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霖》
出場人物:十四歲位玉珠,十七歲位方華
地點:郊外池塘邊,綠柳拂蔭風。
時令: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魚戲蓮葉中。
她左手挽一隻藤籃,籃上覆了一層薄紗,紗巾下是水嫩透紅的楊梅。
她正急匆匆走在郊外小道上,野外風塵多,蓋了方帕,防着塵埃落內,髒了她好不容易採得的水果。她如此真心愛護着,是因爲它們是他愛吃的東西,她想着,嘴兒一勾,暈開一個弧度,點滴甜蜜涌心頭,腳下酸着累着,也就不在乎了。
她出門尚早,雲層透亮,空氣雖悶熱,小道兩旁浮起的陣陣青草味,倒也能沁人心脾。
可她下青梅山時,卻瞅着山頭那方招搖飄來的濃郁烏雲,怕是快趕來一趟霖霖雨了。
她不由加快腳步,那人是不擅長耐心等人的,如若她的晚來,令他着了雨,還不知他會怎樣的懊惱萬分。
他進宮後,本就無什機會出來,好不容易,輾轉東西,才約得今兒的一次,她很期待。她雖然不喜歡他的調皮與捉弄,可家中裡裡外外,她與他混得最有感覺,他興奮意滿地入宮後,她已經悶了好久了,他不在,她的粗言粗語可找不着發泄的對象了。
“真不知入宮有什麼好,侯門深處,紛繁繚雜的關係已經很難理清了,他在家裡都不得意,依他的性子,難道在宮裡會吃的開?爲何每次來信,他都字字興奮,言言幸福?笨蛋,宮裡的人,哪有我這樣好給他捉弄的……宮裡,有什麼好……”
她自言自語,雖有擋不住的埋怨,可——要命!這心眼裡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地蒸騰着期待與幸福呢。
她擡眼一看,遠處有一座古堞,旁邊圍着半圈池塘,夕陽將落,晚風初起,青梅山頭透過的餘霞,映着蓮塘裡的片片綠萍,在塘面上竟折起絲絲漣漪,如夢似幻。
他還真會選地方,他一定知道,她就是喜歡這樣的風景。
他這麼知道她……
荷塘邊斜插着三株細柳,那抹淺淺淡淡的影子就靠着其中的一株,側影沒有回頭,正仰頭探天,不知看着啥好風景。她隨那目光看過去,什麼嘛,天邊就只有緊趕過來的烏雲,慌忙躲避還來不及呢,怎會有這麼好整以暇的心情去欣賞它們。奇了怪了,小時候,他在家中,遇事往往急她三分,怎麼到了宮裡,變成了這麼一層安靜無爲的氣質。傢伙,在她面前,不用擺深沉的,呵呵!就像她肯定他是知道她的,她也確信自己瞭解他。
“方華!”她擡手一招,姿態誇張。她想把歡喜透過這個動作傳達給他,因爲,她總隱隱覺着,他的這次主動邀約,似乎藏了一種別樣的意思。
她接到他的來信,短短几句,異樣驚心。
“玉珠,出來一趟吧,幫幫我。”
他是太子的侍讀,她平庸俗氣,哪幫得了他呀?
她的這一聲叫喚,居然沒能讓他轉過臉來,她猛地一頓腳步,手仍高舉過頭頂,身體一僵,怎,麼,了……
她鬆了鬆臉頰,勉強一笑,“方華!”她再叫。
細柳被風一吹,顫顫搖搖,那抹清影轉向她的方向,不對,他怎會看起來如此無力,彷彿,不是他自動轉過來,而是隨那株柳樹順勢擺過來的。
他從小跟她爹爹學過武,不會病體姍姍,蒲柳纖纖,不會的!除非,心兒失落了什麼,不願用身體撐起任何力量了!怎,麼,了……
他交叉互環着的手臂鬆了下來,閒閒地垂落兩旁,她也許還是他心中特殊的一個,所以,他在對她笑,只是,那笑不誠,彷彿在別處沾了點複雜。
她跳到他面前,很不仔細地踩到一顆細石,身子歪了歪,他本能伸手,圈了過來,她一陣俏笑,掉進他懷中,立刻感到一隻長手,伸出其中一個指尖,狠狠點她的鼻。
他在她上頭咬牙切齒道,“叫叔叔!”
她又抿嘴一笑,喜歡這樣的熟稔,幾個月了,好久不碰了,似乎快要淡了,這種熟悉感真要褪色的話,那才叫好可惜。
“方,華!”
她故意拖長聲音,與他玩着無傷的遊戲。
突然,她頸背上一癢,落了個什麼東西,頭兒尖尖,彷彿刺着她的肌膚。
她說,“什麼東西?”
他笑,笑中有壞,“一隻蟬。”
她慌忙跳開他的懷抱,以手撓背,完了,更往下掉了,仔細一感覺,真有什麼在咬她,要命,她就知道,他,從不放過她!
“壞蛋……救命……完蛋了……”她欲哭無淚。
他怎麼能重新雙手環胸,雙腳斜踏,腳尖點地,一踩一頓呢!哦,死小子,不該來的,她就知道她還是不該來的,你,給我回宮去吧,悶死你,誰管你!
——玉珠……幫幫我……
誰來幫她呀!
他突然傾身過來,正在她抓耳撓腮、狼狽萬分的情狀中,他一伸手,探入她的後背衣領,兩指而入,無所顧忌地往下伸了下去……
她爲他突如其來的恣肆動作驚呆了,可嘆的是,她到哪都遲鈍,這個節骨眼上,她忘了顫慄,要不然起一身緊張的雞皮疙瘩,也會嚇退他的毛手毛腳。
她就這麼呆愣地任他的手而下,滑過她的背。
只感到他兩指一捏,抽出個什麼東西,攤到她面前——
一片葉!
如果她曾經吐過血,此刻一定熟門熟路地發泄這種感覺。
可從小她的身體就很棒,所以,現在找了一時半刻,還是醞釀不出吐血的味道。
久久的,也只是低首嘆一口氣而已。
她說,“你慢慢站,我先回去了。”
他點頭,很自然,“好的,你可以走,把楊梅放下吧。”
她氣,“喂,你等的是楊梅,還是我?”
他噘噘嘴,“楊梅不像你這麼兇,我想我還是更喜歡……”
她吼,“位方華!”
他眉一聳,長手一攬,把急急跳的她按在自個兒胸前,一陣大笑,蓋住了她的吼叫。
承着他一起一伏的溫厚胸膛,她悶悶噘嘴,果然,她到哪兒都被吃憋……
也不知那輪擾人的月亮是何時升上樹梢的,塘子邊的樹,都是換季後的嫩綠葉子,被月亮一照,在岸邊鋪出疏疏落落的影子來,微微的東南風,一陣一陣吹來,微帶點水氣,瞧傍晚時雲層的巍巍氣勢,還以爲是大雨呢,到底霖霖,不甚打緊,否則以他的挑剔,還會如此席地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吃光了整籃楊梅?
在她和他身後的樹枝一搖一擺,被月光照落在地的樹影兒,也左右簸動。那些樹葉裡面,漏出來的月光,鋪在地上,像一個一個白玉錢一樣。這樹影一擺,這些漏着的月光,滿地亂跑,很有趣味。
伏着這樣的夜氣,她的心格外安靜,只是走了一個白天,被這樣的溫柔一熨,倒添了幾分疲憊,頭一歪,閒閒地靠着身旁的他的肩膀。他伸手過來,塞了一顆楊梅入她的嘴,她斜眼一瞥,籃中已空,原來是最後一粒。他的腳旁跑着一粒粒的核兒,她的腳邊空空,蹙着盛盛的青草。她心裡又一陣好笑,真謝謝他的大方,她嘴兒一動,將咬下的楊梅肉,嚥下肚。
她輕輕問,“在宮裡……過的好嗎?”
問出口後,她心底一澈,到底她最想問的還是這句。
他“嗯”了一聲,也不知是說是,還是不是。
她是誰,到底聽出了其中的別樣。
她說,“不愉快嗎?”
她說,“發生什麼了?”
她說,“方華,你這樣悶聲不吭,讓我着急!”
她說,“你倒是說話呀……”
就因爲暗沉的夜色中,他的面目不清,他的嘴巴緊攏,他一直未答應她,所以,她的連連追問,才顯得聒噪不停,唉,他又讓她掉了氣質了。
她是咂摸了好久,才明白,他一直堅持要她叫“叔叔”的理由,他性雅情清,當然不喜歡這種被人叫老的身份,可是,只有他當了她的“叔叔”,他,才能在位家繼續生存下去。
在哪都是一樣,名號,代表身份,他要這個身份,他必須堅持這個名號,因爲她次次倔強,逆了他的意,他纔會那麼生氣,他不是氣她這個人,而是傷心他到底成不了真正的位家人。
不管別人怎說閒言碎語,她相信,他,確實是她爹的“弟弟”。
可是家裡的僕人不相信,娘不相信,秀珠不相信。在爺爺過世後立刻被攆出門的“那個女人”,帶着方華零落漂流了七年。而最終獨自回了家的方華,他們一個個看着,更加生疑。
大嘴娟說,“方華少爺的娘,年輕時是醉紅樓的頭牌名妓。”
快耳芳說,“方華少爺的娘,被老太爺娶進門後的第二天,老太爺就死在了新婚的牀上,死時□□,她絕對是□□!”
秀珠說,“這個小叔叔,看着與爺爺也不是很像。”
娘說,“公公,讓我照顧這個新姨太,老爺,這又讓我情何以堪,我宮裡的家姐又會怎麼看你們位家?”
爹說,“那要不然,還是逆了爹的意,讓她走吧,總不能逆了皇后娘娘的意呀!”
“那個女人”走後七年,方華就這麼突然出現。
方華說,“娘過世了,她臨死前讓我來找你們。”
於是,爹,娘,一干僕從,再也沒好意思,慼慼地讓他留了下來。
他們一向待他客氣,二少爺長二少爺短的叫着,可心裡從沒承認他。
她雖與他大吵大嚷九年相處下來,從沒叫過他“叔叔”,可只有她把他當真正的親人。
他雖一向玩世不恭,吊兒郎當,可她知道,他心裡很清楚這種分明的態度,他很清楚……
一向自處的很好、天地逍遙的他,爲何在入宮半年後,蕭瑟成這樣?
她想探知理由!
她靜默了好久,心內卻四海翻騰。一會兒工夫,天上浮過一朵雲,薄薄地掩着月光,她和他的身上就暗了一些,恰好吹來一陣風,把後頭的樹葉吹了幾片下來,拂了他們一身。
她下定決心,扳過他的肩膀,一定要問個清楚,“方華,你……”
他一個順勢,朝她壓了過來,她一點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口裡鼻裡所有的氣息全被他蓋住,而他的氣透過她的嘴她的鼻,混進了她的心……
雲破月來,他和她的身上又是一亮。
她睜眼,看到他亮着眼睛,脣卻停留在她的脣上。
他沒有輾轉醞釀,沒有情意騰騰,他,只是把他的脣停在她脣上而已。
她卻看到了他眼內,韻韻濃濃的一團痛,一團亂,一團糟。
他,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她心一驚,消了本能的憤怒,瞥過他肩頭的一片葉,蕭瑟得很,無力顫顫,隨風擺,找不到落點,她就知道,此刻的他,像這片葉。
她用力一推,把他推開。
他眉頭一皺,眼內閃過歉疚,調開目光,在前方水塘上輾轉了幾圈,到底沒有說話。
她看到不遠處的塘子裡,咕咕往水面冒着氣泡,想來剛剛他那樣對她時,正游過來幾條魚兒,想來它們是目不轉睛地看了一切,纔會此刻感慨,呼出滄桑的氣息。
激動的只有那幾條魚,不是他和她,想想真是諷刺。
他正望着前頭髮呆,上頭的樹葉,還是有一片沒一片地落下,而水氣,也是有一陣沒一陣從樹裡透了下來。
風停,樹影停,遠處塘子裡的水蟲的唧唧咕咕聲也停了,情景十分沉寂。
她嘆口氣,實在不知說什麼好,“方華,你有喜歡的人了。”
他的頭低了低,就着月色,還是能辨出那上面淡淡的紅,他從沒有過這麼甜蜜的顏色。
她點點頭,又說,“你剛剛親我時,眼裡心裡看的並不是我。”
他咬了咬脣,用力的很,也無力的很,“對不起……”
她還是點點頭,“喜歡人是好事,被喜歡也是好事,你說說,那人是誰呀?”
能被方華愛的,她很好奇。
他說,聲音像滲着血,“不能說。”
她心悸。
“玉珠,幫幫我……”
“好的!”
她想都沒想就答應,她是他“唯一”的親人,她不幫,誰幫!
他突然狂躁,猛力搖頭,“不,你不行!”
“我能!”
她能,她就能,她剛剛答應他了,她可沒想過有多麼荒唐。
有朝一日,她遇着那人,第一句話一定問,“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不喜歡我們方華,方華有多好呀,憑什麼讓他傷心!”
她想,方華喜歡的那個人,一定在宮裡。
所以,爲了實現她的諾言,她早晚要混到那個混賬地方去。
有朝一日,她會入宮,也只是憑着這個理由。
唯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