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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四篇

17.第十四篇

三月二十,立夏,是個豎柱上梁的好日子。

我十五歲時,途經一個南方小鎮,走在鎮中街道,看兩旁熱鬧。突然,沿街居民奔走相告,說是某戶上樑,正分發糕點餅團,見者有份。方華正是飢渴,遂牽扯我衣袖,以目示意,隨人流而去。及至一戶門前,我倆於儕儕人羣之外仰頭而望,只見一所剛剛成形的屋宇,有僕從模樣的人站在樑架之上,很大懷地從身旁竹簍中撈出一把東西,然後興奮地向立於他底下蠢蠢欲動的人們拋去,天女散花一般,糕餅、果子、油酥糖由空中撒落,而等在下面的人們彷彿約好了一樣,齊齊往上跳去,爭先恐後地胡亂抓物,不過,不管結果到底有沒有搶到那些東西,所有人一律都是嘴巴咧開,滿足而笑的。我瞠目結舌,詢問方華,“他們這是在幹什麼?”方華自始至終靜靜地站在人羣之外,雖然離那些大笑大叫的人很近,可感覺他的靈魂與他們相隔很遠,連他的笑也是淺淺地無聲地,比那些從天而降卻瞬間淹沒在人手中的糕餅糰子,更加難以捉摸和難以得到,他笑着,春風一度地笑着,我卻別開了眼睛,不忍去看,聽到他是這樣回答我的,“玉珠沒見過吧,這叫拋樑。”話這麼說着,我的嘴裡突然被輕輕地塞進了一粒酥糖,是剛纔無意中落到他懷裡的,他卻不吃,轉而遞來我嘗,他的手指在我脣上不着痕跡地劃過,冰冰涼涼,我的心一顫,而口中,那顆瞬即抿入的酥糖,也開始肆無忌憚地擴散它的甜味。我眼神不經意地一瞥,看到方華對正在吃糖的我作癡癡地凝視,原來這糖的甜蜜已經種入了我的臉頰,此刻的我正輕鬆地笑着。方華突然湊近過來,我口鼻之間的香甜一下子被他的呼吸卷繞了過去,我臉上一燒,低下了頭。我們的前方,人們依然鬨鬧着,爭搶着,咀嚼着,笑語着。趁方華不注意,我在心裡偷偷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這就叫做人情味。十五歲之前,深鎖閨閣,我養了一身大小姐脾氣,不知平凡人間既有疾苦,亦有幸福;十五歲之後,跟隨最可愛的人入了江湖,雖然成天不修邊幅,粗茶淡飯,但是彷彿那時起才明白,人間處處有晴天。我之所以那麼喜歡研究黃曆,也是因爲現在的我雖被圈錮住了腳步,可我不願就此遲鈍乏味了我的內心,在紙上我亦能自得其樂,快意恩仇。

今天,庭院裡的枝頭鳥早早醒來,脆脆爭鳴,吵得我根本睡不着,起身後,沒事就是亂翻黃曆,突然看到“豎柱上梁”的字眼,格外親切。只是眼神一飛,看窗外紅牆黃瓦,高高聳聳,一下子根本望不到盡頭,更別說去領略獨守清庭,一川風月的境界了。在宮裡是怎麼也看不到我小時候曾經到過的那個南方小鎮上的生活溫情了,因爲宮闈繁華,殿宇堅固,多年難得一修,就算前幾天那樣驚天地泣鬼神的響雷和閃電,也沒能震下某殿某閣半片磚瓦,厲害吧。可是,宮裡的房子,好就好在多,壞也壞在多。如果身在雲端,俯看這座皇權集中的所在,只能是半牆巍峨,半牆空漠。這裡是宮牆外所有的男人爲天底下那唯一的一個男人建造的屋所,既是爲了供養他,也是爲了圈住他,爲他儲存了各式各樣的女人,讓他的心思固定在那些既不能幸福大衆也不能傷害大衆的事情上,從而,天下休養生息,互利共存。這裡也發生着那個男人和衆多女人的故事,短暫的笑容穿梭其中,時光卻最終在本來毫無內容的編年史上留下鏽跡斑斑的印記。出入這裡的任何一個男人和女人,都認爲自己已經成爲了權力的高峰,或正在成爲權力的高峰,有些人在紅顏老去,只剩下將紅塵撥攏在腳後跟上的力氣時,才明白自己終只是這場人間遊戲中的一顆浮蟲,老年般若,未嘗不是一種淡定和灑脫,但是,大多數人,卻是至死也沒有察覺到。進宮的時日越久,我變得越是害怕犧牲,害怕犧牲言語,犧牲表情,犧牲立場,犧牲感性,犧牲理智,犧牲愛。陷入在這種偏執與強迫中時,這種害怕竟令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以及用其他感官所認識到的這個世界,不忍去看,不忍去聽,不忍去嘗,不忍去聞,不忍用心的觸角稍稍地去聯繫另一顆心。小心翼翼地,我聽話地很乖地安靜地藏好自己的生命,而——在我的端儀殿和淳于菀菀的暢音閣之間,在有一座無人使用的頹閣裡,在那一排房子的其中一間,我也壓抑恐懼地小心翼翼地藏了一個人。

我把小綠帶到那裡,月牙鉤住天邊的時候,我穿過重疊的花影,親自給他送吃送喝。我已經把小綠在那裡放了十天了,從第三天開始,他便斷斷續續地發燒。我想,也許大雨滂沱的那夜,他朝我驚魂求救,駭極攻心,已經承受不住了。像他那樣的年紀,像他那樣看上去彷彿並沒有發生過太過故事的臉容與眼神,處在如此兇險的境地裡,若不發病,才叫見鬼呢。不過,也許一切都只是我錯想了,也許像他這樣的年紀,也許在他這一副天真生動的五官和富含內容的眼神後,真的經歷過我無法想象的事情。

用完早膳,我在端儀殿內拾掇一圈,卯時過半,對小綠越想越不踏實。前幾夜去看他時,他蜷縮在未鋪被褥的硬板牀上,瑟瑟發抖,形跡可憐,如果再這樣拖延下去,也許他真會掉了命的。我既下決心救他,就不能讓他因爲這樣的理由,早早去見了閻王。

我出門前,照理會知會二紅一聲,找了半天,纔在後頭燒廚房裡尋得了她。她似乎也在靜靜地尋找着什麼,一看我推門而進,就近拉過了一隻鍋。

我說,“二紅,我去探望淳貴人,你不用跟隨,就留下來守殿吧。”

她爽快地答應道,“好的,娘娘,我正擦鍋呢!”這最後的一句,很像強調。

我也不多理會,出了門,上七星橋,穿流芳亭,沿着瀲灩灣慢慢地往前走。晴光正好,湖水湛藍,波上淡煙,氤氳流動,我停住腳步,蹲了下來,抽中懷中一塊錦帕,伸手入湖中,輕輕地蘸了一蘸,帕子剛剛溼了一半,就被我很快地撈了上來,展開,仰臉,緩緩地將之覆蓋住了五官,隔着這層透明的溼意,瞭然到春天各式各樣的味道,湖岸角落裡悄然生長的荇草,湖水盪漾時偶然摺疊起的笑紋,還有還有,幾若於無的,甜甜的一聲呼吸,我心念一動,忙不迭抓下臉上的溼手帕,急急朝湖對面看過去,暢音閣門口的地面上斜打着陽光扭動的影子,門檻處,靜生風,並沒有那叢白色的身影。這麼無人的孤獨的場景裡,我卻呆呆地看了好久,舌尖處倒是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些苦苦的清澀味,搖搖頭,甩甩掉落在眼角處的髮絲,繞開湖灣而去。

我走進東邊樹林,對着一排屋子中間第三座,嗑嗑嗑,叩了叩門,叩門聲是兩頭輕中間一記重,這是小綠想出來的方法,他說,“娘娘這麼敲,我就知道是您,聽到不同的聲音,我會立馬咬舌自盡,娘娘放心,您救了我,我絕不會拖累您,今日起,我只相信娘娘一個人。”

“今日起,奴才就以芳嬪娘娘爲主子!”

他也曾這麼信誓旦旦地承諾於芳嬪,可到頭來,第一個對芳嬪倒戈相向的,也是他。宮中的承諾到底有幾斤幾量重,我至此也沒有學會自如地玩弄桿秤,我苦笑着搖了搖頭。敲門過後,我側耳傾聽,凝神靜心,先聞了聞風,房中彷彿悄無聲息。我有些急躁,伸手推門,門後居然並無插閂,心裡頓時一下咯噔,冷汗急逼,猶豫着嘗試着輕輕地跨過門檻,瞪眼朝房中深處張望,陰影中的一張硬板牀,牀上正輾轉反側着小綠狀似痛苦萬分的身子,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臉色舒緩,轉身將門關牢,插上門閂。我放心地慢慢地靠近了他,鼻子先是一收,有些受不了他病中之體發出的那股子酸怪悶鬱的氣味。我伸手去撥他的臉,觸手寒涼,本能地縮回了手,低頭看自己,竟是一掌心的粘汗,我咬了咬脣,再次壯了膽子搖了搖小綠的肩膀,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死灰,脣色蒼白,眉心卻燒着一點紅,嘴裡嗡嗡嚅嚅着,不知在胡言亂語着什麼。我將自己頭髮撩至耳後,朝他再湊近一點,還是聽不清什麼,我嘆了一口氣,拿起剛纔在瀲灩灣蘸溼的帕子,稍稍用力絞了絞,從帕子裡擰出了瀲灩灣裡的清水,滴到了小綠的眼眉之上,他的睫毛瞬間抖了一抖,我把帕子輕輕地覆上他的額頭,溫柔地擦拭。小綠在□□中勉強擡目,對我笑了一笑。

“謝謝……”

我搖搖頭,可他說完這句話之後馬上又閉起了眼睛,沒有看到。

這是他今天對我說得最清楚的兩個字,接下來,他繼續發燒,從微微開合的嘴脣裡只漏出一些並不帶理智的哼吟,後來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竟又話多了起來,只是純粹的自說自話,並不稀罕聽衆,而我卻癡在了裡面,由心編織,竟從他斷續的話語裡剝繭出一個零落的故事。

“雙喜呢?”他閉着眼睛說道。

“誰?你說誰?誰是雙喜?”

“我和雙喜、雙寶出生在一個叫悠閒村的地方,大家親梅竹馬,春日弄桃,夏夜聽蟬,秋日求霜,冬午堆雪,很快樂,很快樂。雙寶經常羞我,她咬着粗粗黑黑的手指,很不好意思地問,椿芽,你長大了,是要娶我呢,還是娶雙喜?我愣愣着不知怎麼回答,其實我心裡還是喜歡雙喜多一點,可是,雙喜怕雙寶,我也怕她。我的眼角瞟到雙寶的後面,大榕樹的旁邊掩藏着一個竊竊可憐的小影子,目光幽幽,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雙寶,然後,還是看着我,一直地看着我。我就對雙寶說,我若娶了你,你肯不肯讓我把雙喜也娶過來?雙寶的目光突然變得很可怕,她沒說肯,也沒說不肯,只是一昧地抿着小小的嘴脣,用成熟得不象話的彷彿能透徹人心的目光看着我,一直地看着我。我從雙寶的肩頭看過去,榕樹旁,雙喜的影子已經不見了……無論如何,年少時光總是五彩斑斕的,可是,好景不長,我們村子,遭了殃!我們村子緊鄰着另一個國家,直到一羣戴着百鬼面具的士兵凶神惡煞地衝進村莊,燒殺劫掠之後,我才第一次知曉那個國家的名字叫——脂香!那一夜過後,我看不見娘,看不見爹,看不見弟弟,看不見……她們。我拼命地找,殘垣斷牆,人畜屍體之間,拼命地找……沒有!沒有!沒有!我,也去死吧!可是,我看見了一個神!其實不是,只是如水的月光下,那人看起來像神!雙喜站在神的左邊,雙寶站在神的右邊,我哀哀下跪,伏地叩首,以後,我椿芽也以你爲神,肝腦塗地,死而無憾!我和雙喜、雙寶五年前一起被送進了宮,我們三人一條心,心裡以他爲……唯一的主人……”

小綠沒有再說下去,他閉着眼睛不停地乾嘔,其實已經嘔不出什麼實質的東西,只在牀板上吐出黃黃綠綠的一灘污漬,照得他的臉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也許,他在這場棋局裡也稱不上是一顆卒,因爲卒總是強韌中帶着狠勁,能在死局中殺戮一片,別開生面,當衆生辱命的時候,卒又靜靜守在棋局一角,等待雲開月明,就算身邊的兄弟姐妹身處險境,它也決不露出觸角,而是殘酷地冷靜地保藏自己生存的機會。卒,是整個棋局中最無情的。可小綠扮演不來,因爲,他是爲情而入宮的。他的自我犧牲,三分蒼白,三分壯烈,三分悽楚,還有一分,千千萬萬的不該。

我離開他的時候,出得樹林,才發現日頭已經很高很高了,一瀉金黃,耀眼得讓人微感不適,我不由舉手擡至額前,在手掌邊緣看出去,瀲灩灣的對岸,一片燦爛明媚之中,悄立一人,斜倚門框,雙手環胸,衫裙單薄,身影飄逸,竟,從未見過她如此這種調皮的情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瘦瘦淺淺的瀲灩彎,關住了一個寂寞地看四季芳菲的淳于菀菀。她的面前突然起了一陣風,因爲隔得遠了,我也瞧不清她的細緻眉色,只恍惚中發現,她的肩頭沾了半瓣花,也不知掉落其上多久了,她沒有去拂開,彷彿盼着這樣的眷顧,花草中蘊含了她與日月同度的願望。我嘆息,宮這個地方,好就好在各色的女子,壞也壞在各色的女子,關住那麼多人的青春,真是一種罪過!

菀菀擡手,彷彿老遠老遠地對我招了一招,身形未動,並沒有要過來的意思。我卻在她的這個溫柔動作裡,駭心駭目,移動腳步,儘量地遠離身後樹林,儘量地裝作並不是從那裡面出來的樣子,儘量地和身後的一切沒有任何關係。不知她有沒有察覺到,她只是慢慢放下了手,看不出是依然冷漠着還是持續微笑着。

我彷彿再也不能欲蓋彌彰了,竟沒有禮貌地撒腿跑了起來,回頭一瞧,菀菀的影子越來越遠,而我卻像是乘坐在馬車裡一樣,從窗口看着倒退的樹木,一直只是我在動,而萬物,依然如故。

我緊捂心口,默默地回到了端儀殿,入耳便是兩簇輕笑,敢情我這裡已經來了客。再仔細傾聽,婉約聲裡,春風撲面,我奇怪着踅到我的後院,一株棠梨一株槐,樹蔭底下,几案石凳,兩位粉色麗人,輕提茶壺,手拈點心,笑語靡靡,一幅很自來熟的悠閒景態。

我瞪目,站在院門處,竟不敢再往前走。

湊巧這二位,我略略見過,與她們相識是理所當然的,因爲她們也是皇上的女人。

短褂長裙、粉紗曳地的段才人,身形嬌小,年齡尚稚,笑容甜美,言語天真,最討喜的是她那兩道淡淡的眷煙眉,一蹙一顰之間,憨態可掬。

而韋婕妤今日的裝扮,上青下綠。

我恍惚覺着,這也是最俗麗的搭配,韋婕妤是宮裡古怪第二,第一歸我,她今天的配色實在比元宵家宴那天,有才不了多少。可話雖這麼說,我瞅着瞅着,不經意看到她微微含笑的眼睛,清如綠茶,竟也有種別樣的韻致,在這樣清澈灑脫的目光牽引下,她那兩道平庸的眉毛也飛揚起來,鼻頭也些許俏挺起來,本來疏落的五官,也變得極不平凡了。原來,隨衆庸常和與衆不同之間,只隔着一雙眼睛。

她倆回頭看到我,笑聲有瞬間停頓,齊齊站起,只是韋婕妤的嘴——

韋婕妤的嘴巴鼓着,然後慢慢往前噘了起來,愈噘愈尖,噗地一聲,從她嘴巴里吐出一粒核兒,掉在桌上的空盤中,很清脆的響聲。

我瞪目看她,還是沒敢往前走。

韋婕妤嫣然一笑,段才人驚慌失措,參差伏身,前後二喊,“皇后娘娘吉祥。”

我卻是過了好久才答應道,“起吧。”

她倆也是沉默無聲,我想我老杵在院門口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便慢慢地走到她們先前笑語飲茶的桌子旁,也沒坐,陪她們一起站着,我目色一低,只見桌面上的茶杯顛三倒四,剩有兩隻還杯底淺綠,顯然是剛纔韋婕妤和段才人的。我心底有數了,八成是衆色妃嬪過來請安,見我不在,殿內太監置備了茶點,可她們大多沒耐性等待,陸續離開了,其實,段才人和韋婕妤也完全有理由走開的,現在,她們的留下,出乎我意料。

我想着終究還是有些懷疑着,一擡頭,發現韋婕妤的眼睛依然不閃不避,明明白白地看着我,我呆呆地掉落進她審度的目光中,她,卻又是突然一笑。

“娘娘一定在奇怪着,臣妾這樣的身份,竟敢在娘娘殿內踟躕不走,做出這樣大不敬的舉止,臣妾要麼是發病燒糊塗了,要麼就是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啊?我並沒有……”我徹底驚呆,語無倫次,她怎麼……

她淺淺一笑,眼神如星,清靈逼人,“臣妾確實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一股氣卡在喉嚨裡,鼻頭聳動,臉色有些發青。

她笑意更深,嘴角處隱現兩個小梨渦,“前陣子娘娘身體抱恙,臣妾和段才人每日依時來給娘娘請安,臣妾二人暗忖娘娘面色確實憔悴清瘦,很爲娘娘擔心。娘娘是不知道的,因爲臣妾和段才人每回都被擠在其他嬪妃姐妹的後頭,身單力薄,所以不被娘娘瞧見。後來,臣妾就與段才人商量,怎麼也得想法子給娘娘解解悶,消消病,這個——”她拿起原本就豎放在桌角的矮罐子,雲淡風清地笑着,遞送到我面前,“是臣妾們爲娘娘準備的。”

我懵懵懂懂地接過,手中之物輕輕的,並不含實際的重量似的。我再次疑惑看她,這次她的目光調轉開了,彷彿事不關己地說道,“明前雨後茶,臣妾家鄉的特產,臣妾的哥哥託人捎來宮裡的,臣妾今日亦初嘗,就借娘娘的院子飄了點隨意的香,娘娘若聞着喜歡,偶爾嚐嚐,許能解去心中的三分結。”

我唯唯諾諾,“婕妤對本宮倒是忠心關切。”

“不,那倒不是忠心,臣妾想,在宮裡說忠心二字,倒是最不可信的,娘娘願聽,臣妾還不願意說呢。”

我臉上一紅,不由自主地捧着茶罐低下了頭。

“那麼,爲什麼?”

換成她有些不可思議了,呼吸稍快,出語卻仍是輕柔,“哪有什麼爲什麼,臣妾覺着娘娘是個與衆不同的人,挺喜歡娘娘的,想想這個地方做朋友雖是不合適的,可彼此碰着真心,互相贈送心儀的東西,只爲分享。”

我聞言擡頭,看到她黃黃的皮膚上暈染了淺淺的紅暈,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笑容不是停留在嘴角,而是綿延到了真誠的內心。我心中微慟,只對自己有些看不起,並且明白了站在我眼前的這兩個人,不管是從容穩重的韋婕妤,還是安靜乖巧的段才人,都與我是一樣的,一樣的步步留心小心翼翼,一樣的捨不得放棄偶然相遇的吸引,一樣的放不下了就會淺嘗輒止的試探,卻又害怕受到更大的傷害。

突然隨風起了一段很好的心情,就因爲韋婕妤的一記吐核和一罐茶葉。招手讓韋婕妤和段才人也與我一樣坐下,喊着不知何時悄立在院門口俯首待命的小太監,送來了新的茶杯和熱水,我打開韋婕妤的茶葉罐子,毫不猶豫地伸指入內,拈了一撮,在三隻茶杯裡各放下一些,自沏茶壺,澆了新茶,示意那二女與我同飲。

韋婕妤拿起她的那杯,緩緩吹了一吹,待杯水靜止,微笑着啜了一大口,重新放下杯子時,已是茶去大半,一小片彷彿還未泡開的綠葉蜷縮在茶杯一角,再看韋婕妤的嘴角,亦沾得一瓣,我心中暗自好笑,剛想出聲提醒她,沒成想她伸出舌尖,快速一舔,將那茶葉含入口中,也不管清甜還是苦澀,兀自咀嚼起來,看那得味的樣子,引得我也想學她一學,毫無理由地喜歡上了她這個動作。

“娘娘的病可曾好些了?”韋婕妤咀嚼停當,開口問道。

“太醫院一直按時來請脈。”我回答道。

“臣妾聽說,指定給娘娘的太醫,是太后娘娘……”

“是的。”

韋婕妤不看我,隨意地望了望東邊牆頭,那裡本是杏花嬌豔,含春吐芳,我嫌棄東邊牆頭的吵鬧,前段日子,剛用剪子剪去了橫來我庭院裡的半根杏枝,它就算使盡吃奶的力氣,短時間內也長不到原來的長度,而被截去的枝頭,也只剩下懨懨寂寂的嘆息。我卻心眼亮敞,得意着我小小的報復——你敢砸我牆頭,我就剪你的花枝,兩不相欠。

韋婕妤的話在風裡斷續得很,彷彿她並沒有用很大的力氣來說話。

“娘娘倒是和已去世的清蓮皇后有幾分相似。”

我一驚,喃喃重複,“清蓮?”

她點頭,“前皇后的名字。”

“婕妤爲何如此說話?”

“臣妾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前幾天不知和哪個嬪妃聊天,正巧說到清蓮皇后的故事。”

“可否也講給本宮聽聽?”

“臣妾也是聽來的,內容或有參差,只可一笑,佐了娘娘下酒的料。”

我搖搖頭。

她淺淺一笑,繼續說道,“臣妾聽說皇上娶清蓮皇后的時候,費盡了心機。皇上三月下潯州,來到一座江南小鎮。清蓮未入宮前,只是縣令小女,身家雖清白,到底不顯赫。聽說,真的只是聽說,這位小姐,月下彈箏,彈箏的地方對着一個潭,水潭映照月影,而月下的女子姿容絕俗、體態清逸,皇上無意中碰到,便寤寐思之了。聽說,皇上堅持選她入宮爲後,當年在宮裡引起軒然大波,太后娘娘是反對最激烈的一個。不過,太后娘娘後來,對清蓮皇后倒也不錯,臣妾聽完故事後是這麼覺得的。因爲清蓮皇后入宮兩個月後便生病了,如果太后娘娘特別討厭她,怎會,怎會專門爲她指定了太醫呢。從她得病到去世,太醫換過好幾個,都是太后娘娘操的心。所以,臣妾剛剛纔說,娘娘您的情形與前皇后很相似……”

我心中低嘆,明灝月夜高臺上,碰到心中所愛,青春蔥蘢,相戀無忌,好不容易永結同心,舉案齊眉,廝守不過數月,卻生離死別,難怪少年皇帝從此執迷,遇月暖心,唯月所好,至死不悔。可這一聲嘆息迂迴繚繞,沉落心底,竟化爲極致寒涼與驚駭。

——如果太后娘娘特別討厭她,怎麼專門爲她指定了太醫?從她得病到去世,太醫換過好幾個,都是太后娘娘操的心。

——所以,臣妾剛剛纔說,娘娘您的情形與前皇后很相似。

什麼意思……

段才人年紀小,聽着韋婕妤柔和的敘述,突然感慨萬千,唏噓不已,“皇上好可憐啊,他和清蓮的感情就像別在耳邊的蒲公英,一時燦爛,可大風一吹,就散了。”在現任皇后面前感嘆皇上和前皇后的可憐,這個段才人可真是今古第一人。可我並沒有責怪她,看着她的麗色嬌顏,聽着她的清爽議論,突然只感到滿心的悲哀。

韋婕妤說,“纔不是,在感情這件事上,女子往往更可憐,所以,做女人難。”

她的憤世嫉俗,倒是該死的有那麼幾分道理。

我咬咬牙說道,“做宮裡的女人,最難!”

發泄胸中惡氣之後,突然感到無比暢快,兩手舉起,往後大張,然後,就這麼被從身後伸過來的一雙手緊緊地握住。

這雙手,手指修長,掌心厚實,傳來暖暖的溫度,好熟悉的溫度。

我仰臉,正巧也湊過來一張臉,在我的眼睛上方含笑地適度溫柔地看着我。

真是王八對綠豆的尷尬,我醜醜地張着一張大嘴,完全沒有反應地面對明灝。

一朵飛花靜靜地飄落到我和他的呼吸之間。

先動的是我旁邊的兩位,急忙跪地,恭敬俯首,“皇上吉祥!”

吉祥不了,我快對我現在的樣子哭出來了。

他眼神清澈,盡收我慚愧難過的表情,突然手下用力,卻是無比輕柔地用力,將我從凳子上慢慢拉了起來,然後他同我靠在了一起,一手扔握住我的手,另一手卻攬住我正氣得顫抖的身體。

他彷彿在等着什麼,他的呼吸咫尺可聞,薰得我耳後慢慢,慢慢,慢慢地發熱。

他對我眨了眨眼睛,笑亦塗滿眼底,突然扶住我腰的一隻手往裡收了收,推了一推。

我撇撇嘴,不情願地喊道,“皇上吉祥。”

他咧開了嘴,露出細緻的牙齒,“皇后免禮。”

他牽引我重新坐下,他亦坐下,可他的手沒有放開我的手,我掙了一掙,反而換得他那一雙漂亮的眼睛對我瞪目再瞪目,彷彿也在倔強着什麼,像個孩子一樣地微微發着不像話的脾氣。難怪,韋婕妤看看我,再看看他,輕輕地笑了,“皇上吉祥,容請臣妾告退。”

明灝對她揮揮手,她便拉着段才人,退至院門處,裙襬轉身,走了。

我總不能也來一句“皇上吉祥,容請臣妾告退”,我退哪兒去我。

他靜靜地看着我,不發一言,上面的槐花紛紛飄落,而他寬闊的額頭,飛揚的眉梢,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脣,五官的每一處,都在笑。

我不知道他究竟將我和韋婕妤的對話聽去了多少,他怎麼總這麼賴皮,每次都是悄無聲息的出現,嚇人一跳,現在還這麼不公平地笑在我前頭,我索性擡高下巴,無拘也無束。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突然一收,將我的手帶至鼻端下方嘴脣上方,我還沒來得及驚呼,他的氣息已經縈縈繞繞在我的手背上、指根處和手指尖,我的臉恐怕是騰地一下就發紅了,小拳頭僵硬着,讓他的摩挲肆無忌憚地順着我的手臂蔓延到心頭,慢慢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低低呢喃,“好香……”那麼溫和柔軟地說着,讓我不由也想跟着他微微而笑,還沒有來得及揚開嘴脣,又聽他說道,“什麼茶,好香。”我倏地睜開眼睛,原來他已經放開了我的手,正饒有興味地玩弄着韋婕妤送的那隻茶葉罐。我的手還聽話地擱在桌子上,彷彿兀自沉浸在他剛纔那叢溫暖的包裹中,回不過神來,不爭氣的東西,我咒的不僅是手,還有我自己。見我咬牙切齒,憤憤瞪目,他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一連串朗朗的聲音甩過樹頭,甩過庭院,拋落在藍天白雲之上。

他放鬆了肩膀,兩手交握,輕輕地放在小腹之上,一腿擱至另一腿上,足靴有一下沒一下地蹺着。我倚靠在几案邊緣,一手托腮,胳膊肘險險地搭在桌子上,看着他腳的動作,耳旁又只有風聲,漸漸地犯困了起來。

“真好……”他閉着眼睛說道。

“是呀,真好……”我眼皮子幾乎在打架了。

我附和着他嘴裡所說的好,他亦安靜地感性着我的趨從與附和,我並不完全清楚他所說的是何一種好,好着我這方庭院的寧靜無擾,好着剛剛打開的茶葉罐子,好着泡的第一壺新茶,好着槐花香,好着新竹綠葉,好着白雲悠然,還是好着能有一份好耐心來感受日月遞嬗的人,好着每一個人,還是好着與衆不同的那個唯一。只是迷迷糊糊中發現,我自己不知何時竟能適應他在我周圍的存在,放心他的存在,並沒有產生任何想要趕跑他的念頭。而他,也越來越多次地出現在我殿中,有意無意地將他的音容笑貌種植在我的日常生活裡。

有時,他在很遠處悄悄地看着我,起先我並未察覺,因爲在沒有外人的情形下,我總是口沒遮攔的,所以,他在安靜的時光中,一定將我看去了很多很多,等到我驚訝發現他的靠近,他的眉色之間便充滿了濃濃的興味,好像讓我吃驚讓我急躁讓我無緣無故發脾氣,在於他來說是一件世上最有趣的事。

有時,我和他偶爾在宮中任意一個角落相遇,我賞我的春,他守他的涓涓心事,沒有相約在一處,各佔了半個湖,我在湖的這邊,他在湖的對岸,我們同時映照在湖面上的影子,卻隨着漣漪的推動,期期艾艾地碰到了一起。我原本以爲他並不在注意我,而我通常是選定一塊平滑的假山石,吹着愜意的涼風,自得其樂地寫寫隨筆。正爲某章詞句冥思苦想之時,我不經意地擡頭,撩開眉前髮絲,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自作主張地移近了與我的距離,他竟然從湖的對岸跑過來,在我對面的石頭上也坐了下來,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手,看着我手中的紙,看着我手中紙上的心情故事,讓我驚悚不迭,忙亂地想要藏住已經形諸筆端的秘密。

有時,他就像今天這樣突如其來地到我殿裡,幾次碰巧我在,幾次碰巧我不在。我在的時候,他總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我說說話,有些我能懂,有些我不懂,讓我抓狂的不懂。我不在的時候,他也沒有急迫離去,彷彿很能等待的樣子,似乎喜歡我院中的風景,隨便拿過一張藤椅,一坐就是月上樹梢,偷着隔壁殿閣裡的光,也沒有燈下閒讀,身旁亦沒有紅袖添香,不知在咀嚼怎樣的三月春光,是否有一縷青絲在他心中珍藏,慢慢閉眼嘆一聲夜太漫長。他在人前如魚得水,在人後卻寂寞輕狂,我的處境有些微妙,常常徘徊在他的人前與人後之間,有時領會他的頑劣,有時悲傷他的離殤,而我竟會漸漸習慣他的矛盾,只道一切是尋常。

有風在輕輕推我肩膀,我揉揉眼睛悠悠醒轉,原來自己伏在石桌上睡着了,而不知何人爲我搭蓋了毛毯,不曾着涼。天邊月影搖晃,庭院裡花香彷徨,夜蟲的鳴叫深深烙印在我心上,我慢慢從桌旁站起,毯子滑落到地上,院中各個角落,都已不見他的身影。我回顧自望,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清晰地訴說衷腸。

我又獨自站立一會兒,裝點堅強,這個時候,我必須去爲空屋裡的小綠送點吃喝。

我還是先去尋找二紅想要交待點事情,可是很奇怪,今天鮮少見到她的影子。

我在這一排空屋的第三個房間前站定,手指反叩,敲了三下,兩頭輕,中間一下重。

我凝神定氣,聞了聞風,房內悄無聲息。

我什麼都沒有多想,以爲小綠一定在房間深處的硬板牀上輾轉反側。

我笑了笑,推門而入,眼前一晃,房樑之上——

小綠的身體吊在房樑正中。

脖間環繩,眼閉,口開,舌伸,手腳垂落,死得安靜。

不知生前是否掙扎,除了死了的他,世間無人能知。

不知生前是否哭笑,除了魂飛的他,世間無人能知。

不知生前是否怨恕,除了魄散的他,世間無人能知。

——娘娘,我現在才知道宮裡誰纔是與衆不同的善,從此,奴才只相信娘娘一個人。

——娘娘,救命,奴才給您叩恩了。

——叩恩啦……

——叩恩啦……

——叩恩啦……

我擡手抹去臉上兩行淚。

小綠屍體下方有一張椅子,應該要有椅子,不然怎麼做出上吊自殺的樣子。

真的很像。

我拉了過來,坐了上去。

我屈起一條腿,踏在椅子邊角,一隻手臂則橫在拱起的膝蓋頭,手兒微微垂落。

我背對門,面對屍體,看了很久。

我開始笑,並靜靜地等着一個人。

一定會來。

屋子外面一定變得更暗了,平常這個時候我會在端儀殿裡用晚膳,不見了我,他一定會找。夜風突然重重地碰了這所空屋的窗子,它並不是來鐵了心地嚇我,我也不會怕,當我氣極怒極憤極恨極的時候,就不會怕。

門吱嘎一響。

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進來。

我定定地看着屍體,沒有回頭,“你終於還是來了。”

我的身後寂靜無聲,沒有人回答我,或者,不願意回答我。

我鼓足勇氣,回頭一看,“怎麼是你!”

進來的,正是明灝。

不應該……

事情沒有如我預料地進行。

也是,命運的車輪從來都是舉動自專由的,不會因你而改變方向,不會爲你而喘息停留。

他第一眼看我,是着急的,兩手微張,朝前一步。

他第二眼看我,是驚恐的,因爲他也看到了我後面懸掛着的屍體。

他第三眼看我,是憤怒的。

十成十的憤怒,十成十的懷疑。

——真好……

——是啊,真好……

午後那種對話,爾等之間,不會再有。

“你在等人。”他說。

“不是你。”我說。

“等人來幫你收拾掉房樑上的這個東西。”

“是我發現的,但,不是我乾的。”

“怎麼證明不是皇后乾的。”

“你要我現在拿出證據,我沒有辦法。”

“那麼,朕要懷疑皇后了,可以嗎?”

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溼潤,他進來的時候並沒有帶上房門,外面的月光衝了進來,鋪滿了地面,而門外風一動,地上的月影也顫顫一動,他慢慢轉過臉,似乎預感到不會歡喜我下面的回答,而他這半幅側面,怎麼看,都有一種潺潺的哀傷。

我嘆了一口氣,“可以的。”

爾後,我學他的樣子也深吸一口氣,“臣妾也可以懷疑皇上嗎?”

他的側面裡,嘴脣微咬,“怎麼……”

我臉色晦暗地笑了一笑,“皇上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

“皇后以爲已經將這罪人藏得天衣無縫了?”

我搖頭,“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無所謂天衣無縫,小綠的發現,是早點晚點的事。”我一字一頓道,“就是奇怪,皇上怎麼找的到?”

我等了好久,才聽到他的回答,“皇后一直不回端儀殿,你的貼身宮婢向朕來討人了。”

“二紅?”我大驚,“她,到哪裡找皇上的?”

“當時,朕正在暢音閣。”

我又是一嘆,“臣妾明白了。”

他卻說道,“初五,從皇后殿裡帶走罪人小綠,押在慎刑司,本擬擇日審問,沒料,初六,慎刑司尚全向朕稟報,小綠失蹤了。小綠爲誰帶走,朕沒有一昧算在皇后頭上,小綠現在死了,自殺還是他殺,朕至此一刻,仍沒有十全十地算在皇后頭上。只是,皇后聰明,應該明白,菀菀遭遇的綠豆餅事件,並沒有完。朕看,皇后應回端儀殿裡,學會如何好好地做一個女人。”

乖的女人,是得不到事實真相的。

我從小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在暗示我應該禁足端儀殿,沒有他的命令,不得出門。

然後,他會來,給我一個好消息,或者給一個壞消息。

他這次是認真的,從他怒意叢叢的眼睛裡察覺到,他認爲有人侵犯了他獨享的權利和他的自尊,有人,在和整個皇族玩一個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皇帝,可是他看待事情的角度到底與我不同,他是養着人來幫他蒐集他需要的一切信息,而我只能靠我自己。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幫得了我。

門口掩進來一羣小太監,身手利落,將樑上的小綠屍體解了下來,放在地上。我回身去看,小綠凹陷的臉頰上爬了一隻蜘蛛,細細小小,腳步趔趄,似乎在小綠幾乎無肉的臉上站立不穩,它一個發狠,竟朝小綠鬆弛的肌膚上,咬了一口,如果小綠還活着,一定會吃痛捂臉,腳腳跳的,可是,他死了,死了,死了……

小綠的棋沒有下完,留給所有人一個疑惑的殘局。

再看小綠的脖頸間,粗粗的繩環上染着一截黑黑的顏色,竟是一條很不乾淨的繩……

我會回到端儀殿裡的,我會聽明灝的話,但我不會停止探聽事實真相的舉動。

進端儀殿後發現,二紅也回來了,很巧。

“娘娘去看淳貴人啦?”

“沒有。”

我一步一笑,沒有逼着她,可她一退一駭,形容尷尬。

“那麼,奴婢爲何到處找不到娘娘?”

“因爲,本宮守在一個空屋裡,等人。”

“人來了嗎?”

“你沒有來。”

“呀,娘娘等的是奴婢,幹嗎還要去別處,在殿裡娘娘隨意招招手,奴婢就會來的。”

我輕輕搖頭,微微噘嘴,“你不會的,因爲我今天一整天,都沒能找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你。”

她訕訕道,“娘娘說笑話吧。”

我再搖頭,“怎麼是笑話呢?本宮找二紅的時候,二紅正忙着呢。”

“是啊,奴婢今天在燒廚房把給娘娘做飯的鍋,都擦乾淨了。”

我嘴角嵌笑,“是的,二紅辛苦了,殺人,也辛苦了。”

我伸手一點她的鼻,一個欺近,手指一扣,抓住她的手腕,用上全部的力氣。

她駭異大呼,“奴婢不明白,娘娘,放開奴婢吧,痛。”

我嘆口氣,“脖子裡環着繩的小綠也痛着呢。”

我手下的她,紋絲不亂。

“小綠?幫着容婕妤害娘娘的小綠?那個罪人,死了活該!”

“二紅認爲,宮裡的奴才死一個是一個,賤命不值錢,不用在意嗎?”

“民間有句話說,鳥爲食亡,人爲財死。可奴婢認爲,宮裡不一樣,宮裡的人各侍其主,雖死猶榮。倘若,今日是娘娘要奴婢的命,奴婢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可是奴婢知道,娘娘善心,不會那麼做的,娘娘,您會嗎?”

二紅的臉湊近過來,黑黑粗粗,眼睛細眯,卻發出沉沉的光。

我說,“給本宮一個合適的理由,本宮就不會濫殺無辜!各侍其主,雖死猶榮,說的多麼冠冕堂皇,彷彿是這個世間最正正當當的道理,在我看來,全是狗屁!利用一環,害了另一環,到底算是你們的聰明,還是你們的無恥!小綠,並不是在幫容婕妤,本來我一直以爲小綠是芳嬪利用來除掉恩寵高過她的容婕妤,他一死,我知曉,原來他也只是受制於他人,是一顆用來除掉芳嬪和容婕妤的兩面棋,與他起同樣作用的,是小紅。小綠的曼陀羅,小紅的海芋莖,兩個局裡,湊巧夾雜着一個尷尬的我,導致事情更混亂,動機更復雜。我後來仔細想想,會不會我以往的推理都是錯的,事情本不是那麼複雜,動機原來很單純,角度原本很廣闊。我,並不是他們主子真正的目標,給我的下藥,只是爲了在皇上身邊弄掉那兩個妃子,兩個前後受寵,在宮裡漸漸地位逼迫我這個老皇后的妃子。所以這一系列事件的目的,本來就只是芳嬪和容婕妤,她們不是兇手,而是被害者。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小紅暴露了,小綠暴露了,會不會漸漸暴露出他們身後的那個主人,所以,有些人便不得不很着急。”

我將手去撥二紅的頭髮,柔柔說道,“怎樣,二紅可不可以說說了,是怎麼殺了小綠的?”

“娘娘真是,初五那天,小綠被皇上的人帶走後,奴婢就一直沒有見過他了。”

我嫣然一笑,“既然這樣,那麼就先聽本宮講一個故事吧。本宮的小叔叔十四歲那年元宵過後,就要進宮做太子侍讀了,本宮和妹妹極不願意,因爲小叔叔很討人喜歡,本宮和妹妹捨不得。本宮出了一個餿主意,妹妹不假思索便同意,本宮說,咱們往小叔叔的行李中扔些鞭炮吧,炸了他的書,讓他陪不了讀。你猜怎麼着,小叔叔的書沒被本宮和妹妹炸掉,可是卻毀了他,毀了他的手指,原本寫得一手妙書的右手再也執不了筆了。本宮呢,當場就悽惶後悔,只願馬上斬一手指賠給小叔叔。可本宮的妹妹不是,千般理由,死不承認。你猜怎麼着,本宮當着爹,娘,小叔叔的面,裝作聞了聞妹妹的手指,然後說,你們也來聞,我和妹妹的手上,都染了細碎的火藥味,爹,娘,是我和妹妹,一起毀了小叔叔的手指的!”

我不管她到底有沒有聽懂,繼續說道,“本宮講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二紅,風過留痕,蛇行遺蹟,天下所有的事情要麼不做,一旦做了,必會留下蛛絲馬跡,藏得再好,謀得再巧,還是會漏下些什麼的。多年來,本宮又一直有一個習慣,喜歡把每一個新環境中的人事物,和以往的生活,一一對照,本宮認爲,太陽底下無新事。原本,本宮還看不出,可現在想來,二紅與本宮的妹妹,真的很像很像,一樣的喜歡欲蓋彌彰!”

我將她的右手一反,手掌朝天,我用自己的手慢慢地描繪了她掌心裡的山山水水,“二紅是有自己的特點的,二紅到哪都會留下的,就是你這隻擦過鍋的手印。”

二紅的五根手指尖,點點黑漬。二紅在燒廚房找着的可不是一隻鍋,而是一條繩。她本想用找鍋來掩飾找繩,沒曾想繩兒還是留下了鍋上的痕跡。

做壞事的,可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雖然二紅不承認,可是本宮知道,二紅,不是第一次殺人,不然,小綠的屍體不會做得那麼平靜,那麼完美,真像自盡了一樣。可是二紅知道嗎,謀殺就是謀殺,心絃上顫動的聲音,掩飾得再好,還是會有餘音跳動,跳動,跳動,你聽到了嗎,你聽你的內心,不管殺過多少個人,一樣會緊張!”

二紅甩開我的掌握,後退三步,牙齒緊咬下脣,再深一點,就會滲出血來了。

“好了,現在,二紅再跟我說說,你又是怎麼殺了小紅的。”我兩手一攤。

“娘娘,小紅的死,真與我無關。”

“懂的,懂的,小紅的死,並不是二紅動了手,可,二紅分明是知曉的。”

二紅的眼睛像燒了一團火。

“因爲,小綠,小紅,二紅,你們三個受制於同一個主人。”

我垂斂目光,“那下面一個問題就很好回答了,斷腸草,是對皇上,對我,還是對菀菀?”

二紅難得嬌俏,黑黑的臉龐上漾開了紅,像蹲伏在庭院夜色中的一條蟲。

“真是冤枉,娘娘的話,奴婢可越來越不明白了。”

“知道了,原來,你們並不曉得第三種毒,也對,這一種可是能一下子就要了人命的。”

二紅古怪地看看我,突然對我道了一個萬福,“娘娘,剛纔茜姑姑傳來太后旨意,瞅着奴婢手腳利落,準備要了奴才去,娘娘,可以嗎?”

我大笑不已,心底荒寒,“什麼可不可以的,原來就是太后送來的福,我當然可以送還給她。二紅,你回去對她老人家說,本宮心和手都不利索,無法消受她老人家的恩,勞她老人家費心了,也花了代價,跟前三個得力人,死了兩個,所以,本宮雖日遭三險,環環碰毒,兩相比較,倒也沒有誰佔了誰的便宜。”

二紅寂然,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就走。

我又急急喊她,“二紅……”

她回頭,眼神有嘲,“娘娘,您又錯了。”

“怎麼?”

“娘娘一直叫錯了奴婢的名字,奴婢可不是二紅,奴婢叫,雙寶。”

——我,雙喜,雙寶,原本出生在一個叫悠閒村的地方。

——我其實更願意娶雙喜,可雙喜怕雙寶,連帶我也怕她。

——我,雙喜和雙寶,五年前一起進宮,我們發誓,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我對前面的她說道,“一直懷念那個寒夜,月下聞香,你握着我的手,鬆而溫柔,用慈悲的聲音說,是哪宮那殿的主子把你餓成這樣,二紅……”

她快速打斷我,“娘娘,您又喚錯了。”

我搖搖頭,“名字是假的,所以你要說,對本宮幾個月來的濡沫之情也是假的,我明白的,明白的。”

她突然一個跪地,頭朝下,額碰磚,咚咚咚,磕了三下。

我沒有去阻止她,她後來擡起頭來,紅腫一片的額頭上,我看到了與小綠一樣悲慼決絕的影子。

她說,“您一定要保重。”

我對她孤單踟躕地走出端儀殿的背影招招手,想笑,她也錯了,宮裡哪能有一定呀。

她說不可以問她背後的人是誰,我也猜得到。

對太后娘娘,她是模棱兩可,我是半戚半傷。

我想,韋婕妤衣服不會搭配,說的話卻是該死的極有道理。

——娘娘,前皇后,跟您很像很像,入宮後一樣極受太后娘娘的寵!

寵爲一時,如果我到底沒能遂她老人家的意,與皇上始終不冷不熱,那麼,過幾個月,我也會“生病”了。

宮裡的女子只有得了寵,蒙了聖恩,拴住皇上的心意,纔會事事順利,否則,連太后這樣本該□□賞花聆聽清風的無關人,也會跳出來鬧的,不對皇帝上心,就會令太后鬧心,千方百計選了一個皇后,本想借此牢牢掌握皇上,掌握了皇上,就是掌握了江山,掌握了江山,家族門庭,百年不毀。

所以,太后對我的“愛”,在我事事不上心的情況下,是一定會變成“毒”的。

二紅走了,留下了兩個疑問,直鬧了我後半夜。

其一,斷腸草,不是二紅下的手,那麼是誰?

其二,出自白天小綠口中的故事,有一句話讓我深深記得。

——我拼命地找,殘垣斷牆,人畜屍體之間,拼命地找。然後,我看見了一個神!其實不是,只是如水的月光下,那人看起來像神!雙喜站在神的左邊,雙寶站在神的右邊,我哀哀下跪,伏地叩首,以後,我椿芽也以你爲神,肝腦塗地,死而無憾!

我是這麼認爲的,小綠,小紅,二紅得救的那年那夜那地方,依太后娘娘的身份,怎麼可能會去!

所以,二紅那丫頭口沒遮攔的話,也不能全信。

要是沒頭沒腦地全部隨了她,我纔是真正的傻瓜。

我躺在牀上,一個側目,看到窗下的書桌上,鋪了半幅月影,有些殘缺,光色凌亂,就像我今天一整天拼命往腦中塞進的人、事和物。

無論如何,替小綠深深地不值。

大清早枝頭鳥兒的亂叫,原來不是來報喜,而是來喊喪,黃曆上說的對——

三月二十,立夏,宜豎柱上梁。

再怎樣適合,也用不着把自個兒的命上到樑上去吧。

我一個翻身坐起,走到窗前月光裡,看到今天的黃曆紙上其實還有一句話——

今日,喜神西北,貴神東北,財神正東。

怪不得。

我的端儀殿在東南方,一神不神!

合該我倒黴了!

——三月二十,樑上蛛,記“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宮裡的女人,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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