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記》
出場人物:十五歲位玉珠,十八歲位方華,十三歲位秀珠,秀珠的男朋友,位將軍,位夫人,位府衆家丁。
地點:位府後門,幽幽小巷,落語深深。
時令:風掃葉,滿地團,檐下燕巢空,尋南去,零落一坯泥,鎖一室清秋。
她倚靠在桌邊,正在戲燭。紅焰瘦高,浮在燈盞中央,腰肥腿細,下盤不穩,任風一搖,私下扭動,躍舞歡快,煞是引人。
所以,她盯看了很久,眉心一擰,突然嫉妒起它這種任爾東西的瀟灑。得給點它苦頭嚐嚐,她這樣的千金小姐,有什麼做不到?她突然伸手,兩指對捏,拈住了那點焰心,她要讓它也學會皺眉,要不然,怎麼消得了她今日遭遇的那股子躁鬱。
明日中秋,據說宮裡的他亦有三天休假。她三更起身,在室內彷徨,激動不已,耳尖豎起,府門一開,就守在外面,比府裡負責買菜的鴨嬸還要早。門階旁的小廝禁不住對她頻頻側目,又不敢數落她什麼,可是,她不在乎。
她分明缺了一頓早飯,餓了十足,可是,她不在乎。
她踮腳翹首,等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目光一亮,紅脣挪了挪,似驚喊,到底沒有喊出,只是吐露一聲淺淺的感慨,無限欣慰了。
她遠遠地看到,他騎着灰馬,悠悠盪盪地慢慢踱過來。
她抿了一朵桃花笑,原本緊緊撫住心口的兩手,不落痕跡地垂下,藏在袖中,往腰前帶過來,兩手在袖子裡互相攥住,左手拇指對右手拇指,不斷地蹭着,不爭氣地緊張着。不過,再不爭氣也不能讓給他看,他看了,只會笑她,不是刮她的鼻子,就是劃她的臉頰,這種親暱的方式,並不是她想要的……他不會知道……
他騎得近了,她擡首眯眼,朝他粗略一看,瘦了些,蒼弱了些,不過,精神不錯,正展顏微笑。他下了馬,走到她跟前,她反而低頭,心眼張開,用它仔細地瞧他,他似乎裹着濃濃的憂鬱,似乎繞了千指結,似乎藏了無數秘密,而且,這一切,全不是因爲她……
“玉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不喊我呀?”他柔聲開口。
“不知道怎麼喊。”她幽思一縷,輕輕落在他眉間,真的不知道啊,就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
“呵呵,玉珠不是隻能喊我叔叔嗎,笨蛋,一年不見,又糊塗了?”他大笑,彷彿只有對她,才能開玩笑。
“我不願意!”她突然亮嗓大喊,尖利可怕。
大門後探出一個小廝的臉,驚悸地看着她和他。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還是我笨了,不知道玉珠歡喜什麼?唉,我這個人到哪兒都不會識人,該看的不看,不願讓我看的,我卻……”他話音懨懨,透着無力與無奈,讓她突然厭棄自己,怎麼這麼可惡,怎麼說着說着,就讓他成這般模樣了,她壞,壞透了!
所以,一整天,方華都沒來找她。
方華拜見過她的爹孃後,就一直默默地藏在後花園裡,大嘴娟給了他一柄茶壺,他行李裡自帶茶葉,於後院一汪活渠裡舀一勺水,借了大嘴娟的竈頭,自己給自己泡了一壺茶,茶香借風飄散,蘊了整整一府,清冽含芳,與衆不同,饞了她一個眼紅,可是,他沒有請她喝。
真稀罕,也不知是什麼茶葉,好東西不分享,落了孤芳自賞。她咬咬牙,恨恨在後盯他的背影。他黑亮的長髮中,疏離地束了兩根玉帶,在風裡這麼柔蕩着,形色複雜,似乎很憔悴,似乎那背也是硬挺出來的,似乎他不堅持堅強,就會一地破碎,似乎……
她咀嚼成癡,原本嗤之以鼻而暴露着的尖牙往裡收,再往裡收,奇怪,收着收着,天空怎的落了雨,她的目色怎的一片模糊?望天見藍,透徹明澄,沒有下雨!原來,是心湖裡的水滿了漲了,溢出了眼眶。
她掩回房,這天的中飯和晚飯也沒吃。
再也沒興致約他往青梅山頭去捉月了,只剩下夜幕寂寂中戲燭的力氣。
“噝!”她吃痛縮手,食指一點焦黑,燒得很深,奇怪,怎麼手指頭痛着,竟能減輕心頭的灼燒呢,原來,燭火也有治傷的功效呢,嘻嘻,再逗逗它。
桌前半扇窗,被風一碰,往來搖曳,最後帶起的絲縷風息,將燭一撲,滅了。
滅了,暗了,靜了,更想了。
她不動,眯眼享受着偷偷跑進來的月光,自始至終,月兒一直守在她的窗前,不離不棄,她身邊的燈燭滅了,它纔敢偷偷愛着她。月,對她真的很好很好,她以前爲什麼要那麼那麼討厭它呢?原來世間萬物,都是日久增情,相濡以沫的。她彷彿心鏡一開,以後她也要憑這種方法來識人,因爲人對人的好,一時半會,是怎麼也看不出的。對爹,對娘,對方華,對秀珠,對大嘴娟,對快耳芳,對府裡任何一個人,她都要重新滋濡情感纔好,呵呵,一定要這樣。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呀?”
是秀珠的聲音,正經過她的小樓下,好的,她這就去找秀珠,好好與秀珠重新做姐妹。
她一探身,從窗口看下去,一眼看見秀珠纖細玲瓏的身影,心下一甜,張口欲叫住她。
她的聲音卡在喉頭,到底沒有發出,秀珠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碰着不合常理的場合,她通常的反應是,愣怔,遲鈍良久,還是找不到方向。
可是腦中電光火石般,劃過的是娘連日來滿足的笑。
“這下好了,玉珠不久便可以進宮,秀珠呢,也和李大將軍的長子定了親,笈禮過後,便要過門,位家從此更加錦繡繁盛,老爺,也不枉妾日日年年爲家門費盡思量啊!這下好了!”
這下,糟了。
瞧秀珠旁邊那位,十成十是個男人,身形瘦削,不知年齡幾何,樹影憧憧,剪了他的側影,面目形色,一概看不清。
她沒多想,噔噔噔跑下樓,前面二位走得急,一撥後門閂,掩過兩個影子,掉進外頭一片夜深沉裡去了。
她從後望去,男子步履輕閒,服飾暗灰,瞧不出貧窮與富貴,秀珠,該死的秀珠,儂儂依依地靠在男子手臂旁,只因男子步伐快過她,要不然,她整張臉快粘到他肩膀上去了。
她原地跺腳,啐了一口,還是忙不迭追過去。
跨過門檻,她一點也無察覺這道平日裡走過無數遍的門檻,今夜一點兒也不簡單,就像人生處處的平凡,仔細咀嚼,也是一個都不簡單。
撲面一陣清風,冽了她的口,澈了她的心,所以,嗓門就特別大。
“秀珠,你給我站住!”
秀珠回頭,那男子沒有,背影朝她,悠悠晃了一下腦袋,閒閒笑了,“呵呵……”
她瞪了那男子一眼,心底咒罵,可惡的東西,她已經好久沒罵過人了,除了十歲時青梅山頭的那次。
秀珠臉蛋微圓過她,白日看來,紅紅透透,健康明媚的不得了,闔府上下都很喜歡她。這會子,她泠了點月色,更沾了幾抹靈秀之氣,嬌嬌俏俏地倚着旁邊男子,更可愛無雙。
可是,這丫頭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正做着天下最不可愛的一件事。
“姐姐,幹嘛呀!”秀珠對她似嗔非嗔,口氣低柔,迷迷濛濛的。
“還問我幹嘛,我要問你正在幹什麼?”她急巴巴地吼,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氣受,這兒三人,只有她一人在躁,莫名其妙。
“姐姐不都看見了?還問幹什麼?姐姐,夜深了,你快回去睡吧。”
“丫頭,你這樣,我怎麼睡?”
“我正逍遙去呢,姐姐不明白。”
“胡說,兩年後,你就可名正言順嫁人,此刻的逍遙,不值一錢。”
“姐姐市儈,哪知人生的快樂,就在今朝。”
“秀珠,你不知道,平凡就是快樂,你現在,真的是引火自焚。”
“姐姐,忘了小叔叔給我們講過的故事,涅磐的鳳凰,更加耀眼,焚就焚,與他……”秀珠大眼一轉,癡癡迷迷地落在身旁男子身上,“與他一起被燒,我願意!”
“呵呵……”那男子又是一聲靜笑,琳琅動聽。
可是——他究竟有沒有良心,這會子怎麼笑得出來?
她上前一步,動嘴不成,準備動手了。
她纔剛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與秀珠做姐妹,她是個說到做到豪爽無二的人。她今天,死也不會讓秀珠走——哼,有膽子就試試看!
她快,門開得比她更快,兩叢家丁,從門裡擁出,手提燈籠,黃澄耀目,包圍了她,秀珠,那男子。
爹挺着身子,腳步寬落,搖到外頭,將軍作慣,在府中亦拿捏着巍巍氣勢,令小輩害怕。可爹不兇,比之娘,他更願意與她和妹妹親近。這會子,爹爹也皺眉了,就表明他真的怒火叢叢,瀕臨爆發了。
娘腳踩碎步,體態婀娜,雅緻端芳,秀外慧中,孃的形色一向喜氣,照理不會讓人害怕,可闔府最怕的就是她。娘一旦眉兒不展,脣角卻笑如花,就意味着她心下結冰,冷漠無常。
然後,爹和孃的後頭,跟出了方華,靜靜觀望她,沒有言語。
她說過,她一向遲鈍,被兩片燈籠照得傻了,久久未能解釋,及至一咽喉頭,驚詫抿脣,正要開口,“爹,娘,我……”
秀珠突然一個上前,攥住她的衣角,死死地,臉色僵灰,慼慼地。
秀珠一仰頭,對門口人喊,“爹,娘,我正勸姐姐不要與人私奔呢!”
她倏地回頭,盯了秀珠的眼,死死地,臉色僵灰,慼慼地。
秀珠眼神閃爍,不敢正面對她,隻眼角瀉了一叢怕,一叢悔,一叢……推卸,就要推卸得一乾二淨,在那裡面找姐妹,不可能!
該死的什麼鳳凰涅磐,大難臨頭,原來誓言這麼輕易可破,她下決心,她自己,以後決不輕易承諾,破了承諾的人,是世上活得最辛苦最空洞的人,這樣的人,不會幸福。
——前頭那男子,反駁啊,快快反駁啊,你是秀珠的,不是我的,從來不是!
可是,他只冒着悄悄靜靜的絲絲笑聲,說了一句話,“呦,不愧是位家人!”
——誰?他說誰?秀珠,爹,娘,還是我?我們都是位家人,天地良心不二欺,這個人怎麼……
方華突然對她一招手,“玉珠,快進來吧,外面寒涼,找不到溫暖。”
前頭男子突然急急轉身,“什麼?你纔是……”那聲音,一叢驚,一叢駭,一叢……悔!
她怎麼會聽出悔?只因着他立刻爽落地也對秀珠這個方向啐了一口。
這一照目,她驚詫男子臉上繫了一條面紗,看不見五官細色,只玲瓏在紗巾上的一雙眼,清,狂,鬱,邃,竟是一雙很複雜的眼。
一個轉身,他跑了起來,月亮在後跟着他,所以地上遺蹟的,不知是月的影,還是他的影。
她的身旁快速擦過一人,追了過去,是方華。
她鼻頭一嗅,似乎從方華顛三倒四的零亂腳步下,嗅出一抹顫抖,月亮落在方華前頭,所以看不出,到底是月在抖,還是他在抖。
爹大喝,“無恥的丫頭,還不快給我進去!”
她和秀珠靠在一起,說無恥,不知是點了她,還是點了秀珠。
只覺得飛耳而入的,是兩旁僕從竊竊的笑,也許明朝,位家的“可恥”就會傳遍全城。
世上最厲害的武器,不是刀和劍,而是流言。
她一拉秀珠,輕輕說,“你跟我走。”
進了房,她問,“那是誰?”
秀珠呢噥,“我也不知道。”
她急,“叫什麼名字?”
“我也不知道。”
“住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
她翻個白眼,開始一連串,“他什麼身份?”“他年齡幾何?”“他幹什麼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爲什麼要跟他走!”
秀珠癡癡地說,“姐姐,他今夜從我的窗口跳進來,只對我笑了一聲,與我說了一句話,牽了一下我的手。姐姐,你要沒看見過他,聽見過他的笑,柔靡過他的眼睛,咀嚼過他的聲音,那種風華絕代,姐姐,換了你,也會跟他走!”
她噤口,心底喊,你個毛病!
秀珠走後,方華很久後也來了。
她已經點了燭,擋住了窗外徘徊的清輝,她與月亮沒有緣分,月色最美時,就是她最黴時。
她無力,“你去追了?”
方華點頭。
“追到了嗎?”
方華點頭。
她驚喜,“是什麼人?”
方華搖頭。
她開始擰眉,“住在哪裡?”
方華搖頭。
她鼻子氣歪,“幹什麼的?”
方華搖頭。
她開始一連串,“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不是追到他了嗎!”
方華突然大吼,“我知道!”她眼兒一亮,方華再大吼,“不能告訴你!”
她心底咒,那你把我剮了吧。
方華一拉她的手,“玉珠,你要不要……陪我出去走一走?”
她上齒咬下脣,搖搖頭。
方華懇切地盯着她,從沒這麼熱烈,手抓得她緊疼緊疼,“玉珠,我們走吧,這個地方……唉,待厭了。”
她下齒抵上脣,點點頭。
她收拾行李,和方華穿過樹影,繞開花香,踏過後門檻,她早說過,這個平日裡走過無數遍的地方,今夜極不簡單。
方華趁風,湊在她耳邊,對她說話,那氣息沾了點溼,很適合在她心底種花,“玉珠,你聽……”
“聽什麼?”
“馬蹄慌亂的江山。”
“呸,除了皇上年輕時與西邊脂香國打過一仗後,多少年了,並沒有兵戈崢嶸啊。”
“噓,聽,靜靜地聽……”
“我說,方華,你知不知道,我們倆現在乾的事情,叫什麼?”
“我知道,私奔……”
那麼,也算當事人承認,證據確鑿。
明早全城大街小巷傳的,那也不叫流言蜚語,而叫,一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