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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篇

13.第十一篇

我啊,特別喜歡聽傳說故事。

我心裡蘊藏的那些,或者是長輩訴之,或者是閱籍蒐集,或者是道聽途說。它們一個個剛滾過來時,似琉璃珠子,清新調皮,擲地響脆,很不安分,拿捏不住,往內心更深處掖着藏着還來不及,將它們當寶似的。可是,在波瀾不興的心湖裡研磨久了,終究成了一把一把的指間沙,一鬆手,散了開去,淌在腳邊,鋪成了生活的平平常常。原來,再新鮮的也會成俗麗,再珍魅的也會成乏味,到底,硃砂痣和白飯粒有什麼區別,呵呵,就像,女子的容貌和情感,就像啊,人世間的男男和女女。

可是,我喜歡在閒來無事的時候,嗑着剝着這些老故事,總覺着它們成了惱人的習慣,甩不掉扔不了,可真要弄丟了,又會磨牙切齒好一陣。若果打開長久封存的,那股子香呦,有種另類的新,就像京城脆華齋炒得恰到好處的最後一鍋瓜子,斜陽西下,快封爐了,這最後的一炒纔來得最金貴,吃多久都不會厭倦。

我的故事,大多數是從方華那裡聽來的,沒有辦法,我從小與他一起,不熟也得熟,個性不合也會好的,我想,這是很平常的情感,叫作濡沫。

方華的聲音柔柔淺淺,很適合講故事,他的故事,不是個個溫暖明彩,其中有的很殘忍……

至今還記得,有一個叫《孔雀膽》。

這個故事,是與兩碗雲吞麪聯繫在一起的。

我們在京城的府第後面,有一條長長幽幽的小巷,隔着巷子,就是一條貧民聚集的街道。很諷刺很奇怪,街的這一邊是京城各大高官的繁若宅院,街的另一邊卻是陰霾的貧民區。

爹和娘常告誡秀珠和我,以我們的身份和地位,是不能踏足那個幽巷和那條陋街的。

我之所以對之好奇,還在於方華。

他說,“小巷的角落,一過三更,就會擺出一個雲吞麪的麪攤,那裡有着世間最絕最妙的風景,那裡煮的面也是世上最鮮最美的,玉珠,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嚐嚐!”

他說話時,細長鳳眼挑成一彎絲,狐媚極了,我想,他是在誘惑我。

他這樣的口氣,我聽了怎會不心癢,我是最沉不住氣的,我勢必會邁出那一步,也勢必會遭爺孃的責怪,我的“墮落”會傷了爺孃的心,爺孃的痛苦就是方華的快樂。

就像方華說的故事一樣,他這個人也是有時燦爛,有時殘忍……

不記得當時是多少歲,稚齡得很,出門上路總是跟在“方華叔叔”的後面,怯生生地牽着他的衣角,往往一個來回,揉皺了他的衣襬,他回頭探視,幾若不可聞地嘆息,“玉珠這樣是不行的呦,你可容易受欺負了!”

吹抹過一陣清風似的,在府第後門的門檻處,我似出非出,猶豫不決,只能傻傻地信任地對他笑。我的笑,敵不過伏地而起的春風,可一度那種味道里,全是他。我想,門檻那處的方華,一定也不討厭我的這種目光,所以,總又是嘆了口氣,用力一拉我手,到底,在父母不知曉的情況下,我一夜一夜隨他出了後門。

月華雲蒸,水意濃濃,花香拂面,柳底生風。

我閉着眼睛,隨他走了好久好久,其實,呵呵,不算遠的,只是人小腿短,一會兒也會當成天長地久,又其實啊,我不睜眼時,反而,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眼皮浮動,不知是遭了風,還是受了光,睜開一看,連同嘴巴也訝然撐大,哦,好美妙的景象。

幽巷深處的一個拐角,牆影翩翩,神奇地映照着一簇簇的光,光裡有人有馬有車有樹有花有動物,在這個幾不可察的簡陋深處,竟輪轉着世間最多彩的故事。

轉過去一個,是抹美麗的剪影,纖瘦飄飄,懷中有兔,“看,玉珠,這是嫦娥奔月。”

又轉過去一個,一隻不大不小的鳥兒,最清晰的是那張嘴,嘴中含着一粒石,“看,玉珠,這是精衛填海。”

扇屏兜轉,又來一幅畫面,有女跪倒,向城而喊,如泣如訴,如雨如注,“這個是孟姜,在哭長城,瞧那傷心的樣子,淚怕是成了血。玉珠,若果我不見了,你會不會也這麼哭呢?”

“不要,方華,你要不見,我也跟着不見。”

“呵呵,說笑的,玉珠就是容易當真!”

“你……呸!”

他拉着我靠近過去,拐角轉彎,便是他讚不絕口的那個雲吞麪攤。

攤子陋極了小極了可憐極了,攤子妙極了美極了引人極了,攤子一桌的桌角上置着一隻走馬燈。

紡綢燈面,燈頭燈尾雕花刻紋,極新的時候,必也帶了幾分華麗的顏色。可是,它老了舊了,破了又補過了,淹沒在衆生紅塵中,退出追逐者的記憶,只能在這樣清淺浮動的月夜裡,展放幾分略顯清瘦的光了。

走馬燈有八個面,每一面都繪着一個故事,世事百態,仙姿神話。燈中有一燭,燭焰不高,文文靜靜的,露着恰好的風華,透過那八面的薄紗,將畫面映射在對角的牆上,加之燈底有轉軸,悠悠發出軲轆聲,給這麼透明滋蘊的夜色,添了一道別樣的聲色光影。

“原來方華這麼一肚子的故事,就是在這裡學來的,你還說是夜夜夢裡得來的呢!咯咯咯,你騙我,方華是個吹牛鬼!”

方華彷彿憋着氣,受了我的譏笑,悶悶的,又許是得了燈光的映照,那白天看着薄如蟬翼般透明的臉頰,抹了點紅,緋色嫣然,格外明麗。

於是,我看得發呆,愣愣地就由他牽我手,坐到了雲吞麪攤的一張桌前,笑呵呵地過來一個老者,一個斜眼,我只看到一雙佈滿皺紋的手,老了僵了,泛着很不乾淨的顏色,我瞬即回望方華,表示着我的不放心,方華亦笑,輕輕搖首,表示着我擔心的沒有道理。

“這位小少爺又來了啊!這回還帶來了一位小姐?呵呵,小姐放心,老頭兒的麪攤雲吞一流,面也一流,不知二位要點怎樣口味的?”

這個聲音裡淌着渾渾的生活味,在貧困中醃漬久了,對細細節節都見怪不怪,憂愁成了欣愉,滿滿足足的充實。

我想那個年歲的我,碰着怎樣的長者,不管是富貴的,還是如眼前雲吞麪攤的老闆,都是驚驚怕怕的。所以,對於老伯伯的問話,我沒有答,方華熟門熟路,對老人點頭,“來兩碗平時我常吃的口味吧,我喜歡的,想必她也會喜歡。”

老伯伯不知笑啥樂啥,看了我和方華幾眼,一甩手中抹布,搭於肩頭,很是健碩地轉身,下他的面去了。我盯着他背影的一片粗青,好久好久,然後,叮鈴鈴,叮鈴鈴,耳中滲入一陣如歌如訴的風鈴聲,我又看了桌角的那隻走馬燈,燈角原來懸了幾串珠鈴,過耳風一大,這鈴鐺就會發出那種脆生生的聲音,很好聞,更能輕易牽扯人的思緒,浸映其間。

我託着腮,面端上來後,我也不吃。方華,卻稀哩呼嚕地一碗灌下肚,一抹嘴巴,看了我這幅呆呆的情態,嗤嗤地發出很莫名其妙的笑,我瞪他一眼,繼續托腮,老伯年輕時,是發生過什麼故事嗎,也許也有特別懷念的人吧,再不然也有放不下的情,於是尋着這盞燈,掛了這串鈴,聲聲轉動,是不爲忘記什麼。

我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老爺爺,你爲什麼要在雲吞麪攤前掛走馬燈呢,爲什麼要在燈下懸鈴呢?”

老伯伯笑笑,蒼老的嘴巴努努而動,“哪有這麼多爲什麼呀,吃我雲吞的老顧客一聽到鈴聲,一看到燈光,就會跑出來買我的雲吞了。”

老伯伯的話後,就是方華捧着肚子,很沒品的放聲大笑,“哈哈哈,玉珠你,哈哈哈,你果然問了,我就知道會這樣!”

我沒有被雲吞燙了嘴,可是嘴角僵硬,被方華笑慚了臉。

方華平靜下來後說,“這個世間,並沒有你想象中處處包蘊了傳奇的故事,生活就是生活,平淡而庸常,這個老爺爺的走馬燈,串花鈴,在這個清冷的月夜看來,沾了神秘的味道,其實啊,走馬燈在他,就像鄉下賣豆花的人搖動的鈴鐺,或者是賣西瓜的人嘴裡吹着的口哨,只不過是一種再也簡單不過的求生用具!再簡單也不過!這簡單深處,就是生活的艱難!玉珠,你不知道吧,你從小生長豪門府院裡,又怎會知曉。”

那麼,方華的知曉,必然透露着他小時受過的苦難,那段我不曾參與他的時光,不知道他是怎生過的……

方華不再講話,我亦慼慼悽悽,也許我們這兩個孩童,從頭到腳染了一種不符年齡的故作成熟,點了種別樣的好玩,所以,又引起了那雲吞老者的注意。

他爲我們兩個的碗裡,又舀了一勺濃湯,方華笑說謝謝,又一口氣稀哩呼嚕地喝光了。

老人插嘴說,“其實,這走馬燈雖是謀生的工具,可是我的老顧客卻都很喜歡,他們對我說,燈兒流轉,故事精彩,鈴聲雖脆,不鬧不嘈,若午夜聽了,清醒者自會留意,也不至於擾了安眠者的美夢。”

這麼實在樸拙的話,卻令當時的我顫心一驚,擡頭眯眼看了老人皺紋裡的笑,很像每月初陪娘去護國寺進香時,於那堂皇的大殿中央看到的,蓮花座裡的佛,一樣的年紀,一樣的笑,一樣的慈眉,一樣的暖。

腳邊小溝裡的夜蟲唧唧,上頭雲層的流徙追逐,身旁的方華,平穩的呼吸清晰可聞,突然,我內心蘊香,久久不散。

方華教過我一個詞,上善若水。

這天夜晚,方華傾來我的耳旁,吐了這麼一句,“我要做個若水的人。”

我突然情懷滿漲,也對他說道,“那麼,我要做一個蘊佛香的人。”

夜色瀰漫,也看不清方華的眼色,更看不清方華眼色裡的我的眼,只是這麼久久注視,方華呢噥喃喃,“玉珠,你不是最喜歡聽故事嗎,今晚,我就再講一個給你聽好了。”

“玉珠,你要記住,這個故事名叫作,孔雀膽。”

《孔雀膽》的故事傳自西邊的脂香國,與我們雲渺國有同樣悠久歷史的古老國度,那個國家如害羞的白蘭,文靜地開在西邊的小小海島,無爭也無慾。脂香國王有一個世間最美麗的公主,那是一朵蘭中精靈,多年來,公主深鎖宮中,默默伴窗,胸臆情懷無人聽訴。有一年,鄰國攻打過來,國王老邁,指揮不力,軍中出猛將,力挽狂瀾。傳說,公主在迎接凱旋而歸的軍士時,與將軍一見鍾情,公主執意下嫁,從此恩愛府第,濡沫深情,年年歲歲,歲歲長長。將軍功高,威信極致,直逼皇室,國王自憂,夜不安寢。另有一臣,嫉妒將軍,串謀王妃,定下毒計。國王狠心,置備毒酒,酒色綠香,名“孔雀膽”。國王問公主,“國重還是家重,父貴還是夫貴?”公主俯首低眉,“如無國亦無家,如無父亦無女。”公主默默接過毒酒,按父命返回王府,是夜必須毒死將軍。公主備酒菜,燃燈焚香,宴請夫君,公主對將軍說,“父命不可違,違則不孝,夫君不敢離,離則無情。若果人生處處是如此無奈,莫不如將奴之命抽去!”公主的酒杯沒有遞給將軍,仰頭自飲,孔雀陰毒,入血斃命。將軍咬牙,紅透雙目,是夜率軍而動,入宮奪位。脂香國新國王此生再無娶,秋起落葉,庭中觀花,膝下一小女兒,明眸皓齒,麗色玲瓏,面目頗似引毒酒而亡的公主,宮奴端之,亦嘆息可憐,脂香國的新公主,名,淳于菀菀……

方華告知的故事大多就是這麼血色無邊的,他入宮後,也常寫信來扯些有的沒的,逐年累月,變得口若懸河,浮了濃濃的浪氣了,我想,我到底不喜歡宮裡那個教給他這種氣質的人,唔,不喜歡!

我還是喜歡細巧精緻的故事,所以——

“方華,再給我講講嫦娥奔月吧。”

“不是應該叫——玉珠捉月嗎?嘻嘻。”

他挑了一彎鳳眼,邪邪地盯視我,嘴裡溢不住的笑,我騰的一下臉紅了,怎還提十歲那年的那件事啊。

那年春天,爹對方華說,四年後,你就有資格入宮做太子侍讀了。這麼隨意的一句話,讓方華喜了狂了瘋了不對勁了,唉,也減少了陪我的時間。我是早就被他帶野了的,沒有方華的日子,白天在青梅山的鬆間,叼根青草,躺着看山頭日色,夜晚,沾着泠泠溼氣,在青梅山的泯池旁,赤腳入水,撩撥湖面黃黃片片的月色。某一夜,娘告誡,貴客來,須持禮,娘說,小姐該有小姐的品,就屬這句我最不樂意。自從在府後幽巷嚐了一碗用那麼濃濃的生活味熬成的雲吞麪湯後,我根本就相信了,這個世上誰也超不了誰的品。幸福的滋濡往往是仁者見仁的,明白這點,亦是凡間的智者!娘越是那麼說,我越是趁個不注意溜了出去。在林間混了好久,直到雜雜的樹頭烘托出一個滾圓油亮的大月亮,我不明白怎麼天上那個,這麼扎眼,而水中這個,這麼溫柔呢,流連在我的腳邊,一分爲二,團團圍住了我,被這個它護着寵着,擡頭望着山谷間的汪汪夜氣,浮漫旖旎,心中突然清冽得過分了。瞅着瞅着,真是對水中之月愛極了,愛極了呦,又忍不住想要佔爲己有,雖然我知道這個臭脾氣,是方華對我最厭惡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我伸手一撂,攪了一團漣漪,碎了清影,四下流散,我緊追不捨,深入又深入,小腿邊的水,漸漸上升到了腰際。靜了好久,終於那片碎黃又融合成一個,我嘴角一歪,竊喜不已,一個前撲,雙臂一攏,嘿,我可抱住你嘍。“撲通”一聲,我徹底入了水!那個急呢怕呢!我胡亂抓着,水草纏了發,魚兒啄了脣,還有天上那個圓黃,抿嘴偷偷地笑。我不想這麼小就告別美好的天地,不想啊!

我的手被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

那隻手很緊張很着急,指甲摳進我的手背,氣力也不小,我不會怪他,那時候的那隻手,就是我心中的神。

我被拉上來,大口喘氣,一擡頭,看見一雙漆黑調皮的眼。

小鬼,一個彷彿比我年紀還小的小鬼頭,綰了雙髻,梳了劉海,彎彎的眉毛,白白的臉,秀嫩無雙得很,衣着華麗,錦盛勝於我。

然後,就是那樣可惡至極的笑,噥噥軟語,喚着狼狽萬分的我。

我是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對他發作,我抱了腳邊一塊夠大的石頭,狠狠地朝天邊月砸去,“嗵”的一聲,天邊那個沒砸着,掉進了池中,亂了一汪翠波。

我回頭,那個小鬼將自己指尖咂在口裡,愣愣地看着我,仿若癡了。

“嘻嘻,一隻月。”

“錯了,我是在捉月。”

“爲什麼要捉它?”

“因爲美麗呀,小鬼,你懂個啥!”

“呵呵……”

“笑,你還笑?”

“笨蛋。”

“什麼?”

“笨蛋,一個笨蛋月亮!”

“喂,我說過了,我不叫月亮,我叫……”

“可是,真漂亮呀!”

漂亮?哪個?我?還是月亮?

至今我還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月愛水,還是因水恨月,二十五歲進了宮,短短三個月,又掉了三次水,可見有緣,很邪乎的一種緣。

方華曾經勸我,玉珠,不該哦,跟個月亮生什麼氣,跟個月夜遇着的小鬼頭生什麼氣,來,我來給你使個招,涼風有信,秋色無邊的時候,也好解個悶。

他於院中折來一枝槐,倏忽媚笑,旋轉身體,舞了一個風流輪轉,麗色翩翩,手起枝落,一會兒搭腰,一會兒打腿,一會兒跳枝,輕巧浪漫,爛爛風華。風中,槐花中,月色中,綺麗中,都是方華鳳眼含春,靜靜的笑……

“呀”!

我一個驚夢,倏地睜眼,從端儀殿的鳳榻上直直坐起,瞭顧四周,華麗纓絡,錦繡添香,大大空空,清淺冷漠。

我下了牀,禁不住往窗邊踱去,推開兩扇窗,暖氣拂面,閉一閉眼,卻關不住滿心情緒的翻騰,像點了文火,慢慢燉着心中的五味雜陳。

“玉珠,要不,我來教你使個招,月夜寂寥,也好解悶!”

我從方華那裡記下了這個動作,一直以來,我自娛自樂,無傷大雅。可是正月十五那個宴會上,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動作,一直有個獨特的名目,這一招,叫作“香魅”。這一招是一個男子教給我的,卻在這麼多年後,由另一個男子認出來了,我,真的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我搭着披風,推門溶進那片暖柔中,我一直在心裡算一筆帳,掐指不符,便可安心,如若巧對,那麼,我該情何以堪。

方華入宮那年十七歲,年華正好,青澀莽撞,宮中一班皇族子弟,亦復如是。

元宵宴會過後,我花了兩個月時間,我拉下了臉,計謀算盡,小心翼翼,不惜犯了鬼祟的嫌疑,終於打聽清楚。

方華入宮那年,太子在,三皇子在,五公主在,六皇子在,宮裡沒有——四皇子!

據說,四王爺隨了舅父,在邊疆歷練,打磨軍事,所以——

我可以安心的,是吧?

可我爲何還不得安寢,碰着這樣麗色無邊的夜晚,我還是進院繞樹,兜兜轉轉,我心裡的顫顫悚心,究竟爲何而來,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拉了拉胸前衣襟,頭卻不由自主往東邊牆頭看去,杏花更盛,靡音卻消,鶯聲不再,絲竹不聞,原來,已然悄悄止住了那股“可惡”了。

呵呵。

昨兒個,太后娘娘終於“抄傢伙”衝進了上善館。

所謂的傢伙,就是太后鳳輦後跟着的八個太監,十六個宮女。

隨了太后的情緒,一個個威嚴虎虎,氣勢沖沖,將上善館圍了個水泄不通,蒼蠅那是飛不進去了,指不定能從裡面趕幾隻出來。

昨天,二紅曾出殿前去“觀戰”。

用二紅的說法,原來上善館的春天開得最盛,野百合一朵接一朵的。

館邊角門一開,慼慼懨懨地溜出三五成羣的樂女和宮女。

用二紅的說法,怎麼個個都抹得像個猴兒屁股似的,還有,瞧瞧,那德性,那衣衫,薄得少得透明得都快遮不住身上的肉了。

二紅的嘆息裡亦沾染上太后娘娘當天的嘆息,唉,這個玥王爺,該拿他怎生是好!

從茜姑姑口裡聽到一些關於玥王爺的事。

他,就是珍妃的兒子,前□□帝最寵愛的珍妃,地位曾直逼當今太后的珍妃。

他,和當今皇上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綿延了兩個時辰,成了弟弟。

他,從小被收在太后殿裡,與皇上一同長大。

茜姑姑講的時候情深幽幽,眉心一點忸,似扣着盞杯的鬱悶,那口氣也聽不出到底是喜是悲,或者,本來就是一聲長嘆。

“玥王爺天資異賦,玲瓏珠秀,長相更酷似已故珍妃,性淡嫺雅,濡慕靜柔,太后娘娘從小就很寵愛他,有時奴婢覺着,甚至愛勝當今皇上。卻沒想,玥王爺越大,唉!這脾性是不倔不犟,依然清敏溫柔,可是,到底與太后的疼,太后的寄予重望,別了二心了!按皇族禮制,皇子一過冠禮,封了爵位,便可出宮另造王府,玥王爺的執念出宮,卻顯得更加嬌憐生生,糾糾纏纏。太后當初亦感欣慰,以爲王爺願意早日娶妃,定下家業,報效朝廷,可是,您瞅着玥王爺當年是怎麼回太后娘娘的話的?他說:玥此生不娶,博愛羣芳。您看您看,太后娘娘怎壓得下那股子氣?太后想,也許王爺年少,意氣風發,玩心還重,那就緩兩年吧,這一緩啊,就緩出事來了!連續一個月,皇上上朝,接聞的都是這樣的奏摺。”

——臣啓奏,玥王爺府第夜夜笙歌豔舞,酒色流連,王爺日日下朝後,還硬邀朝中大臣前去賞宴,說是國事當放,享樂不違,皇上,您聽聽看,這像什麼話!

——臣汗顏,不知當講不當講,京城傳言,玥王爺月月置備華麗畫舫,往江南挑選各色樂妓,管教訓練,花費大量府銀,奢靡之風,已引起民間頻頻非議,皇上,您應該做主呀!

——臣請皇上做主!

——臣信皇上英明!

“皇上朝堂的憂,就是後宮太后的痛!太后娘娘咬牙切齒,終於收了玥王爺的王府,冒天下大不韙,即使不合宮規,也把王爺召進宮中,安排住在了上善館。皇后娘娘,您說,太后可是用心良苦呀!玥王爺也是奴婢從小看着長大的,表面似水柔,卻又含着令人想不通的一股倔強,看不着摸不着的一種韌勁,這韌啊,擺哪兒都行啊,爲何要犟在太后的脾性上呢,爲何要纏在與太后的較勁上呢!唉,奴婢看不懂玥王爺。”

我擺擺手,沒興趣聽茜姑姑講下去了,說這個王爺怎樣都好,只要不吵,得了這個鄰居,我命,我認。

二紅觀戰回來,滿意笑說,玥王爺這個混世魔王,今遭終成無奈,被太后收了所有的管樂器,趕走了所有的年輕宮婢,只留了幾個服侍起居飲食的老太監。

二紅的得意,是因爲她認爲宮中沒有一個男子比得上皇上,憑什麼就讓這個好色淫靡的二王爺,長期霸佔着宮裡衆姐妹的芳心!

我的開心在於——

我昨天聽聞這件宮中大事後,站在久違了的靜寂庭院裡,拉住二紅的手,激動地搖,喃喃說着,“生活真美好呀,生活真美好呀……”

可巧,上回從菀菀那裡得贈了兩罐桂花蜜,只用得一罐,另一罐卻未拆封,今兒也算慶祝“日後的夜夜好眠”,我興致高,下令二紅撕了那抹紅紙,當下做了兩盤綠豆餅,一盤讓奴才們送過去,還是給了菀菀,另一盤,我打算給太后請完安回來後,一邊賞着三月桃花,一邊手卷書冊,逍遙自得,可是——

我今兒註定沒有吃成功。

我出了端儀殿,往太后處走去,與二紅說笑着靠近流芳橋,旁邊竹林茂盛,清鬱蔥蘢,其間生出一陣一陣很妙的竹林風,拂過我的耳,撩動我散落腮邊的發,揉到我的脣上,嗅一嗅,原來連發上都沾了幾分竹葉青,有趣得緊。

很不有趣的是,我看到了他。

玦很安靜地守坐在林中一張石凳上,手臂彎曲,閒閒靠着石桌,桌上有一盒,竟小女兒態地繫了一條紅絲帶,隨風輕揚,展放好看的蝴蝶結。

我心一悸,決定還是不理他。

若果他真是我爲了方華要找的人,我想我會不顧一切的,管我什麼身份,管他什麼身份。可是,我算來算去,他和方華沒有那個機會,也沒有那個時間。雖然,他那樣執念濃濃地看着我舞箸,那樣熟稔地喊着那個動作的名,真相仿若真的呼之欲出了。可我向來愛胡思多想,對人對事守着不必要的保留,我,對這個玦王爺還有所保留!

我想,以我現在的地位和身份,又處在這樣繚亂繽紛的後宮,對他這樣不確定的人,不理纔是上善之選。

我眼不斜,直視前方,再僵持一會,就像極了孃家府裡大嘴娟養的那頭鵝了。

很久才稍稍一瞥,他卻維持着凝視我的神色,不累不苦,反而脣角一展,微微笑。

二紅的聲音彷彿受了很大的驚,在我耳邊低喃道,“娘娘,玦王爺在對你笑。”

“我知道,別看。”

“可是,奴婢入宮五年,聽過宮裡關於各個王爺的傳聞,聽說,這個四爺是不會笑的。”

“是人都會笑,不要看。”

“可是,四爺朝您走過來了,哦,這會子就在您身旁。”

“啊?”

我一個轉頭,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嚇!這一聲是二紅的驚呼,她顫顫舉手,以她擦鍋多年的力氣,肯定是推得開他的,可是,她眼兒一轉,想來顧忌他的身份,一個猶豫,到底悻悻落手。

而玦,也並沒有放開我的意思。

他左眼邊的那彎新月胎記,染了溼意的春氣,若有透明若有清澀,這個顏色,竟然在看了幾次後,一點兒也不害怕不討厭了。

不知,他在林子邊等了多久,不知是月牙未下,還是紅日初升就開始的,不知,他這麼等着望着盼着,可否倦了厭了累了。

我有點犯傻地想着這些暖意蒸融的問題。

玦,似乎在我臉上看到什麼,眼中的亮一簇一簇,久久未滅,反而更盛,一個低轉,目光一溜,突然碰着什麼,紅了半個臉頰,嘴脣嚅嚅着,彷彿很靦腆。

我同樣低頭,衣襟緊緊,今兒儀態端莊,剛剛好,怎麼……要命,他不會又惦記着上一次撕拉下我的……

我眉頭微擰,惱意橫生,怕是更顯老成和滄桑,我也不想收回這種表情,就讓這份醜態嚇跑了他,豈不甚好?他應該是個本性漠然,陰鬱冷硬的男人,對我卻頗有耐性,我本來慣用粗魯的方式來推開不必要的熱情,可對他,我使不來。

“四爺,您又在這兒幹啥呀?”

“等你。”

“唉,又等我幹啥呀?”

“想……”

“行了!說了我不是你的那個良人,四爺固執,怎麼想不通呢?”

他語氣裡一層軟,一層溼,一層傷,“可是現在,我只看到一個你,別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找。”

我一嘆,“是這樣啊。”

他捏着我的手一緊,弄痛了我,可他的眉頭更皺過我,“要我不找你,不看你,不想你,可以。”

“真的?謝謝啊!”

“你教我!”

“什麼?”

“你教給我方法,我照做。”

“啥麼玩意兒,我不會。”

“好!”他放開我,兩手一攤,依然五官不動,漠漠孑然,“我也不會,所以今後我會一如既往找你、看你、想你。”

要死快了,我必須說點什麼,必須……

他突然又抓起我手,用力按去石桌上,我觸到了一層紙質的東西。

他說,“不是來煩你的,有東西送給你。”

他輕輕說了最後一句,“我還有事,去上善館,那麼……”他是不捨的,他是願意多待一會兒的,他要緊再看我一眼的,他說,“走了。”

他轉身,不遠處矮牆上開了一個小門,小門後通着宮巷,門半掩,他還未走過去時,就在輕輕動,半闔的那扇後,紫影一閃,原來不是風動,而是另有人在。

我倒抽冷氣,摁住心,撲撲地跳,那麼,剛纔我與四爺的情境全都被……

四爺走過去,似被那人迎接着,原來四爺正等着那人,爲什麼。

我再探身,頭微微偏着,腳尖踮起,姿勢滑稽。

只見偏門後紫袍一擺,帶過一束黑亮的發,髮梢優柔,長長的飄,動靜可聞,一聲嬉笑。

我打開玦送的那個盒子,盒底展平,整齊地疊着三塊笑口酥。

二紅亦湊過來,“咦,娘娘,是笑口酥!”

“嗯,是本宮從小最愛的食物。”

京城脆華齋的招牌小吃,我當然認得。

我喃喃,“不應該的,全天下只有一人知曉我的習慣……”

二紅說,“那麼,四王爺是有心了。”

我對她的話悚然顫心,平地生波,在不應該的地方出現不應該的東西,是爲不吉祥。

我斜眼看二紅,她靜愣着不說話,也看着我。

我說,“二紅,今兒是什麼日子?”

“娘娘,您今早兒才翻過黃曆,說三月初四,穀雨,宜沐浴,掃舍,忌納財!”

“那麼,收幾塊笑口酥,應該不算大財吧?”

“娘娘,收幾塊笑口酥,無關緊要的!”

我身後傳來一個腳步聲,出語沉靜,“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我一驚,回頭望,茜姑姑安身靜立,端守在後,我又快快轉頭,玦王爺已不見蹤影,想來繞過門後邊去了,不知爲何,就是鬆鬆舒了口氣。

太后娘娘召見我,是很有理由的。我的“風寒”綿延了好幾個月,終於引起了太后的疑心。

我被茜姑姑伴着,接到了坤元殿,剛入殿門,便聞得一聲響亮的金器碰撞聲。一個小宮女身子一僵,腳邊是悠悠兜轉的一個香爐蓋。原來是宮女拈香侍佛時,不小心挑翻了蓋頭,於這個午後靜肅沉穆的殿堂內,造出一份浮躁不安。宮女面目驚駭,不敢側顧,呆立無語。我卻看到,太后躺在暖榻上,榻邊一張屏,屏面描畫仕女,富態端莊,手持宮燈,裙褶展擺,眼兒半闔,醉意萌萌,而,太后亦是手扶腮,背靠後,腰間搭錦被,富貴安詳的不得了。只是,在那一記響動中,她微微睜開了半隻左目,不覺間,我就看見那青白之色裡的一方冷。詭譎得很,用這個詞來形容位高權重的她,怕是我失了品,只是,我的那股子顫心很真實很真實。

今日才發現,我口裡心裡喃喃着的老好老好的太后,亦有我不曾知曉的味道。

身邊一陣風,茜姑姑安靜無聲地擦了過去,秀眉一擰,對着犯了錯的小宮女,袖下手兒不可察覺的一擺,趕走了這個無事生非的奴才,然後,茜姑姑踮起腳尖,幾乎躬彎了腰,竊竊寂寂地移到了太后的榻旁。

這個過程,我看得清楚,太后的那隻左眼一直半閉着,似是而非地放着只有茜姑姑這樣的心腹才明瞭的光。

茜姑姑重新拈了一撮兒香,嫺熟地打開几案上的仙蟾香爐,細細灑下去,恰到好處,一點多餘的聲響也沒有。然後,爐中騰起一絲極細的煙,漸漸展粗後,薰了一室的合融。

這時候,太后才徹底關住了那半隻眼,卻再也消不了我心頭的寒寂。

茜姑姑幾乎是貼在太后的耳邊,喃喃呼喚,“娘娘,皇后娘娘來給您請安了。”

太后一下子將雙目全打開,放着滿滿的光。我知道這份神采是在剛剛一霎那醞釀好的,我恍然而悟,宮中幾十年,春夏秋冬,浸淫在足足的陰謀與圈套中,這樣以極快的速度雕刻表情,在於太后,根本就是小事一樁。原來,我一直都誤會太后對我的那份親切,令我感動四個月,支撐着在宮裡待下去的這份親切,原來,在拈香薰煙的一剎那,就可以裝點好了!我笨,纔沒看透!

“皇后來了?本宮老邁了,這會子才知覺,想來,皇后等久了吧?”太后鳳眼微眯,慈眉善目得不得了。

我恭謹俯身,不敢妄爲,“臣妾請太后娘娘的安。”

“免了,免了,本宮早說過,以後咱孃兒倆的時候,皇后不必多禮。”

看過她那半隻眼後,我怎敢免,怎敢不多禮。

我再次俯身,“娘娘榮比天高,在娘娘面前,臣妾不敢尊大,臣妾無禮。”

太后一聲嘆息,收了客套,很滿意地受着我這第二個禮,太后又給了一個笑,我心中舒氣,我想,我還能在宮裡活得更長一點。

茜姑姑遞來茶,亦奉給我一盞,我心存顧忌,悠然不起來,默默抿一口,再燙也硬受了,不敢皺眉。

太后的口氣和着綠茶的清潤,慢慢吐字,“皇上最近又在寵着誰呢?”

我一愣,實話實說,“臣妾仿若不曾聽聞。”

太后的茶杯端近了鼻,看似喝茶,眼神卻從熱氣蒸騰後透過來,“皇后不知,不會吧!本宮聽說,皇上最近連連召寵了一個叫容美人的……”

茜姑姑踏前一步,雙手仍攏在身前,俯身說道,“娘娘,皇上五天前已封了她容婕妤了。”

太后還是淺淺漾笑,“本宮糊塗了,茜姑點的是,可見啊,這人要是不出去走走,呵呵,還不知會丟了失了多少重要的東西呢,皇后,你說對不對?”

我心裡喊,不對不對。

我一抿嘴,“娘娘教訓的是,對!”

太后說,“皇后天性純良,隨意自如,對皇上,可不太用心啊!”

我心裡喊,有沒有搞錯,是誰對誰不用心!

我一舔脣,“娘娘教訓的是,臣妾汗顏了!”

太后說,“皇后服藥多時,照理這身子也該養好了,怎麼臉色還這麼晦暗?”

我心裡喊,這藥喝得比湯還多,毛病不好,我有什麼辦法。

我一斂目,“娘娘體恤寬容,臣妾惶恐了!”

太后說,“還是林太醫開的藥方嗎?”

我點頭,“是皇上特地囑咐這位老醫生的。”

太后隨口問,“太醫都開了什麼藥?”

我細細想,“無非是藿香,紫蘇,葛根,貫衆,白芷,青蒿什麼的,兩個月前,太醫院還送來一些清熱祛溼的茶葉配方,讓臣妾每日按時泡着喝。”

太后默默,也不知到底有沒有咀嚼出什麼意思,靜坐半個時辰,還是讓我走了。

茜姑姑卻沒有跟出來,我出得房門,就聽太后還在與她說話。

我不由頓住腳步,貼在門邊,我也不知道,進了宮後,我爲啥會生出這麼奇怪的動作,世上“聽壁角”的永遠沒有好報,下面她們的話,註定了我今日一天的悚心駭然。

“茜姑啊,你倒說說看,皇上爲何會這麼主動,爲皇后派去了太醫?”

“娘娘,那可是皇上開始對皇后的好了,我們該高興。”

“茜姑,你倒天真,像極了離開的玉珠。嗯,皇上不會對皇后好的,本宮相信這點!”

“娘娘爲何出此論斷呢?”

“因爲,這個皇后,是本宮與皇上交換了條件,才娶進來的。十三歲選太子妃,十六歲選皇后,本宮每次明裡暗裡都屬意皇上召玉珠進宮。皇兒表面敷衍,實則不願,本宮很久也想不通理由,後來,才漸次明白,皇上真正不滿的倒也不是皇后,而是——本宮。”

“娘娘。”

“因爲皇上是個外在驕傲、內在脆弱的孩子,本宮一直知曉這個皇帝的志向實不在朝堂,所以本宮從小對他的嚴厲教誨,只令得他愈顧忌本宮、疏遠本宮!”

“娘娘,請不要如此怪罪皇上,皇上畢竟年輕。”

“哈,茜姑,明白了吧,皇上會喜歡上玉珠,纔怪!”

“那麼既然皇上不喜歡,當初娘娘爲何執意召皇后娘娘進宮呢?”

“嘖,如果不是玉珠這一個,皇帝一定會娶來一個本宮更不喜歡的,與其……”

“奴婢斗膽,這些日子,看皇后天真善良,唉,娘娘這麼做,皇后娘娘又情何以堪呢?”

“宮裡情何以堪的事情,由來多!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本宮是怎麼才得着今時今日的地位與權勢的?茜姑,別人不知,你伴隨本宮多年,應知!”

“是。”

“本宮只是奇怪,皇兒爲何突然在皇后生病這件事上,突然這麼上心?皇上一上心,皇后的病,就一直好不了了?真真巧得很!”

“娘娘,難道說……”

“在宮裡,從來不能說“難道說”,茜姑,再好好看看吧!丟了一個皇后事小,可別讓皇上爲了慪氣,做出什麼不尊品的事,貽笑了天下!”

“是,奴婢定當留意!”

我拖着腳步回到了端儀殿,一路上我的後面餘霞正盛,晴光瀲灩,我的前頭天色漸沉,暮氣昏昏,我的心裡,說不出什麼,一分涼,三分驚,六分駭,要命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進了門,一眼就瞅見大殿中央圓桌上的一盤綠豆餅,從早上放到現在了,外表悽瑟,失了新鮮的顏色。我的胸口像纏了一層麻,愈繞愈緊,噁心想吐,真是不合算,早知如此,大清早做好後我就該吃了它。

幸虧,沒有吃。

二紅咋咋呼呼地跑進來,“娘娘,出大事了,暢音閣的淳貴人半個時辰前吐血昏迷,至今生死未明!”

我被她喊得心驚肉跳,腳下急頓,也跟着跳起來,“怎麼會這樣,你慢慢講清楚!”

二紅突然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聽說,淳貴人是中毒!太醫來看過了,太醫說,淳貴人所中之毒,是出自一盤綠豆餅。娘娘,您知道的,就是您早晨做的……”

我停下所有的動作,笑了。

在二紅的眼裡,我看到我的目色,駭異不成形,像見了鬼似的!

今夜,我吩咐殿中的太監們早早掌了燈。

我親自動手,泡了一壺很好的杏花茶,我,在等着他的到來。

菀菀出事,他必會亂上好幾個時辰,這幾個時辰裡,他不會想到其它。可是我是急性子,他不來,並不代表我可以安心看我的書,吃我的飯。

我泡的茶不錯,方華以前直嚷嚷香,只是,今次放在宮裡,我敢泡,還不知道他敢不敢喝。

我細抿嘴脣,體味荒涼,殿門微敞,空隙中正好擠進來一條小小的月光,從早到晚的這些事兒啊,想想還真是很有趣。

輾轉之間,思緒飛揚,嘆了一聲唏噓,被風兒一吹,散了開去,如果,我的身子亦被揉在這陣嘆息裡,就此展開翅膀,趁勢高飛,入了月宮,豈不更好,我知曉廣寒宮裡更寂寞更清冷,只是再怎樣,也好過這裡。

我呼出的氣,興沖沖地往門口而去,倏地撞上他的身體,一個兜轉,回了過來,想來亦怕着他身上散發的勃勃怒意,駭然識趣了。

灝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長袍,髮髻綰結,未戴冠飾。

他跨過門檻,只覺他落腳很重。

他慢慢走了過來,彷彿心頭栓了過多的急,躁,煩,怒。

我從沒看過男子真正的生氣,爹威嚴,從不對我大聲,方華調皮,從不捨得怪我,可是這會子的灝,那眼神卻對我放來凌厲的殺意。

他看盡天下女子,我不知道他也會對我這樣的老姑娘動了真正的忿怒,可我竟一點兒也喜歡不來他對我的這種“特別”。

他接下來如果對我高聲責罵,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罵。

可他不是,站在我眼前,由上而下看着靜坐的我,是深深的味道,半半悲切半半失望,不知他在菀菀面前是否展露同樣的情緒?

我想,是不一樣的。

我輕輕說,“皇上,好。”

他點點頭,如前幾次我和他窗下流風淡雲的交談。

他生硬地揮手讓身後的張德公公放在我面前一個盒子。

我不等他吩咐,自顧打開,盒底淺盤,盤中一餅,有道缺口。

我恍然。

我一向就事論事,有啥認啥,我說,“這是我做的餅。”

灝的聲音不知怎的,沙沙啞啞,“甜在其中,毒在其中。”

我說,“是這樣的啊,皇上得出什麼結論了?嗯,這個問題我可以問嗎?”

他想了想,還是說,“可以問的。”

我覺得我應該要謝謝他的,突然發現,他從不拒絕我的任何提問,旁人怪責我的胡思亂想,他當成理所當然,每次總有耐心給我一個理由,即使解釋的不完滿,卻從沒有不理過。

他說,“皇后送這個東西過來時,知不知道朕正和菀菀一起坐着?”

我搖頭,“不知道我會送,知道也會送。”

他說,“像你。”

我心一顫,他卻挑開眉,眼神銳利,似笑非笑,“如果不知曉朕在那,兇手的目標就只有菀菀。想要菀菀命的,可以是宮裡嫉妒成瘋的其他妃嬪,可以是憎恨脂香的朝堂大臣。可,如果知曉朕也在那呢,皇后,你會怎麼想?兇手也許真是想要菀菀的命,也許卻是要朕的命!天下想要朕命的人,朕就給不出確切的名目了,可事情發生在宮裡,朕就會想,是否是朕的身邊人呢?對吧?”

我搖搖頭,“其實,皇上最終想說的是,這件事到底與我這個送餅的,是脫不了干係的。”

“那皇后要解釋嗎?”

“沒得解釋。”

“爲什麼!”

“因爲我想不通。”

“朕來幫你想通,你的背後,坐着的是母后。”

“什麼意思?”

“宮裡其他妃嬪,和朝廷大臣,都不知曉朕在暢音閣藏了一個淳于菀菀,朕只給兩個人看過,一個是母后,一個,是你。你本就是母后帶進來的,兩個女人唱的是一臺戲,若果針對菀菀,可以是母后屬意,而你遵命,若果針對朕,那麼,朕就看不透皇后的心思了。”

張德公公退到燭光照不到的暗影深處,晾在光圈中的,只有我和灝。四周的氣氛似乎一下子沉寂下來,彼此呼吸可聞,還有那一聲一聲的心跳,稍快的是我,更快的是他,他的眉目、表情、形色皆是急促而暴躁的,渾身張揚着我從未見過的戾氣,而我,始終微笑地聽着。

“聽皇上的話,就知曉你不只是看不透我的心思,還不瞭解天下女人的心思。”

他突然緊抓我的雙肩,眉形變了,不再漂亮,古怪而扭曲。

我將手反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他不由地一顫,“天下,母不會害兒,妻不會毒夫,只要彼此之間,有情。”

太后再怎麼嚴厲也不會傷害他,看得出來,她愛他。

我再怎麼老氣邋遢也不會傷害他,我把他當親人。

他能明白多少,看他自己。

他將手從我肩頭收回,不小心擦過桌角的燈燭,手背上被灼燒了一道紅。

他有些無力和疲憊,竟與我一樣在桌旁坐下。

他喃喃地說了好長的話,連續不停地讓人無從琢磨他的心情,我卻有耐心地聽完了,只覺得他講述起來聲音格外動聽,竟是一種特別適合講故事的聲調,自從方華走了以後,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有人用這樣的音調和口氣同我說話了。

“選秀那天,你對朕的腳盯看很久,星目閃爍,似乎飽含了濃濃的興趣,朕心中好笑,從沒有一個女子對朕發出這麼在意的目光竟然只是爲了朕的腳。母后定要朕娶你,朕答應了,才能接菀菀入宮,朕本來是極不願意的,可當日看了那副情態的你,突然心中一動,想着娶就娶了吧,或許會很有趣的。大婚那夜,朕憶起了前皇后,前皇后天真嫵媚,七年前也是那樣的好月好夜,她伏在朕的懷中,甜甜濃濃唱着家鄉的小調。你也唱了,很好聽,很用心,你是怕朕窗前淺眠寂寞清冷,才唱給朕聽的,朕當時想,也許你心底也種着一份真正的善良。玥弟住進上善館後,夜夜笙歌豔舞,鬧得宮廷不得安生,你住的離他最近,亦是受累最深,朕以爲你會像以往任何妃嬪一般,吵着鬧着來跟朕拿捏條件。你沒有,你也睡不好,你也惱,也有怨,可你就是不吵,安靜得如那一輪月,然後,你就開始唸詩,與玥弟較勁。玥弟也生氣了,朕從未看過他會對一個女子生氣,可他就是砸了你的牆頭瓦。”

唉,我以爲他什麼都不知道。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他看了我好久,最後伸手,小指勾住我耳際的一條髮絲,從沒對我過多親暱的他,做來這個動作竟會如此熟稔,好像不用過多的練習,就可以自然而然了。

“可是,”他手勁一緊,我耳後很痛,皺眉看他,他眉目如霜,聲語黯淡,化爲三個字,“婦人心……”

半句嘆息。

他走的時候,我在心裡爲他接了他要說卻最終未說的那後一句,“孔雀膽!”

不是他不明白我這個老女人,而是我和他都身在權力的中心,周圍纏繞着爲利爲富爲名爲貴的陰謀和鬥爭,天上飄過再白的雲也會沾染到沉重壓抑的氣息,腳邊流淌過再溫柔的風也會熬煮成腥澀污穢的味道。宮這個地方,男人看不透女人,母親看不透兒子,妻子也是看不透丈夫的。

不怪他,好笑着黃曆——

三月初四,穀雨,忌納財。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不該收了那盒笑口酥。

我想,有人喜歡害我,有人喜歡用我害別人,怎麼樣,我都不怕。

只是,心底清泠,想着小時候拼命要去抓卻抓不到的那個月亮,不管是獨掛山頭,還是熨貼湖面,不管是真實的月亮,還是淺漾浮動的倒影,同樣的孤獨,同樣的寂寥。

他,終究是不信我。

——三月初四,笑口酥,記“我怎麼成了那顆孔雀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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