他的還是我藏於盒中的那碗清粥。
我打開盒蓋,將粥遞給他,他一個轉身,拂開袍擺,姿態利落灑脫,閒閒地坐在我旁邊,靠得些微近了,他沒察覺,我察覺了,所以我不自在,想要起身離開,坐到旁邊一點,我剛一動,才驚覺自個兒的光腳丫從剛纔開始一直對着他,所以,他嘆息的應該是這個,因爲這一叢不雅觀。我的臉龐不自覺地燒着,想想他剛纔目中深意,可這會兒只剩下我一個人自顧自地熱着,自顧自地羞着。我將腳縮了縮,藏於裙底,這一藏又發現身上衣服的顏色真真“可怕”。哎,以往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穿什麼的,這時刻,怎麼增了這樣害怕的習慣,不,不僅是害怕,想想這種樣子的自己,這種不知不覺中的身心變化,簡直是恐怖了。
我側目看他,他可壓根兒就沒瞅我的腳丫子一眼,我在意的東西,於他,是切切的雲淡風清,他專注的是我做的粥。
他吃起來竟然很沒品,不對呀,以往與他同桌而食,他拈指細酌,矯情得很,那還是滿滿的山珍海味呢。我做的粥,清則清,卻淡極了,無味極了,他竟然深深歡喜,咂摸連連,閉目晃頭,很是享受,些微粗魯,些微,該死的些微可愛!
“好吃。”
“好吃。”
“好吃好吃好吃……”
他轉過頭來,臉也朝這邊俯過來,靠來很近,我將目光稍稍撥開。
“還有沒有?”
我一翻白眼,從錦盒裡拿出那碟鹹菜。
他瞪目,“怎麼不早點拿出來?”
我說,“怎麼知道你是要這個?”
他一嘆,“可惜了,現在吃,空口過膩,鹹了點兒。”
他對我舉舉碗,笑眯眯,“還是皇后的粥好,淡淡的卻香意永恆。”
我面無表情,“皇上心情不好?”
他嘴一撇,些許怪罪,“爲什麼這麼說?”
我理所當然,“人們說,愛吃淡食時,意味着那天心情很差。”
他看進我眼底,直辣辣的,饒是我臉皮厚也受不了,他最終淺笑而談,“那麼,皇后的飲食一貫簡單,是否代表皇后進宮後,天天心情很差?”
我快呸出口了,他怎麼什麼都知道,他,在默默觀察我嗎,對於一個不如意的女人,男人也會默默切切追追急急地察望嗎,我不明白。
室內這股尷尬旖旎的氛圍愈漫愈盛,我從沒覺着與他談話如今次這般輕鬆,所以我當然口不擇言,“是,不好!”
他坐過來一點,湊前來一點,他的袍角纏上了我的裙角,它倆何時交集了,恐怕他和我這兩個主人都不知曉,他問我,“爲什麼?不知皇后還記不記得,好久之前,朕就問過你,你這樣的,爲何願意進宮……”
我笑道,“呵呵呵,聽皇上的口氣,仿若宮是個多麼可怕的地方,怎麼我這樣的來了,就特別彆扭,特別不正常?”
他倏地搖頭,背後長髮輕輕搖動,有一根髮絲竟飄入我的頸項間,從衣領口直墜而下,我感到不舒服,拿手去撈,它已經滲得深了,竟輕易不被尋着了。我這麼隨性而爲時,一個擡頭,視線撞進了他深深鬱郁的眸子裡,他的眸底何時挖出一灣湖,柔柔的在軟泥上種了一行青荇,交織複雜,他慢吞吞地說,“宮,是一個可怕的地方,難道皇后不是這樣認爲的?那麼是朕想錯皇后了。”
“噝……”換我一聲嘆息。
哐!哐!哐!遠處有大禮鍾威嚴鳴響,酉時到。
明灝起身離開了我坐着的軟榻,他的袍角亦瀟灑地從我的裙角上撤離開,它倆只是瞬時交集,終要分開了,莫非,我和他之間,真真切切也是這種味道,一分遺憾,兩分落寞,三分惶惑,另有四分,你看不清,我也辨不明。
他將粥碗沉靜放下,很溫柔,怕撞疼了它,他之於我的粥的這份喜歡,令我動容。
我看着他的側面,他細緻展脣,微微嚅動,到底噤默。
我本以爲,我和這樣的“夫君”,這輩子要麼轟轟烈烈,要麼冷寂漠然。從不知曉,我們也可以做溫馨自如的交流,而且看似很容易。我覺着,底下仿若還有滿滿充充的未盡之言,仿若繼續了之後,彼此能體味更多,仿若這麼練習多次,我和他之間就不會有別扭無措,而是順理成章。正待要流暢下去,正待要說得更多,恍然一悟,哦,已經全部結束了。如他送來的一聲問候,風情悠涼,更熱烈的,卻沒有。
他瀟灑走出暖閣,中途沒有停下來看我一眼。
我拾掇整齊亦出閣,隨於他後,隔着漸趨深重的夜霧,他俊逸清媚的身影,一片模糊。
我眼前突然一亮,被照在燦爛光明裡,原來已經接近永壽大殿了。
我豎耳聽,內裡繁鬧,各色人等,濟濟一堂。
我剛要擡頭,尋找那個我念念深切的人,明灝卻突然在前面頓住腳步,似乎在等我靠近,我走到與他步伐齊平的地方,他竟然一把執起了我的手。
他眉色飛揚,自信磊落,毫無羞怯,定局爲了一種習慣。
不知他暖暖厚厚的手掌裡,曾經包裹住幾個女子的柔荑,我不夠嬌,不夠俏,不夠善解人意,當然,也不會是他的第一。
我仔細瞧手,不適搖頭。
他卻看着我,用力點頭。
他幽深如潭的黑眸,點亮光采,還有七分恰到好處的意氣風發。
我漾着深深的迷惑,一昧看着他,不知是他的眼睛亮,還是面前殿堂裡的琉璃燈亮,是他眼裡映出了燈火,還是燈火襯托出他的精神。
我想,今夜他是打定主意準備這麼牽着我了,很難放開,不管是基於什麼目的。
男人牽女人的手,可以有多樣的味道,小夫妻間的打情罵俏是醞釀甜蜜發酵幸福,可我和他不是普通的“夫妻”,我和他之間的撩撥情動,是必須做給天下看的,我和他不能嬉笑調鬧,也不便過分冷漠,就是恰到好處的,如一首還沒展開便已止住了的歌。歷朝歷代的皇帝和皇后,從來是不過分情濃,也不過分情淡。對於這一點,我是無所謂,明灝他比我更分得清,他徠徠明眸,霎時流轉,別樣心思,纏結心頭,他不會讓自己吃虧,他要成爲天下表率,他放不脫他的權與位,所以——他需要我。
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雙手,在這樣的場合,能隨意地讓他牽走。
我和他的“親密”,落在衆人之眼,便成了江山安穩、後宮平靜的象徵。
我想,我應該不會想錯他。
即便,他不時側頭,盯着我的眼,會心一笑,仿若一度春風。
不,我不會想錯他的。
我周圍所有人都這麼教我的,歷代帝王,不會例外。
我和他一同跨過門檻,我何等榮幸,與皇帝齊平而走。
斜旮旯裡過來一人,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小太監,張德公公跟主子久了,很懂察言觀色,不,這樣的奴才不用眼睛看,而用鼻子嗅,滿堂驚詫低呼聲此起彼伏時,張德公公卻不訝不怪,默默跟隨。
明灝在大門口又突然停住了,我無奈,跟狗隨狗,跟雞隨雞,他停我也停。
按規矩,他在等着受禮,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加在一起,比太后娘娘只遜那麼一點點,也不是蓋的。
兩旁齊刷刷伏地跪身,一詫喧囂,消弭無蹤,不聞人笑,參差裙襬,細膩摩挲,鬨然叫喊,心有默契,整齊劃一。
“臣等,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叩見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被喊得熱血沸騰,至此稍稍有一點做娘娘的成就感,入宮初次,難得難得。
我是不懂羞澀斂目的,我也沒被訓練成端莊嫺雅,於是我眉目亂擡,眼光亂放。
兩側整齊排桌,桌旁錯落跪人。
袍服顏色各異,唯一相似的是那份招搖。緋紅,墨綠,深褐,泥黃,翠青,暗紫,平鋪開去,滿堂耀彩。能感受朝廷繁榮,人才充實,能挑起政治熱情,權利野心,能安享富貴榮耀,錦繡無雙,能滋濡進退計謀,惻惻人心。
右列是文武高官,左行是後宮妃嬪。半邊剛陽,半邊柔致。男人的光彩,要用女人的溫情來襯托,男人的得意,要配給女人的微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大堂高處,中央寬椅,太后千歲,鳳體威儀。娘娘將兩手扶兩邊,左右攤開,端容謹然。許是殿內燈火過旺,琉璃添彩,我這麼望過去,娘娘的兩手總在一張一合,對着百官和女人,娘娘一邊握一羣,事事和人人,哪逃得出她的五指山。
我這麼看着感着,心底賊涼。
原以爲握着我手的這隻手,一樣殘忍,一樣狠絕,現今看來,明灝的手,與上頭太后娘娘的,很不一樣。
他帶着我繼續往那高處走。
我和他的座位,在太后娘娘的右側,生辰大宴上,皇帝再大也大不過太后。
我和他的座位,緊挨着彼此,與太后饗宴時共用一張桌臺。
滿宮上下,只有我、他、她,有這樣高高在上和離衆孤獨的資格。
在於我,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的脣齒間擦溜着苦澀,亦慌亦涼。
我看到太后不動聲色,喜怒不現,只是盯着我和明灝時,眼神一轉,看到我倆互相交纏着的手,於是,也笑,也滿足。
我沒有辦法,掀脣露齒,也一笑,本意爲應景,只是單調而傻氣了一點。
明灝將我送上了殿堂的最高處,讓我坐下,撤開他的手,一個轉身,悠然大氣,袖口往下一揮,對着下面的一片繽紛繚亂,“起身!”
至此,羣臣又笑,紛紛起身回座,觥籌之間,談笑交錯。
女眷妃嬪們則各自心情,頻頻顧望於我,目光中有嫉妒,有不以爲然,有竊笑和挑釁。
羣臣笑着,無意中接收到太后朝下而放的視線,不知看到了什麼,總會片刻驚然,片刻默語,悄悄地儘量不着痕跡地將自己的目光調開。
女眷妃嬪們看着我,無意中也會照拂到太后的臉,不知看到了什麼,總要瑟縮,總要敬畏,總要神色避退。
我忒的好奇,越過明灝的身影,去追尋太后的眼神與表情。
切,老太太除了冷漠一點,故作正經一點,深沉內斂一點,其它真沒什麼。
我撇了撇嘴,太后倒是沒有察覺,竟被明灝看到了。
他笑,“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有作答,竟被太后接過了話頭,“皇上和皇后情感融洽,真真是好。”
他默然着,我急切而尷尬地說道,“臣妾謝皇上的恩,謝娘娘的恩。”
太后又滿意點頭,他卻對我轉過臉來,聳眉勾脣不以爲然。
我一翻白眼,心裡說,要命,這樣說話累不累呀!
我想最多吃兩碗壽麪,嘗幾碟小菜,熬一熬,終究會過了這個尷尬的時刻。
我看向右面,找我要的人。
我和明灝的下面,右面首座上,是明玥。
我心口一緊,無疑他是看着明灝牽我進來的,無疑他是喊“萬歲千歲”中的一個,無疑他隨着旁邊衆臣的說笑席間也是頻頻對我側目的,無疑……
他是我的二小叔,只是二小叔。我嘆,齒間似乎還流溢着李果汁的清冽芳香。他側面朝我,雅媚如常,逸緻留香,我和他之間隔着通明的燈光,燈光裡混了功、名、利、祿,燈火兒被一撥,是繚繞進大殿的一陣淡淡的風,只是清遠,還沒開始,便結束了……
玥王爺的旁邊,單人獨桌,大氣縱橫地坐着爽落的蘭王。見我在看他,他突然將手舉杯,朝我揚了揚,我討厭他,更心寒剛纔樹林裡他的故作姿態,那樣彷彿簡單純然的人,亦有沉沉的心機……
按長幼順序,蘭王的旁邊本應坐着萱王明玦,可那兒現在,空着。
我脫口而出,“哎,怎麼不在呢?”
我的脖頸間繞來一團灼熱氣息,沾着酒意,失了清逸,些微魯莽和急促,明灝問道,“皇后在說誰?”
我掩口不及,不行,現在不能說,不能太過露出痕跡,我搖頭否認,“沒什麼。”
他居然不死心,噴來的酒氣濃郁醉人,追問道,“皇后,到底一直在意什麼呢……”
我搖頭,一直搖頭,看向他,他居然不高興了。
席間祝壽氛圍已達高潮,笑語蒸騰,鬧鬧失禮。
剎那,眼前晃過一抹紫影,明玥已站到大廳中央,甩髮,浪笑,東倒西歪。
他本長相好看,身形雖瘦削了點,明媚靜笑時,卻有一種天真的可愛。所以,合宮雖看不起他,卻人人喜歡他。我卻感到無比的難過,那種喜歡就像我做姑娘時,府裡大嘴娟寵着她養的小狗。明玥他到底知不知道,人人,唉,只拿他當調笑的寵物而已。寵物可愛,卻無用,生活安穩時,能博主人一笑,人尚且不能自保了,便被棄若敝履,就像——大嘴娟因爲我孃的怪罪,最終親手殺了她的狗……
人生最可悲的不是被別人當成寵物,而是自己都不將自己當人看。
明玥突然解胸敞襟,胸脯白皙,又脫鞋去襪,細足白皙。
他擡頭,咧嘴朝上大笑,對太后,對明灝,亦對我。
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小鼓,抑或早就準備,他席地而坐,不拘宮禮,兩腿攤開,環住那鼓,擡高左手,右手卻鬆垂。一聲“咚”,沉悶憂鬱,像夏天打不開的雷,爾後,“咚咚咚”,他連續擊拍,搖頭晃腦,發已亂,散眉前,遮住眼,表情卻看不到,也許殘傷零落,也許沉浸歡愉。娛人娛慣了,終學會了娛己。
我心底起了深深的傷悲,心事靜靜淌,玥王爺的身後,殿門洞開,這裡雖是燈火通黃,外面卻是夜未央,殿門口斜過來一道樹枝的影子,殘亂得慌。
所有人,層層笑,一浪高過一浪。
我卻伸手遮眼,不願再看。
蘭王的聲音到哪兒都是一鳴驚人,他大笑,“想不到,二哥爲母后準備了這樣的娛興節目,別出心裁,小弟怎麼沒想到啊,哈哈哈,好好好!”
身旁的明灝卻突然激憤難當,大聲斥道,“玥!”
太后寬容,口氣輕鬆,“玥兒雖然調皮,但卻天真,唉,當年先帝還對他青眼有加,本是看重他的……”
太后身子探過來,這句是有意說給我聽的,“皇后,你看看,他這樣子怎麼行?呵呵,承大業是不能夠了,卻是真真實實的宮廷寶貝,倒是令人放心!”
太后的一句“令人放心”,是我聽過的最恐怖的話。
至此,我才明白,明玥成今天這個樣子,是太后,皇室,宮廷,他們所有人,一手養成的。
我一個起身,盡力壓住喉嚨裡快衝出來的憤怒與衝動,“臣妾,容請小退更衣!”
我不等明灝回答便走,明灝的手急切地往前一伸,似要過來抓我的衣角,我閃的快,終沒有被他拿到,無論是我的衣襬我的手我的心緒我的情感,我走下臺階,偶爾轉身看到,愈離越遠的明灝的眼睛裡,彷彿也揉進了一叢複雜的悲傷。
我經過仍在狂亂拍鼓舞動不止的明玥身旁,從覆蓋他面龐的髮絲間隙中看進去,一抹淚傷。
若天邊蒼白的月,若檐角輕淌的雨,若風中慘淡的菊,若微微嘆息的人。
唉,不願再看了……
出殿門,進側林,隨風跑,不止淚,心底婉約,不是滋味。
前頭有人,照在黃黃的月光下,衣袍輕擺,身影模糊。
我停住腳步,如釋重負,終於碰到了,決定緊抓不放。
我慢慢地靠近過去,繞在他背後,伸手推他。
他正入心思,不察覺,一個趔趄,轉身瞪目,左眉角一彎新月胎記,格外耀目……
是了,從尷尬的夜宴中跑出來,就爲了他這個謎,想知道,他的新月胎記中爲何總有一種斷續的憂,想知道是否爲了他的這種憂,累方華一輩子笑容泛黃,想知道……唉,又不想知道。
明玦見是我,竟是驚駭張口,腳下不住地退卻,仿若遇見很不想看見的東西,片刻不想等待,只願逃離。
我保持着伸手碰觸他的動作,並沒有放下,天上的月亮一會兒鑽沒入雲中,一會兒又從雲隙裡透漏出來,只那一層一層的月光在我的手背上顯現了又隱藏爾後又重現出來,我還是沒有將手放下,竟至僵了。
無所適從於他此刻的反應,他總是不折不扣不依不饒地粘着我,正如他告訴過我的一樣不停我勸告地看着我和體會着我,即便此事由始至終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即便他現在終於知曉我並不是他五年來寤寐思之的良人,可,照理也不該冷漠至此,避之唯恐不及,而面對我的這副眼神,掙扎而逃避,流連又顧盼,痛苦且決絕。
我扯了扯臉皮,努力地想要展開輕鬆的笑容,卻察覺到自己的口舌之間異樣苦澀,“好,四小叔。”
他擰了擰眉,神情陰鬱,對我擋手以對,“不要過來!”
“怎麼了?”
“不想再見到你!”
“呃?”
“我已經拼命地躲着你了,連太后的壽宴也無禮地缺席,就是爲了,爲了……”
不想看到我嗎,他當然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要看到我,以往還慚愧着那份未知的鐘情與荒唐的癡戀,現在他已經找到了那名真正的佳人,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你的臉色很不對勁,你怎麼了,發燒了嗎?”我真切地替他擔心,不由走近幾步,輕輕地問着。
“發燒?也許是的,我真的在幹理智全無的事情。”
我卻再也等不及他的恢復清醒與拾掇正常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我迫不及待地掏出胸口那個荷包。
我遞到他眼前,一刻也不放鬆地盯着他任何細微的表情,拜託,一定要認得,一定要有所反應。
“這是……”他長手一伸,將荷包勾了去。
他認得,他真的認得,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我也已經準備好對他一個巴掌,兩聲混蛋,三下跺腳,孽債清空。
“這不是我的。”他突然說道。
我所有的緊張與燒灼就此梗咽在喉嚨裡,似上非上,似下非下,心,好難受,好難受。
“這是當年的皇子之物,你怎麼會有?”
是啊,我怎麼能有。
“不過,我想我記得這一個,太后殿裡的茜姑姑特別疼愛皇兄,當年父王賜給我們兄弟此物之後,皇兄拿去太后那裡,茜姑姑見了,特別爲他重新添縫了荷面上飛龍的眼睛,加了一圈金線,因爲那個時候,皇兄,已經被封爲太子了。”
這樣的結果,怎讓我如此情緒難堪,我要高興,一定要高興起來,我最貪求的不就是事情的真相嗎!
明玦幽幽蕩蕩的聲音迴繞在我耳際,“這是當今皇上的,哎,你,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我回頭看我身下的影子,被月光生冷地從我身上剝離下來,貼在地上,扭動兩下,剪不斷,理還亂。
“可是,有人對我說,當年皇子的荷包上都被別上形狀不同的玉,取意於你們的名字,這一個分明掛飾着一塊缺玉,不是你……”
“可笑!從來沒有因名而別玉之說!”
“沒有嗎……”
“從來沒有!先皇賜予我們的荷包上都是沒有玉的!”
也就是說,我被耍了。
而且我知道,耍我的是誰,抱着什麼樣的目的。
明玦一直望着我,慢慢地貼近於我,可此刻換了我想逃離想去質問那個悄悄在興風弄浪的人。明玦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的臉也慢慢俯湊過來,彷彿在我身上聞到了不得了的氣味,那麼貪婪地癡絕地用他的氣息碰觸於我,小心翼翼精緻呵護般地碰觸於我。可現今這一刻的我,不會再恐懼與害怕,只是荒涼,只是彷彿做完了一輩子的事情連喘口氣都覺得是一種奢求。當他伸出手指那樣溫柔地幫我擦拭臉頰上的淚痕,我倒有些真心地要感謝他,此刻冷冷的月光裡,竟然還有這樣一叢不容拒絕的溫暖,讓我的力量沒有到消弭殆盡的地步,否則,我真怕我連站也站不住了。
“別哭……”
“哭就哭了,怎樣!丟臉就丟臉了,怎樣!心裡難過的緊了,怎樣!”我不該對他吼的,他更不該用更好的脾性來順應我的,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我不知道爲何到最後我會哭得更加稀里嘩啦,也不知道怎麼會被他深深緊緊地摟進懷裡,不知道他喃喃不停地說着話,似乎只想達到讓我停止哭泣重新開懷的目的,似乎這個目的比他以往希冀過的一切,都要更加的重要。
他的眼神仍是陰鬱的,手掌的力道卻是異樣柔軟,一連串根本就不是他這樣的人習慣的動作,一下又一下地抹着我的臉,話語斷斷續續,像是從胸口喊出來的沉悶,“我已經儘量地避開你,不見你!人家說,久不見着,情意便會消退,可放在我身上,好像行不通,爲什麼只有我是越不相見越加想念,相思從來都不會染上我這樣的人的身!身有殘缺,心亦會是殘缺的吧!我從來不希罕去希冀別人,也不希罕別人來希冀着我。可你不一樣,淡淡久久地與你糾纏那麼多日子,我驚覺你是我認識的人之中,從來不會用已經擁有的條件去要求別人的人。你不是最善良最無可防備最任人欺侮的女子,但你彷彿是能令接近你的人變得更好的女子,你這樣的一個女人哪!所以,即便是解除了誤會得知到真相以後,我還是發現到自己已經無可救藥了,我會變得更悲慘,但,卻對現在的處境與心情甘之如飴!我已經看不清我自己了,如果我從頭到尾愛上的只是你,那麼我五年前的夢又算什麼,我還有沒有做人的尊嚴與理想,我究竟,我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人!不過,現在,求你別哭了,看見你的眼淚,我的心好痛好痛!不管了,我什麼都不管了好不好,只求你別哭,只求把你的悲傷勻給我一點,好不好,好不好……”
我雙眼已然模糊了,緊攥着自己的袖口,用來幫他擦起他的臉龐,至此也分不清究竟擦到的是他的眼淚,還是他沾上的我的眼淚,一併擦去吧,一併擦去吧……
當我和明玦的身後,突然站了太后娘娘,蘭王明珏,還有三五大臣,幾扎宮奴的時候,我的手和袖還停在明玦臉上,兩個人貼得很近,一種讓有心人誤會的近,一種讓無心人訕笑的近。
“呀!”“呦!”“噝!”
是所有人一開始的聲音。
太后娘娘說,“皇后,怎麼更衣了這麼久?”
我眼裡的她,半目驚悚半目憤怒,讓娘娘起了這般嚴重的表情變化,是我的成就。
蘭王明珏說,“許是皇嫂覺着外面的月色比裡面的宴會更吸引人。”
我印象中的他,白白燦燦的牙齒,令人恨不得撕爛他的嘴。
我目光一帶,終於看到明灝。
他不是我的。
可是荒涼着晚風,深寥的月夜,聽到心裡一個微微的聲音,怎麼眼裡心口印象中,頻頻漫過他的影,不是很深,卻去不掉。對了,不是明玦發燒,而是我,而是我……
明灝站在衆人前面,因爲一直沒說話,所以更像藏在衆人後面。
我至此纔開口,只對他,“不是的,我……”
——父王賜這個荷包時,皇兄已經被封爲太子了!你手裡這個,是當今皇上的!
我斷了自己的退路,驚寒得什麼也不願說。他,一直不是我的……
突然破罐子破摔,心生一念,讓我,唉,讓我出宮吧。
我跳到明珏面前,罵了兩聲混蛋,“幹嘛笑我!你呢,心思纔不堪!”
我轉到太后面前,重重跺了三下腳,“對不起娘娘,小女一直沒能隨了您的心願,您失算了!”
“哐啷”!
入宮半年來,我心底吊着的那個秘密罐子,終於摔碎在地,我自己乾的,所以無怨無悔。
我終於面對着明灝,慢慢高高舉起我的手。
玉珠,下手吧,下決心好久,醞釀好久了,對吧?
他,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所以,下手吧。
我的手,在半空裡被他捉住了。
我看到他麗魅的臉,面上生霜,他清俊的眼,深深藏傷,他身後飄長的影,與我相仿,斷了腸的模樣……
我對他明媚一笑,是我盡力而爲最好看的笑了,他若還不喜歡,我也沒辦法,我說,“你……把我廢了吧。”
他突然猛地使勁,將抓着我的手往胸口一帶,我衝入了他的懷抱。
然後,當着他母親的面,當着他兄弟的面,當着他臣子的面,當着他奴才們的面,當着被夜色披拂的宮的面,當着淪落紅塵計量深刻的月光的面,當着風聲蟲聲我們之間呼吸聲的面,大衆面前,他低頭一口狠狠地咬齧住我的耳垂,且怒且傷且狎暱且寵愛且沉痛且沉醉,無所顧忌又賭盡一生般地,變啃咬爲吮吸,反反覆覆、複復反反地要在我身上烙印下他的味道。我本能吃痛地低吟,要想抗拒與推卻他,可從他顫抖且瘋狂的肢體語言裡感覺到,他比我更將對方當作了救命稻草,不願也不捨得放棄。
當我幾乎要快習慣了這種衆目睽睽之下的瞬間的激情迸發,他卻先我一步退開,看着我,重重吐氣,撩起我擦過明玦臉龐的那隻袖子,一個倏忽,我耳中“撕啦”一聲響,他扯下了我的半隻袖。
他將之往身後空中一拋,浮在清輝的月光下。
然後,他本只想對我一個人說的,不知什麼原因他沒能控制好音量,太過大聲,所以我和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會聽到。
“你,是我的!不要去擦別人的眼淚!”
他應該是在命令我,可他整個人在月色下浸久了,釀成一份清冽的酒氣,聽來他的音調,倒像是,在求着我。
可我在這麼多人面前,丟他的臉,明天他一定會給我“好果子”吃,明天是五月十六,我只需靜靜等着他來。
終於明白今早看過的黃曆是什麼意思——
五月十五,九星三碧,宜裁衣。
哦,九星都綠了三顆了,我還不急紅了兩隻眼。
哦,宜裁衣而已,又不是宜撕衣?
我隨風展眉,腕口冰涼,要尋那被他扯下來的半隻袖,不知幽幽浮到哪個角落裡去了,無影無蹤。
今日果真,不三不四,不尷不尬。
——五月十五,卷頭事,記“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