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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篇

12.第十篇

聞了這種味道,我就知曉春已展。

這個味道里,首先是七分杏花清,雅麗輕巧,不躁不鬧,淡遠悠長,深蘊佛香,牆頭綻出的一枝紅,沁了我的心,饒是無意爭春者亦會迷迭,隨風追花,換了一季的心情。這個味道里,還有兩分早開的桃花蜜,像個俏皮的孩子沉不住氣,怎好責怪它的浮浪,將心比心,亦爲這份毛躁,靦腆一笑。我想,怎麼樣,這最後一分癡,應留給晚歸的梅花冷,世間上,人與人的別離都會肝腸寸斷,要這抹認真的香,離開滋蘊了一季的天地,它,怎會捨得。

我最喜歡冬季的爽利乾淨,不滿春日的優柔寡斷,可這樣的時節,望了天彎裡漸漸粗了身子的一條新月,就着晚風拂來的陣陣杏花雨,閒庭靜立,難得的多愁驕矜起來,竟於想象中塗抹了春日百花的各樣心境,爲之心悸,後宮女子的各色情緒,亦是如此,那是用再豐富的曲調也唱不完整的。

這隔空飄來的細碎花瓣,沾了點甜,很香,很溫柔,花瓣後的風,順便帶順貨地揉了幾分笑在裡頭,許是被風聲蓋着,隱隱的,斷斷續續的,媚着好玩,藏了旖旎,很輕浮,也很……吵!

我皺眉,不安分地在藤椅裡動了動,手向後一揮,粗粗叫道,“二紅,添茶!”

二紅一直奉着紫墨方壺,立於我身後,我沉靜在夜色中時,能聽到她似敢未敢的哈欠,不去惱,而是把她的懶嘆,聽成是春日小夜蟲的唧咕聲,所以,我只感好笑。

“汩汩汩”。

二紅將清茶倒入茶几上的一隻茶碗,確切的說,是一隻很大的海碗,二紅合着我的心意,好不容易在燒廚房爲我找到的。

這一泡的茶,顏色很淡,味道幾不可聞了,因爲二紅進出殿內好多次,將壺裡空了又續,續了又空,因爲——我的碗大,很不經倒。

二紅再次添滿茶回來了,就聽她終於疑惑問道,“娘娘,二紅聽聞,人家喝茶喜歡盞杯在手,春江花月,庭院飄香,人家說,那樣的姿態好看,可娘娘不一樣,當然,娘娘的做法一定有理由,不知……”

“沒有!”

“呃?”

“沒有理由!只圖方便,碗大,胃口大,吃飯香,喝茶爽!”

“噝……”

靜了好久,雲攏遮月,瀉了幾分涼下來,吹着風,我肩頭冷,聽着紅杏牆內的那陣陣浪笑,我心頭惱,我斜眼,如果眼光能殺人,東邊隔廊後的那堵牆,一定早塌!

二紅在我後面,沒看見我的躁,興許能瞥到我的手,正有一撥沒一撥地弄着茶几上的一碟綠豆餅。仔細瞧瞧,這餅個個厚薄不相宜,東邊凹一塊,西面凸一點,形狀怎麼看怎麼彆扭,因爲,這是我做的。

殿內小太監磨的綠豆粉,用淳貴人送我的陳年桂花醬入了蜜,別看樣子醜,味道卻很實在。我做了,是給菀菀吃的,她每次抿一口,細細咀嚼,頰上必會漾起足足的桃花紅,粉得很可愛,對我的笑,誠意十足。

二紅從後頭靠過來,貼着我的椅背,其實這當口,我倒不希望她來這種無謂的擔心。

“娘娘何時也喜歡在院中賞月了?”

“難道,本宮以前不喜歡嗎?”

“娘娘您說過,月大不如餅,吃不着舔不着,看它做什麼?”

“哦……”我懊惱嘆息,總覺得自個兒掩藏夠好,卻沒曾想,到哪兒都給人看個透。

不知是否被月色釀漬過,二紅的聲音聽來虛迷得很。

“娘娘何時隨了皇上的習慣了。”

平地裡一陣強風,撩動樹影推到牆上,不住地抖動。

光影斑駁,有點亂,動的不只是風,還有我藏在心底的一聲嘆息,等呼出口,發現是那樣的有氣無力。

“原來,二紅也發現了。”

原來如此。

我眉眼彎彎,不在笑,是攏得緊了,怪異而彆扭。

正在這時——

“嘻嘻……”

“唔……”

“王爺,不要啦……”

東邊牆內,鶯語聲聲,不知怎的,靡靡其間,也夾雜一點別樣的嘆息,聽不出是男是女,只覺,特別清朗。

就算它再柔軟再溫暖再好聽,我也不要!

要命,我眼圈下的黑影愈來愈濃了,漆漆夜色中,二紅看不見,只我明白,心底燒着一團火,而且越來越旺!

我氣運丹田,破口而出,很大聲很尖利的那種——

一月臘梅料峭,寒冬不忍凝眸,跌破沉思繞指柔,十六絃雲箏,瘦!

二月杏蕊啼春,泛泛隱月吟揉,飄零六瓣碎輕紅,十三品阮咸,綠!

三月桃花繾綣,款款雁行如歌,固守黃花臨碧葉,九節淡徹簫,渺!”

我挑了一道調皮眉,嘴尖兒噘起,終於示了威!

如果我會唱歌,我一定也鬧他個三天三夜,可是我只會《撒帳》和《正月正》,就算與東牆那頭拼命,這兩曲也很不尊品,不要!如果我會笑,我一定狂狂震倒東面的牆,可我嗓子粗,聲音傳不遠,弄了半天反而落了下風,不要!

所以——我念詩。

我瞅着一般的詩歌氣勢不足,於是我喊了這首《十二月花開歌》。

說是歌,遊歷時本來聽江南水塘上,輕淺浮舟中的小姑娘唱的,那個呢噥的味呦!

瞅着我也學不來那調子,所以,我用我的方式,我喊——我喊死你!

嘩啦一聲,隔壁什麼東西拋過來,正砸着我端儀殿的院牆。那物擦得臨空的一枝杏,簌簌顫顫抖動,杏兒彷彿也很驕傲,如隔壁院裡它的主人,居高臨下,譏誚一聲,鄙視着我!

我眼下黑氣不減,眼中卻盛滿了紅。哐啷一聲,我這邊牆頭,掉下來半片瓦,落在地上,一攤碎,碎中一塊磚,磚頭被月光一射,透了一點亮,眨眨的,彷彿在對我輕狂地笑!

呼啦一記,我再也坐不住,從椅中騰跳出來,要衝過去,“本宮跟你拼了!”

二紅從後一把抱住我的腰,她胳膊粗,力大,我掙不過她,我只是死命地往前蹭着腳步,就算鞋底磨破也不在乎。我一指豎天,舉到半空,眼睛看過去,正巧這根手指的影子落在月中,再清再沁的月光,也澆不熄我指頭隱隱冒出的這簇火。

“娘娘,娘娘,冷靜,冷靜!”二紅在我背後喊,手下絲毫不放鬆,“娘娘大度大量,不必跟玥王爺一般見識!”

“大半月了,我怎麼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是的,奴婢明白,所以,娘娘就讓這冰澆了您心頭的火吧!”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簡直雞同鴨講!

跟二紅這麼僵持着,我一個回頭,突然瞧見院中棠梨樹下的一弧影,靜靜地不知站了多久,彷彿與身後的夜色貼在一處,融了進去,是仙,是狐,是鬼,是魅……

我就這麼定住身體,二紅感到我的呆滯,亦轉頭回望,撤開箍住我的手,掩了她自個兒的口,呀了一聲,受驚不小。

那影子動了動,走過來,寂寂的,腳下不沾塵,輕巧地正好踏在鋪於院中的一匹月輝中,影子漸行漸亮,漸亮漸長,由足到頭,直至那張清魅無比的臉由暗中顯現出來。

二紅急急伏地,聲音凌亂,忙不迭叫喚,“皇上吉祥!”

失了二紅的攙扶,我一個趔趄,往前衝了衝,途中不忘蹲一蹲身,算是萬福,只是姿態彆扭,尷尬到極點。

怪也怪了,我衝我的,他怎麼也衝了過來,也許腳下踩了細石,身子傾了一下,往前一俯。他長身玉立,瞧那勢頭,我是扶不住他的。我虛應伸手,樣子還是要擺的,等最後他到底跌了地的時候,別人也不好說我沒盡力。他的手竟也舒展地伸了過來,看不清他的眼神,我想,求我也沒用呀,鬆鬆一嘆,好整以暇,準備撤手,他跌他的,與我何干?

他沒有跌倒,幾步來到我面前,竟突然定定頓住,收放自如。他的手恰到好處地觸上我的手,碰觸角度很全面,由手背到手心,裹在他的掌中央,或者,我該換個詞,這不叫“碰”,而叫“握”。

我的手熱熱的,剛剛跟東面牆頭犟了一肚子火,他的手涼涼的,有力又紮實,剛剛靜立在我院中,沾了一抹出塵的味道。

我總覺有哪個地方不對勁,等到咀嚼深切,我倒抽一口氣,死命撤開,掙出他的掌握。

他依然未縮手,閒閒落落,疏朗大方,他的心情也許很好,因爲,他的眼睛在對我淺淺地笑。

我些微慌亂,退到二紅旁邊,我面色緊張,不過,反正隱在暗處,想來是看不真切的。

我和二紅相處數月,已經配合得很默契,學會彼此用眼神和手勢來對話,旁人駭目地看着我倆擠眉弄眼,殊不知我們正講着只有自個兒領會的心情。我將手藏在袖子下,不動聲色移到二紅背後,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背上肉,示意這就要開始那種特別的無聲對話了。“咿——”二紅痛得牙齒縫裡漏了一絲氣,苦苦着臉,不敢叫不敢哭,對我無奈點點頭。

我擡左眉——喂,他來了多久了?

二紅擡右眉——奴婢不知道,奴婢一直沒有發現到皇上。

我咧嘴——那麼,他是不是全聽到了?

二紅齜牙——奴婢不清楚,不過,娘娘您真是喊了很久,而且很大聲。

我聳聳鼻子——你這是在提醒我,本宮剛剛做了很要命的事情,對不對?

二紅五官扭曲——不是的,娘娘,您,您就饒了奴婢吧。

我翻白眼——還是你饒了我吧。

我回轉頭,對明灝伏身,一仰一擡間,滿臉堆笑,“皇上吉祥。”

我看到他眉色之間,也嵌了一抹興味的笑。

他往前幾步,總覺得他氣質張揚,緊迫着我。我數好他的踏步,然後掐準了自個兒後退的距離。他輕巧一踩,正好踏在蔓延地上的一份潔輝中,淺藍色的袍子臨風微擺,背後散發,絲縷清爽,在暗色中來回優遊,頭上梳了個髻,發中鑲嵌着明亮的小珠子,額前有一綹劉海,落在眼眉上方,婉約着一個美妙的弧度。他展露這份天上人間的味道,是我從不曾看過的,因而,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沉靜地放了好久,好久。

他應該察覺到了我的凝視,臉上更增三分亮採,一貫古怪的玩笑也隨之而來。

“老是這麼咋咋唬唬的……”他以一聲清澈的嘆息開啓話頭,“皇后的風寒,可好些了?”

“沒有。”我是實話。

“怎麼了?”

“第二次落水後,更嚴重了。”我還是實話。

“看來,朕的毯子無用呢。”他喉裡澀澀,倒真像是懊惱。

“什麼毯子?”我開始眨眼。

“皇后裹了一夜,忘了?”

“二紅弄來的?”

“嘿,是朕弄來的。”

“嘿,整個宮都是您的,您哪要弄什麼?”

我逾越了,犯上了,我得意玩笑,我總不能老被他逗,好歹多吃幾年米,也該逗逗他。

“好好好,不是朕弄的,是朕吩咐的。”

他出乎意料聽了我的話,難得脾氣收斂,略顯天真可愛。

我不好受,心裡叫,大可不必。

“皇上,怎麼深夜造訪?”

“怎麼,皇后如此疑惑?”

我盯着他漂亮的眼,那裡蘊含了一叢邪,一叢趣,一叢好玩,彷彿要將對我的逗弄進行到底。

我咬牙,“不要學我說話!”

他卻突然一本正經,“帝來看後,無論何時——”

“呃?”

“無論何時,天經地義!”

“可是,皇上,今晚是初八。”

“什麼意思……”

我側臉,發現他已經欺到我很近很近了,他彷彿沉迷在某種氛圍裡,長眼一眯,癡了進去。他愈俯愈低,耳後輕薄的發碰到了我的發,他和我有一段距離,可我們各自的發尖卻有觸未觸,纏到了一起。

“皇上很守規矩,不逢十五不會來我這兒,所以……”我不論做事還是說話,都喜認真,我將解釋進行到底,可到頭來發現根本白搭,他沒有聽進去。

他的臉還是愈俯愈低,“好香。”

我驕傲地說道,“我從不抹胭脂的。”

他突兀地繞過我身邊,走到院子那頭,飄過來一句,極興奮,“好香的餅!”

我愣怔原地,久久的,在心裡喊道,“我要跟你拼了!”

他看中了我擺在院中央的藤椅,那傢伙正蔫蔫靜靜,懶懶寂寂。

他也許覺着很合他的胃口,自在坐了上去。

他靠了進去,恣意徜徉,頭輕輕碰着椅背,目光調轉,入了天邊一彎月,再也沒回來。

我離得不遠,卻總覺得與他隔了一個山頭,比青梅山還高的山頭。

他在喝我喝過的茶,嘗我做的餅,他的眉頭卻越來越鬆,好像很滿意這種味道。我想,他的皇帝做得比我還隨意,忽而輕躁,忽而憫柔,忽而疏漠,忽而清泠,這會兒,又不嫌髒,吃着喝着我的東西。如果我告訴他我用過了,不知他會不會當場噴吐,我還是好心一點,只當沒看見吧。

“這餅很鬆香,帶了點蜜意,令人回味。”

“我做的。”

“好手藝。”他真心讚美。

他玩摸着一個,將它兜轉一圈,搖搖頭,似乎不滿意它的醜態,但是咂在口裡,又能令他展放那麼明燦的笑,我就知道,他並不是喜歡這個餅,而是迷了餅中滲入的桂花蜜,莫怪,莫怪……

“可是,是用淳貴人送的陳年桂花醬來入蜜的。”

他想了想,結論道,“好花蜜。”

我輕輕道,“好女子。”

“說完整!”他語調突硬,命令我。

我笑笑,“菀菀是個好女子。”

他倏忽轉頭,嚴厲瞪我。

我兩手一攤,“皇上命令的,說話要說完整。”

他微張嘴,看我很久,肩頭沾了三瓣花,忘了去拂。

他接下來的話,斷續得很,像月光裡淋漓下的水,“不是這個意思,你每次說話總要引人兜兜轉轉,有時候朕會想,你的腦中到底藏了多少東西,琢不精,咂不透,看不全,辨不清……”

“所以——皇上在魚池旁就已經對我下過結論了,呵呵,跟我說話,挺沒趣!”

他搖搖頭,應該是否定,卻沒有出語證明。

“像你這樣的,怎麼願意進宮呢?”

又是這樣,半生我幫別人尋找理由,半生我將與他執著我自己的理由,一生,我都不會告訴他。

可是,我喃喃,“我卻知曉了皇上願意讓我爲後的理由呢。”

他雙手對碰,指尖玲瓏,面相上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可再聰明也會有解不開的結。

他往椅中陷得更深,“是嗎……”

我知道了他怎會深夜臨殿,那是因爲我這兒離暢音閣最近。

我知道了他怎會明朗開懷,那是因爲暢音閣裡等着他的是一個妙人兒。

我進宮四個月才找到他當初甘願召我爲後的理由,那是他和太后娘娘拿捏的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裡涉及到我和另一個女子,我這一個是太后在乎,而他不在乎的,那另一個是他徹心徹骨,而太后僵持不讓的。

所以,我入了宮,他們母子各退一步,暢音閣裡也住進了淳于菀菀。

我想太后的反對也有理由,淳貴人是異國女子,況且那國又是被他所滅,太后的擔心是順理成章,我如若做了母親,也會如此。原來在十一月選秀前,他與太后早就不睦有半年了,明處恭敬,暗裡波濤,宮裡人都那麼厲害,怎會看不出,四個月後,那麼多稀稀落落的流言碎語,還是傳入我耳,我天生有編故事的才能,組織組織,也就順理成章。

我知道了這樣不容浪費的春氣美夜,他怎會好整以暇待在我殿裡喝茶吃餅,因爲他必須湊足時辰,我的殿外,牆角深深,到處都是太后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將淳貴人安排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的另一個理由,那是因爲我的安靜與無話,他看出了我並不怪他怨他,我是宮裡最好說話的大傻妞。待會月隱星稀的時候,他就會走,穿過七星橋,流芳亭,瀲灩灣,那是他在宮裡最愛的地方吧,然後他會展手而抱,笑意映心。

我知道了,他剛纔對我的一握,也許兒戲,也許玩鬧,也許一時興起,也許只是練習。

我想了一圈,沉默的姿態,不如美人嬌,不似怨婦傷,中間派,感情不重也不輕。

我感到他起身,袍子擦過我衣襬,我與他對上眼,他早就換了表情,自信地笑。

他一個伸手,快而輕地點我的鼻,“嘖嘖嘖,皇后啊,不要每次都那麼快下結論。”

“……”

“朕把淳貴人放在離皇后最近的地方,是因爲——皇后最可信。皇后雖然心思古怪,說話繚繞,可這個宮裡,只有皇后是不動心機去害人的。淳貴人可遭不得危險,因爲——朕把她放在身邊的理由,很多很多……”

我從他眼裡透進去,終於發現他的心裡,原來是一片深不可測。

“對了,”他遠走幾步,突然又回頭對我加了一句,“皇后掌理後宮,日夜疲勞,要好好作息哦,否則眼下添了這團高山青,在朕看來,呵呵,也別有味道呢!”

他大笑而去。

我雙手捂頰,徹底燙又紅。

我怎麼可能睡好,隔了那座廊,對了那堵牆,我怎麼可能睡好?

我憤憤轉頭,牆腳處,剛剛砸碎的那片瓦楞,呆呆看着我,我亦呆呆,我何處沾塵,招誰惹誰了!

大半月前——

我坐在端儀殿,每天例行,在午後玩摸起地磚上攤着的一片日光,春氣舒展,暖陽融融,枝頭綻苞,飛鳥劃隙,我想,生活果真就是如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內中的幸福自己找。

東邊牆頭吹來一陣絲竹樂,聲音不大不空不靡不膩,清清朗朗,很是好聽,樂聲中便是以後成爲了我老朋友般的那股子笑。

不只一個人的笑,兩個,三個,或者更多。有的俗麗,刺耳尖尖,有的稀疏,竊竊嬌憐,這些我都不在意。引起我注意的,是時不時會有一陣闊闊落落、徜徉瀟灑的大笑,這聲音翠青得很,像三月柳條上綻出的嫩芽兒,想來笑着的人,很年輕,很恣肆,很得意,很自由。

我在宮裡還從沒聽過這樣的一種聲音,所以,那個午後,我豎起耳朵聽了好久好久,連捉弄我的地上光,都已經忘記了。

我問二紅,“那是哪裡呀?”

“回娘娘,那是上善館。”

我點點頭,也不甚在意,我想寂寞空庭,有人自得其樂,奏樂玩笑,我也正巧趕了這份青春,應了外頭明媚的景,很妥很妥。

真的很妥很妥嗎?

你瞅着聽了一個下午,延續到月落中天,三更已上,你受得了受不了!

你瞅着一天不算,夜夜不停,日日不息,你受得了受不了!

我想着的是,遠親不如近鄰,能忍就忍吧,一天不睡,我還受得了。

是的,一天不睡,我是受得了,看看書,賞賞月,臨臨窗,吹吹風,也就過去了。

連續五天,我沒睡着。

勉強撐力,落了眼下兩團高山青。

而後半月,似睡非睡,神志不清。

繾綣流連,一到半夜就滿屋子亂轉,成了習慣,太監宮女驚駭不止。

我想,這時候,怎麼太后娘娘沒來爲我做主呢?

後來才知道,那裡東邊牆頭住着的,是太后娘娘也拿他沒轍的混世魔王!

“二紅,上善館住了哪個主呀?”

“娘娘,奴婢曾給您說過的,是被收了王府,禁足在宮的玥王爺。”

“什麼王?”

“娘娘什麼意思?”

“三爺封了蘭王,是個武將,四爺稱爲宣王,是個文臣,這個二王爺,啥麼來頭?”

“回娘娘,二王爺自個兒不要被封王。”

“不懂。”

“再回娘娘,二王爺自個兒不要官爵和名號。”

“懂了。”

下面一句,我說在心裡,這一個皇弟弟也是個古怪的主。

“雖然如此,可宮裡都願軟軟濃濃地稱呼他一聲玥王爺。”這一句是二紅主動加的,我不知道這在宮裡能表達出什麼,也許沒啥意思,也許很有意思。

“娘娘……”二紅的聲音近在耳旁,可我聽來總覺得虛虛幻幻。

“娘娘,您要不要吃點啥,奴婢覺着您彷彿要倒下去的樣子。”

“本宮不是餓,是困哪!”

在二紅的理解範圍內,好像除了餓,任何理由都是倒不了人的。

我想,這回,既然太后娘娘是眼瞅着做不了主了,那麼我還是該自食其力。

我那天差點燒了半個燒廚房,神神道道,道道神神,弄了一盤綠豆餅。

二紅說,“娘娘,其實並不要您親自做的。”

我眼皮子打架得已經快睜不開了,“本宮想,親自做的話,心意更誠,本宮把強烈要求睡覺的願望,全都揉在裡面了!”

“嗯?娘娘寫了願望了嗎?噝……奴婢沒看到字呀!”

二紅有些不樂意地把我的餅送去上善館。

當晚,我心滿意足,鋪好了被,豎耳一聽,果然靜了音,我滿意一點頭,這人呦,還是應該自個兒給自個兒來做主。

半夜,月如水,風臨鬆,杏花飄。

“嘻嘻。”

“唔。”

“王爺,不要啦!”

咻!我一掀被,下了牀,兩步一跨,就往窗口跳了出去,小時候這招也練得很熟,沒想到這會子還能派上用場。

我想,我還是找點什麼事情做好了,漫漫長夜,我勢單力薄,是敵不過牆頭那枝招搖的杏花紅的。

我在院裡的棠梨樹下,挖了一個坑。

我往裡埋了一些花,是對過飄來的六瓣碎紅,我想,埋了它們,眼不見爲淨。

我動作虛浮,草草掩了土,長吁口氣,背靠大樹,無力癱坐。

那邊廂的笑鬧依然自在。

“嘻嘻。”

“呵呵。”

我沉浸月色,眼光清漣,是我這輩子都不曾向任何人展現的哀柔,第一次用,居然對了一堵無情的牆,和一度的春風。

我發了狠,突然站立,在月光下,很有野蠻風範,然後,我開始嚷那首《十二月花開》。

四月牡丹鏗鏘,流年魏紫香魂,螢窗裡一捻嫣紅,鳳首箜篌,脈!

五月石榴折腰,月夜鬆崗靜謐,西園處處桐梓熒,如玉綠綺,清!

六月菡萏入夢,梧桐月芭蕉雨,漸次瘦盡剝燈花,婉轉曲笛,非!

“哐啷”一聲,似夢非幻,一物穿過兩面牆頭,砸在我的院裡。

低眉細瞧,正是我白日裡送過去的綠豆餅,連盤子帶餅屑落到地上,蹦跳着,歡快着。我這裡送出去的東西,回來時,竟然成了這樣沒志沒氣的牆頭草,也來看我的笑話。我想,自古以來,冤家宜解不宜結,可是我的人生宗旨一向是,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我一腳踩在那個碎盤上,兩手叉腰,對月大喊,“請,你,吃,的,又,沒,有,讓,你,還!”

這當口,我還管我是不是皇后?我還管他是誰?

又是一夜難眠。

這天,我說好了,要去看菀菀。

我出了端儀殿,還未及七星橋,遠遠斜過來的是流芳亭的餘霞,將落未落的夕陽穿亭而過,分了三瓣,豔麗未減。

我左手挽了一隻籃,籃內盛香,是我那永遠精巧不了的綠豆糕。菀菀一個異鄉女子,深宮又不比別處,人情格外淡薄一點,我的東西不貴重,可心意懇切。我想,這樣的我,還不至於讓她討厭。

我伸手拍拍兩頰,努力提神,增點紅潤,要命的“東邊牆頭”,這樑子可不是一天兩天能算得清的!

我的手還沒放下,突然一個□□,被另一隻手握住,用力一帶,彷彿掉入一個懷中。

這手,厚實有力,掌心磨繭,不似女子的手。

這懷,胸膛起伏,烈烈激動,不似女子的懷。

我擡頭看去,果真還要命的不是女子的臉。

左眼旁一彎新月胎記,白白的額頭,陰霾的眼,聳立的鼻子,清秀的脣。

我想我應該叫,應該掙扎,可我又不想失了禮,丟了態,終於悶哼一聲,憋出如雞鴨被宰前的無力一啼,叫喚了他,“四王爺……”

依我的身份,本來可以叫他小叔子,可宮裡頭,有上百名女子也可以同樣喚他,又不是搶粥喝,我想這點名分,就不要去爭了。

我的聲音清冷,一來我覺着情景曖昧,陰柔瀰漫,渾身起了粗粗的雞皮疙瘩,二來,我想這麼喚他“王爺”,意爲提醒他,這是後宮!我怎樣也算他的“嫂嫂”!

他握住我的手,不鬆不緊,卻異常有力,並沒有要放開我的意思。

我想我是被他拉進來的,所以,我有驚,卻不怕,用力一推,推開了他。

他身形虛浮,腳下輕趔,我有經驗,這是夜夜難眠、四處遊蕩的結果,這半個月來,我在端儀殿常這麼做,他,怎麼也會……

我目光上移,掉進了他彷彿灼燒着的眼睛裡,似乎對我切切糾纏着什麼,有抹紅,沾點痛,直愣愣地看着我。

嚇死我了,幹嗎發出這種對我不依不饒的眼光!

我欠了欠身,此地不宜久留。

他伸出手臂,擋住我的去路。

他頭一轉,又要向我湊過來,表情陰鬱,呼吸濃重,似語非語,死命地盯着我。

我喉頭一動,“四爺,您要幹啥?”

“等你。”

“等我幹啥?”

“看你。”

“看我爲啥?”

“想你。”

我雙手一擋,“行了,您別說下去了。”

我先驚後顫,莫名其妙,他微微斂眼,表情冷漠,話語簡單,正色正經。

他拂手,應是個很輕的動作,卻像在袖子裡籠足了分量,心頭似含壓力。

他老是一身灰衣,元宵宴上是,這會子也是,上好綢緞,卻不夠明麗,與皇上、三爺他們站在一起,很不惹人注目。

我總認爲,這就是玦的脾性了。

可是,他突然擡擡臉頰,有些尷尬,對我——

放來一個笑。

看他準備好久,還以爲是什麼重要的事,卻原來只是要對我一笑。

怕驚了我,嚇了我,慌了我,還是怎麼的?

我看出,他一直不習慣笑,因爲他笑得很難看。

所以我沒有逃開,對他凝視了好久,他的臉上慢慢漾開了紅,因爲本畫着一個新月,這叢紅暈堆疊,也只不過加粗了那條月的身子。

我恍惚間,耳中卻傳來一陣洞簫聲。

再看他,何時抽出腰間的簫,橫在脣邊,閒然吹奏,眼睛仍不放鬆我。

我腦袋微擺,搖着節奏,沉浸美樂中。

他又戛然而止,問我,“記得嗎?”

“很好聽。”

“記得嗎!”

“第一次聽。”

“你撒謊!”他兩步踏到我眼前,伸手摁我的肩。

“龍鬚山,紫竹林。”他喃喃。

“啥麼玩意兒?”

“別人該忘,你卻不該!”

“那個四小叔,皇上教誨,說話要說完整。”

他咽咽喉頭,幾多熱烈幾多艱澀,“正月十五,元宵家宴,你的臨空一劍……”

“那個四小叔,我用的是筷子,不是劍。”

他不管不顧,連續說道,“我,是見過這個動作的啊!五年前,忻州城外,龍鬚山中,紫月當空,飛花挽風,你在地上畫個圈,款款步入,婉約舞劍,縹緲卓然,當時我就想,我見的一定不是人間之人,這麼美好。從不強求什麼的我也起了性子,勢必要去得到,我向你走去,你輕快跳開,似鹿似兔,我竟連你的影子都沒有抓着,原地留落一團香味,我聞了好久,低頭看,你站過的葉叢中,劃了兩個字——香魅。我恍然地嘆,惶然地回,幽然地找,一找五年,尋不得結果,撫卹悵然。”

我咂嘴低頭,看他玉簫上零落一滴清水,咦,什麼時候下雨了?

沒有啊……

他的身後有如血的一團嫣紅,天邊霞雲,如同他喃喃款款的敘述,堆疊了一層又一層的陳年醬,這醬可做不了餅,入不了蜜,因爲這醬是澀的。

我淺淺一笑,到底還是要由我來拂開這層尷尬,我的話也許傷人,可真話如藥,開頭苦,入心涼,於人有好沒有壞,我說,“王爺,我只小時候在青梅山用石頭砸過月,從沒在五年前入紫竹林用劍使過香魅,王爺,你怕是找錯人了。”

我該走了,看看天色,菀菀一定等得夠久了。

我甩甩袖,抹開額頭一層汗,第三次想繞開他,這第三次他還是不放。

他將簫伸過來,“當時你在舞劍時,我就是吹了這首曲子,應和了你,你一定忘了,你給我一點時間,留下來再聽一聽,這一遍我一定吹得更好更清楚,我一定做到,你留一留好不好,好不好……”

好不好呢?我搖搖頭,是不好的。

他竟在哀求我,一個陰漠冷然的男人以這麼濃濃依依的口氣在喚着我,我不夠聰明,不知應對啥好。

他的簫還往我眼前戳過來,一個不經意,點頭探入了我的衣襟。

他許是從沒點過女孩子的胸,察覺不對,也不收手,莽撞憨愚得很,手下一顫,簫頭更落,嘩啦一聲,展開了我胸前的半幅衣襟。

可巧,我出門時,二紅非要爲我別上一枚蘭花針,她說,“娘娘去向暢音閣的那個人示威,一定要有點行頭。”

來了吧,這針勾着了他簫下一條穗,他的簫落,我的針也落,衣襟撕開,露出左肩胛一片肌膚。

他倏地轉頭,有着新月胎記的半張臉,本就隱隱淡紅,這朝着我的右半張臉也紅個通透了,顏色蓋過另一面。噝!他紅什麼,該羞的是我,瞅着四王爺長這麼大,也沒瞧過如我這般暗黑的肌膚,不像其他玲瓏女子的嬌嫩鮮豔,所以,要命,該糗的是我!

我落荒逃般地衝進了暢音閣,一進門就看到,菀菀坐在廳中央,手頭不沾事,託手扶腮,眼見是我,便止不住的笑。

那夜上元,我在瀲灩灣浮橋上抓住她的半角裙,陪她入了半身水,也算因此而結緣。

那夜上元,明灝,沒有應制應禮地來我殿中,我想,他那樣喊着那個女子的名字,那樣焦急地貼着她的臉,我就知道,太后怎樣的命令,也動不了他的身。

於是,我一直左思右想,在第二天該以怎樣的理由去瞧瞧她。

八分的好奇,半分的不甘,半分的憂慮,一整分……一整分的亂!

好奇,怎樣一個女子,讓皇上爲了要她,甘願伴送娶上一個本不樂意娶的皇后。

不甘,憑什麼我入水,就不能令君驚,令君急。

擔憂,彷彿記着浮橋中央,對月食花的那個影子,瘦得慌,虛無得慌,離了魂了。

可到底所有滿打滿算的理由,都不成理由,只有淹留在心底的一分惶惶惑惑,纔是最真實的。

第一次碰面,不算可歌可泣。從暢音閣樓下的小圓門,我悠悠走進,彷彿是月破黃昏,簾裡餘香馬上聞,對面細簌聲起,她掀簾而出,片刻驚詫,繼而平靜,嫣然一笑,軟了我的心。她沒着白衣,無風無染,形色竟然平常得很,哪有什麼俏麗端方,哪有什麼絕豔明媚,竟是一副很平常的五官,我的記憶騙了我,瀲灩灣的那輪清月騙了我,脂香國旖旎的傳說騙了我。

這樣一來,隱月清冷的那個夜晚,明灝的癡絕,就更令我好奇萬分了。

這樣的女子,除了與生俱來的那股冷香,除了這個唯一的撩人氣質,她憑什麼來吸引閱盡天下絕色的皇上。

她在門前,未請我入內,只點一點頭,很坦率地打招呼,“淳于菀菀。”

我亦點頭,“位玉珠。”

她目內一簇亮,“你就是皇后?”

我訝然,“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笑,“聽他說的。”

“誰?”我是明知故問了,所以她看我的眼神微微古怪。

“還能有誰?他唄!”

我嘆息,明灝一定很溺寵她,纔會令她可以如此隨意稱呼他。

“他”——仿若是一個民間男女之間纔能有的稱謂。

“爲什麼會提到我?”

她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他說,我還是住在你旁邊的好,這樣,他才放心。”

我咬了一下脣,心底惶惶,再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自此我想,我認識了一個很妙的女子,不似我們這樣的中原人,不驕傲,不矜持,該說的話一定會說,不願親近你時,決不讓你進門,管你是哪宮那殿的嬪妃娘娘。

令我聳眉展笑的是,那天她請我進了暢音閣,我臨走告辭時,她送了我一罐陳年的桂花蜜。

隔了好久,我沒有再去見她,皇上雖在她面前提了我的名,亦看似信任地把她安排得離我很近很近,可我還咂摸不透明灝的用意,不過我想,他不會喜歡我經常去看她,他不會喜歡任何人,除了他,踏足這塊宮中的另類天地。

今天我來找她,純粹是做了餅,想讓她嚐嚐,用二紅的話說,飽食無憂,不知,呵呵,亦能否解寂寞?

茶是我爲她斟的,點心也爲她擺在桌上,她沒有多謝,拈了一塊在嘴裡,細細抿着。

我內心漾着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這樣的我和她,不似皇后和妃嬪,不是皇上擺在後宮的兩個女人,不似朋友……

只能說,醉了春風的夜晚,彼此針織了幾分寂寥,兩相對看,也不說話,就是默默編排,各自織各自的,可擺在一起,又總能消得幾分清愁,是的,然後,纔會相視一笑。

對着她,我常笑,娘告誡過的入了宮不能常常展露的那種笑。

她突然問我,“玉珠,怎會願意進宮的?”

我心底一駭,這個問題,在宮裡,除了現在的她,就只有他問過,上元的那晚,還有昨夜星辰下的突然來訪。

我說,“怎麼,我入宮就這麼讓人奇怪?”

菀菀輕淺搖頭,“我看玉珠,像是我故鄉里在西海邊靜靜拾珠的女子,似在塵世,又那樣超然灑脫。所以,我好奇,你怎會願意入宮的?”

我笑,“我哪有菀菀你說的那麼好!”我舔舔脣,“那麼,菀菀呢,你同他是怎麼認識的?”

“五年前,龍鬚山。”她已經拈第二塊餅吃了,很喜歡的樣子。

“五年哪……”

“怎麼,五年對玉珠來說,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哪有啊,只是感嘆五年的不長也不短,眨眨眼的當口,會逝去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我在五年前開始,也找不到一個親人……”

她用模糊的聲音打斷了我,對我舉了舉手中餅,“這個,真好吃。”

她快樂地笑,不知做公主時是否如此。

三年前,皇帝御駕親征,一個月奪下脂香國,脂香國王曾經傷過前明慧帝,想來皇上對他恨之入骨,皇上下令屠城!我聽方華說這個故事時,方華眼兒晶晶亮,可我心底不安,我覺着明灝這麼做,很殘酷,很不對。戰爭後,大街小巷,國民歡呼,我們的皇上滅了仇敵,奪了脂香國的公主,勝利班師了!我想,菀菀的立場很難很難,憑着她的情,她願意隨明灝拋家棄國,可明灝偏激,做到極致,讓她國也沒有,家也沒有,憑着她的恨,她怎願入宮……

“那麼,菀菀又怎麼願意入宮呢?”

她舔舔脣上餅屑,魅生一笑,這笑才真正帶點世外佳人的味道,可她的話,悚心悚肺。

“玉珠想知曉我進宮的理由?”

她一字一頓,“當然是爲了殺了他!”

“嚇!”

所以我說,不論什麼理由,還是不要去尋的好。

我又落荒般地從暢音閣出來,這一天,總是慌慌張張,到哪兒,哪兒不順。

我一瞅天邊月,白晃晃耀眼,像“東邊牆頭”的那個浪子。

都是月亮惹的禍!

我的腳邊,春水潺潺,一度微風,湖面上掀起翩翩漣漪,怎麼走來走去,又到了翠微湖,御花園有什麼好,我不受控制,又昏沉着來了這兒。

來就來吧,老天眷顧我,又看見了——

園內未點燈,東邊半輪月,橫掛天空,在空地上雖看不見月色,可是有樹的地方,淡淡的風,吹着樹搖,已經有點依稀的影子。

靜魅得很,花影叢叢,一陣緊一陣地拂來暗香,裹在這層甜蜜中,再硬再強的心也會酥了柔了軟了暖了。

亭中有人,故面依舊,少了侍衛與太監的陪侍,孤影悽清。

我有些感觸,想要走過去,心頭一跳,想起他的話和菀菀的話。

——朕將淳貴人放在身邊的理由,很多很多。

——玉珠要知曉我進宮的理由嗎,當然,是爲了殺了他。

我純然簡淡,不習慣複雜,可不知不覺中,卻捲入了他和她複雜的□□裡。

我明白,三人的局,是最臭最壞的東西,我退在一旁,決心靜靜看。

我不再羨慕她,原來他和她彼此給的並不是完整。

Wшw ¸тt kán ¸c ○我的隨筆裡,仍留遺憾,繼續追尋,何處才留芳?

我一頓一停時,後面有人,超過了我。

我本能反應,不希望落第四次水,要命的皇宮!

我拉拉衣襟,可惜被四爺撕壞了,沒辦法,靦腆着腳步退到一旁。

這個曼妙倩影卻不理會我,正全心全意舞動身體。

風兒割破了一點雲隙,透了一束光下來,我看得分明,差點驚呼,是容美人,那個一直懨懨站在芳嬪後頭,同一天進宮,卻遠沒有芳嬪春風得意的容美人。

她跳得有點狂,灑開幾分野,泠泠月色下,竟有種別樣的魅惑氣息。

她一路舞向前,九曲橋上,到處都有她繽紛的影子,她的目標是亭子裡的——那個他!

我看不見容美人的眼睛,可是我想,在宮裡憋久了,再沒頭腦再沉寂善良的人,都有孤注一擲的可怕一面。

容美人舞得很認真,很應景,很有魅力,可我心頭一空,還是有點乾嘔的感覺。

我看着亭子裡的他,影兒在移動,似乎站了起來,沒有立即反應,藏在亭內暗處,情緒無波,或者在訝異,也或者在欣賞。

然後——

容美人到了亭子口,一個歪身,搖搖欲墜,手指撩撥,舞動未停。

我真真切切看到他伸出手接住她,她入了他的懷,遠遠的,一聲嬌嘆。

我不由忿忿,他這麼喜歡月亮呀!

他來我的殿中只爲賞月,他新婚之夜也在賞月,見了月下女子的清舞,他也喜歡。

搭了那麼一點月輝,他就喜歡!

有沒有搞錯!

我一個轉身——我的後頭,芳嬪靜立,她的注意不在我,而在亭內融在一起的兩團影,然後,她的眼底灼燒,像一團火。

嚇死我了,誰知道她也是什麼時候,來了御花園的,搞不好,別又給我一腳。

我快快離開她身旁,她沒有搭訕沒有言語,還是看着前頭。

我回到端儀殿,奴婢們服侍着睡下。

我沒讓關窗,在牀榻上輾轉反側了好久,就是沒有睡着,窗外一輪月,還是很自得其樂,不隨人喜而喜,不隨人憂而憂,可惡得很。

我嘆息連連,“嗯……哎……噝……”

應情應景,窗外牆頭也飄過來了——

“嘻嘻。”

“唔。”

“王爺,不要了啦……”

我一翻白眼,又來啦!

我披衣而起,踏上書桌,借力使力,跳到窗外。

我立在院中,天上白白的光那麼明潔溫柔地照着我,我就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四下瞅瞅,樹旁一塊像二紅擦的半個鍋大的石頭,我跑過去,用力一抱,使了全身的力氣往東面扔了過去,我大喊,“還有完沒完!”

簌簌一聲,是那邊的杏花招搖,彷彿在笑。

當然會笑。

嘩啦一聲,我拋出的石頭砸到了牆,只不過——

我沒能扔過牆,砸到的是自個兒的牆頭瓦。

哐啷一聲,掉下的是自個兒牆檐上的半片磚。

我心兒寂寂,表情蔫蔫,很說不出什麼。

杏花深處好一忽兒靜,沒了浮浪的笑,只輕輕飄過來一陣嘆息,仿若,有人也輕移了腳步,貼上牆壁,隔了外面一道廊,兩牆相對,與我一樣在沉思悵惘。

我今早翻過黃曆,說——

二月初九,忌動土。

呦,怪不得!

我還是斜眼鄙視天邊月,嘴巴嘟起,呸,都是你惹的禍!

——二月初九,半片瓦,記“都是月亮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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