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在黃曆上是一個或喜或憂、有吉有忌的日子。
我瞥了一眼手中的抹布,此刻我爬得很高,浸淫在春日的微風裡,嘴角嵌上一點小小俏俏的笑,回頭望滿庭芳香,仰面一嗅,透過天邊一汪藍暈,吐納清新,深深歡喜這一份晚春的明媚。我手下從容,正擦得很起勁,腦中疏思流螢,滑過一些如微擺的楊柳如泛漪的湖水一般的小念頭。掐指算算我在宮裡的五個月,將歲月的味道三七分開,七分歸了名副其實的澀,另三分卻歸了甜。什麼,您要我摸着良心說,甜在何處?請您少安毋躁,擇一處僻靜,頂好能對上一方午後清澈乾淨的陽光,微微眯眼,仔細咀嚼,聽,那甜已經悄悄地來了——甜在清風裡,甜在芳草中,甜在雲煙邊,甜在每個人雖都會因困於生活而皺眉,但也會因敢於生活而忘卻,這甜啊——方華說,即便落到多麼不盡人意的處境,三餐粗陋,精神不濟,言語乏味,隨波江湖,即便如此,玉珠,也要努力打開你的心眼,滋蘊這遺留到最後的一分芳香,將所有的澀與甜揉一揉,處處的難,便化爲雲淡風清了。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方華。
我一直是這麼做的,方華。
我甚至更加青出於藍了,方華。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你又不在。
那就講給你聽好了,我在研究黃曆的時候發現,曆書上從前到後所有的日子,原來也是吉占三分忌佔七分的,原來不如意的本就多過如意的,原來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的,原來日子不可能處處都是笑語風聲的,原來老天爺自己也把生活看成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平凡如我,又何必去處處在意事事揪心呢。我早就學會了,假如清晨掉落一滴淚,我會快快擦乾,靦腆一笑,一樣能靜賞晚晴風景。
正如這個四月廿八,不過是生命長流中一個平庸的片斷罷了。
簡單,亦不簡單。
連日來,心情簡單的好。
我心底沉了一個主意,躊躇再三,終於決定要在今晚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去見一個人,尋得我要的答案,我就會好好的聽話的離開。宮闈再深,宮牆再高,宮門再嚴,也擋不住我要出去的決心,回眸一笑,發現原來最恰當的理由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邊——那個理論上是我丈夫的他,並不愛我。
明灝他並不愛我。
新娶那晚,啜着吉祥酒,呼出一口苦澀氣,彷彿沾了窗外的霜意,他這麼對我說來着。
不愛……不愛……不可能愛……
我想,他說的是很認真的。
皇帝並不愛他的皇后,竟成了我安然而退的藉口。
他一定會好好地放開我的,因爲放開我的同時等於放了他自己,只要好好地跟他說……
他一定會同意的。
我對太后已經毫無用處了,我在皇帝心中無足輕重,我與其他妃嬪們相處不佳,無論如何,我是宮裡公認的兒戲皇后,我的離開,至多爲後宮在往後的幾十年添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後,如宮牆角落的一束陽光,最終會冷卻的。
有時,也會想我這個方寸是否拿捏對了……
午夜夢迴,亦會冷汗涔涔,看着一庭的黯淡,我腦中飛速輪轉出那個輕風過耳茶香飄園的午後,韋婕妤用溫婉的語調靜靜敘述的清蓮皇后的故事,我的脣齒間擦過噝噝的嘆息,那個可憐的女子,到最後,一樣是因爲對太后毫無用處了,才……
清蓮入宮兩個月,蒙太后恩寵,賜醫賜藥,小小的一個風寒卻綿延了很久,然後香消玉殞,只在明灝心底塗了半個湖灣的傷悲,其它,還有誰再記得她……
“娘娘,臣妾覺着您與清蓮,真得很像很像,一樣這麼受太后娘娘的寵。”
人們是這樣說的。
我不要這樣的一樣。
我想,我是太后親妹妹的女兒,我的心底還留有一份溫情,我與太后和皇帝是沾了親了,做不來親上加親,去掉了宮裡的這層關係,我還是他們的親人啊……
有時,真的想,我自信安然而退的砝碼,是否加對了……
連日來,心情又不簡單的慌。
黃曆上說,四月廿八,宜掃舍。
它就算不寫,我也是會掃的。
再過個十幾天,五月十五,是太后娘娘四十三歲的壽辰。四這個數字,我不喜歡,三這個數字,我也不喜歡,理由又很簡單,通常說“不三不四”,彷彿所有的不吉利都與它們有關。噓!也就別當着太后娘娘的面說了,可心裡真的覺着娘娘這個生辰過得好不尷尬。
三日前,司禮太監奔走各宮各殿,傳太后娘娘懿旨,五月十五,辰時,娘娘祭祖,未時,娘娘食麪,申時,娘娘察看六宮,酉時,娘娘大擺宴席,宴請羣臣與羣妃,慶祝儀式一直要持續到子夜,月上中天!
這不簡單就不簡單在這個申時,娘娘乘鳳輦,走後宮,進門聞一聞,望一望,不動聲息,不露聲色,明裡體恤羣妃,慰問芳心,暗裡一灘波濤,洶涌着別樣心思。娘娘擺這樣的架式,就是要讓後宮所有女子明白,真正掌理這個權力與慾望中心的人,只有她,還是她,真正的她。
妃嬪,她能輕易地換,皇后,她能輕易地換,我猜,皇上,一樣宛在她的掌中央。
司禮太監尖利嗓音一喊,不止驚了其他殿閣,也驚了我的端儀殿——
“傳太后娘娘懿旨,闔宮掃舍!”
瞧吧,消息一來,亂了大小殿宇樓閣,人人如驚了弓着了慌的鳥獸,甩抹布的甩抹布,提水桶的提水桶,上樑撣灰的撣灰,俯地嗅味的嗅味,我這邊也不例外。我不急,急死的是太監,按他們的說法,辱了太后娘娘的眼也不能辱了太后娘娘的鼻,髒了太后娘娘的手也不能髒了太后娘娘的腳,這都什麼跟什麼,要命!
整殿的宮婢,咋呼進出,忙亂了三天。我亦在□□躲了三天灰,靜寂觀望,眼前晃動着條條身影,纖手抹汗,裙襬凌亂,看着看着,我的口舌之下便很不是滋味了。我的心裡逼出了一些也許顯得很矯情的念頭,一介衆生,總要分個三六九等,人上人者,人下人流,幸運如我和明灝,生於帝王富貴之家,從小隻被教導着如何指示衆人卻不被教導爲如何使用工具,而人間更多的平庸百姓,只能成爲那隻只尋常燕。這沒有天災沒有人禍還好,可我們當今的皇帝,年輕英偉,雄圖大略,在那雙常常望月的清朗眼睛中,亦藏下了對幾個鄰國的錦繡無雙和大好河山的深深覬覦,三年前,那場出征脂香國的戰事,就可見他的凌厲之狠。如今的脂香小島,國已不再,附屬爲臣,靜默很久一段日子了,沒有聽到過脂香民衆的誇誇哭聲,也許他們的哭和苦已經被吞沒在海風裡,傳不到中原。令人膽戰心驚的是,我們的皇帝,畢竟在那裡給他們種下了恨,如花草一般,我想,這種恨也是會隨風而猛長的。我們的皇帝,搶了一個公主,帶領軍隊志得意滿地離開後,草草派了兩三個臣子常駐小島,算是對脂香民衆的寬懷治理。可是,他要不常去弄花除草,還不知道三年後的今天,那株種在島崖之巔、臨風遙望中原、從頭到腳都浸滿了恨意的毒草,瘋長成什麼樣子了。
唉,長成什麼樣子了……
他笑對明媚的瀲灩灣,留戀旖旎的暢音閣,守着一個對他懷有二心的異國美人,就好了嗎!這樣,真的就好了嗎!
替他擔心作啥!今晚,等我解開了自己的心結,就要離開的,一定要離開的!
替他擔心做啥……
就這樣有的沒的,我靠着院中的一棵大槐樹,久了倦了厭了寂了,看着宮女太監們的打掃,突然心頭燃起把火,手癢起來,拉過一個小太監肩頭的抹布,在一片驚訝瞪目中,從容地擦起了我的桌,我的椅,掌心沿過牀頭櫃,手指劃過梳妝檯,小太監幾次來搶我手裡的布,我搖搖頭,堅決不讓,卻不多做解釋。
我清理了臥房,終於在今日早晨,輾轉到□□,從燒廚房找到了梯子,爬上東邊牆頭,一探目,對上了一株瓦間青草,細瘦堪憐,眨巴着一抹草尖光澤,好奇地朝我瞧。
掃得掉房內的灰,掃得了心裡的亂嗎,清得掉瓦上的草,清得了命中的劫嗎,補得掉檐上的缺,補得了思念的洞嗎……
不掃,不清,不補,怎麼知道!
我狠狠伸手,拔下了那根瓦間草,草頭一個抖顫,也許被我拉下來時,身下也痛。怨不得我,太監們說的,辱了太后娘娘的口也不能辱了太后娘娘的眼,憑它在我的東邊牆頭這麼招搖,難免讓太后娘娘尋得藉口,落了對我更多的不滿,我要出宮還得求着娘娘呢,所以,怨不得我……
別哭,別朝我哭!
我扯下肩頭的抹布,將手中草裹進抹布之中,慢慢地細細地把它擦乾淨,我盯看它好久好久,把它舉到脣邊,入口一咬,竟是很澀很苦的。
與十五歲前,每回和方華嬉笑着踩上梯子,在屋瓦間摘得的草,嚐起來的味道不一樣。
那時候吃到的味道,是鮮的,甜的,能融化到心灣裡去的。
方華戲草,常常戲到他自個兒的鼻頭,修長的手指夾着一棵小青草,拿草尖慢慢颳着自己的鼻尖,腦袋竟然也在很有韻律的晃動,微斂雙目,享受那股子細膩的麻癢,然後他的左頰會漸漸點開一個梨渦,漾了些許春意在裡頭,靜靜而笑,看得我,看得我忍不住也拔過一根草,同樣伸手抖到他的鼻尖。他微皺眉,從沉思中跳脫出來,“玉珠不要鬧,我正想事情呢。”我嘟囔嘴,沒有春風撩人的嫵媚,只有尋常的俏,一種本以爲這輩子也只被他看見的我的俏,“方華想事情居然都不跟玉珠說,方華自私!”方華亮着燦比星辰的雙目,嘴脣微咂,似乎打從心眼兒裡溢出了別樣的味道,滿滿包圍住我,“玉珠真的要知道我剛纔在想什麼嗎?”我點頭,拼命點頭,他突然將草入口,連連咂舌,咀嚼得好香好香,“我剛纔在想,花吃起來是甜的,不知草的味道如何?”他眼底閃過一抹壞壞的笑,“玉珠,你可要嚐嚐?”我二話沒說,就將草往口裡塞,我想當時我那樣子,與我家郊外佃戶們養的大水牛差不多,我嘗過後,只說得一句話,“呵呵,方華沒騙我,真的很香呦!”方華駭目,急急掰開我嘴,拉出了那根被我咀嚼得所剩無幾只留小半段的青草,大聲喊,“笨蛋,笨蛋,草不能吃的,苦的!玉珠,真是笨蛋!”
不是呵,當時我真的嚐到了,絲絲淌入喉底的一分甜,後來才知道,當時包圍住我的從方華心底漾出來的濃濃韻致,原來叫作年少的幸福。
年少呵——
娘總是漠漠趕我,“玉珠,不要膩着我,回房讀書練字去。”
爹總是敬敬凝我,“玉珠,要學得一半像女孩,一半像男兒。”
秀珠總是輕輕諷我,“姐姐不一樣的,以後入宮是要幹大事的。”
只有方華暖暖拉我,“玉珠,走,賞柳去。”“玉珠,走,種荷花去。”“玉珠,走,埋楓葉去。”“玉珠,萬事不必勉強自己,累了,就停車坐看,休息一會。”“玉珠,我這樣捂着你,你冰涼的手可暖些了……”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兩目相映,只留你臉容。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喜歡的花謝了,明春還會開;喜歡的菜吃光了,明天還能炒;喜歡的人走了,滿天涯總能找。只有喜歡的童年那份純粹的溫馨,沒有了就是沒有了,要重新體驗一回,除非死過再投胎,很是擔風險的一件事。我又懶,姑且守着年少時只有方華才肯爲我釀造的一罈記憶的女兒紅,閒暇的午後,寥寥揭開封紙,重溫一回,有兩點淡淡的心動,一輩子總是那三個字沒能來得及說出口。久久,習慣了寫隨筆,五年的甜酸苦辣裡,真盼望從我的文字中能發現,有人在我人生又一秋裡,在河邊的大槐樹下,爲我再埋一罈女兒紅,只爲我一人!哪一個人肯到老廝守,我便伴他一起幹了這杯女兒酒,在那汪瑩綠裡醉盡半生,然後,由我來捂暖他的手……
我吐出嘴裡的草渣子,瀟灑地將抹布重新甩過肩頭,任由它軟軟地趴在那裡,我將手臂彎曲,疊放在瓦檐上,我輕輕搖頭,抖開額前一綹發,將頭柔柔地襯在手臂上。天光雲影,日色斑斕,有一束似是雜揉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彩顏的陽光,曼曼地淌下來,緩緩覆上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脣,流連很久,不似煙花灼燙,只如淡水平常。很想抓住這樣子的它們,於是,我向前伸展手臂,拇指與食指對拈,形成一個小圈圈,圈子正好罩住那一團燦爛的光色。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應該已經抓住了什麼,可仔細看去,又彷彿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心裡突起厭煩,將手用力一甩,要把手指圈裡的光影遠遠地扔出去。玩得興起了,動作便沒能停下來,不停地圈住光影們,又將它們一次又一次地甩扔出去,真像上癮了一般。我的手一直張揚在空中,到最後,手指圈裡不再有天上掉下來的光影,而是被滿滿實實地塞進了另一個淡淡的影子。
影子忽前忽後,盪漾歡快。
我怔怔地將頭仰起,往前看去,視線掉進了對面的一個院子裡。
高高的李樹,樹枝上吊着一盞鞦韆,鞦韆踏板上站立一人,一身淡紫長袍,胸前襟口處露出一條白色的襯衣邊,長髮散背,晨光映襯下,光澤幽亮,鞦韆盪到高處時,牽動他背後的那幅發,飛揚地動,長髮悠遊,別樣溫柔。
玥王爺的鞦韆,是我這輩子看過蕩得最細膩的鞦韆。
我愣愣地看着明玥的一翦側影,他閒閒而立,單手握着鞦韆繩,右手放鬆地垂蕩着,握繩的那手也是不鬆不緊,彷彿就算不握,撒開手了,對於他也是無關緊要的。他的頭微微偏着,側鬢也擦着鞦韆繩子,繩子粗糙,他的表情卻柔軟細緻,讓人看得還擔心那繩會擦傷他呢,可對於他來說,彷彿也是無關緊要的。他維持這個動作很久很久,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彷彿覺得他會一直這麼站下去,就這麼單純的站着,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太久了,太久了,怎麼不見他自個兒搖繩,怎麼卻見鞦韆越蕩越低,怎麼卻見那幅發也緩緩地要停了下來,怎麼……
原來,他睡着了。
他低斂雙目,彷彿也是無關緊要的鬆鬆垂閉,今晨的陽光又格外清透,在他長長的睫毛上落下點點晶亮,他的眼睛不顫不抖,真的睡着了。
玥王爺的睡,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安靜的睡。
怎麼可以放心地在這樣隨意飛蕩的鞦韆上,用這樣的姿態睡着了呢。
他竟一點兒也不擔心自個兒掉下來,隨性得過分了。
“原來你剛剛吃了綠豆餅,最近宮裡鬧災,魅影重重,都是綠豆餅惹得禍,你還敢吃,嘻嘻……”
別笑,別這樣笑,忒得可惡!
日頭更盛了,我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燒,回望對面那座花香庭院裡,鞦韆停落卻仍緊閉雙眼的明玥,我的心頭訥訥不知味,瞅着他現在安靜無害的樣子,真的不會想到他竟然也有浮誇孟浪的一面。
我又在不知不覺地玩弄手指了,將兩隻手一忽兒擺成圓形,一忽兒搭成方形,一忽兒握成菱形,每一個形狀裡都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對着我的方向,興味十足地看來。
他,竟醒了……
我撒開手,望向對面那個他,他沒有走下鞦韆,在踏板上無聲無息地站立,與我目光對碰,他的眼裡些微瑟縮,些微排斥,些微好笑,些微有趣,他側過臉,一個低頭,靦腆一笑,靜靜地。
不知是笑給我看,還是他把自己滋蘊在了心底的絲縷情感中。
久了又擡頭,對我伸手,微微搖了搖。
不知是算作認識我,還是純粹只搖着一盞風。
怎麼會這樣,這一個究竟是我在大槐樹前看到的那個溫柔作畫,彷彿藏了一叢傷悲的男子,還是孟浪湊前,輕浮地聞我脣間味道的男子?
怎麼,會這樣……
他突然展開一個大大的明媚的笑容,左手猛烈一搖,竟將鞦韆又抖到半空,靠近密密叢叢的李樹,那枝頭正碩果飽滿,他鬆開繩,將手一伸一扭,採下兩顆,一顆送入自己的口,而另一顆,額滴神哪,朝我扔了過來。
我本能伸手,正巧接住,比接住幾個月前他砸過來的半塊磚,容易多了。
我低頭看着滾在掌中央的這顆小東西,色紫肥大,蠢蠢笨笨得可愛。
吃,還是不吃,這是一個問題。
我擡眼又看向對面院中飛舞的他,主動搖鞦韆,臨空飄逸,歡暢自得。
每當鞦韆快要靠近李樹枝頭的時候,他就伸出一隻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那些果子,仔細一聽,他口裡喃喃,似乎配合着動作,還在咀嚼着什麼更有趣的東西。
“這一顆像個小兔子。”
“這一顆像個小松鼠。”
“這一顆更有趣,像長了角的水牛。”
“喂!”
這一聲明明確確是朝我喊的。
“幹嗎!”我答應得心慌。
他又是一個偏頭,靦腆地笑,“你的像什麼?”
“什麼像什麼!”
“你手裡那顆像什麼東西呢?”
我低頭,手中這一個,對着我的一面,長了一塊小小的凸起,凸起的地方正好有一叢暗紅色的光澤,很像兩隻細眯眼,一個長鼻頭……
他還在喊,“喂,你那個,到底像什麼呀?”
我一翻白眼,氣在心頭,像豬!
死都不會告訴他!
他垂斂眼眸,低頭喃喃,斷續話語隨風飄來,“真像元宵的花燈哪……”
我駭目,心頭一緊,所有不知出處的鬱悶與荒涼全部發泄在手裡的這顆果子上,我把它放進嘴裡狠狠一咬,一口就咬去了那隻豬鼻子,咯嗒咯嗒,嚼得脆響,用這樣的聲音來擾亂我心底深深的疑惑。
對面院中,一聲呼喚。我看過去,鞦韆架下,站立一個老太監,恭敬俯身,問道,“王爺,您在看啥呀?”
我一陣心慌,又看到明玥濃濃幽幽的眼神,鞦韆突然又一動,他的身體也跟着動,眼神也就飄忽得有些辨不清了,遠遠遞送過來的,有叢亮,有叢媚,有叢趣,有叢柔,最終,所有的味道化爲——
他一勾脣,溢出一聲輕笑,“我在看牆頭的這朵花呀……”
我一翻白眼,又來啦!
那個三分輕浮三分孟浪三分邪魅一分調笑的二小叔,又來了!
那張臉上清秀不見了,溫柔不見了,安靜不見了,換上了十分的討厭!
太監聞聲望過來,看到趴在牆頭的我,掩口瞪目,訝然驚懼,“王爺,使不得,那是皇后娘娘呀!”
明玥低頭,含糊一聲,“我知道。”
他突然又伸手摘下一果,使足了力,朝我狠狠砸過來。
不知他是好心還是故意,總之我這次就是愣怔着忘記去接,任由那顆肥大飽滿的李果砸到了我的左眼,一聲悶哼,我吃痛仰面,腳下踩空,便要掉下牆頭。
我的腰間被緊緊捏住,貼身扶過來的是一雙溫厚有力的手掌。羅紗單薄,分明能細膩地感到這一雙手指修長,指尖促促,彷彿挑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緊張,那麼一刻不放鬆地握住我,害我也跟着緊張,在那手掌下的我的皮膚,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灼燒起來,怕是不被摔死,也就這麼被碾碎了去。我向後順勢靠進了一個懷,寬軟溫暖,彷彿裹過來一團濃濃的安心,讓我也跟着安心,不怕了,落進這裡,就好像什麼也無所畏懼了。我平撫胸口朝上看,明灝,在我身後,齜牙咧嘴,不忘抽出另一隻空閒的手去揉撫被我撞疼了的胸口。我向來手長腳長,骨骼粗奇,加上剛纔下墜的力道,如天外飛餅般這麼大個,任何男人見了都怕。他卻不避不躲,張手開懷,硬生生接住我。不過,也許他現在正在爲之前那個不假思索的動作而後悔。
他將我的身子調轉方向,使我正面朝他,我進他懷抱的機會本不多,沒有那一股子習慣,加上此刻內心陳列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於是本能伸手抵在他胸口。這麼一牽一動,湊好時辰般,我倆上頭的槐樹上停落一隻鳥,它看得羞了,一聲脆啼,以翅掩目。
喂!不要出去說哦!不準說!只是意外,只是偶然,我掉了,他接了,合情合理!我背痛,他胸痛,一時間兩個人對了眼,彼此呼吸混淆,來不及反應而已,合情合理!趕明兒你再來我殿裡,我給你好吃的,所以,不準叫,不準羞,不準說!
明灝的臉似乎動了動,隨風朝我靠近了一些,痕跡淡淡,已經測量不出我和他之間的實際距離,他的鼻息微落到了我的鼻頭,一點溼,一點癢,一點麻,一點點,所有的都只是一點點,與方華用草撓我鼻頭時,很不一樣。
明灝貼在我背上的手也動了動,熨着羅紗,那股熱又深了一層,也測量不出到底比先前引起的熱又加添了程度幾何,只是灼灼燙燙,入了我的心,一點酥,一點緊,一點深,一點點,所有的都只是一點點,與方華扶我時,也很不一樣。
我的眼睛睜了閉,閉了又睜,不管多少次,一樣看到他的眼神深處。我在心裡更細緻地將他俊逸的五官描繪一遍,飛揚淡淡的眉,細長微眯的眼,挺立的鼻,薄薄的脣,圓融的下巴,我一聲嘆息,這樣的他明媚過頭,麗魅過頭,這樣的臉,頂不像個帝王,頂不適合做個帝王。
他既然不放手,我只能儘量地將自己的身體撤離開他,最後的努力只換得微微的離開,他幽幽的目光像是能圈繞住我的手我的腳,我無奈地還能分辨出他的目光裡,依次滑溜過的是驚、急、趣、謔,最後的最後,團成十十足足的興致,這樣調皮,頂不像個帝王,頂不適合做個帝王。
幾乎同時,他肩頭一顫,我鼻子一聳,幾乎同步,他撤開了扶住我的手,我收力不住,向後趔趄幾步,差點一屁股又要坐到地上,他袖下手兒一動,似乎又像伸過來,到底沒有出手,我一個氣悶,硬生生扳回往下倒的趨勢,呸,要摔也不在他面前摔,待會兒等他走了,再好好摔。
他斂目,睫毛下,眼弧裡,掉下兩彎青青淡淡的影,滋濡半天,竟然說道,“餓了。”
我瞪目,“餓了?”
他像是對我耐心解釋道,“一夜未眠,批改奏摺,民間多事,朝堂不安。”
他轉身朝大槐樹下我擺着的小桌子旁走去,半途頓住腳步,不知歡喜地看着什麼,我亦隨他望去,案頭清爽,靜擺一碗,碗裡盛着一半的粥,是我打掃前喝剩下的,粥面飄了三顆紅棗,是我捨不得吃,準備工作完結後,細細品味的。不管是做人,還是吃東西,我都喜歡先苦後甜,將最濃厚的芬芳留到最後。
他背對我,輕輕開口,“有粥……”
我一着急,說道,“是臣妾喝過的。”
他不理我,自顧自過去,閒閒坐落,就端起那隻碗,不用勺不用筷,仰面就倒了一口到嘴裡,咕嚕咕嚕淌到了喉底,低頭嘴動,還在咂摸,良久吐出一片皮,紅紅的,碎碎的。
我再看碗裡,倒是還剩一些,可是三顆棗,一顆不見,全落進了他的肚。
這是一件多麼嚴峻的事情!
他咀嚼連連,彷彿含住的是一口多麼香甜的寶貝,騙人!他是皇上,天之驕子,什麼東西沒吃過?山珍海味,怕是也不在他心上,幹嗎要在我面前表現出這麼一幅樂樂享受的樣子!
“呵……”他嘆息,微閉雙目,睫毛顫顫的動,彷彿舒暢得不得了,手下一緊,捏住我的碗不放,真怕有人跟他搶似的。
騙人!騙人!他這個樣子,一定是裝出來騙人的!
他突然睜目,眼底耀亮,像五月青梅山頭繽紛飛揚的石榴花。
他笑,“好風,好牆,好景,好粥。”
他定住,默默看我,慢吞吞地問,“是皇后做的?”
我點頭,心底又開始賣我的瓜,得意非凡。
“一定是皇后的娘,教皇后的吧?”
我落寞,不是,這是方華煮粥的方法,可是不能告訴他的,對不對?
所以我說,“是的。”
他突然搖了搖頭,無知無覺間,抖下額前一條髮絲,飄落到桌面,他袖口一帶,不着痕跡地拂去了。飛花靜禪一般,我彷彿在他眼裡看到一抹同樣的落寞,落寞周圍,又分別點綴了一絲遺憾,一絲不甘,一絲羨慕,於是這一團落寞就缺了一個口子,濃濃地將感情瀉了出來,很快,又湮滅在他一貫表現的冷靜自信中。
遺憾什麼,從來沒有吃過這種味道的粥嗎?便宜簡單的東西,又不值幾個錢,瞧他!
不甘什麼,我會做,而他不會做嗎?他日理萬機,不會纔是正常,瞧他!
羨慕什麼,我說了是我娘教的,他,他沒有娘,教他這些嗎?
他不知道嗎,皇上是這個世上最與衆不同的“兒”,太后是這個世上最與衆不同的“娘”,一旦成了皇上與太后,從此相隔了最純真最樸實的母子親情,只能堆疊權利、慾望與爭鬥了,有得必有失呢!
瞧他!
瞧他,手撫腮,臉微偏,垂垂點頭,竟然也睡過去了!
與剛剛靜立秋千,任爾東風的玥王爺,很像很像……
瞧他,真的很累很疲憊,他說,一夜未眠,批改奏摺,民間多事,朝堂不安。
我悄悄靠近過去,坐在他身邊,伸手到桌上,掌心裡摩擦着寂寂的味道,突然有些衝動,我的手在桌面上移動起來,動起來,動起來,什麼時候,我的手指竟自覺地挨近了他的手,我啞然失笑,可還是控制不了自己,伸手指成弓,輕輕地敲了一記他的手背。他發出吱唔的聲音,半睜開眼睛,而我正爲自己偷偷的惡作劇漾起了溫暖的笑,我想,我倆就算不是夫妻,也還是姐弟,我這樣陪着他,也是理所當然。他的眼睛愈睜愈大,半驚半喜,“你?”
我在他面前搖了搖手,“怎麼了?”
“你怎麼……像……”
“像什麼?”
“不,沒什麼。”
我撇嘴,他剛纔睡夢中一定做了什麼很奇怪的夢。
我不管他的怪異,只是說了該說的話,“民間多事,皇上憂心了,該回殿好好休息。”
“在這兒也是一樣的呀。”
我心顫,他怎麼……
“前幾天……”
“皇后請說。”
“前幾天,那個小太監上樑的案子……”
“朕已下令,無須再查。”
“皇上是憂心,還是不忍心?”
“皇后在說,朕捨不得皇后嗎,呵呵……”
“我,我哪是這個意思呀!”
“呵呵,朕聽到了,記在心裡了,以後,朕多陪陪皇后就是。”
“不要。”
“皇后不要朕光說不練?放心,朕會用實際行動來證明。”
“我不是這個意思!”
“呵呵……”
笑意飛揚三寸,他緩緩地伸了一個懶腰,我卻在他的笑聲中尷尬不已,不知該如何抽身。
他目光朝着院子一處,突然說道,“脂香國……”
“嗯?”我不經意地接口。
“脂香叛變,犯境擾民,一個月來,邊境多個村鎮被血屠。”
他怎麼能用這樣平靜的口氣述說着這樣血腥的事實。
——娘娘,奴才出生在一個叫悠閒村的地方,奴才與雙寶、雙喜兩小無猜,生活樂無邊,沒想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有一天,一羣帶着鬼怪面具的士兵衝進村裡,見人就殺,見屋就燒,鬼怪,一羣鬼怪,鬼,鬼,鬼……
我竟回憶起小綠所說的這段話。
明灝卻又繼續說道,““大臣們力主作戰,要朕立即發兵,這回下定決心要一口氣滅了西島脂香國,夷爲平地,一個不留,以絕後顧之憂!”
他怎麼能用這樣冷淡的口氣述說着同樣殘忍的行爲。
脂香萬萬不該,可朝堂上那些大臣的建議,亦讓我膽戰心驚。
海水悠悠,島崖上三年前種下的毒草,終於茁壯成長,將恨意灑滿四方了。
“那麼,皇上怎麼決定呢?”
“朕反對出兵!”
“因爲——皇上不忍心。”我嘆了一口氣。
明灝的笑有些勉強,有些落寞,突然揉了揉我額前的頭髮,“又在胡想些什麼……”
我有些不能接受這一份親暱,頭往一側偏了偏,“皇上若出兵,暢音閣的淳貴人如何自處?皇上,皇上是喜歡她的……”
他將手在臉前淡淡揮着,春氣盛,園裡漸熱了。
他沒有回答我剛纔的結論。
沒有贊同也沒有反駁。
他一字一頓道,“朕,不相信民間那些血案是脂香國做的!”
我終於聽出一些別樣的味道,“皇上的意思是,不止有邊境小村被血洗,莫非中原民間亦發生不祥血案?”
“汾州,涿州,宏州,梁州,襄州,黽州,中州,祁州,忻州,雲渺國治下九州,一年來陸續有豪門富戶被滅門屠殺,被殺的各戶掌握着國內各處經濟命脈,舉凡衣食住行,漕運買賣,無不受到影響,民心惶惶,一時間談影色變。”
他靜靜地看着我。
我瞪目,“什麼影?”
他的眼中塗抹一層幽麗,緩緩道,“魅影。”
我的手指從桌面上退開,停留在桌沿,仍保持着弓狀,沒有恢復過來,他卻學我的樣子,伸手過來輕輕地敲了敲我的手背。
“皇后怎麼了?”那聲音虛虛浮浮,冷冷清清,“皇后,怎麼那麼害怕呀?”
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顫聲問道,“我想知道,爲何朝堂一班大臣,全部認爲中原民間的血案,也是脂香國惹得禍,他們怎麼能這麼確切地認定了兇手!”
他嘆息,身子往後一仰,“難道皇后不知道嗎?脂香國從很早以前,就從宮中流傳出一套劍法,聽說,喚作“香魅”。”
我齒間生寒,“原來,在殺人現場看見了“香魅”啊!”
他突然笑了,明媚無雙,“月影翩翩,血流遍地,香風暗現,清姿流連,各府縣衙舉報,殺人夜都有目擊證人,親眼目睹牆頭上有人跳這種舞!朕這麼聽着,就回憶起元宵那夜,皇后舞箸。呵呵,朕當時就奇怪,怎麼皇后會跳和淳貴人一模一樣的舞呢!淳貴人是脂香國公主,會跳一點兒也不奇怪,淳貴人三年前隨朕入宮,是一點兒也不能與外界互通消息的,朕一點兒也沒有懷疑過淳貴人,所以……”
他長身一傾,麗魅清美的臉兒朝我湊了過來,還是溼溼的溫溫的氣息,可是我這麼感着,與剛剛落入他懷抱那一刻的感覺,竟一點也不一樣了,還是飛揚淡淡的眉,還是細長美麗的眼,還是薄薄的脣,還是圓融的下巴,可,到處都被塗抹上一層陰厲。
是否,人都有極端的兩面,與半面安靜半面浮浪的玥王爺一樣,我們傳說中的皇帝啊,原來也是半面清狂半面陰狠。
而我卻好不尷尬,總是處在別人的半面與半面之間。
他用指尖輕輕戳了戳我的臉頰,笑了笑,“能否告訴朕,皇后是從何處學會了香魅劍法的?”
我想說,是小叔叔教的。臣妾的小叔叔啊,五年前就失蹤了,臣妾的小叔叔啊,是八歲時突然出現在位府的,臣妾的小叔叔啊,八歲前的故事,臣妾一概不知,臣妾的小叔叔啊,臣妾一直在找,找了五年了,臣妾深深相信小叔叔,不要現在來告訴姐姐我,那些沾了脂香魅影的民間血案,都是,都是,我呸,當老孃這幾年的鹽都是白吃的啊!
他細眼微眯,還在無心無擾地笑,“怎麼,皇后不說嗎?那好吧,下次抓到了真兇,還麻煩皇后仔細地認一認,或許……呵呵,朕的江山坐得很不容易,朕一直認爲最深最可怕的敵人,就在自己身邊,他們或則羨慕朕的權勢,或則喜歡上了朕的地位,總之,有很多人是巴不得拉下來朕,自己坐上那張椅子,嚐嚐那種味道。朕的身邊,難免就混進了水,摸出幾條魚,就像這一年裡,借了脂香國的刀,殺了朕管轄的民,逼得朕急了,挑起兩國紛爭,從中,總有一二人能收得那份漁翁之利……呵呵,朕接了菀菀進宮,朕將菀菀牢牢留在身邊,朕對菀菀這麼好了,原本篤定能安下脂香國的民心,朕可不能讓小小的“香魅”攪皺一池春水,功虧一簣!皇后,對吧?”
是我想錯了,他一直在爲那個島上弄花除草,翻雲覆雨之間,他掌控全局。
不免思緒零落,腦中浮起了暢音閣菀菀清瘦蒼白的臉,她都不知道,她不過是一隻蟬而已。
明灝輕輕拂開肩頭掉落的一瓣槐花,清雅隨意,不見絲毫疲憊,四量撥千斤一般,花了一個上午,用了三言兩語,走來端儀殿,驚了我的神。
我到底,還是看不透他的。
看不透他答應太后,讓我進宮的理由。
看不透他突然頻頻縮短進我殿的時間。
看不透他剛纔扶住我流露的意味濃濃。
看不透他爲何,直到現在這一刻,還是癡迷於我做的粥。
看不透他再次一仰臉,竟舉碗湊脣,喝光了最後一口粥。
咂咂兩聲,對我滿足一笑。
這一個晚上,真正的月上中天,我出了門,踱來暢音閣。
菀菀竟然於庭中擺桌,她倚桌而坐,端着茶杯,細指微拈,靜雅地喝。
她嫣然而笑,盯着我緊蹙不鬆的眉,“皇后有心事,愁眉不展,這事兒一定很嚴重!”
我想說,我早就在十幾天前,看到她丘上起舞的時候,就打定主意要來找她。
我想問她,你怎麼也會這樣舞劍,你怎麼會和我有一模一樣的動作,你怎麼,會和方華有一模一樣的動作……
白天聽了明灝展顏而談的事情,我又想問,那麼,我究竟是學了方華,還是,學了你。
我舞“香魅”,是爲了解悶,方華教的。
現在,“香魅”殺人了,我得快快趕在明灝之前找到方華,怎麼都得查清事情的真相,怎麼都得證明我心中的方華的清白,是清白,一定是!
菀菀看了我好半晌,遞來一杯茶,茶色淺綠,浮一彎月香,清清泠泠的,不像人心。
我一飲而盡,喉頭焦灼,怎麼也澆不了那一份躁。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菀菀翹左眉,含笑不語。
我急了亂了,失了方寸了。
你認識我的小叔叔,對吧?
你認識位方華,對吧?
方華喜歡的是你,對吧?
方華的香魅是跟你學的,對吧?
你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對吧?
方華八歲前,我沒有參與,所以按理說,他真正的青梅竹馬,是你,對吧?
不是我,對吧,一直都不是我這個傻瓜,對吧?
“方華在哪!”
菀菀雙眉齊翹,含笑不語。
我咬牙切齒,“你說話!”
她緩緩輕言,“你是在請我,還是在求我呢?”
我心底荒涼,久久終於說道,“位玉珠,求淳于菀菀!”
她一聲嘻笑,揚眉吐字,“那麼,菀菀要對玉珠說,我從來都不認識一個叫位方華的人。”
“我不信!”
“那我也沒有辦法。”
我將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繡荷包,荷包內有一張紙,裝着一條謎語。我在第一次見到菀菀的那個夜晚撿到的,深深藏在襟口,一刻不離,連曾經親密無間的二紅,也沒有看到過,我想我這麼故弄玄虛,忍了這麼久,等待這麼久,就是爲了這月下一刻。我抽出紙條,展開,緩緩念道,“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我擡頭盯着她的臉,不放過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任何一絲意思,“你的吧!”
菀菀皺眉,那疑惑看起來很真實,她伸手接過荷包,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突然嘴角嵌笑,露出十足有趣的意味兒,“字,我沒聽說過,荷包,我見過。”
“你的吧!”
她輕輕搖頭,並伸手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那指尖不沾力氣似的,猶如夜風的溫度,“玉珠這麼執著,每次都轉不過彎來,怎麼辦纔好呢……”她頓了一頓,我呆呆地注視着她含笑的眼睛,突然,臉頰中心刺刺的一痛,我忍不住伸手蓋住我的臉,而與此同時,她的手已經抽掉了,她說,“我見過,並不代表是我的。”
“你在哪裡看見過……”
“還能有誰,他唄!”
我嘴裡惶惶又澀澀,“你是說,這是皇上的……”
“玉珠,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同你說話了,從他那見過,並不代表這一隻是他的!”
“這一隻……難道……”
“我不知道宮裡有幾個人有這種玩意兒,我只知道前明慧帝賜給了他所有的皇子一人一個這樣的荷包,小時候用來裝筆硯紙墨,勉勵皇子們用功讀書,所以——他有,二王爺有,三王爺,四王爺,六王爺,全都有!”
我一把從她手中搶過荷包,那麼多個月明之夜,竟沒能好好地看清楚它,果然,它的表面真真實實繡了一條飛舞的龍,果真是皇族之物!
是的,一直以來把它藏着掖着,害怕看它,害怕它即將揭露的真實,想來,錯過了很多寶貴的時機,我懨懨開口,“你是說,皇上和所有王爺擁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荷包!”
菀菀靜斂一笑,譏嘲於我,“荷包穗子上繫着一塊玉,玉珠看見了吧。”
我提起那條細小精緻的紅穗子,潤玉悄悄,原來它一直都在的,只是我從沒有好好看過罷了。
菀菀一字一頓道,“我在他身上看見過一個,荷包上墜着一塊如當空皓月般的圓玉,我這才知道,原來前明慧帝是按皇子的名字,給他們配荷包上的玉的,玉珠,你手裡那塊是什麼呀!”
我指尖往掌心裡掐,狠狠使勁,也許連自己的手掌都會被我摳出洞來。
不用看,摸得出來,感得出來,是,一塊缺了一個口的玉。
我知道——
二王爺名玥,取意上古傳說中的一種神珠。
三王爺名珏,取意合抱在一起的兩塊玉。
六王爺不知啥名。
四王爺,唉,名玦。
玦,一種有缺陷的玉,玦的形狀,就像四爺左眉上永不能磨滅的新月胎記。
我喑啞無聲,沉寂原地,菀菀很不解,對我古怪一瞥後,悄悄進屋去了。
一直未說,今天翻黃曆看到的忌諱,是什麼——
四月廿八,宜掃舍,忌解除。
我執著了這麼久,滿打滿算,以爲能在今夜解開所有的秘密,任它們乘風在瀲灩灣轉過一圈後,任它們泠月在暢音閣舞過一回後,拈回我掌心的,還是那個不變的秘密。
我瞅着天邊一彎月牙兒,移過了樹梢移過了宮牆,移過了水灣移過了樓閣,沾了濃濃的溼氣,很像我眼睛底走過來的水,我便追它去了。
很想淌在風裡跑一跑,即便是欲蓋彌彰的行爲,心頭上的感覺也好過一點。
穿過樹隙,跳過草頭,尋見一座靜靜的臺,臺頭映一條清澈的月,月光白白,裡面伏着一個瘦瘦的影子,影子穿着瘦瘦的袍子,腰間飄搖着瘦瘦的帶子,影子背對着我,像是朝着宮後面的一嶺山一條水,作瘦瘦婉婉地拜。
我很早就對那個傳說中的珍妃娘娘好奇了,薄命女子的傳奇悲劇從很多人嘴裡聽說過。
宮外的人講這個故事,像沾着酸酸甜甜的咕嚕醬,用凡人的口氣唏噓着富貴流雲。
宮裡的人講這個故事,像在涼澀的金銀花茶裡浸了幾個晚上,永遠不敢解釋那個所謂的結局。
因爲,我們必須顧忌着那個端坐在坤元殿裡憑窗察望的太后老孃娘,即便銅雀臺已是雜草瀰漫,空影流連,她依然漾着老沉陰戾的目光,切切念念地審視着。
審視這座臺下每一個無意地和有意地經過的人,審視碧海青天下每一條已去的和依然留戀的魂,看看杏花香裡,明月夜下,到底是誰讓這座本應該被打入地獄的該死的高臺,仍然形神俱在,仍然狠狠擰擰地剝拆着她這個老女人的心。
珍妃的香魂消散了,她的兒子長成宮裡最柔美俊俏的王子殿下,不要封爵不要王位,偏偏喜歡極了愛極了這個所在,常常淺步輕吟,獨賞而來,寂寞而歸。
明玥的性子,如水如洗,讓人爲他三分心酸七分哀涼。
他送給了宮裡有心人叢叢的驚,卻總是能輕易勾起我頻頻的嘆。
我從銅雀臺下拾階而上,慢慢地,戴上月輝,披拂星芒,突然頓住,寒澀,高處不可待。
我本能地縮縮肩,走進高臺上的亭子裡,嘴巴微張,溢出一聲滋嘆。
這個亭子,將粗長的月影一分爲二,半條浮在臺面上,像京城脆華齋烘得恰到好處的老婆餅表面上的一層芝麻酥,半條似乎盪到了臺下,貼着爬滿綠藤的牆面,鬆鬆地垂了下去,像是老婆餅被咬一口後流出的甜膩的油汁。
有個瘦瘦的他,跪在亭子中央,沐浴在白色的月光下,對着磚石地面不斷地磕頭,聲音輕而力道重。
他的姿態讓我驚心,總覺得在每一下的伏地叩首後,他都會倒下去的樣子。
我不由地喃喃,“不要……”
他沒有回頭看我,背影有如易受傷害的少年,帶着一層疏淡的排斥與隔離。
他拜着磕着,從我上來後看到已經很久了,從我沒看到時更久了。
他白皙細緻的額頭一定會腫會疼會紅。
他有一叢執念,他想停的時候自然會停。
他直起上半身,稍稍側轉身子,他的前面,原來豎着一塊小小的靈牌,寫了什麼,不知道,筆法或細緻或粗糙,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看到他這樣難過的身影的我,根本不想移動腳步。
他就這麼坐在涼涼的地上,應該看到我了,卻裝作沒看到。
他的身邊還擱着一座小小的絲綢面的屏風,屏風的後面彷彿點着一盞小油燈,燈腳長長的瘦瘦的,伶仃得有些可憐,燈燭本來是弱弱的蹙蹙的,映照到白屏風上,被風一吹,暈染開來,竟也有別樣的風情。
他的手,也是別種風情。
他將兩手放在油燈旁,同在屏風裡,手指靈巧婉轉,撥弄出一篇篇生動的故事。
他應該是要演給深鎖在這座銅雀臺裡的那個孤獨的靈魂看的,可是我臉皮厚,姑且也認爲他,是在對我表演着,用心的表演着。
“這是嫦娥奔月,月宮裡風華無限,只是太過淒寒,莫怪嫦娥應悔偷靈藥。”
“這是精衛填海,執著如斯,天地動容。”
“這是孟姜哭長城,情深不逾,痛定思痛。”
我聽得癡了,看得癡了,心頭酸酸,像被記憶的針刺了一下。
我對他問,“你是誰……”
明玥終於看向我,輕輕搖頭,似乎怪責我在這當口提這樣的問題。
他將手擡起至白色月輝裡,有意無意地對我招了招,我走了過去,蹲坐在他身邊,看他半側臉半側眉半側眼半側鼻,到處鐫刻着天涯故事的味道。
這一種沉澱歲月的安靜氛圍裡,他不是全宮寶貝的那個輕浮王爺,不是槐前作畫的那名溫柔男子,而是我童年記憶的某處,搖着風鈴,提着走馬燈,同賣雲吞麪的老爺爺一樣,只是一個淡淡講故事的人。
他突然執起我的手,包裹入他的掌中央,我一個顫抖,生冷抽手,並很快思及剛剛觸摸到他的一瞬間,也不全然是養尊處優的味道,那掌心有繭,小刻滄桑的味道。
他不慌不怒,只是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對你……”
我在他的抱歉中更慚愧,好像做錯事的,是我。
“只是想請你和我一起演一個故事。”他輕輕地說。
我終於看到了擺在他膝頭前邊的那塊木牌子上,只有兩個字,母親。
“娘生前最愛聽故事,常纏着爹給她講故事,爹肚子裡故事多,有他年幼時從太傅那兒聽來的,有他登基前四處遊歷時蒐集到的,有他成爲一國之君後與老臣們打趣時換來的。”明玥的聲音如鬆間清風,如山林溪流,叮叮咚咚,咚咚叮叮,滴落到我的耳朵裡,慢慢地彷彿爬上了我的心頭,蜿蜒成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爹常說,娘就是他人生中的一個故事。有情若此天亦老,捨棄天下亦不悔。娘過世後,爹每逢孃的忌日,仍要來銅雀臺,月下燃香,獨自對着空空的亭臺樓閣,依然講故事,講那些娘生前愛聽的故事。爹說,娘沒死,只是成了一條魂,她的香她的好,她的內秀她的溫柔,依然漫漫在她生前居住的地方。如果不每年來給她講故事的話,她會寂寞的,寂寞的人已經很可憐了,寂寞的魂,怕是會更可憐。可是,爹也漸漸地老了,有一天,他把我拉至身邊,對我說,以後就換成玥兒去給娘講故事了,不要忘記,千萬,千萬不能忘記。我卻很沒用,我不是個會收藏動聽的故事的人。太后娘娘從小不讓我陪兄弟們讀書,太后說,玥兒,你出生時就體弱多病,不能累着,來,弄弄花,賞賞月,過得開心就好。我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母親,我……”
他說他不大會講故事,可是他現在正講着一個故事。
我喜歡他敘述中用上爹和娘這兩個詞,有民間的平常心和平常情。
我一個衝動,抓過他已經退縮的手,掰開,將自己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入他掌中央。
“拿去,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燭暈裡看他,他的臉頰紅紅的,可是,嘴脣卻有些蒼白。
他一個收手,將我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住,牽動我,帶至屏風後面,將我手指撥弄幾下,竟然造出一個生動的形象。
我看屏風上的他的手影和我的手影,喃喃道,“蝴蝶……”
“你是想讓我幫你演那個流傳已久的雙飛蝶的傳說嗎?樑兄弟和祝姑娘?”
他輕笑,“怎麼蝴蝶就只能是一男和一女嗎?”
我說,“不是一男和一女的故事,就不好演。”
他的聲音異常溫柔,“我的這個故事裡,是兩個女子。”
“姐妹?”
“它們本是好姐妹。”他動我的手,說他的話,“年紀大的叫秀秀,年紀輕的叫三三。它們不是親姐妹,卻住在一處,因爲它們同時嫁給了一隻男蝴蝶。秀秀堅強,三三柔弱,三三初過門時,很不適應,男蝴蝶還有其他的伴侶,大家都欺負三三。只有秀秀一開始沒有任何嫉妒,對三三很好,秀秀知道,同時伴着一個丈夫,不管是做妻還是做妾,一樣是艱難的。秀秀把三三接到它住的屋裡,平時就和三三寢在一處,食同樣的花。不久後,秀秀和三三同時懷上小蝴蝶。三三的身體卻越來越差,秀秀還是寸步不離照顧三三,帶它吃同樣的花。秀秀和三三終於同一天產子了,秀秀產後來看三三,三三氣若游絲,抓着秀秀說——姐姐,我明白的,雖然你每天大部分食的花蜜和我是一樣的,但只有一處是不同的,你,天天帶我去花田,指着一大叢海芋,告訴我這是世上最甜美的味道,你不捨得吃,卻非要讓給我吃。我明白的,你是每一天在點點滴滴地給我下毒。你利用我的美貌抓住夫君的心,因爲你的寬容無妒,反而讓夫君更敬重你,更寵你,由此一個家裡,夫君最愛的我依靠着你,其他妾室也沒辦法和你爭,現在你得了兒子,我就沒有利用價值了。我沒有將此事告知夫君,是因爲我明白,我若說了,我和小兒都得死,我不說,我的兒還能活命。我以這個秘密作爲和你交換我兒子生命的條件,我將一切都帶去地府,請你,好好照顧我的兒!”
他的聲音,突然停了。
天灣裡遊過幾重青雲,他一定將後面的聲音藏到那裡面去了。
他也藏住了他的眼神,別過頭,難難澀澀地不再給我看到。
我和他互相緊攥着的手上,悄悄憂憂,竟滴來一點一點涼涼的東西。
“你哭了……”
“我沒有。”
“你是在哭。”
他朗聲說道,“我想喝酒。”
他的身旁真的帶來了幾個酒罈子,他高高舉起一個,學着江湖的風範,雖然是一氣呵成的動作,別樣的利落與瀟灑,可裝點在他身上,總讓人看着會覺得更難過。他喝了一大口,雙目緊閉,一忽兒那清秀的臉上便更透出紅了。
我也想喝,他一定聽到了我心裡的話,突然睜開眼,對我微笑了一下,把酒罈子遞過來。
我爽快慣了,一把接過,仰頭一口,有隔年陳香的味道。
我低頭抹抹嘴巴,發現他一直在看着我,見我察覺到他,羞澀在他眼中快速躲藏,他別過頭去。
“這是什麼酒?”
“女兒紅。”
“這麼香的味道,該是陳釀了多少年的老酒啊!”我嘆道。
“父王和母親相遇那年,父王爲母親在定情的大槐樹下埋下的,說是等母親的兒子出生後,等兒子長大成人後,三人一起,再把它挖出來,好好地品。物事人非,今日只我一人獨嚐了。”
“還有我呀!”我急忙說道。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我頓了一頓,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謝謝你的酒,謝謝你的故事。”
他笑,“謝謝你的陪伴,謝謝你的“謝謝”。”
他仰面就在地上躺下來,雙手抄在腦後,悠閒在在。
我學他樣躺在他旁邊,一腿蹺在一腿上,粗魯滿滿。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灣碧水一條琴,無聲詩與有聲畫,須在銅雀臺上尋。”
他像是側轉了頭,靜靜地看我。
我直視上方,他看不見我的眼睛,我也看不見他的,可是內心卻對他有所感觸與瞭然。他用好聽的聲音,用動情的語氣,用神傷的態度,講着的可不僅是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而是屬於女人的故事,宮裡的故事。他嘻哈徜徉於山水,看似衆人都醒唯他醉,其實,他的心裡比誰都明白。
“張嘴……”他在我耳邊輕輕呼喚。
“怎麼?”我愣怔,很快的,嘴裡被他塞進一顆東西,咀嚼清脆,味道甘冽。
“甜吧。”他暢然望天,眉尖俏俏疏疏地動,一下子又把他自己整個兒藏到雲後頭去了。
我從嘴裡拈出那半顆李果,對着月光照着看,突然發現,缺了一塊的東西,都有一種傷悲的美麗。
我就這麼很不尊品地在這麼荒涼的宮角落的樓臺上,陪了這個給過我鬧也給過我笑的二小叔一夜,很不確定,他不僅手指靈活能演皮影戲,也許還會施展一種靜寂的魔法,因爲,躺在他身邊,看着朝起的黎明,感受微微的晨風,很平靜,很安寧。
我快睡過去了,捕捉到他最後潛游在清晰意識裡的隻言片語。
“萬事不必勉強自己,假如累了,就停車坐看,好好休息,沒有人會怪你的,你放心……”
沒有人會怪我的,我放心,真的真的。
——四月廿八,女兒紅,記“人面不知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