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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五篇

18.第十五篇

四月初四,文殊菩薩聖誕,黃曆上說,今日忌剃頭、修室,宜會友、捕捉。

本來,我清晨起身對鏡理妝的時候,發現額前劉海長了許多,不過今日是堅決不剪的。本來,我把早飯擺在後花園,聞着淡雅的槐花香,慢慢啜着味道輕淺的蓮子粥,享受返璞歸真的極致幸福,眼睛不經意一瞥,看到東邊牆頭被玥王爺砸掉的半坯瓦檐,零零落落,很是尷尬,不過今日是堅決不修的。本來,吃過早飯以後,我醞釀着要去看望一個人,我的一隻腳已經跨過了端儀殿的門檻,而另一隻,在並沒有任何人牽絆的情況下,卻怎麼也踏不出去,想想我和她也只不過是贈蜜送餅的交情,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所以我若今日與她會面,應該是無妨的。本來……

沒有本來了。

我頓足深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已經變成了庸人一隻,原本是生冷不忌的,但現在的我抱定了一個宗旨,那就是凡是黃曆上有的,不論是忌的還是宜的,我一概不做。很是奇怪,進了宮後,彷彿顛倒了乾坤似的,黃曆上提到的,好的靈,不好的也靈,吉祥的或者避諱的,一旦施與在我的身上,全都變了一個調,邪門得要死。所以咱應付不了它,卻躲得起它,翻開黃曆,看見什麼就不做什麼。分分頁頁,條條框框,驚覺整本黃曆從頭到尾只有一件事沒被提到——做夢。

連日來夜長夢多,居然夢到了出嫁前孃家府裡負責買菜做飯的鴨嬸。人們都說豪門深宅,臥虎藏龍之輩多,而我孃家那個鴨嬸就屬於凡人中的高手,當年她所做的那件事連出入江湖的那些女中豪傑也比不上,而我們一門府第更是對她唏噓不已。不過,她的故事我要在這裡先放一放,待會兒我要將它和我新做的一盤綠豆餅,一起去送給另一個人,然後讓她吃着餅聽着故事,從而逼出她自己心底真正可怕的秘密。

眼下的我,正很努力很費力地對付着手頭的這團東西——

“嘿!”我用力一砸,手邊的面盆跳了一跳。

“嘿!”我用力二砸,面盆旁的碗碟跳了一跳。

“嘿!”我用力三砸,放着面盆和碗碟的整個案板跳了一跳。

案板失卻平衡,而我手勁一鬆,白糊糊的麪粉糰子掉落在案板上,再從案板一角滾落到地面上,泄了它剛纔與我作鬥爭的那股子霸道勁,這會兒只是神情疏散,順勢懶洋洋地趴在地上,再也撈不起來了。我看着黑黑的髒髒的它,哭笑不得,正像我哭笑不得於這一連串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搖搖頭,另外從面盆裡抓了一些粉出來,灑了些水,無奈只得重做。綠豆餅,原來是我的拿手好戲,是我願意也能夠做給喜歡的人吃的東西,是平凡生活裡獨特而唯一的禮物,皮子和餡料裡融合的是我認真的感情,親人也好,朋友也好,吃過我餅的人給予我的鼓勵,常常令我傻傻地默默地開心好久。可是就這麼一個簡單而純粹的小東西竟淪落爲一種殺人的工具,於是可憐於它在宿命中的妥協,更憤怒於真心在這些算算計計中的殘缺。現在我已經很少再去做它了,於是手藝生疏了,於是被地上滾落的它嘲笑了,於是被我本來依戀着的生活背叛了,於是,複雜與古怪佔據了我的周圍,像廚房頂上暗繞的蛛網,預備抽絲剝繭掉我生命裡僅剩的陽光。而我仍不死心地從這些堅韌鋒利的絲線中將我的雙手掙扎出來,拼命地想要撈取過往的清風和偶爾晾曬到我身上的溫暖,即便最後,會換得身與心都鮮血淋漓的結果。

我在端儀殿後的燒廚房忙了一個上午,當然會引起太監與宮女們的懷疑。自從他發話後,縈繞在端儀殿內的“蒼蠅”逐日增多了起來,浮浮虛虛竊竊掩掩的目光弄得我極不舒服。

我並未把廚房門關緊,我知道他們在我的身後看着我。

看就看吧,可他們還在不停地說,不停地說。

“二紅姐走後,娘娘就一直不順意。”

“端儀殿連日來招惹是非,宮女溺死案,太監上吊案,怎麼死的偏偏都是這裡走出去的人呢!”

“所以,咱們都得緊着小心一點。”

“能走則走,能被調開就調開。”

“有沒有哪個娘娘看中你呀,有沒有什麼辦法抽身呀?”

“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

“唉,真倒黴。”

“就是,倒黴!”

這些傢伙,吐苦水就吐唄,也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去呀,幹嗎說得讓我聽見!

“我說,你瞅着娘娘大清早的這是在幹什麼呀?”

“看不清楚,不過聲音挺大的,也許在做什麼好吃的。”

“不過咱也說句良心話,咱們娘娘就這一點比其他主子強,你看,她要吃啥都是親自動手,倒也省了咱們的勁兒。”

“如果這是做給她自己吃也就罷了。”

“怎麼啦?”

“你沒聽說!咱們娘娘做的綠豆餅可是會殺人的!”

“嚇死我了!”

“也嚇死我了!”

“噓!娘娘回頭看我們了!”

我一個轉身,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兇狠,拉長了臉,翻開了白眼,齜着牙齒,吐着粗氣,對後面這些高高低低的腦袋瓜子,慢慢地陰寒地說道,“要嚐嚐嗎……”

“啊!”兩個小太監怪叫一聲,雙雙手拍胸口,腳下跳了跳,騰空一顫,腳底抹油般地逃開了,並不敢有分寸回頭,像是有極致恐怖的鬼怪在追着他們一樣。

我偏轉腦袋,看着他們的背影,寂寞一笑,脣齒寒涼,也不想自言自語些什麼,呆呆地站了好久,好久。後來我聳聳肩頭,繼續手下做餅的工作,一摞兒一摞兒地拉着麪條,嘴裡開始悶悶地哼起了歌,“正月裡來正月正,我陪小妹逛花燈,花燈是假的妹子是真情,妹撒兒妹撒兒,咿呼呀呼嘿!”

我終於把餅做好了,巳時已過,房頂上開了一面天窗,爬進了幾縷燦爛的陽光,它們有手有腳,沿着牆壁慢慢地滑了下來,溜達到我的腳邊,仔細地親暱着磨蹭着我,用臉蛋用鼻子用嘴脣,用清透的呼吸,它們不願說話,是怕吵着我,不願離開我,是怕孤獨着我,於是靜靜地溫柔地陪伴着我。我莞爾一笑,細細抿脣,手指一鬆,不再狠狠地抓着掌心,自然垂下,來到自己的大腿邊。光影們矮得很,即便期盼擡頭,還是觸不到我的手指,我的手也不長,即便再努力往下放,還是碰不到它們的臉頰。我和它們之間始終隔着微微的淡風,攪動一室靜謐,這種沉默從我的指間穿過,從它們流連不已的目光中穿過,我和它們,卻始終沒有任何的交集,只是各自守着各自的一份澈然與澄明,很像天涯淪落,沉舟側畔,花燈微照,湖影波瀾,這隻船的船頭對了那隻船的船尾,各船有各船的人,彼此不會大聲招呼,不會相聚一室,只是任船移行,愈來愈遠,雙雙看着,也就愈隔愈空了,也許那一瞬間滋蘊出的情意,用來反反覆覆、調調腔腔地回味一生。我很喜歡這種略帶感傷的偶遇,與人,與物,與面前好聽話好聽話的小陽光,雖不完美,可是永恆。

可惜這座用重重黃牆紅瓦包裹,用權力與計謀壘砌的皇宮裡,卻鮮有這樣的東西。宮裡看似事事完美,物物繁華,但人人都只是一過客,在宮裡沒有永遠,宮女白頭,紅顏衰退,仍可以棄了舊的,再添新的,一批又一批,快過日月星辰的更替。宮裡沒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溫暖,沒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的守望,沒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溫馨,沒有執手等千年,江山易改情莫移的深愛。宮裡,只會在一個小小的普通的綠豆餅中,深深地藏下了斷腸草。

殺人於無形,狠毒於平常。

我眼神一溜,九分凌厲,可躲在之後的另一分,卻是空空的彷徨。

我的面前攤着這些東西。

一隻裝了桂花釀的瓦罐,當然不是菀菀送的那隻,那隻藏了毒的,早就被慎刑司要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留證據”,可誰知會怎樣呢?也許一進慎刑司的門,就沿着蜿蜒而下的層層階梯,被放進了宮房最深處,用蛛網遮羞,用塵沙掩面,從此不見天日。

一碗已磨成粉的綠豆沙。

一團好不容易揉好的白麪。

一個瓷碟。

碾棍,清水,糖,黃酒。

我親自動手,沒有勞煩一兵一卒,和菀菀出事的那天,一模一樣。

從二紅離開的那晚,月亮由粗變細,我還是夜夜睡眠不良,心底的水草越長越盛,絲縷雜揉,吸取我心間流淌的澄澈與清靜。我不喜歡草這種東西,薄倖隨性得很,擋不住風的誘惑,想往哪兒擺就往哪兒擺,彷彿不負責任是世間最天經地義的事。而,要除去我心裡的雜草,就必須儘快地揭開事實真相。

宮婢太監們不知道十日來我窩在燒廚房裡,像着了魔,癡了瘋了一般,砸砸揉揉,一遍又一遍地做着綠豆餅,做完了還是吃,因爲我捨不得糧食,吃飽了就撐着,庭院中,槐樹下,空殿裡,繞柱樑,一遍又一遍地走着想着念着,他們越看越害怕,因爲他們不知道——

我是在案情重演。

我的記性不錯,除非我真的在某個環節做錯,要不然,我實在看不出我當初做餅有什麼不妥。那日清晨,我命二紅搬出菀菀送的桂花釀,我是沒有動手,可我一直在旁邊看着,二紅沒有機會做手腳,況且她親口承認,她們有計一計二,卻沒有計三,我相信,她已經被我逼到了頭,能說的真相就會說,“斷腸草”不是她下的。

然後,我親自揭了紅紙,撕開了封,撲鼻濃香,滋鬱甜蜜,光聞着就會掉口水。

然後,我把瓦罐擺在案板上,就開始揉麪,自始至終,瓦罐安靜無話,一動未動。

如果我瘋了我會想,瓦罐得了靈,趁我一個眼花,溜達出去,好巧不巧讓人給它下了毒,然後再溜達回來,讓我把毒帶在餅裡。

可惜我沒瘋,所以我會把所有看似玄秘神魅的表象,儘量往合情合理上靠。

十日冥思苦想,腦筋一直沒轉過彎來。

直到昨夜,我夢到了小時候府裡買菜的鴨嬸。

我在嘴裡細濡了一口茶,很香很清,讓我突然精神百倍,澈淡明空。

“呵!呵呵!呵呵呵!”

我笑了,連我自個兒也不察覺我的笑多麼古怪,多麼尷尬,多麼可怕!

我一直一直都想錯了方向,我魯莽地直往前走,沒有停頓看後方,誰說,驀然回首闌珊空,誰說,做人做事要一如既往切忌回頭,我終於學會朝後望了,驚喜無限,想來一切還不算晚。

我帶着一籃綠豆餅,還有一個屬於鴨嬸的故事,走到了菀菀的暢音閣。

菀菀剛用了午膳,隨侍的小宮女撤開桌面,留了一壺好茶。

菀菀看見了我,起身微微服了一個禮,不等我回應,就從容坐落,且朝我一揮衣袖,示意我也坐。她本是這座後宮裡身份最尷尬的女人,皇帝之於她情深意重,可道理上說她的行事舉動卻是晦澀難堪的。不過,看她今日眉心舒展,淺笑溢脣,那一份如水自然與清淡透明,真是將我比下十足。饒是我已經儘量避開她的打量與流連,亦是禁不住地掌心冒汗。

桌上的茶壺旁置放兩隻茶杯,一隻已滿,被她用來自斟自酌,而另一隻,她輕輕地推來我的手邊,纖手一挑,就要勾起那個茶壺柄,我搶於她之前,伸手指入那個空隙,驚覺她的手指好瘦好涼,我頓一頓,她已經從那方小天地裡撤退,我順勢捏起茶壺,對她笑了一笑,“我自己來。”她一直笑着,淺漾如三月薄桃花瓣,勾韻如初融湖面漣漪,嘴角旁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我一愣,這才暗歎她外表的確沒有極致的絕豔,但氣質傾城,魅人魂魄。

我將杯子用茶填滿,可是收尾狼狽,竟灑出幾滴在桌面上,瑩瑩閃爍,彷彿嘲笑我的急躁。我手中的壺還半傾着,自己的茫然與無措讓自己也懊惱不已。突然,桌對面的她伸手到我的手背,輕輕地拍了一下,似勸似慰似嗔似趣地說了一句,“好了,都漫出來了。”我受驚擡頭,看見她清麗之外的狡黠,那盈盈弱弱的笑自從我進門後就一直未從她嘴邊褪去。不知怎的,我就是低下了頭,不着痕跡地細哼了一聲。

我從身邊籃中拿出那盤綠豆餅,遞到菀菀面前,“好久沒做了,嚐嚐還是不是那個味道?”說時,緊盯了她一眼。

她眼底藏月,自在輪轉,神思迷離,目盼流連,像晨間輕輕刮過瀲灩灣的一陣清風,說不出的芳菲如意與嫵媚妖嬈,一絲猶豫也沒有,一絲彷徨也沒有,出口話語是如此之快。

“呵呵,想起那天的驚心動魄,還真的有點不敢吃呢!”

她拈起一餅,左看右看,玩之弄之,到底沒有嘗之。

我卻毫不在意,自己另拿一個,大大地咬了一口,“不是王婆賣瓜,本宮的餅,真的做得不錯!”

她微微一笑,放餅,轉而玩弄起自己耳鬢旁的髮絲。

“菀菀,吃着餅的同時,我來講一個故事吧。”

她懶懶擡目,並不答我。

“午後清閒,昏昏欲睡,聽了這個故事,也好解悶。”

“皇后娘娘要給菀菀講什麼故事呢?是中原的故事嗎?他,也常常講給我聽呢。”她想了一想,終於這樣說道,嘴角還噙着那抹辨不出是喜是倦的笑。

“他是誰?”

“還能有誰?他唄……”

她用貝齒輕輕咬脣,很靦腆的樣子,我看着心裡不是滋味。

我突然有些生氣,說話便急衝衝的,這一急一惑一氣一疑,便處在了她的下風。

“我的這個故事,發生在出嫁前的孃家府裡。在我孃家有一個專門負責買菜的大嬸,是個老好老好的人,身世亦可憐,子孫不濟,吃穿用度都要逼着老人,老人一把年紀,淒寒歲月,挨家求,逐戶問,要尋一個生計,餓着老的也不能餓着小的,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娘看她老實,就把她留在府裡幫活了。因爲她能煮得一手好鴨湯,所以久而久之,見面眼熟,闔府喚她作鴨嬸。鴨嬸用來買菜的銀兩,是每日府裡點卯時,去帳房支的,一日付一日的,一日用一日的,府裡定下這個規矩,也是防着某些油滑的下人動手腳。鴨嬸買菜一年,娘生了疑心……我忘了告訴菀菀,本宮的娘可是這個世間少見的人精!娘覺着這付出的銀兩和每日的菜色,配不上來,雖也是——魚是魚,雞是雞,葷是葷,素是素,不過魚不是好魚,比如會吃到缺了眼睛的魚,雞不是好雞,比如會吃到肉質老厚的雞。娘問鴨嬸,是否漲價,銀兩不夠?鴨嬸說,銀兩足夠,每日小的還爲府裡省出三錢二錢呢,小的一分不少全還給賬房了,小的老實人做老實事。娘凌厲一瞥,喝道,那爲什麼不是一分價錢一分貨,一定有問題,鴨嬸你老實說!菀菀你瞅怎麼着,鴨嬸一個伏地,大哭大叫,小的只有做錯一件事,每日府裡的菜,其實,其實不是小的買的,小的因爲年紀大,腿腳不利索,所以求着總管分配來幫我拿菜的彩玉丫頭去買了,每天只有她一個去,小的給了錢了,其他一概不知。娘倒也稍稍舒口氣,不太怪着鴨嬸了,那夜彩玉丫頭被府裡的總管小廝們押到柴房,嚴打拷問,一夜淒寒月兒驚。娘問彩玉,每日買菜花去多少,彩玉說,三十兩,奴婢是隨着鴨嬸的指示,去了相熟的店家,所以常常能便宜一錢二錢。娘火了眼,詈罵,胡說,該死的丫頭,賬房每天給了四十兩買菜錢,好啊,每日竟短十兩,你這個雞偷得真算膽大包天了!彩玉喊,奴婢沒有,沒有,沒有!三十兩,買菜的錢只有三十兩,鴨嬸說的呀……所以,菀菀,你猜事實如何!這個鴨嬸啊,在給彩玉菜錢前,就已經抽好了十兩,一日一次,天天不誤,私囊中飽,尋人受罪,樂得逍遙,呵呵呵呵……”

她聽到後來,亦沉下了臉,我是不管她有沒有聽懂的,繼續說道,“世間很多事就是如此,結局原來早在事情未發生前,就已經算排好了,這叫未雨綢繆,計前作狠,能施展着這樣心思的人,本宮以爲是世間最高的高手,本宮孃家府裡的鴨嬸是一個,菀菀也是一個!”

她妙目一瞪,驚駭時那雙眼睛還是彎彎俏俏,特別引人。

我仰面舒氣,突然發現暢音閣的房頂上,居然也有一面很好的天窗,白天走來了風,夜晚閃過了星,很有情調的一個所在,明灝之於她,真的顧惜到很多,讓人生嘆。

我沒有機會住這種用心用情佈置起來的地方,卻有幸因爲一個恐怖的故事而來趁機呼吸了這兒的一口風,透徹清爽得很,實在,不像人心。

我低頭平視於她,一派嫣然,口氣卻突然泛起了柔意,但是含着柔意的責問,是最殘忍的。我本不願意將殘忍爲之,只可惜她先前曾經多麼殘忍於我,我與她比,實在不入流。

“我執著於斷腸草的案子很久了,想過很多,也懷疑過很多人,包括漸漸不滿意於我的太后娘娘,徘徊在我身邊的小紅小綠和二紅,芳嬪,容婕妤,甚至,甚至還有那個他!我從來沒有好好地想一想,有時候一件案子,要分兩面看,事情發生前和發生後一樣重要。我已經晚了一步,一個月來,一直只從做餅後被下毒這個角度考慮,從沒想一想,原來,不是有了餅纔有毒,而是先有毒,順便借一借餅呢。如果一昧執著於我的餅,念念切切排查到底是誰要害菀菀你,害你時借我的手,一箭雙鵰,如果一昧這麼想,那才叫着了真兇的道!呵呵,所以,我某一天突然想,能不能將事情從後往前看呢!如果,毒不是在桂花釀送到本宮殿裡後才下的,而是在送來前已經下了的!如果,不是要借本宮的手來殺害菀菀你,而是一開始根本就只要本宮一個人的命!如此一念,珠兒一串,所有的不可能都串連起來了。所以,那天清晨的做餅,我想來想去也沒有差錯,因爲——本就沒有差錯,一切都合情合理!毒,是菀菀下給本宮的!”

深室繞音,蕩的是我一個人的音,餘音繞樑,震的彷彿只有我一個人的耳。

淳于菀菀,好整以暇,端坐桌旁,小指微翹,細拈茶杯,紅脣嚅動,滋沫一口芬芳在心間,真真置身事外,無驚無擾。

淳于菀菀,和我夢裡的那個鴨嬸,真的很像很像……

久久,她輕音一蕩,劃破靜謐,“是,又如何?”

“爲什麼?”

“娘娘怎麼這麼問,宮裡的女人爭鬥,還能爲什麼?”

“原來是爲了他……”忽然覺得胸口噁心不止,這股惡意還蔓延到了我的喉頭,有噴之而出一吐爲快的衝動。

“菀菀不是說過要恨他的?”

“玉珠難道不理解,先有愛,後有恨,難道玉珠從沒愛過,可憐哪……”

“我的存在,不妨礙你恨他。”

“妨礙的。”

我一驚,定定地看着她,那嬌豔紅脣旁的笑越擴越深,可盈盈深處竟有恍惚一過的蒼涼與悲哀,彷彿她如今的狠毒與狡猾,也是在無可奈何中被折磨與逼迫出來的。

不知怎的,原本要咬牙切齒憎恨她的我的心,竟也暗暗悄悄地難過起來。

“他漸漸靠近了你……有你,我殺不了他……”

是這樣嗎,她的一字一語用堅強僞裝,有些說不出口的話裡卻飽含沉沉的痛苦,她,究竟愛他多一點,還是恨他多一點,這樣的她,他知道嗎?知道了,是學她一樣報復於恨,還是決不放棄永生承諾地想要用愛來抹平這種恨……我本是雲淡風清,事不關己,卻因爲身體上小小的傷害,而不折不扣地自願捲入其中,用第三者的眼光穿行於這樣複雜的愛與恨之間,那麼彷彿沾染到我肌膚上的如針刺一般的點點小痛,又是什麼,又是什麼……

她把綠豆餅的盤子往我面前推了一推,“收起來吧。”她像勸着任性的小孩一樣。

我一怔,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即便“綠豆餅”的真相揭露,即便她纔是“殺她自己”的罪魁禍首,即便我嚷嚷出去,他,也不會拿她怎麼樣。

她拿捏的,就是他的情和愛。

我討厭他這樣的男人,和她這樣的女人!

我討厭!

討厭透了……

透了……

我捂着胸口,跑出暢音閣,瀲灩彎的午後,靜雅清芬,景界開闊。

天很大,地也很大,宮深,殿高,閣麗,樓翹,宮,對某些人來說,如魚得水,對我,一點兒不適合。

我站在湖灣邊,瞧着掉落裡面的我的影,有點瘦了,因爲吃得不多,睡得不暢,有點蔫了,因爲自找的朋友都不是朋友,有點憤了,老孃不待了,什麼鬼地方,太傷自尊了!

走?又能走到哪裡去?

輕功不夠,翻不了牆頭,膽子不大,不敢硬闖宮門,人緣不好,要賄賂也沒個對象。

傻傻地發呆了半天,視線緊繞湖中自己的影,影子隨波瀾一上一下,很像湖面沒長開的浮萍,幾許零落,幾許鬱默,走了,就是自己切了那段答案,走了,對得起自己也對不起方華,走了,就算在外瀟灑一生,夜半驚夢,那個結始終沒有解開,糾纏的滋味將更不好受。

方華……已經在逃避了,我更不能避,他不管自己了,我再不管他,情何以堪……二十歲時,他把我送回家,我在府門口掙扎,不願鬆他的手,形象邋遢,十足的罵街潑婦樣,可是我不顧,我不能鬆,我一放,他,就不知要破碎成什麼樣子,不是別人撕碎他的,是他自己給自己的折磨……所以我哭,眼淚鼻涕齊流,骯髒地哭。直到娘憤憤出門,甩我耳光,玉珠,你還要丟臉丟到什麼時候!顧着一個親人,而捨棄另外一些親人,是這個世間最自私的人,娘說。我的心裡被劃了這道雷,我不知道原來雷可以和花一樣被埋種起來的,就是種植的人累一點,常常被割得很痛……娘和爹對方華說,你走吧!方華笑得輕蔑,說,我本來也打算走的!這麼多年,因爲玉珠我才捨不得!我又大叫,那麼我願意你一直捨不得我,留下,好不好……二十歲後,又被關在府裡,更深更深處,方華來看過我一次,教我在院裡種松樹!這是方華最後一次教給我的東西,二十年的流連,他把我從一個嬌縱的大小姐變成一個粗蠻隨性的傻丫頭,把一個原本與周邊人一樣只懂佔有的自私鬼,變成一個憑藉助人而積累心中溫暖的老姑娘。

我說,方華,你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方華說,玉珠,你也是一個寶貝,要好好護着自己,讓更好的人發現這個寶貝!

我點點頭,頰下已是一片溼,我說,就算方華變成老爺爺,我變成老奶奶了,我也要用方華在我心底種下的善,好好活着,好好帶給別人這片暖。

方華擡手抹我臉,手上沾了溼,重新貼回他臉上,所以,他的頰下也是一片溼,奇怪,溼意勝過我。他說,玉珠一定有機會變成老奶奶的,一定有機會尋到一個伴你一生的老爺爺的!我卻……

我院子裡的松樹已然綠意蔥蘢了,方華,從此不見了。

五年來,我用盡了所能施展的所有手段,就是查不到他的下落,不見啊,就是消失了。

我想方華尋唸的結一定在宮裡,解開那個結,一定能尋到方華!

你們相不相信,我一定能尋到方華!

哭?我纔沒有!溼?誰說的頰兒溼了?走出瀲灩彎,一個園子逛過一個園子,我正悠然地回憶往事,誰說我在痛,誰說我苦,有膽子你站出來,有膽子你再說一遍!

我一點兒不痛,一點兒不苦,充其量只是望天的眼睛糊了一層霧,透不盡那片蔚藍罷了。

曆書上說——

今日,喜神東北,貴神東北,財神東北。

好一個東北,三神合一,逛過去,沖沖黴運也好。

折枝而行,沿途拍打,斷了折,折了斷,回首,一地的碎。

我抿嘴一笑,興致好濃,往林中更深處走去,撥開綠蔭,穿越花叢,沾了一身清芬,眼兒一亮,腳下跳入一塊小平地,四面環樹,竟是十分謐靜。

從這方格局裡看頭上的天空,那藍似乎也被切去了邊切去了角,撂得小小一塊,軟軟絨絨地往下蓋,溫柔地拂上我、樹和花。

偶爾一聲鶯囀,樹頭慢慢悠悠、幽幽淡淡地踱出一隻小鳥,細腳踩在枝頭,一上一下地動,像蕩着鞦韆一樣,得意又得趣,突然眨巴一下眼睛,看到了我。

我倔強地擡起下巴,好好好,給你看給你看,但,看了不許笑。我妝面縱橫,可不是因爲哭的緣故,你可要看清楚,回頭飛出林子了,別和其他鳥說,最多趕明兒你來我的端儀殿,本宮給你好吃的,記住,我,是,皇,後……不要做了,不要做皇后了……

不要了……

一個顫身,我倏忽睜眼,我的娘!我怎麼在這兒睡着了!我的身後靠着一棵大槐樹,彷彿得到厚實貼心的保護,連幾時沉入的夢鄉都想不起來了。

唧唧……嘁嘁……

不知名的夜蟲在低語呢喃,情韻濃濃,柔曼地包裹於我。

夜氣初上,我雙腿伸直,腳尖上竟有淺淺的涼。

我的手自然垂於身側,觸手卻甚是柔軟,身旁地面上鋪着一層落葉,彷彿是從午後開始就飄落下來的,被我的手輕輕一按,簌簌作響,像唱着一首歌,民間的,平凡的,歌詞模糊的,卻就是很好聽的一首歌。

月牙兒也悠悠慢慢地踱上了天空,被薄雲裹着,像披了一件肩紗,被風不經意地一帶,險險地滑落下來,湊巧鉤在了月亮的腳邊,似要掉落卻終究未落,這雲氣兒悻悻地撇着嘴,在皎潔月輝裡盪來盪去,原本是稍有幽怨的,可蕩久了,卻似乎愛上這股調皮的味道,越發來回得起勁了。

月在走,雲在追,不似很久,卻像很久,了卻無情,相思難就,終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雲終於沒有了力氣,越散越像一股煙,一忽兒清晰,一忽兒模糊。

看雲月糾纏,如人間情畫,我的一腔心思也被碾磨得越來越細膩,心有所動,無意識地哼唱起來,“正月裡來正月正,我陪小妹看花燈呦……”

將本來仰天發呆的臉撥轉回來,東南西北,剛剛是從哪叢綠蔭裡闖進來的?

不記得了!該怎麼出去啊!

我將視線慵懶無限地撒開去,由左至右,並不帶目的地逡巡過去,暗通曲款的枝葉,俯首犯困的野花,與風嬉鬧的燈籠,搖曳迷離的亮光,一個月光籠罩下的綽約身姿,如水清潤,如雲閒逸,如玉玲瓏,如月傾城,竟讓我生出一簇癡念,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等一下!

我將目光調轉回來,由右到左重新看,出塵身影,暗淡亮光,微晃燈籠,守靜花草,輕響樹枝,再來一遍,身影……

我瞠目結舌,我的對面,何時多了一個他!

他坐在我面前,要比我顯得高長許多,因爲我是席地而坐,他卻以樁爲凳,以石爲桌。

他引過旁邊一根樹枝,掛了一盞燈籠,不知點了多久,小蟲子也飛來了,細細小小一羣,圍着那簇光亮,興奮亂舞。

他着一襲薄棉寬袍,被幽幽夜色攏着,看不清是黑是白,是藍是綠,只覺着飄逸得很。

他的胸前繫着兩條絲帶,鬆鬆閒閒地綰着,被風一卷,一忽兒往左鼓,一忽兒往右飛,就像這暗夜裡的小蟲子一樣。

他低着頭,左手握筆,很認真很認真地作畫。

他一忽兒擡額,一忽兒低眉,即使是他擡頭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瞧清他的五官形色。

他目光專注的是我的方向,不知道看了……看了我多久……

是在看我吧,夜色朦朧,霧氣淡渺,也不知道是目不轉睛,還是顧盼流飛呢?

我突然頰兒有點燒,從沒被一個男子如此執著地看過……

他要畫我嗎……

早知道,就擺一個好一點的姿勢,等等,我低目——

我兩手張開,攤在兩邊草地上,兩腳伸直,標標準準一個大字,我的娘!真真醜極了。

突然有些鬱,幾分躁,爲什麼不喊醒我呀,要畫也應該喊醒我呀!

我一個起身,朝他走了過去。

這時候,他已然閉目,慢慢將臉朝向上面的一片幽藍暗沉。

對着慢慢在跑的月兒,對着追着月兒也在跑的雲兒,對着起鬨跟在月兒和雲兒周邊的星兒,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呼……”他在嘆。

我聞得癡了,竟也學他的動作,臉朝天,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麼香甜……

而且這樣的角度,能嗅到最溫柔的風,能觀到最閃亮的星,能聽到最美麗的月兒吟唱,他,是怎麼發現的,我也要學。

我慢慢朝他靠近,很不忍心打破他彷彿深切融入月夜的這片輕柔氣質,很不忍心。

我已經站在他身旁,他還沒有將眼睜開來,我的視線在他的正上方漫開,慢慢地等。

竟像清晨很早很早起來,沾了露水,守住清寒,靜靜等花開一剎。

這雙眼……

睫毛長了,稍稍一動,就會被人察覺,數着動了幾下,就能令人猜測心跳了幾下。眼角褶了細小的紋,幾若不可察覺,可是難免令人猜測,他的過往也許不全是陽光與清雨,心急地要知曉到底他也曾經歷過怎樣的疾風與閃電。

所以,我突然一個猶豫,將會看到的,不會是一雙深沉複雜到傷透腦筋的眼睛吧。

我從來只喜歡簡單純粹的東西,假如他的魅力來自他的痛苦與複雜,我會逃開,不願再去碰觸這樣一個人。

會很可惜吧……

他的眼皮上掉了一個影子,那是飛過他上方的鳥兒的一角翅尖,然後,他慢慢地睜開眼——

一隻含雲,一隻抱月,黑黑幽幽的深處,是伸手摘了天上的星星,一顆顆撕碎,揉住一掌的閃亮,一把撒在那個框框裡,所以,睜眼燦爛。

有絲清,有縷空,有叢澈,有汪淡。

我一定是睡過頭了,要麼就是神志不清,不然我怎麼會在那裡面看到無盡的溫柔,滿滿充充的溫柔,溫柔地笑,溫柔地思,溫柔地流連,溫柔地顧盼,溫柔地藏了花香,草青,樹濃和風清……

他也看到了我,我的臉這麼大,像個芝麻餅似的,杵在他面前。

他竟然一顫,幾許瑟縮,幾分排斥,身子動了動,在樹樁上更往後坐去,似乎要把自己掩到身後的濃蔭裡,猶豫幾下,低頭,靦腆一笑,到底沒有走開。

我張嘴探目,看向他手下的畫——

一棵樹。

我靠着睡覺的那棵大槐樹。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我又燒着臉頰了,這次是真羞,可是不解氣,對他憤憤撇嘴,“原來什麼都沒有……”

我邊說邊跺跺腳,離他又近了一步。

他身子又不落痕跡地朝旁退過一點,肩頭有些抖,嘴裡喃喃,低頭深深歉笑,“對不起……”

一襲風插入我和他之間,撂下了他幾絲頭髮,順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就要到他的脣了,他突然噘嘴一吹,吹開了它。

然後,他看向我,彷彿驚覺自己的動作太過隨意隨性,又是偏頭斂目,靜靜一笑。

“怎麼說什麼都沒有呢……有樹,你看見了嗎?”

我點頭。

他的畫中只有一棵槐樹,生機勃勃,靜濡歲月,芳華正好,天地徜徉。

所以,怎麼能說一無所有呢,他彷彿畫進了很多很多,多得豐富得熱烈得滋蘊得快溢出畫外來了。

是我無理取鬧,他只不過沒有畫我,我與他本來就不相識,他不畫我,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他竟然爲了沒有把我畫進去,而不好意思地頻頻抱歉,每一句抱歉,似乎都會不經意地抿嘴,莫非這是他的習慣?還有那種靦腆的笑,也是他待人待物的習慣?

我突然想到這麼兩個詞,似水善良,若雲飛揚。

方華教我的。

我伸手,攤在他面前,有幾分厚臉皮,“能不能把這幅畫送給我呀?”

他低頭,耳畔散落的髮絲動了動,不知是因人還是因風,不知是答應還是懊惱,這麼默無聲息的,很容易讓人誤會成一叢排斥,一絲瑟縮,一分猶豫,一綹討厭……

我再俯頭,朝他湊過去,“能不能送給我呀?”

他輕頷首,微點頭,左手緩緩動,拉出鎮石下的畫幅,細指拈住,隨風晾了晾,不知他的動作裡含了何種細膩,讓我瞧了,很久無話。

他終於將畫幅一卷,輕輕放在我手中,看向我的眼,神色快快一瞥,淌了抹靜鬱悠然,微微笑,“剛畫好的,怕紙上沾墨,弄髒了你的手……小心。”

我心裡突然起了一段很好的心情,這份暢然只有遊歷江湖,與方華湖上泛舟,對碰酒杯時感受過,很久了,以爲自己不會這樣輕鬆了,以爲自己執著於紛爭,失卻很多重要的東西了,沒曾想……

我嫣然而笑,“謝謝。”

他看着我,定了一會兒,眼眉彎彎,嵌進了溶溶的柔和暖,微搖頭,輕嘆,不知胸間沉浮何樣情思,那嘆清透了也澈極了,媚飛了也俏致極了。

“不用。”

我執着他遞來的畫卷,其實根本不明白自己要來了做啥,只是覺着,不要,萬分可惜。

就像——

明灝愛極了天邊月如鉤的那份心情,夜幕幽深,雲漫星稀,他每晚必看,一看就躑躅好久,其實根本不明白他究竟看出了什麼,只是想,不看,怕沒有永恆……

清清靜靜的月夜,四處遊走的不只是我和眼前這個清秀的他,漫過花叢,透過樹隙,蕩來一陣輕慢優柔的歌聲。

“彎彎月兒夜漸濃,

月光伴清風,

月色更朦朧,

倒映湖中她面容,

柔柔身影中,

點點相思愁,

月色似是舊人夢。

遙問故人可知否,

心中望相逢,

唯有請明月,

帶走我問候,

彩雲追着月兒走。”

乍一聽,很熟悉,只不過浸在月色裡,裹了一份寂寞的新鮮,一時間,咂摸在心頭,腦中躍不出唱歌人的身影。我離開身邊的他,向前走去,撥開枝叢,探頭而望,微高的小丘,丘頭一盞矮樹,樹枝長,平鋪展開,正巧接住天上掉下的片片月輝,由枝身到枝頭,將這片光漾開去,樹底的人也沐浴清逸,平生風姿。

薄衫女子手摺枝,忽打肩頭忽繞腰,行雲流水翩若舞,靜雅含春媚眼絲。

這麼邊唱邊跳的情態,我很熟悉,十年來,每逢寂寞荒涼,心結不解的時候,我也會做,方華教的。一直以爲它普普通通,充其量只是韻致獨特,沒什麼大不了,入了宮才知道,這麼個小小的動作,一直也很不簡單,有人認識,有人思念,有人瘋狂,有人幽怨。我不知道方華教給我的是這麼一個“麻煩”。

現在,更麻煩的,來了。

就在我的眼前,除了我和方華之外,有另一個女子乘着月色也在舞動,也許興致頗高,也許排遣寂寞,也許心結難解。

我心頭一顫,爲着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兒。

淳于菀菀,在舞“香魅”。

一直只看到這個動作的美,今日在菀菀的嫵媚多情中,看到了邪。

身旁簌簌細響,剛纔的他,居然也湊前,學我的樣子,從密枝中將頭探出,也在看。

他有些靦腆於這種偷窺,不好意思地頻頻側頭對我露齒微笑,彷彿那邊丘頭的美麗與魔魅,並不在他心上。

自有人上心,我不經意一瞥,看到矮丘下樹影裡,藏了一個人。

我的手被樹枝絆着,不能用來掩口,只是禁不住地噝噝驚歎。

身邊的他彷彿察覺到我的異樣,竟然急切地問道,“是不是冷啊?”

我搖頭,看着樹蔭下那個瘦瘦長長的身影,慢慢緩緩彷彿也是心悸不已地走了出來,靠近了菀菀正在跳舞的那座坡丘,上去了菀菀正在跳舞的那座坡丘,已經無可挽回地暴露在菀菀正在跳舞的那座坡丘上。

玦王爺……

我再也禁不住心間的惻惻寒,總覺着這樣的月夜一幕,是個很不祥很不祥的開端。

身邊的他又問,“是不是真冷啊……要不要……”

我搖頭,看着明玦一步一步立於菀菀的身後,身形微顫,透露驚駭,醞釀狂喜。

菀菀沉浸自我,沒有發現,乘興轉了好幾個美妙的圈,一個調頭,對上明玦,驚呼一聲,腳下不穩,往前摔去。

明玦怎麼會讓她摔倒,我想,對了我這個冒牌貨,他都寵護至極,心疼至極,現在終於,終於見到了心中那個已成魔障的她,怎會讓她摔倒……

明玦張手,不弛不揚,任菀菀一個收不住勢,自動掉到他懷裡。

他用力收緊,是男子激動至極可怕猛烈的用力,菀菀成了籠中鳥,急切掙扎,卻再也脫不出他的懷抱。

一個碰撞,他手裡本來仔細拿捏着的盒子飛了出去,拋到半空,盒蓋一鬆,竟然開了,潔白的月色中繽紛落下一些紅紅綠綠、細細小小的東西,有針,有線,有綢帕,我瞧的分明,竟然是一些女紅用的東西,小女兒家窗下刺繡,常樂無憂,解悶的玩意兒。我心裡又起了一陣顫,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這些是我在宮外蒐集的藥,清熱降火,你身子不好,也該補補。”

“你,不適合待在這個地方,如若你願意,我可以……”

“我不知道怎麼纔可以不等你,不看你,不想你,你若有方法,教給我,我會照着做。”

“原來,我一直失落着你的一切,我不知道你姓什麼,名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不知道的話,我有什麼資格來念着你?從今以後,我要了解你的一切,你身上傳奇的故事,傷悲的故事,在我心頭,便都是一叢甜蜜。”

“玉珠……”

“我真的好沒用,除了這樣喊你,還能爲你做些什麼?下次,再給你帶一點女兒家玩耍的東西,宮裡寂寞,好用來調遣度日……”

我知道的,他又來找我了,他心細如溪,不忘對我的承諾。

只是中途看到了菀菀的美麗香魅,亂了狂了,終於打開回憶,重新點燃了早在五年前就種下的那把火。所以……那個盒子,那些曾經是費盡心思蒐集來的小玩意,真的就不算什麼了。在他恨不得將菀菀揉進骨子裡去的時候,在他彷彿快逼透他與她胸腔間所有氣息的時候,那盒針線,便零落在風中,如泥消散了。仔細去聽,甚至察覺不到它們掉落地上的聲音,很微不足道。就像我,僅僅只是明玦心中一個匆匆的過客,到底是無關緊要的……

身旁的清麗男子又問道,“是不是不舒服……難受嗎……”

我搖頭。

我的視線始終落在前面山丘上,菀菀尖利而叫,“你是誰!你知道我是誰!放開!”

看不到明玦的眼睛,可是我想,那裡面一定是哀慼甚重,因爲菀菀顯然記不得他了。

“你不知道我?五年前,龍鬚山,紫竹林,香魅一現,玉簫清寂,我用我的簫伴了你一夜的舞,從此,我對你默默難忘,瘋狂找尋!你知道嗎,我還險些認錯了……可是,就是你!這次我不會弄錯了,我要的,是你!”

菀菀突然一靜,歪在明玦懷裡,媚笑橫生,“什麼簫什麼劍,什麼五年什麼難忘,看過我舞劍的有很多男子,我怎麼記得你是哪一個?”

明玦久久噤聲。

我看不到他的臉,猜不出他的心是碎,是裂,是絕,是恨?碎裂成幾瓣,絕恨成哪般?一概看不到。

只是略略地瞥到他滑落到斜坡上的影子,極長極細,被丘上草切割成幾段,一段比一段涼,泛澤着冷冷的光。

菀菀的影子也悄悄地匍匐到坡面上,稍許彎折,像舞動的蛇,靈滑複雜,看不透它真正的目的。

然後,在明玦和菀菀的影裡,加入了第三道影子。

這時候的月光突然改變了顏色,稀薄蒼白的遊雲後,躲藏着它紅紅的眼睛,夜幕更沉,暗色繚繞,月暈稍退,這團紅色的東西便顯得莫測陰寒,無論如何,在這樣混亂流動的夜氣裡,更加帶了一層無法言說的詭豔。

又有一人,上了這座小丘。

三個人的影子一起,更顯擁擠狹仄。

黑髮拂背,小髻玉帶,長長的身,清清的影,半半邪肆,半半慵懶。

我又不由自主想擡手掩口,好不容易從樹枝間抽出我的手,“啪”! 樹枝反彈,跳到了身邊男子的臉上。天哪!他白皙秀淨的臉頰被我甩了一道紅。他捂臉皺眉,很沒趣,很尷尬,哭笑不得。

我張口,只能呆愣地面對他,他突然微搖首,說在我前頭,“不用,不用道歉……”

如流光飛舞的一瞬間,等我再次將目光調轉到小丘上,明玦的影子已經放開了菀菀的影子,菀菀的影子蹭到了明灝的影子旁,而明灝的影子,任爾清風,孜然獨立。

三個人的影,條條明晰,卻有看不見的波,暗中盪漾。

“四弟又入宮了?”

明玦的聲音帶着幾不可察的顫抖,“過幾天是玥哥的母親珍妃娘娘的忌日,臣想,以二哥的脾性和習常,一定在這幾日裡又會神傷不斷了,怕是早躲在別人尋他不着的地方,反覆畫着十幾年來畫過無數遍的天地和花草。昔日珍妃娘娘對臣的母親,也是很好的,母親過世時,讓臣發誓以後也要對二哥盡這份情誼,臣卻一直沒能做到。碰到這樣逝者已去生者已忘的日子,臣才能悄悄地對二哥送去一份勸慰的責任。”

明灝的聲音像剛從月光裡撈出來的,“四弟從小就對玥弟有一份格外的親,相比之下,朕這個哥哥就……”

明玦冷冷道,“皇上!不敢稱皇上爲哥哥!皇上是天之驕子,獨一無二!”

明灝笑了,聽在我耳裡,卻有一種清澈的勉強,“是的,朕是獨一無二的,獨一無二的權勢,獨一無二的稱呼,朕應該滿足……”

明玦的身體和影子俱是一僵。

明灝擺擺手,“過幾天是珍妃娘娘的忌日,四弟不說,玥弟也不說,朕倒快忘了……不過,菀菀怎會在此?”

第一次看到菀菀展現在明灝面前的不媚而嬌,無比妖嬈。

“尋月而來……菀菀極喜歡今晚的月……”

明灝模模糊糊說道,“好月,可不是這麼尋的……”

半腔附和半腔責備,所以,也就見怪不怪。

明灝往前一步,似乎踩到了地上的什麼,“這些是四弟帶進來的……”

明玦落寞地喏喏,“不,現在用不着了……”

明灝開懷,“是啊,四弟你雖有心了,可玥弟不喜歡這些女兒家的東西……”

我低頭,自言自語,“真不知是螳螂捉了蟬,還是黃雀捕了螳螂?”

身邊的他與我一同從樹隙間退出,我們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這方隱秘中。

他驚而問,“你說什麼?”

我笑笑,“沒什麼,只覺着黃曆上寫得很靈,今日,果然宜捕捉!”

突然心中一凜,連這麼冷門的都實現了,沒準兒……

身後樹叢簌簌響動,竟然鑽進兩個人來。

“我就聽着這邊有聲音,看,果然有人!”

“什麼人!在此隱秘處,鬼祟什麼!”

兩個青袍小太監,各人執各人的宮燈,齊齊往我和身邊的他臉上照,不燒不灼,就是有點刺眼,彆扭的感覺還不止這一個,身邊的他居然……

他的左手,突然搭上我的肩。

——幹嗎呀!

他的右手,突然朝我的脖頸環來。

——幹,幹嗎呀!

他的左手和右手在我肩頭合攏,把我鬆鬆地摟在他的包圍裡。

——幹,幹,幹嗎呀!

我的耳旁一聲嬉笑,“嘻嘻……”

額滴神哪!夢魘重生!

我瞪目,有多大就多大,就怕撐不住我的眼珠,讓它們掉了下來。

我轉頭,死死狠狠盯着他,盯着他越湊越近的臉,朝我的脣俯下來……

我一直認爲,人是不會有極端的兩面的,我剛剛還喜歡着他那一雙雲淡風清的眼睛,我剛剛還下定決心,用今日無意碰到的這片暖融與溫柔來佐夢,我剛剛還雞婆地斷定,如若以後再有機會碰到他,好好地與他做朋友,很難得很難得!

我不知道一個人在雲遮月前還是那麼靦腆純柔,怎麼月躲雲後就變得如此浮浪可怕!

是不是,世間從來如此,人前與人後,半片爲真,半坯虛假……

總之,枝頭夜鳥一啼,我驚駭原地,半點動彈不得,任由他的眼幽幽浮浮地靠近我的眼,任由他的臉氣息濃濃地靠近我的臉,任由——

他俊逸秀挺的鼻,來到我的脣前。

突然聳一聳,嗅着我脣間的味道。

他一個放開,重重推了我一把,我瞠目看他,他眉眼在笑,很誇張很輕浮,舌尖一露,舔了一記脣,齜着白白的牙,牽動頰上肉,壞透了地笑,“原來你吃了綠豆餅哦!聽說,宮裡鬧災,魅影重重,都是綠豆餅惹得禍呢!你還敢吃?嘻嘻。”

他身子前傾,又要衝我聞過來。

我羞死了,難受死了,伸手一擋,抵在他胸口。

身後倆太監齊齊抽氣,彷彿亦大駭不已。

“王爺,使不得!”

“王爺,那是皇后娘娘啊!”

“嘻嘻,我知道的!”

蒼天啊!

我顫顫伸手,抖抖指他,聲音可憐,滋逼着多日的怨憤,“原來,你就是砸了我牆頭的那個二小叔!”

他學我的樣,顫顫伸手,抖抖指我,精神飽滿,中氣十足,喉底藏笑,眼中生亮,“原來,你就是那個沒事亂念歪詩的傻大嫂!”

我一甩他不知何時從袖底伸過來牽着我的手,憋足氣對他一啐,“我呸!”

曆書上說——

四月初四,忌剃頭,修室,宜捕捉,會友。

曆書上還說——

四月初四,喜神東北,貴神東北,財神東北,貴人集。

我一仰頭,現在才發現,我先前靠着的那棵大槐樹後掩映了一座高高的臺,年久失修,粗糙僻陋,與宮中其他繁麗建築比,實在很不起眼,可是當年□□帝最最珍重的珍妃娘娘就藏在那兒……

明玦說,過幾日是珍妃娘娘的忌日。

所以,在東北角的這個銅雀臺前面,能碰到這個深宮裡最傳奇的玥王爺,理所當然。

四月初四,宜“會友”嘛!

因“半片瓦”而“神交”,好久了!

厭他的嬌浮,怪他的莽撞,不喜他的隨便,可恨他的輕浪。

只是隨後回到端儀殿,我寂寂坐在牀邊,手下一緊,驚覺還抓着一個物事,從外面到裡面,一路抓着,沒有撒開,沒有丟棄,一直仔細守着他剛剛送給我的畫。

弱燭下展開,畫面柔曼細緻,清揚的槐花,淡淡的風,幾若的雲朵,俏皮的星。

很生動亦很感人,不像,陌生的太監出現時,瞬間轉變的他,而像——

月下涼凳,輕展畫卷,微擡頭,受動地融入一片清明,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的那個他。

“呵……”

——四月初四,丘上影,記“誰做了螳螂,誰做了蟬”?

(章中歌詞引自:《彩雲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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