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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篇

14.第十二篇

今早起身,我就發現端儀殿內多了幾個新太監。

來時悄然,迅速站位,訓練有致,動作乾淨利落得沒話說。

宮裡能派出這樣不省油的奴才的,只有一人。

他們——

兩隻守在殿門口,低眉攏手,恭謹異常,只那雙雙眼,閃了青白色,防着外面的人進來。一隻蹲在廳柱後,躬身俯首,安靜無害,只那鼻翼翕動,噴着起伏氣,防着裡面的人出去。聽說還有一隻,落點落在了燒廚房,用二紅的話說,一大清早就開始在那繞來繞去了。我雖未瞧見,想來和我家大嘴娟養的那隻青頭蒼蠅差不多,聞香識氣,嗅這嗅那的。

我不禁笑,證據哪是這樣找的呀,我雖是全宮認定的傻氣皇后,可我真要謀殺,我也不會把有毒之物留在那麼明顯的地方。

我又慄慄懼寒,明灝終於認定,下了決心——監視了我。

每天辰時,各宮各殿的大小妃嬪會按時來請安,今天當然不例外。

我耳朵不尖,卻聞得那鶯聲笑語,輕巧踏步,剛觸臺階,就被擋住。然後我想象,各張粉色撲面的玲瓏美顏,必然微張嬌口,噝噝有聲,訝然不已,必然頭頭探望,道道目光輕易穿過倆太監的瘦長身子,落進了殿內,像商量好似的,這些目光也是你佔個桌子,我蹲把椅子,她挑個几案,剩下的就一古腦兒並排在我的跟前,然後盈盈嬌嬌,漾着憐憫,款款勸慰——

呦!皇后娘娘,您怎麼成這樣子了……嘻嘻……

在宮裡住久了,這第一要練的就是這雙招子,眼光要快要準要狠要穩,在最困擾最漏不出消息的情景下,也能夠辨識傢俱顏色,分析房中身影,第一時間得出結論,方爲高手。

我這輩子怕是練不成了。

可門口那幫子女人能行,而且很有培養潛力。

我想,不出一時半刻,外宮內宮,大殿小房,似最醉人最溫柔的東南風般,就會滲入這樣的消息——“皇后娘娘完蛋了!皇上行動了!咱姐妹有福嘞!”

我開始用膳,早飯吃紅棗薏米羹,銀絲木耳面。

剛剛結束,辰時過半,湊了時機,恰好進來兩個人。

一個是脣角點顆黑痣的林太醫,目朝天,得意色,奉旨而來,名正言順。

另一個卻從未瞧見過,海青色太監服,袖口領圈處有小團花樣的錦飾,足靴也比一般奴才要高,可見就不是一個一般的奴才。

他進了門口,沉靜地跟在林太醫的後面,與林太醫的大搖大擺對比,這人不張不揚,步子始終慢別人半個腳跟,可又不遠不差,不輸太多的餘地,姿態不驕不卑,踱到我面前,倒是自始俯額,額頭黑漆,排着深深的皺紋,一條一條,甚是整齊,與一般老者的委頓衰邁又很是不同。

他一個躬腰,手鬆鬆抱拳,向我送了過來,聲音洪亮,中氣不錯,“奴才內廷府慎刑司管事尚全,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千歲金安!”

我心絃顫顫一撥,抖了不成音的調,進宮前娘給我講過內廷府,進宮後小紅有次也提到過內廷府,她們說時目色懨懨,閃着我弄不明白的厭惡,又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地告知我,“當然,玉珠是不可能與那個地方有交集的。”“當然,娘娘是不可能見着內廷府的人的,特別是那個慎刑司。”

入宮後,在如意館找了些書籍來看,解悟了很多宮廷內的司制禮儀,由此而曉——內廷府,分爲廣儲、都虞、掌儀、會計、營造、慎刑、慶豐七司,明着管理組織皇族的衣食住行等各項事務,暗裡就是處理三宮內院大小殿房的隱事糾紛了。宮裡人,只要腦袋不發昏,有誰會去親近那個慎刑司?犯了事的皇子親眷,惹了災的後宮妃嬪,進去兜轉一個圈後,便已是物是人非了。後宮西北角的浣漱堂裡,削了品階禁了足的宮人們,無一例外都是進過去慎刑司的。

今天,我卻真真實實地碰觸到了,不知家中窗下繡花的娘聽聞後,會作何感想。

我入了迷思,好久沒有應聲,面前那人身子躬得久了,必然會累,可他不顫不抖,身形不移,禮制周到,內斂穩當,這個老太監可是與茜姑姑還有得一拼的老宮精,碰着這樣的人,我通常不會應付。

清清楚楚的聲音再次喚道,比先前稍稍拔高了一點,“奴才尚全見過皇后娘娘!”

我嫣然一笑,“起身吧,不知——尚公公今次來,可否保本宮的全?”

他肩頭一聳,將彎着的身子提了起來,讓我注意到他的眼裡,渾濁地包了一層黃,黃中一點清,雖小,卻放得遠,原來在宮裡要住得久,要得勢的話,必然要使自己的眼,大黃中帶一點清,由此,心也是大渾中帶一點明啊。

他老皺的脣角扯了一絲笑,也看不出是勉強而爲,還是真正爲我的話而好笑,“奴才不敢,太后娘娘讓奴才來,告誡着,聽該聽的話,辦該辦的事,忠該忠的人。”

不僅我聽聞後訝然失色,連尚公公旁邊的林太醫也搖擺着腦袋,雲裡霧裡。

我示意林太醫與尚公公坐,林太醫大大咧咧,無所顧忌,晃頭轉眼,一色蠢相,尚公公推辭惶恐,幾番相讓,慼慼而坐,半個屁股點凳,半面不敢碰,看似他對我謹敬,實則我爲他的話而驚心。

原來,他是太后派過來的。

到今日爲止,在我看來,太后的心意依然模棱兩可,也是也不是,太后的喜怒依然捉摸不定,太后的目的……就算太后真有目的,我如此愚鈍好騙,又有什麼資格去琢磨去辨識呢!

林太醫說,“昨日皇上受驚,想來娘娘亦受驚,皇上一夜擔憂,今早就派了臣過來了。”

我目色泯然,“皇上的驚是因着淳貴人而發,皇上操心的是本宮會不會因淳貴人的大難不死而——驚吧!本宮要不驚,合情合理,本宮驚了,皇上就尋着線頭了,到時候,林大人只需抽絲剝繭,順理成章,寫下皇皇大論,而大人的官運,也潛力深遠!”

林太醫瞪目,嘟囔兩聲,他,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

我不喜歡扭捏,我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與其坐守空庭,整日惶惑着一顆心,嘆息花開花謝,然後乖乖地認命地領罪,那麼在罪責下來前,我至少要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

可到底無奈,最想最想發泄的,還是在他的面前……

我看到尚公公翻騰複雜的眼光,他似乎鋪了一底的擔心,又似乎不像。尚公公是太后派來的人,我是否能理解成太后的心裡爲我鋪了一底的擔心?不,走到此時此境的我,告誡自己不該作如此單純的猜想。

林太醫單刀直入,“娘娘可知曉,昨日暢音閣的淳貴人中了毒。”最後一個字他是吱唔着從牙齒縫裡擠弄出來的,陰慘慘地拖沓了一絲氣,然後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脣角一掀,“本宮知曉。”

“娘娘可知,淳貴人中的毒,是出自一盤綠豆餅!”

我鼻頭一聳,“本宮知曉。”

“娘娘可知,淳貴人的綠豆餅,是出自娘娘的殿裡!”

我打了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大哈欠,“本宮知曉,還是本宮親自做的,配料是本宮殿裡的,揉捏餅團,蒸煮至熟,沒有假手任何一個人,是本宮親自做的。”

因爲,我喜歡的東西都是我親自弄的,我喜歡把這樣純純的心意傳給我喜歡的朋友,我現在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要通過這種純純的方式傳達純純的心意,是多麼困難啊。

尚公公突然一個擋手,攔住了林太醫更多的無禮問話,林太醫皺眉看着身前這隻粗粗的手臂,幾分怕,沒有再說話。

尚公公的語調緩緩的,似乎沾了一些體恤,“娘娘可以再好好想想,在做餅過程中有無穿插意外,進來過什麼人,出去過什麼人,娘娘有沒有間歇離開過所做之餅,有沒有吩咐身邊個別奴才置辦材料,配給佐料,至少,做餅需要綠豆,需要麪粉,需要花釀,需要蜜醬,奴才認爲,這些恐怕不是娘娘一個人能辦得好的。”

以尚公公的年紀,怕是在慎刑司掌理了很多歲月,他什麼大小宮案沒見過,什麼隱情隱事沒聽過,我想,他之所以在那個位子待得牢,正在於有很多案子,他明瞭,不必要去盡心盡力,睜眼閉眼只在心,關了嘴,一輩子不說,保你護你的人也會逐年增多。

今次的謀殺,涉及到皇城內最尊貴的兩個人,皇上和皇后,險些被殺的又是皇上最最寶貝寵幸的“暢音閣的那位”。菀菀被明灝藏得很好,正像他自己坦誠的,一般人是並不知曉她的存在的。可別人不知,尚全這樣的老宮精一定知,他一定知道我,明灝和菀菀三個人之間複雜的名目,一定的!

那麼,他這麼事無鉅細地爲我分析,爲我找第三種可能,爲我……

我真不知道是喜是憂,正如我不知道在這種地方有多少人,是真正能幫我的。

我看了看尚公公那張縱橫溝壑的老臉,略咬了一記脣,到底沒說。

綠豆是殿內太監磨的,麪粉是御膳房配給各主殿燒廚房的,這兩物平日鎖在殿後廚房的倉庫內,當用即用,不害人無妨,要動了心機,這兩物擺放的位置一點兒也不安全,下毒,很容易!桂花醬是菀菀送的,一罐吃完了,一點兒也沒事,這一罐,昨早剛剛拆封,平日裡罐子也是放在燒廚房的,也不安全。只是要在裡面下毒,必然先撕下封口,要重新糊好,到底會預先掉了形跡。至於餅,真的只有我親自在做,如若我瘋了,我也會認爲,毒很有可能就是我下的。只是我沒瘋,人之將亡,逼急了也會跳牆,不是我做的,我不會承認,惶惑痛苦到極點,我也不會承認。要解我的嫌疑,那麼,看來只能找出真正的兇手。當務之急,我必須先問一個問題。

“林太醫,可否告知本宮,毒,是下在外層的綠豆皮裡,還是下在裡頭陷着的桂花醬裡?”

“咦?”是林太醫倒抽口氣的聲音,他仿若很驚訝地看着我,“臣惶恐,娘娘怎麼知道,毒是下在了兩層裡,綠豆皮裡有,桂花醬裡也有!”

我差點翻白眼,我哪裡會預先曉得,我只是在尋找一切的可能。

這個太醫看似藏不住話,好大喜功得很,骨子裡卻懦弱膽小,明灝用錯了人。

我皺眉搖頭,看來明灝不是很懂識人,這對帝王來說,是大忌,若然以後,他可能會……

呸!我自身都難保了,還擔心他作什麼!唉,擔心作什麼……

下毒人心思縝密,毒下兩層,保全萬測,如若不用綠豆皮,那麼桂花醬會要了你的命,如若不用桂花醬,綠豆皮會勾了你的魂,如若你貪嘴,樣樣吃,雙重毒物,致命極點,定讓你超不了生。

只不過,現在我還不清楚,到底下毒之人是要我的命,還是菀菀的。

不像明灝昨日的猜測,我認爲,這件事跟他一點關係也無,換個角度想,這是女人間的糾纏。

餅是我的,桂花醬是菀菀的,我和菀菀都有機會吃,我和菀菀被謀殺的機會一樣大。

人人以爲是我要殺菀菀,絕了皇上對她的情意,只我知曉,如若不是昨天我跑東跑西,忙亂得像個鬼,也許吐血昏迷的人中也會有我。案子發生了,天下只有兩個人知道,菀菀的事不是我乾的,一個是真正的兇手,另一個就是我。

也許,那人很野心,菀菀的命他要,我的命,他也要。

我皺眉沉思,線索似乎很多,下毒的機會似乎也很多,能成爲兇手的人更多,宮裡大大小小,包括……

越是看似明顯的證據,越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因素交纏,造出一張爬滿無數可能性的網,網中那隻折了腳,踩不出陷阱的蜘蛛——就是我!

林太醫突然又口氣陰鬱地冒出一句,“最讓小臣想不通的就是——怎麼綠豆皮裡和桂花醬裡的不是同一種毒呢,真奇怪呀!”

我凜凜地打了一個寒顫,從頸項處綿延過脊樑骨,掉了腰間一灘冷汗,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再,說,一,遍!”

林太醫被我駭住,連尚公公也瞧出我不對勁的形色,擔心地喚着,“怎麼了,娘娘?”

我伸手點着林太醫嘴脣那顆痣,“你給我再說一遍,兩種什麼!”

“兩,兩種毒啊,一個餅內有兩種毒啊!娘娘,您怎麼……”

我也知曉此刻的我目色凌厲,閃着很可怕的顏色,一種在宮裡我還從未使用的凌厲。我平撫胸膛,稍稍緩了口氣,“無妨!林大人,請你細細說!”

“桂花醬裡的是斷腸草,量大性毒,淳貴人抵不住的原因大部分來自此物,小臣花了一夜,齊集太醫院全班名醫,纔去了淳貴人體內八分毒而已。綠豆皮裡的是曼陀羅,藥性趨緩,量也不大,慢性發作,淳貴人至今昏迷未醒,多數原因是食了此物。娘娘,應該知曉的吧。”

我不理會林太醫的明嘲暗諷,只在心裡默默唸着這句話,一個餅,兩種毒。

春氣是每日漸盛了,日長夜短,早飯進得晚,中膳也相應推遲了。

在宮裡吃飯有一個好處,各殿做各殿的,誰也礙不着誰,以我的地位,又是想什麼就可以吃什麼的,雖然不喜歡山珍海味,想象着我也可以將它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甚是有趣。

在宮裡吃飯有一個壞處,各殿做各殿的,誰也伴不着誰,寂寞芳華春至深,原來這樣的境界並不是無中生有,以往在家在外,都有方華伴着陪着,粗粗的茶,淡淡的飯,怎麼吃也怎麼香,進了宮,吃不着那個味。

我喜着庭院內的鳥音清脆,槐香飄逸,於是我讓二紅擡了張几案,放在外面吃。

我的中膳,吃的是雞蛋筍皮湯,芹菜炒肚絲。

剛剛結束,未時過半,湊好時機,又進來兩個人。

一個是明灝,乳白色長袍,腰間一根天青色佩帶,未冠帝冕,束髮嫺雅,看過他披髮的樣子好多次,月前夜色中居多,這麼天光放晴裡是第一次,染着十成春氣的午後陽光從他身後照了過來,用明燦耀眼的顏色包裹住他,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那黑黑的頭髮隨風亦從臉兩邊往前拂來,飄逸極致,散去了五分帝王的矜傲,添了三味鄰家的親切。

我的面前攤着凌亂的几案,兩腿分案旁而放,斜斜坐着,姿態極端粗魯,我的手裡端了個空碗,米粒不剩,浪費可恥,我剛含了口湯,嘴裡還咂着半口雞蛋,我的眼睛眯縫,有點頓頓迷迷地看着背光朝我走來的他。

我看不清他眼裡的顏色,他能把我的全身盡掠眼底。

所以,我很好理解,他從雲光裡走出,近到我面前,低頭皺眉,漠然冷冷瞥着我的意思。這一瞥裡,藏了一分爲兇險萬分的淳貴人而發的急,逼着一分認定我嫌疑最重的怒,不過,似乎還有一分,一分沉浸在瞳眸最深處,將來一片青綠的水草掩蓋,埋在心湖底最暗最痛的地方,似乎,是一分無奈。

昨夜他來,沒有立即拿下我,甚至說着菀菀的險,還沒有今天林太醫說的十分之一多。反而,讓我深刻記住了他最後的三段話。然後,我一夜輾轉難眠。

他怎麼能那麼尖厲吼着,說出的內容卻那麼溫柔。

他怎麼能夠一邊說我的狠毒,一邊憶我的上善。

他怎麼能夠一邊心心定定決論是我下的毒,一邊仍然沒有讓菀菀搬離我的近處。

他怎麼能夠一邊不信任我,一邊卻說,他只相信,將菀菀放我身邊,是最安全的。

他怎麼能夠一邊眼中怒火簇盛,一邊在轉身離去時,讓我看到了他睫毛尖上的兩點水漬,奇怪,爲什麼要偏偏讓我看到。

我怎麼能夠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了,還要方方寸寸記着他的言語、表情和任何一次心跳。

他懷疑我透頂,早上派了人來旁敲側擊地調查,午後,爲何還要親自來?

他來時,偏偏身後還跟了一個她。

明灝的後面,慢慢踱過來芳嬪。

我一個直立起身,差點撞翻几案,真要翻了也好,破罐子破摔。

我手裡碗兒未放,帶着它嚮明灝福了一個禮,惹來芳嬪春風一度般的笑,等到察覺,要命的很,我的臉竟不由自主紅了。

他微微側頭,一直盯看於我,眼中不知浮上了何種神色,讓芳嬪一下子禁了笑,臉色鐵青。

我有些好奇,要探進他的目中,卻被他漂亮的笑輕輕軟軟地化開了。

二紅悄然靠近我身邊,靜靜收去我手中的碗,又撤去几案上的杯盞,還一桌乾淨。

“皇上萬福!早晨,太醫院林大人和慎刑司尚大人,來過了臣妾處,託皇上洪福,案子查辦順利,臣妾合作的很好。”

他沒有馬上應答,而是依然目視於我,小小微微的驚詫,卻在神思一轉間化爲理所當然,然後目色有了淡淡的哀傷,我竟然不忍與他對視,也沉痛地慢慢地低下了頭,這時候,他的聲音怪怪的,說了這麼一句,“皇后一向自處得很好。”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便也靜默了。

他走前一步,頭低着像是由上而下要俯探我,晨起時服侍他的奴婢們一定未給他梳緊髮髻,要不然也不會巧巧悄悄地溜出一根發下來,擋在他的額前,隨着他的緩緩貼近,呼吸可聞,他發間的味道清爽柔潤,同他如玉的目光一樣,竟然緊緊纏繞住了我的思緒。

我後退一步,湊巧看到芳嬪的面色,形象可怕,十分難看。

我不由地再退一步,腰間卻突然一緊,他的手何時繞到我的身側,將我摟個滿懷。

我有點急,比被四爺的手掌握住時,還急。

明灝這麼對我,旁人眼裡是合情合理的,他是帝,我是後,我再掙扎,只能顯得我拿捏矯情。我鬆鬆一嘆,就聽到他已經像是貼在我耳邊一樣的也如嘆息般的聲音,“不要動了。”

“什麼?”我眨眼。

“不要再往後退了。”他眉尖翹翹,壞壞地笑着。

“退了又怎樣?”我噘嘴。

“這樣。”他突然一張手,將我放開,我失了支撐,腳步不迭地往後倒退過去,我膝彎一疼,已經撞在了几案的一角。

我齜牙咧嘴,“你怎麼不提醒我,不帶你這樣的!”

他的眼睛明亮得過分,那笑彷彿從眼睛裡一種深種到了心裡面,“朕提醒過了呀。”

“哪有!”

“朕說過,皇后不要再退了。”

我搖搖頭,不再理會他放在我身上的越來越莫名的目光,伸手出袖,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膝彎,眼前又送過來一隻手,猛地緊抓住我,將我一帶,拉了過去。他如先前一樣理所當然地輕抱着我,而他的手在袍袖裡與我的手五指交叉,緊緊扣在了一起,誰也沒有看見。

他拇指用力,在我手背上重重摁下——

我這把可憐的老骨頭呦!

我很不解很憤怒地瞪着他,他再也掩飾不了地放聲大笑了,整個春庭裡都充斥着他這種清亮的笑聲。而周圍所有人也都越來越怪異地看着我和他。我突然羞慚難抵,用力地推着他的胸膛,要逃離開他的懷抱,逃離開他的聲音,逃離開他始終不曾轉移的目光。

他慢慢地停止了笑聲,隨着笑聲也慢慢靜下來的是他的神色,幽幽地嘆道,“一直不適應朕的靠近呀,一直一直……”

他是在難過着什麼嗎,我伏在他懷中朝他臉上看去,他第一次逃避掉了我的回視,視線閃爍,有些澀澀亮亮的東西,只是堆砌得薄巧,想來他甩頭之間就可以自我掩埋的,而離他這麼近的我,則在詫異中忘了繼續掙扎。

倒是他率先立正身子,撤開手,三步之外瀟灑而立,玩味地看着我。

芳嬪突然插來一句,“皇上,您不是要來查查皇后殿裡一個人。”

芳嬪以爲她是恰到好處的,卻沒想他兇狠地轉頭,我以爲他只會對我現出昨晚的那份凌厲與戾氣,沒想,時候過久了,他身邊的如花似玉們也都會看到的,我是早早適應了,芳嬪不行。

聽說,皇上最近都不再寵她了,芳嬪的地位一日千里,三個月前,各宮各殿見到她,都哈腰點頭,紅比東昇旭日,春風得意,三個月後,各宮各殿見到她,心好一點的,冷聲哼哼,擦肩而過,心野一點的,主動湊前,嘲諷兩句,解解以往積下的怨恨。

我想,再怎樣,芳嬪還是在內心抱了一點希望,是的,在宮裡確實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保不準哪天就翻身再起了,所以,芳嬪守着,用以往皇上對她的笑,來熬過這段冷清寂寞的日子,守着皇上有朝一日能重新對她而笑。

她一定從沒見過,明灝真正生氣的樣子,這會子見到了,駭極了雙目,同樣荒涼了的,恐怕還有她永不超生的希望。

芳嬪大退一步,驚懼地瞪着明灝,連該守的禮節也沒有了。

好半晌,她突然鎮定下來,竟將眼裡的絕望全部收去,我這麼看過去,她原本桃花深處的眼瞳裡,團了一層冰。

女子比男子可憐之處就在於,很多情況下,女子一顆心的恢復,往往慢於男子。男子輕浮浪蕩,無所顧忌,女子滋滋濡濡,難忘過往。可是,一個女子在這麼槐花飛過的一霎那,就換好了全副的心情,不歪不倒,方正自如,那意味着,這個女子將仇記下了,記得很深很深。

芳嬪看我比看明灝,還怨還恨。

因爲明灝對她的兇,是在放開我手的一霎後。芳嬪一葉障目,只看到先前被明灝密密緊貼着的我。

不只她不明白,連我也不明白,明灝突然的得意欣喜從何而來,似乎是因爲我,似乎不是。目前能爲我帶來吉祥如意的,只有“我毒殺菀菀的嫌疑被消除”這樣的消息,難道……

明灝說,“芳嬪看見,容婕妤某夜與皇后宮裡的一個小太監相約在七星橋上,容婕妤遞給那個小太監一個紙包,芳嬪說,看着很像很像包草藥的那種紙包,芳嬪,對嗎?”

情勢急轉,我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心絃一抖。

我宮裡的小太監一共那麼多,有幾個我至今還叫不出名字,可芳嬪從被我喚來的所有奴才中,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月夜臨橋,與容婕妤鬼祟交換條件的小太監。

那人被指着從人堆裡出來,我一咧嘴,樂了,真是禍起蕭牆,這人我偏偏喚的出名,叫小綠。

與小紅一起被我取的名字,我忘了啥也不會忘了這個。

可是紛紛擾擾過了四個月的宮中生活,我卻忘了那兩句——“在宮裡養久了,兔亦會變成狼。”“我要下定決心,在狼吃了我之前,我先殺了它!”

我忘了,所以被狼咬了一口,咬得很深,很痛,以後結痂,看着它,我只能淺笑,也許瓜田李下,還會與兒孫們說說當年的這等自掘墳墓的糗事。

小綠躬身站立,沒有驚慌,不帶駭異。

明灝已經靠着我那張院中藤椅而坐,他喜歡這把椅子,不嫌我先前坐熱了,同樣鬆鬆垂手,有意無意地撫摸着椅面,天頭雲淡風清後,他眼下也暈上了三分閒閒的味道。

他聲音不高不低,像用講故事的口吻引導着,“你……”

“你和容婕妤見過面吧?”

小綠說,“是的。”

兩個字,讓我接下來只看他一人,不屬意其他。

明灝聲音一提,“你是皇后殿裡的,見其他主子做什?”

小綠說,“婕妤娘娘讓小的幫她辦件事。”

“什麼事!”

小綠突然擡頭,視線望向我,很帶陰森,鬱郁凜凜,然後他轉頭,依然低眉恭謹回皇上的話,“婕妤娘娘給小人一包藥,讓小的往皇后娘娘所有的日常飲食中下一點!”

我瞠目結舌,所有的……飲食中……

“何藥?”

小綠緩緩,“曼陀羅。”

小綠是個高人,三句交待一切,不吵不嚷,不掙不扎,靜靜地讓皇帝的隨侍帶走了,去往何處,我不知。而明灝卻突然放心的樣子,深深看我一眼,也起駕離去了。

一個嫉妒瘋狂的妃嬪,要害死皇后,偷雞不成反蝕米,幾乎謀殺了皇上另一個女人。

這在紛亂陰譎的後宮,順理成章。

可是,我一點兒也放心。

一個餅,兩種毒,雖然查出了一個頭,綿延出一條線,洗了我的嫌疑——我自己都遭人害,想來不會用同一物去害另一個人。

可是,還有一種毒,還有一種致死致力要殺了不知是我還是菀菀的毒呢。

摘了一個線頭,就好了嗎?

容婕妤不是真正的兇手,□□或許最後也會要了我的命。可是當務之急,另一個兇手卻更需要被找出來,因爲,那一個——更狠更毒!

明灝灑脫寬心,走了。我顧不得他,因爲我眼裡只有芳嬪嘴角的一點桃花笑,粉意斐然,更增佳人俏。

我突然一個寒顫,悚心悚肺起來,我大聲對要跟着明灝離開的芳嬪喊,“芳嬪留一留,本宮有話要與你談!”

我又偏首對同樣轉身的明灝笑了一笑,那種我本來覺着在男子面前作出來會很噁心的笑,可遠處的明灝眼神疏離,竟愣怔了好一會,嘴脣動了動,也不知是嘟噥什麼,轉身離開了。

剩下一個芳嬪,口微開,眼訝異,些微緊張,到底不敢逾越,留下了陪我。

我走一步,頰兒綻放,嘴角往兩邊深嵌,我的笑很像上頭繽紛而落的槐花。

我請芳嬪喝了茶,申時過半,剛剛結束,我和芳嬪的話纔要開始。

“沒曾想,容妹妹會對娘娘做出這種事情?”

“唉,不只是本宮,還有……暢音閣那位……”

“暢音閣?娘娘昨日毒發是在暢音閣嗎?”

“哪是本宮……”我皺眉,突然凜凜收住,難不成——宮裡得着的消息,是我中毒吐血!

真真觸了你個黴頭呦!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暢音閣的菀菀,除了我,皇上瞞了所有妃嬪,也對,皇上以前也喜歡在暢音暖閣看書休息,皇上的頻頻出入,根本不會引起妃嬪們的懷疑。

“唉,容妹妹真是一招錯,滿盤皆輸啊!”

我笑,“人生從來如此!本宮留下你,是要與你講一個故事!”

“娘娘,要與臣妾……講一個故事?”

我點頭,“以前未進宮時,芳嬪與容婕妤最愛聽的故事!”

“什,什麼……”

我嬌豔微嗔道,“就是本宮私奔的故事呀!”

“娘娘,臣妾沒有喜歡……噢,臣妾惶恐!”

我不管她,“本宮有一個妹妹,與本宮相差兩歲,本宮性子與妹妹不同,所以妹妹從小很不親近本宮。本宮十五歲那年,某夜臨窗讀書,看見妹妹在院中的黑影,與妹妹緊靠緊的還有一個黑影。那時,本宮的娘早就對本宮說,不久,本宮就要進宮做皇上的女人,同時,孃親也爲妹妹定下了親事,是驃騎大將軍的長子,與妹妹可算門當戶對,呵呵,不說廢話,回到那夜,本宮瞅着妹妹這樣很令人不放心,果然,妹妹與那黑影,開了後院門,溜了出去。本宮當然要跟!本宮在妹妹身後喊住了那兩人,本宮勸妹妹還是回家,名譽不失,日後照樣風光出嫁。妹妹與本宮掙扎糾纏間,家人陸續持火把出來,圍住了我,妹妹,還有那個男子。爹爹厲目沖沖,火大怒大,孃親搖頭咂嘴,失望至極,然後——你瞧事情怎生髮展,呵呵,本宮的妹妹突然說,爹,娘,我正勸姐姐不要與人私奔呢!”

芳嬪僵了身子,不管她明不明白我的用意,我都是要說下去的,“本宮講這個故事,是認爲天下之大,雖日日生非,可太陽底下無新事,民間發生的故事,宮裡一樣會重複,民間有這樣脾性的人,宮裡一定找的到相同對應的。十五歲,本宮被指爲“與人私奔”後,本宮就學會這樣一種做法,每到一個新地方,本宮就會自覺地把這裡的人和事,與原本生活過的環境相對照,一一匹配,尋找共同的地方,然後,本宮就知曉對付何種人,該用何種方法。芳嬪,嗯,與本宮的妹妹,真的很像很像!”

我咂咂嘴,嘆息連連,她驚駭瞪目,支撐不住。“本宮的妹妹就是那種喜歡把自己做的錯事,推給別人來承擔的人。可芳嬪仿若比本宮的妹妹還要厲害,芳嬪的做法是喜歡爲別人製造罪過,即使那人沒有,你也會想方設法爲她造一個名目出來。芳嬪,對待你的容妹妹,不正是如此嗎?”

我的眼眯縫着對她笑,在那彎彎縫隙裡看出去,芳嬪的臉色像鬼一樣。

“娘娘,臣妾不明白娘娘這麼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怎麼會不明白呢,你這麼聰明,你呀,湊巧看到了本宮殿內的太監和容婕妤相約七星橋,湊巧看見容婕妤遞給小太監一包東西,湊巧覺着那一包很像藥,湊巧一下子就認出了本宮殿內的太監,湊巧那奴才不掙不扎,滿口就應承了所有的罪名,也許待會皇上派人搜容婕妤的宮,又湊巧會在最明顯的地方搜出最不該被發現的曼陀羅,湊巧容婕妤肯定會大聲辯解,撕心裂肺哭喊,她沒有做!呵呵,人生哪有那麼多湊巧?可本宮就湊巧覺着,芳嬪與本宮小時候碰着某些人一模一樣,很會用你的聰明來顯出別人的蠢笨,芳妹妹,你說對不對?”

“娘娘……”

“噓!”我微翹手指,豎於脣上,“別吵別吵,這個故事這個道理,一般人,呵呵,我不告訴他。”

她驚慌站立,灑了面前的茶杯,她搖頭,“娘娘的話,臣妾真的不明白,臣妾……容臣妾不敬告退!”

她幾乎拔腿就跑,很失了品。

我從小就覺着,在民間作一對真正的姐妹很難很難,更何況是在宮裡呢!

小綠的動機,我還不明確,也許爲了小紅而恨我,也許進我的殿時就存了二心,心心念念要致我於死地,小綠與我前世無仇,那麼要致我於死地的只有小綠真正的主子,我可以用一口氣啃下一個西瓜的力氣發誓,小綠真正認識的,也許不是什麼容婕妤韋婕妤,而是……

我脣兒一勾,再次想着芳嬪剛纔落荒而逃的樣子,很醜很醜!

晚膳吃的是,金針炒蘑菇,醬紅燒鯉魚。

剛剛結束,戌時過半,湊好時機,又進來一個人。

一個本來就在我殿內,後來被我逐於外庭,不得入內的人。

小紅走路向來沒什麼聲音,我發現她站於我面前時,嚇了一跳,差點噴飯。

“小紅,你,你有什麼事嗎?”

她突然一個跪身,眨眼間,淚如雨下,紅頰沾溼,楚楚可憐。

這是怎麼回事呀!

“小紅,到底怎麼了?”

她搖頭再搖頭,“娘娘將皇上和太醫請來,奴婢就會說!”

我突然感到這是一個很不妙的談話開頭,“怎麼,有這麼重要嗎,非要見着皇上的面才說,不能對本宮說嗎?”

她又搖頭,哭得那個苦樣,“奴婢當然也會告知娘娘,奴婢對娘娘赤膽忠心,可是這件事,娘娘是做不了主的!”

得!我呀,就是那種做不了主的主子!

好好好,皇上就皇上吧。

掌了燈,二紅往四角的香爐裡添了暖香,騰開一殿的香魅。

我坐着,小紅跪着,明灝進來時,我們持着這個姿勢沒有變。

而他也還是那副閒閒鬆鬆的神情,並沒有因爲我的突然邀請而動了怒,我想這樣莫名其妙的他,我還是少碰碰,於是請了個安,讓他坐下,也沒有多說話。

可他卻主動將話頭繞了過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一驚,擡頭,落進他正迫迫盯着我的眼睛裡,一個心慌,別了開去,“未感不適。”

他突然伸手過來,我又想退開,可這次他沒有抓着我,手兒一帶,正好擦過我的袖口,輕輕碰了碰,又悻悻收回,看那眼睛裡,藍藍一點幽光,彷彿正難過着什麼。

難不成,淳貴人病情有變?

我上前問道,“皇上,是否暢音閣的淳貴人……不可能啊,林太醫早晨說,已爲淳貴人去了八分毒了,再調理一段日子,想來不礙事的,皇上,您也別太難過。”

他突然笑了起來,表情一下子溫暖許多,不知怎的,很像我小時候在青梅山頭看過的春風搖曳的山花。

“真新鮮,皇后還會擔心朕難不難過?”

真新鮮,他的情緒都擺在臉上了,我不問,才顯得我小氣。

方華說,小氣的女孩子看起來最醜,我可不願做那樣的人。

“不過,”他話音一轉,一聲呢噥,一份嘆息,“謝謝。”

“謝,謝我什麼呀?”我半低頭。

“謝——皇后對朕的難過而難過。”他三絲笑,動作清朗,浸了秋水般,半身甜半身澀。

“我沒有難過。”

“這樣啊,朕也沒在難過,可如果朕以後寂寞一人,真正難堪了,皇后還會用如許口氣安慰朕嗎?”

“真新鮮,皇帝就是皇帝,不會那樣的啦。”

他搖搖頭,堅持問,“皇后會嗎?”

我聽了有些不耐煩,可還是說道,“會的。”

他似乎滿意,收身而坐,抿茶,定是茶很香,要不然他也不會喝着喝着一直止不住笑意。

“不過,朕現在開始有些難過了,”他從杯口上方看我,眼睛也不笑了。

“怎麼?”

“朕怎麼把一個皇后,養成這麼瘦呢。”

“身體髮膚,得之父母,養在自己,不怪皇上的。”

“容婕妤下藥太狠了,怪不得皇后的風寒,拖了又拖,朕嫌林太醫的方子不對,差點罷了他,怎麼沒有早點發現呢,這下怎生是好……”

他在糾結懊惱着,額頭上蹙起的紋路里嵌了一分焦急,一分憂慮,一分心疼。我怪起二紅來了,她的香薰得太甜太膩太暖,要不然我怎會迷迷糊糊起來呢。

“奴婢稟過皇上,娘娘的風寒一直不好,可與婕妤娘娘的藥,不大相介,而是……”

小紅的聲音適時插進來,我一個伶俐,輕輕推了明灝一把,轉過身去,臉是繼續燒,可就不燒給他看,看多了,他又要笑又要嘲我,那種調弄,與對其他宮嬪並沒兩樣,我不會喜歡。

他手兒淡淡一揮,示意跪着的小紅可以起身,“你叫什麼名字?”

小紅抹了一把眼淚,居然零零落落地哭着,一直未停,我看着她,心裡的不吉祥更盛更盛。

“回皇上的話,娘娘給奴婢取名小紅。”

明灝回望我一眼,眉梢飛揚,很無理取鬧,“小紅,你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

小紅突然屈膝前行,來到他面前,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又是那種很像草藥的紙包。

小紅在桌上將之打開,零散了一桌的藥香味,我低眉一瞧,莫不是我平時喝的草藥茶嗎,枸杞,山菊,忍冬,金銀花,還有幾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混雜其間,由於是太醫院開的,我一向喝得挺放心,小紅這會子拿出,又是什麼意思?

小紅拈起其中一片,乾乾白白,薄薄瘦瘦,“林大人可以過來看看嗎?”

我倏忽回頭,就瞧見了林太醫脣邊的一顆痣,要命,他何時掩在了殿門邊,明灝讓他那麼待着,讓小紅那麼待着,還和我說上面那些話,要命要命!

林大人接過小紅手尖上的一小片,湊到燈下細看,突然也一個跪身,顫慄不起,“皇上,這是——海芋莖!平常可用來治療風寒,散熱驅毒,只是絕不可生食,必須炒熟去毒後,方可食用,更萬萬不可用來泡茶呀!不對,臣開給娘娘的藥方,決沒此物,臣對娘娘和皇上一片赤膽忠心,皇上明察呀!”

今天一天,我聽過很多種“赤膽忠心”,有芳嬪對我喊的,有小綠明對容婕妤暗對芳嬪喊的,有小紅對我喊的,有林太醫對皇上喊的,或許,還有小紅在心裡對她真正的主子喊的。

小紅說,“皇上,這東西,是芳嬪娘娘給奴婢的,讓奴婢每天放在皇后娘娘喝的茶葉裡,無色無味,娘娘就算喝下去,也察覺不出!”

瞧吧,“赤膽忠心”一點兒也沒用。

小紅還不是把芳嬪供了出來。

殷殷燭光下,小紅低着的小臉一直半明半暗,只在我低頭喝茶舔舔乾澀的嘴脣時,竟在那團燭火下,看到小紅那一張紅豔豔的小嘴,脣畔芬芳,一簇笑!

我突然心頭凜然,不,也許小紅從沒背叛過誰,正如小綠看似是容婕妤的人實則卻不是,說不定,小紅對芳嬪,也不是……

因爲小紅的話,明顯是在害着芳嬪。

想着白日裡芳嬪得意的笑,現在咂摸起來,裡面竟有種空空的味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千機生變,步步驚心。

從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兩串鈴兒想叮噹。表面上,小綠與容婕妤的合作,小紅與芳嬪的合作,看似順理成章,只是,這兩個小傢伙背後隱藏的黑手,無法無天……

苦惱的彷彿只有我一人,日遭三險,斷腸草,曼陀羅,海芋莖。

我不知道,宮裡還隱藏了多少顆毒草,或許有人的心就是一棵毒草。

我寂寂地與明灝對坐了很久,忘了時辰,等到燭盡燈滅,一刻昏暗,暗色中明灝的手突然伸了過來,密密合合地蓋上我的手背。他的熱,我的涼,他捂了我好久,我心兒的一絲寒,還不能散去。他慢慢摸索,用拇指與食指捏着,摩挲了我一會,我無趣得很,拿另一隻手想去拂開他的,他不依,他竟不依。以往日夜空寥的庭院裡,只我一人靜守昏冥,想不到今日多了他這個影子,而我,竟一點兒也不覺得彆扭。

“哐哐哐”,殿外宮道上,敲起了三更鑼聲。

悠悠地,更揚過來一陣簫音,如泣如怨,如訴如慕。

我迷迷濛濛地問,“那是哪裡呀?”

明灝的臉在隱滅了的燭臺邊,側影蕭條,很看不出細處的顏色,聲音混沌,慢慢溜出了一句,“銅雀臺……”

我聽得癡迷,仿若入了定,說什麼也不自覺了,“那個,是玦王爺嗎?”

我的手背一痛,他的手指摁下,用力得緊,他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四弟會吹簫?”

我一驚,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不是,臣妾聽別人說起,四王爺吹簫很好。”

明灝的身後有一扇窗,窗外泠月,滿滿潔輝,一片柔和中,能稍稍看到明灝狀似點頭的影子,“在宮裡,吹簫最好的不是四弟,那個……是玥弟弟……”

明灝的聲音款款而深邃,想來,很喜歡那個弟弟。

我卻不以爲然,上善館無數個笙歌豔舞的夜晚,讓我不得安眠,遊走宮廷的夜晚,使我對這個別人口中念念稱道的玥王爺,很沒有好感。

可是,那麼驕奢□□的一個人,怎麼能揚出這麼清爽淨空的曲調呢,銅雀臺,應該離這兒很遠很遠吧,他那麼吹奏,竟能破月踏花,乘露而來,賜給了一城的空明澄澈,怎麼可能……

我問,“銅雀臺是何處?”

明灝停了好半晌才答道,“是昔日珍妃的住處……”

“哦……”我慨然長嘆,似懂非懂。

我的手背上又被他一用力,握得我骨頭都快碎了。

他悶悶說道,“皇后思慮的事情還真多,處處關心他人,卻沒見你……”

他半句就斷了,我小心翼翼問,“皇上,你是在生氣?”

他一嘆,甩開我手,“沒有。”

——三月初五,三更鑼,記“一個巴掌拍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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