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元宵三五風光,月色嬋娟,燈火輝煌。月滿冰輪,燈燒陸海,人踏春陽。三美事方堪勝賞,四無情可恨難長。怕的是燈暗光芒,人靜荒涼,角品南樓,月下西廂。
我與二紅話元宵,二紅教我使絕招。
我以爲,二紅鍋擦得不乾淨,顯得心竅未開,憨態可憐,卻沒想二紅會做得一手好元宵。
二紅的元宵,模樣兒似她,總不是那麼恰到好處,長的太長,瘦的過瘦,扁的真扁,肥的怪肥。煮開後,放在碗裡,粘成一堆,擠眉弄眼的,彷彿透不過氣來,成了一個局中局。可是,要仔細嚐嚐,實心餡足,咂摸一口,能滋淌出樸質貼心的溫情,就像從那個咬了一口的缺口中,緩緩流出的玫瑰,芝麻,白糖,豆沙,黃桂和棗泥。嘗久了這種味道,會驀然驚覺,原來它就是我們生活長河中的點點滴滴,細水流長。不是不知道,而是久久的失落了,重新出現時,竟頂禮膜拜般把它當成上天賜予的恩惠,自在得意着這種返璞歸真,其實,上天正掩嘴偷笑呢,偷笑人間的愚昧。
二紅看我猛吃,稀里嘩啦,湯湯水水都不放過,動了真情,紅了眼睛,很受感動。
“奴婢沒曾想娘娘竟會這麼喜歡吃元宵,娘娘以前沒有吃過?”
我閉了目,嘴未開,挽留住縈繞脣齒的芬芳。
是的,我,從沒吃過這種味道的。
二十歲前的每一個元宵節裡,都有方華調皮的笑臉。
方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濡沫歲月,很會生活,就是廚藝不精,我,比他更差。
十五歲的那個秋天,我遭了不祥的事。
方華問,“要不然,你就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他自己也有未解的心結,我知道他只是順便邀請我,要不是我那年也倒黴,他已經下定決心,自己走。沒有我,他也會走!
我和他把這次出走,當作人生的一次“遊歷”。
我娘,我爹,我妹妹,我妹夫全家,京城上下,都管我們叫做“私奔”。
人要理解人,咋的就這麼困難呢!
某一天,我和方華來到福臨鎮,南方的一個小縣城,據說民風淳樸,合樂融融。
確實,我和方華上了街,對過而來的全是笑臉,張揚喜慶,充實幸福。
相比之下,我的眉蔫而不振,方華的眼大而無神,我們,都不知身在何處,去往何方。
行李簡單,錢銀不多,投了個最蹩腳的客棧,上樓的樓梯唧唧歪歪,安全度不高,房中的窗裂了半扇,只剩下半窗的日月半窗的風。
我和方華,一個靠牀,一個靠牆,支支吾吾聊了些最空寂的話,等着投射在發黃牆壁上的半抹餘暉隱去,這一天又寥寥落落地混過去了。
飲了半杯酒後,驚覺窗外一片燈火輝煌,閃着紅的黃的燦的亮的,刺痛了我和方華虛浮的眼睛,心雙雙驚跳,彷彿剛剛被觸醒,彷彿現在才重生。
這天是元宵。
我和方華流落天涯,我雖對外打死也不承認這份淒涼,可還是久久想着爹嚴厲的鬍子,娘溫存的冷漠,秀珠的天真無理,想着家的一切。
這晚,元宵彩燈照亮的不只是一條街,一個城,還有兩個淪落人的心。
方華羨慕地看着窗外,興致高昂,急急說話,只是經了旅途的滄桑,聲音怎麼也喊不高,反而聽來澀澀惶惶,更顯孤芳,“上元燈會,玉珠,快看快看,上元燈會喲!”
我微驚,“奇怪,民間亦可點燈?”
他促狹,“你才奇怪,上元佳節,本該點燈!”
我搖頭,“不是的,元宵是宮和佛教的節日,上元這日,只許宮裡和大寺中張燈結綵,燃香表佛。據聞,佛教衆徒這日還要成羣結隊,瞻仰佛舍利,是一年一度的佛之盛事。我朝皇族歷來虔心侍佛,從第三代君主起,爲表禮佛決心,更在元宵這天,響應全國各大寺院,在宮內宮牆張掛彩燈,久而久之,成了燈會,更有樂舞百戲表演的習俗,想來場面壯觀,引人入勝,可是——民間的燈會,卻是僭越無禮的呀!這個小小福臨縣,怎敢觸犯天條,方華,這……”
他突然跳到我面前,本來我的前方還有一豆燈光,被他罩住,我眼內一暗,慌慌的不知所措,他朝我俯下……
他伸出手,指尖涼涼,點我的鼻,往下緩緩移,上到我的脣。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分辨他的笑,上路來最妙的一次笑。
他呢喃,“小書呆……”
我氣不過,與他爭辨,“什麼,你敢罵我小書呆?”
“玉珠啊玉珠,如果我不拉你出來,你怕是要變得更呆,只相信書上那套,呵呵,生活,哪是那樣的。”
他身形一轉,如行雲,如流水,他腦後玉帶一拂,於靜寂的暗房中閃過一抹瑩亮色澤。等我再仔細瞧,他又依着窗,雙手插懷,怔怔看着窗外,我一側耳,樓下人聲喧沸,浮了一層繁華到半空,碰着窗口方華如玉的清泠冷然,又寂寂地掉了下去,終究是凡人的佳節,從來不屬於他。
我突然很難受,不知道怎樣才能逗他開心,重新找回話題,發現自己呆笨如鵝,一點兒也不能解語解心,“你還沒說,爲什麼我是書呆呢?”
“呵呵……”他突然俏致一笑,煩愁已解,沉醉晚風。
“你怎麼不呆,你說的可都是陳年舊事了。”
“怎麼了嘛?”
他突然直立了身體,玉立亭亭,頭上清髻擋住天彎裡的一輪月,月華不減,全瀉在了他的身上,從肩膀籠罩到手臂,從腰側滑落到腳跟。他,從小就與我和秀珠等一般孩子不一樣。在這樣遠離家鄉山河的夜晚,在這樣驅離繁華的野村小店,他的輕靈韻調,顯得更盛更盛,瀰漫在我心間,解了我思鄉的寂寞與哀愁。
他過來一拉我手,往外走,等我再次澄澈心志,發覺已掉落在一片燈的海洋。
他在下樓上街的途中給我說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是關於前朝明慧皇帝的故事。明慧帝在位時,每逢元宵佳節,連宮裡都沒有舉辦燈會了。只有明慧帝最喜歡的御花園,在沒有任何花苞花蕾的枯枝上,掛了一盞燈,元宵那夜,宮裡唯一的一盞彩燈。彩燈何德何能,明慧帝守了一夜,直到燈滅天明,湖煙生翠。
“方華,這是你在宮裡侍讀時聽到的吧,很好聽,多講點。”
“……”
“方華,怎麼沒在聽我說話,想什麼呢,快多講點?”
“伺候在旁的宮奴只聽明慧帝唸了一夜的句子。”
“好奇呢!念啥呀?”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方華的聲音幽柔,他這麼字字感性,真像在說着他自己的故事。
我去尋他的眼神,他卻將之化開在遠處的燈芒裡,成一幅深邃的風景。
他口氣稍硬,似乎怪我逼他念出,“怎樣?是不是真的那麼好聽!”
我嘆息,搖頭,“一個詩意的皇帝。”
“不,是一個傷悲的皇帝,”他一字一字緩緩道,“念這三句話,他用盡了一世的心情。”
“美麗的心情。”不知爲何,我只想這麼說。
“玉珠!你幹嗎這麼說?”
“想念一個人,給出一份完完整整的愛,就是一件美麗的事。”
“說的你好象知道他在念着何人似的……”他咕囔。
“我不知道的,可,皇帝也只是個人。”
“對呵,而已而已。”
第二個故事卻是關於本朝明盛皇帝的。
年輕的皇帝,俊美的皇帝,強硬的皇帝,寬柔的皇帝。
“寬柔?”我說,“你怎麼知道?”
“因爲就是他,下令“佳節不獨賞,於民同樂之”,在他登基爲王后,元宵燈會的慶祝方式由宮中綿延到民間,百姓上元賞燈,不再算僭越無禮了,而是王的體貼,王的寬懷若谷,王的誠心誠意遍撒民間。”
“瞧你,方華,幹嗎把素不相識的皇帝說得那麼好?”
“我知道他的……對明灝,我還是知道的……他是一個好皇帝……”
“明灝?”
灝……灝……
我拿捏不穩二紅遞來的湯碗,險些灑了裡面的元宵湯汁,天哪,原來,我一直是知道那個他的,因爲方華的原因。
耳旁吹來二紅的呼喚,不甜不膩,像她煮的元宵,“娘娘,怎麼了,燙嘴嗎?”
我回神,看了看她擔心的面色,笑刮她黑黑的臉,“沒有,很好吃。”
她顯然眉飛色舞,喜在心頭,卻故意撇嘴,玩磨着我對她的親暱,“娘娘這會子是這麼說,今夜酉時皇上在松風閣擺家宴,宴請羣妃和皇親,檯面上山珍海味,那時娘娘就不會記得奴婢的這碗小浮圓了。”
“二紅有二紅的好,旁人不知,本宮豈會不曉?”我笑眯眯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撩動着桌面上的筆墨、針線和一個秀秀巧巧的小荷包。
二紅胳膊肘上的袖口照例沒有撂下,此刻聽了我的話,手臂上浮了一層紅,顯是受了感動,愣愣地沒有接話,還在回味我話中的感情,她反應不敏,想來要回味好久。
就像,蠢鈍如我,在那個福臨縣的靡靡夜晚,也回味了方華的“謎語”好久好久。
“這麼說,”我咂咂嘴,“這個叫明灝的,看來像個明君,能與民同樂,就是明君吧,方華,對嗎?”
我一擡眼,卻發現方華正怔怔盯着我,在兩旁亮如白晝的燈火中,他黑漆的深眸水盈如舊,只不知是花燈的反照,還是怎麼的,他瞳眸中兩團深藍中央竟點了一叢說不明道不出的,似苦澀,似不甘,似甩脫,似留戀……呀,方華呀……
“明君不明君,玉珠你本來是有機會知道的。他,不是曾下旨召玉珠爲太子妃嗎?聽說登基後,也在多方尋找玉珠,要你爲後。”
“別說了!”我捂耳大喊,別說了,別再說了……
他硬生生抓下我的手,兩眼被火燒着,瑩瑩亮,許是走久了,心裡騰了熱意,脣色如血,只要,只要不是他自己咬出來的就好。
“好,不說了,難得看到這樣盛大輝煌的燈會,玉珠,我們應該好好享受!”他太興奮了,很不正常。
他緊抓着我的手,掌心灼燙,像簇了一團火,也燎到了我。
我擡目直視前方,福臨大街盡頭正燒着一座燈樓,底下民衆歡聚,喊聲此起彼伏,顯然到了慶祝大會的高潮,可我總覺着那火再旺再大,明早被清冽寒風一吹,還不是灰飛煙滅。
方華,是不是也在燒灼自己,燃盡自己呢……
方華不知曉我的害怕,俏臉一斜,將兩旁的花燈一盞盞指給我看,念給我聽,“這是掛花燈,玉珠,你好好看,有猴,有兔,有雞,有豬。還貼着燈謎呢,玉珠,我們來猜猜可好!嘿嘿,真有趣,聽着:有個懶傢伙,只吃不幹活,帶頂帽子帽邊大,穿件褂子鈕釦多。呵呵,好玩得緊,玉珠你知道是什麼嗎,要不要我告訴你,還是你先來猜猜看……”
他像個癡兒般,展露天真,媚笑橫生,兩手拍打,上竄下跳。
他這麼興奮,我,害怕……
許是見我不理他,他又跳到我跟前,捏我鼻頭,“好啦,看你皺眉的,不忍心讓你想啦,謎底——就是你這隻珠圓玉潤的小豬啊!哈哈哈!”
我蹙眉,悽悽哀哀地瞧他,沒有笑也沒有說話。
他突然停住所有的動作,彷彿沒趣得緊,“玉珠不喜歡吧,好,現在我自己來編一個。”
他豪情一展,掏出隨身小筆,“嘩啦啦”在我眼花繚亂中,撕了自己的衫袖,就着圓月花燈下,奮筆疾書,然後,他念給我聽。
“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玉珠,你知道這個謎語的謎底是什麼嗎,我,保準你猜不着!”
我當然猜不着,他才念過一遍,就裝入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荷包裡,從此兩忘煙水裡,輕風過耳,花香依舊。
他也送了一份心情給我,不美麗,而是碎碎紛擾的。
我卻解了五年的謎,到底沒有解開。
我敲着桌子邊,問二紅,“宮裡的元宵燈會可有猜燈謎的?”
二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奴婢進宮三年,不曾見得,只是聽聞……”她瞄了瞄我,依她的性子,也會婆婆媽媽看人?我好氣又好笑,那麼她下面說出什麼話,我都會當作過耳雲煙的,“只是奴婢聽聞,仙去的清蓮皇后喜歡猜燈謎,以前年年上元節,皇上都爲她舉辦燈謎會,皇上的孜然意氣就是爲前皇后的驚豔一笑而發的,想不到,娘娘您也喜歡!”
我微抿脣,心底潺潺,依然淌着細緻流動的泉水,清冽得很,聽什麼都不受影響,“沒有,本宮不是很喜歡,只是本宮有一個五年未解的謎,想着宮中燈會,或有碰到類似的,能給本宮帶來一點啓發。”
“娘娘這麼聰明,也有想不通的事情?”
“因爲那是一個獨特的人給出的很獨特的謎,本宮進宮就是爲了……算了,解開了,我幸,解不開,我命,說到底,也沒什麼大不了。”
端儀殿一角擺着一個不大不小的沙漏,滋滋地從那個細小的口子裡流出一絲黃沙,靜靜悄悄,二紅用脣抿着指尖,歪着頭癡癡迷迷地打量我,不知沉醉何處。
“那娘娘今晚可以問問皇上,別人怎樣我不知道,二紅覺着皇上是宮裡最聰慧的男子。不過人家都說,二王爺還要機巧靈動。景斕苑的蘭椒,浣漱堂的三美,都算是和奴婢要好的姐妹,每次聚在一起,她們誇她們的二王爺,我誇皇上。要我說,二王爺雖然玲瓏珠秀,清俊高雅,可,嘻嘻,就是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年前,他才因爲那事,惹得太后娘娘忍無可忍,收了他的王府,當下正被禁足在上善館呢!自從二王爺在宮裡住下後,景斕苑的蘭椒,浣漱堂的三美,一刻不安,焦躁難忍,心心念念要想調到上善館去,其他各殿各院的宮女姐妹也是。原本是我們奴婢之間不入流的小秘密,私下說好,不給主子們知曉,可二紅覺着娘娘就是與其他主子不一樣。娘娘,您在聽嗎?”
我不在聽,我被從斜門中閃進,文靜憫柔地投射在宮殿牆壁上的一束夕陽餘輝吸引住了,什麼二爺三爺的,入了耳,卻沒進心。
住在外面的時候,每天碰着這麼調皮逗人的夕陽,我是不願放過它們的,我會追着它們沿過影壁,走過庭院,踏過門檻,然後在地板上將它們扣住,咯咯笑着將它們扣住,藏是藏不牢的,它們反而輕輕一溜,出了掌心,蹲在我的手背上,鼻頭尖,脣齒處,明額中,趾高氣揚,志得意滿地跳來跳去,然後就是方華不知從哪個角落出來,總是罩住我面前的一片光,咧着嘴,耀着白白的牙,一個勁兒地笑,“玉珠,你好笨!”
住在宮裡,我不能隨心所欲,可看着端儀殿的這抹明燦,心裡還是癢得慌,手尖兒不停,捻住了二紅給我拿來的小荷包,捏了一角,來回搓移,內中息息訴訴,似有一物,抽出一看,淺黃襯底紅格鑲邊的一張白紙箋。
我又是一陣靦腆淺笑,“二紅,這是什麼?”
二紅突然忿忿地說,“奴婢替娘娘不值!聽說……皇上已經不再召寵芳嬪了,可,也不見他往娘娘這兒來呀!”
“哦,這麼快啊?”
“什麼快,皇上已經好久沒來娘娘這兒了,娘娘您理解到哪兒去了?”
我扶扶腦後垂髻,不落痕跡地笑說,“是茜姑姑讓二紅在本宮耳邊吹吹風的吧。”
二紅大驚,繼而沉懨,囁嚅半天,“娘娘真聰明……”
我不是聰明,而是看清,在宮裡,除了太后娘娘上心,其餘人是不管我會不會得寵的。
二紅左手拎起那個荷包,右手握着毛筆,遞到我跟前,細眯小眼努力睜大,閃着興奮的光彩,“奴婢雖不濟,可奴婢想,生是主的人,死是主的鬼,不爲主辦事,我每天吃的八兩飯,還不如白吃!”
這都哪跟哪呀!
“奴婢的家鄉在元宵時有一個習俗。我小姨用過,嫁給了我小姨夫,要知道我小姨是全村有名的大丑妹,這樣我姨夫還要她。我姐姐用過,嫁給了我姐夫,要知道我姐姐是全村有名的小丑妹,可姐夫迎她的那天,嘴根兒直笑到腮角邊。當然,娘娘金枝玉葉,是不能和奴婢的小姨和姐姐比的,可元宵這夜,這個方法百試百靈,比勞什子的“美人臨井”傳說可信多了。不過,難就難在,一邊用,一邊還要唱首歌,依娘娘的冰雪聰明,是一定學的會啦,奴婢這就給娘娘示範一遍……娘娘?”
“什麼?”我瞅着二紅眼底的一簇光,突然心頭直跳。
“傳說,上元夜,女子將心儀男子的名字寫在信箋上,摺疊入荷包,將它埋在出了門遇見的第一口井邊,不深不淺,剛巧要埋半尺,女子的心意也會傳達給那個男子,傳說,女子和那個男子,就是生生世世了。娘娘,您知道皇上的名字的,快寫呀!”
二紅緊跟着又將筆墨遞過來,我頭一陣暈,今早喝過藥後,心跳一陣快一陣慢,悶悶緊緊,就是很不舒服。
“是的,我彷彿是知曉他的……二紅!”
“怎麼,娘娘?”
“拿我的黃曆來!”
“嚇!”
逢年過節,親友聚會,我都是不願遲到的。
我入宮後的第一個上元佳節,巧逢皇上興起,於松風閣舉辦家宴,請來各路皇親和羣妃,正是禮治周全,互相側目,明笑風生,暗裡爭鬥的場合,我,卻遲到了。
其實我申時就拾掇停當,卻閒閒地在院裡擺了張小茶几,仰面望天,瞅着藍幕漸暗,一汪水圓月,擠出雲隙,跳出樹梢,掐好時辰才動身。臨近松風閣,剛要跨門,就聽角落沙漏空了聲,一分不多,一時不差,就是酉時,我抿嘴淺笑,打心眼兒裡滿意自個兒,一掀簾子,黑壓壓一片,堂皇目光齊刷刷射到我身,儼然成了衆矢之的,要命的倒黴!
天地良心,真的不能怪我。在家養成的臭脾氣了,總記得良辰美景,家中大堂早早置備餐席,可左等右等,各路親朋連絲風都聞不到,連抹影都見不着,熱湯等成了冷炙,還要強顏歡笑,用得着嗎?爺孃說,用得着,玉珠,這就叫作“禮”。自古而來的人情,就是如此綿延傳遞的。過了約定時辰好久,一開大門,擡轎騎馬,魚貫而入,面面相笑,堆砌得仿若很真切,虛禮躬身,作揖道福,“來早了,失禮了。”瞧這話說得!從此我不再等人,我也不算壞透,亦不讓人等我,到點兒出現,不驚鴻矯情,不冷漠孤廖,淡淡而來,不落痕跡地進人羣,一樣兩不虧欠。
可今夜圓月當空、疏風淡淡的吉祥時刻,我再也做不到隨風來,如水入,淺眉兒,識大體了。
明灝坐在廳堂中央,流轉着自在尊榮,椅子不高,就是有一種凜凜的氣勢。
右旁的皇親,左邊的妃嬪,唯他馬首是瞻,寂靜無聲,再多的碎語,也只能混攪在齒間,和着芳香美酒,一溜煙進了肚。只鬧得緋染雙頰,明媚於眼,暢談和平,絮叨家事。靡靡的,熱熱的,外面的寒意進不來,裡面的興奮之意倒闖出去,耀得天庭亦失色,欣羨民間的奢靡迤邐。
他擡眉,對我漾來十足的神采,麗媚宮燈下,他散拂了清沁,模樣瀟灑而驕傲。
我於門邊怔了怔,調整腳步,慢慢踱了過去,以爲一定做到賢容淑芳,雅靜恬柔,進了一段距離,不經意擡眼,才發現閣內四角,各處風景。
芳嬪,勉強點了桃花妝,嘴角微陷,隱有淡淡紋,紋中淡淡憂,因爲深切體會到了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的道理。
與我們同期進來的,有一個韋婕妤和一個段才人。
韋婕妤穿的上紅下黃,據說這個配色是最俗麗的,我也想笑,眼內卻不經意地流閃過她飛揚的俏眉,薄脣細抿,文文靜靜的婉然,倒點綴着一種別樣的味道,顯得那上紅下黃,也有了異樣的解釋。
段才人嬌嬌小小,年齡尚稚,憨態未消,自也有種另類的可愛。
我想着今晨,茜姑姑囑託二紅爲我預備的錦藍彩裙,是年頭南召國的貢品,豔而麗,不見俗,清淌如水,惹人遐思,好一面裙褂,好一幅紗裾,可惜了。
我頭梳不好,衣服也挑壞了。
我回望自身,深紅的裙袍,錦黃鑲邊的上褂。
慶喜吉祥的味道倒是有了,與皇上並排坐落,倒像姑媽與侄子。我老相倒是不在乎,就怕丟了皇上的這張臉,於情於理,讓他面子上掛不住。我想,他該對我恰到好處的橫眉冷對,怒意淺歙了。我側頭偷看他,出人意料的,他嘴角彎了一勾弧度,眼梢揚了一抹清逸,左看右看,都不像在生氣,也許這樣衆人齊齊的場合,他,不好意思發火。
靠着他左側,不遠也不親,我穩穩坐定,安下了一顆心。心定了,其他感覺就特別敏銳,未聳鼻,就吸了一口冷香,感覺很好,不知是何處飄香。轉頭轉腦,微微觀望,未見香之出處,最後調頭,還是隨了明灝的方向,挑眉咧嘴,要命,怎麼在他身上?他,何處沾香?
不容我深想,有人同我打招呼,朗朗笑聲,氣勢不弱,是個男人,我再一探頭,看到了明灝的右面,那裡有着我的“親戚”,一個都不認識。
聳身站起的是右手第一桌的一名年輕男子,一身長袍,淡綠色襯底,上面點了杏花飄雨的細碎花紋,體格健長,姿態不凡。再將視線調上一點,會發現他有俊美的樣貌,下巴堅毅,眼神爽利,臉頰拾掇得甚是乾淨。仿若愛笑,和和氣氣的表情。
他長身一伏,拱手作揖,“明珏見過皇嫂。”
蘭王明珏,皇帝的三弟,傳聞中是個鎮守北疆,英勇殺敵,見血不慌的武將。今次見了他的面後,我再次肯定我的人生第一準則,對於傳聞只可聽聽,不可盡信。
這麼幹淨燦爛的男孩兒,會是已有多年征戰經驗的當朝第一將軍嗎。
若讓我來,會把他放進斯文的書齋。
五官,與皇帝倒也不是十分相像,明灝,要麗魅過他。
我亦起身,頷首點頭,答應聲不大不小,回了他的禮貌周全,“見過皇叔。”
他又深深一笑,揮手示意,點了一旁始終端坐如鬆,背影堅強的一個男子。
“這是四弟明玦。”
我好奇,深深望過去,那個四弟始終未正臉朝上,只是淺淺對我側一側,虛應一聲,嘟嘟囔囔,也聽不清到底有沒有喚我,我也就不好回答。
蘭王明珏,萱王明玦都是獨身而坐,想來,尚未娶妻。
皇親中還有一位虛設,貌似有人未到。
我不知怎生鬼迷般,腦中電光火石一閃,記起了一段彷彿久藏雲霧中的史料。
前明慧帝專寵二妃。
一爲當今太后,當年的繯妃,生子名灝,是今朝明盛皇帝。
另一個,仿若已仙遊多年,生如夏花,秋逝飄零,麗冠後宮,天下無人能比,美豔只憑傳聞就讓平凡人寤寐思之,真人還不知如何顛倒衆生呢,聽說亦生得一子,與灝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晚了兩個時辰,做了弟弟,取名爲玥。
二王爺,明玥……
我沉思良久,不顧衆人已對我側目,直到明灝出聲喚我,聲音淺而柔,似乎氣息在慢慢靠近,我驚然回頭,差點碰着他低頭俯來的眉,我本能一讓,往後仰開,這一俯一讓,也許已經勾勒了一幅旖旎曖昧的畫面,只聽得三王在笑,四爺哼聲,周遭嬪妃倒抽冷氣。
原來,見我久未回座,明灝亦離席,聲息悄悄地來到我身後,與我一同望着王爺席座中空着的那個。
他開口,聲音嗡嗡,藏了某種隱約的情緒,“朕當皇后在看什麼,今晚列席的只有三弟四弟而已,五妹去了婆家,六弟抱佯,至於玥弟弟嘛,母后正生他的氣,禁了他一年足,佳節聚會,都不准他出來,不過,也是他這次做得太過,平惹非議了。”
四爺卻陰冷地插入一句,“玥哥一向如此,闔宮見怪不怪,生氣無用!”
我吃驚,急急看向他,他的頭仍未偏,髮絲紋風未動,強硬冷然得很,看不清他的眉,看不着他的眼,只瞥到那兩片薄脣,氣息未辨地微微促着,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明灝卻出乎意料地笑了。
今晚的他,步步穩重,掌控全局,寬袖一揮,鬆了緊張,輕輕一帶,換了氣氛,在妻妾和兄弟面前,他,表現的很好很好。
我亦有點癡,猜不透今日的他。
他回到龍椅,竟然招手喚芳嬪。
芳嬪的臉色,如久未蘸水的蘿蔔根兒,用再多的彩妝也掩飾不了那份土灰和黯淡,難過又難堪。明灝對她的突然注意,令她眼睛一亮,有一種虛弱的希望和期待。
她寂寂竊竊地踱到他面前,遞上懷中抱着的事物。
一個筒,紅的身,藍的蓋,花裡胡哨,啥麼玩意?
我好奇,看了又看,回頭瞥到,三爺明珏,笑笑的,也在對我看了又看。
我裝作沒看。
明灝說道,“上元佳節,品珍饈,賞美酒,未免單調乏味,還虧芳嬪想了個主意,讓愛妃愛嬪們,抓鬮得題,按題意表演,一來合宮同慶,應情應景,二來,也讓愛妃們各展風華,各露本領,讓朕更好地瞭解。”
我第一個“叭”地張大了嘴巴,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衝到被我駭住的芳嬪面前,大聲說道,“既要表演,那就讓臣妾先來獻醜吧!”
我這會打定的主意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早死早超生。反正今兒是怎麼也躲不過了,與其讓其他妃嬪佔先,一個個挑了走了,剩下一個我無法選擇的機會,我還不如先下手爲強。
我不知道芳嬪出這個餿主意時,到底抱的是何樣心思,只是她必然胸有成竹,可慘了我,走江湖,吹牛皮,我還能扯扯,露閨中秘技,展秀麗風華,要命,這輩子我想都沒想過!
我伸手入內,摸了好久,拈出一個,欲展不展,左右爲難,只一擡頭,遇見明灝長眼微眯,淺淺縫隙下漏了一點光,那光點瑩瑩閃閃,兜轉了千百種味道,我只分辨得一種,那是一種好玩,一種有趣,一種似管非管,任爾好戲。
我咬了咬脣,心窩裡透着一陣氣憤,低頭快速展紙,粗略一看,如掉冰湖,再一細看,破罐子破摔。
我撐場面,報名還報得挺大聲,“臣妾抽到的題目是——引喉清歌!”
“好!”三爺明珏拍手鼓勁,有一種耿直的爽朗,我不落痕跡,調了目光,白了一眼,他似沒覺察,掌聲更脆。
松風閣門邊的角落裡,二紅滿眼關不住興奮,只衝我點頭,要不是身份隔閡,她必會跑出來爲我吶喊助威。
——娘娘,我們村的上元佳節流傳着一個習俗,每個姑娘這麼做後必會碰到心儀的男子,尋得幸福。娘娘這麼善良,一定也可以得到幸福。只是用這個方法時,一定要唱一首歌……
活了二十五年,我的心中只藏了兩首歌,一首《撒帳》,不能在這兒唱給明灝聽,另一首,我剛從二紅那兒學會,趕鴨子上架,這會兒只得挪來用用了。
我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清清冽冽,似花輕飛,我心明鏡,滿不在乎,我唱道。
“正月裡來正月正。”
“噗——”三爺正含了口酒,醞釀在嘴裡,欣賞了頭一句,就忍不住噴出來了。
我不管不顧,繼續唱道,“我陪小妹逛花燈。”
“呀”!芳嬪伸手掩嘴,眉抖個不停,要不是還有顧忌,保不準位子也坐不住了,絕倒在地。
“花燈是假的,妹子是真情!
妹三兒妹三兒,咿呼呀呼嘿!”
我唱罷,扭曲着臉,不看旁人,只看上頭的他。
他笑不出了,他再好的教養再好的脾性再好的君王禮儀,此刻,也忍不住了,秀眉攏的像一座青梅山,嘴角尷尬歪斜,表情酸過我孃家快嘴娟釀的陳醋,心頭一點火,燒到明目裡,澆了我足足的一個灰頭土臉。
我娛樂了衆人,卻反被人恥笑,人生從來如此,不平又不妙。
我突然嘴裡乾澀,眼有溼意,越是走到這一步,我越不會委屈哭泣,我的淚是流在嘴裡,蘊藏心間的,若然有一朝,真的等到懂我知我的人,我會把它們釀成甜酒,與那人一起共享。
我動作快得讓在座的任何人都看不清楚,我順手抄起了旁邊橫在桌角的一隻箸,食指與中指將之夾住,高舉過頭頂,手起箸落,於眼前划着凌厲的招式,一忽指前,一忽繞後,一忽圍腰,一忽過腳,行如流雲,跳若翩蝶,舞動流暢,靜雅添芳,嘴角含笑,媚眼如絲。
我念道,“庭園滿香花,花香滿園庭。”
最後動作一頓,側轉腰身,婉婉落地,頸項柔偏,手指天邊一輪月,寂寂無聲。
庭門未閉,面拂疏風,身後一片呼吸促促,想來人人啞然。
身邊突然跳出一個黑影,灰色錦緞,是那四爺明玦。他亦無語,一個蹲身,手中亦執一箸,沾了酒的樣子,在我前面的地上寫字,低頭甚緊,髮絲蓋面,還是瞧不見他的臉。
他寫了兩個字,“香魅”!
沾酒不多,痕跡淡淡,門外掃進的三絲風,就將之拂幹了,整個燈火輝明的松風閣中,只我一人瞧見,駭異非常,烙了心底一塊燙。
他緩緩擡頭,拂開了髮絲,讓我瞧見他的臉——左眼下深刻着一團紅記,映入肌理,天然不去,形狀彎彎,像盈亮不足的新月。淺淺的,要到近處,如我現在這般,纔看得清楚。可是這樣天生的標記,卻給這樣一位本來清俊靜美的青年,塗上一層陰霾,圈圈苦澀,繞來繞去,最終注入雙目,成了拒人於千里的冷漠卓絕。
玦,可佩戴的玉器,半環形,有缺口。
我的心裡緊着一陣難受,看四爺蹲在我面前,手往前伸來,伸來,彷彿想扶我起來。
我耳朵一尖,又聽到身後一陣椅子的磨擦聲,也不知是誰,緊趕也着要過來。
也許是他,也許爲我,也許全都不是。
我什麼都顧不得了,快快說了一句,“皇上,容臣妾小退更衣。”頭也不回,就出了松風閣。
往端儀殿的方向,明月之夜,魅影梢頭,流連着獨特的景色,再走前一點,便是暢音閣和瀲灩灣,左手裡卻有一片樹林,葉未出,枝杈疏落,橫斜夜幕,無可名狀的寂寥與悽清。我腳步一絆,趔趄一衝,前方一圈黑黑圓圓,原來是一口井。
我手按胸口,心突突地跳得厲害,忽然想起傍晚時與二紅的對話,一掏懷中,荷包依舊,只是未寫字,埋了也沒意義。上前一步,腳尖一顫,踢了踢井欄,踏地軟軟,似踩着一物,瞪目細瞧,也是一個荷包。舊了,彷彿顛簸過很長的歲月,髒了,也不知在井邊屈服了多久,是無意掉落,還是,有人特意埋之……
我撿起荷包,細細簌簌,內裡有物,拉出一看,也是信箋,已然心驚,再等展開——
“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我呀了一聲,雙腳一軟,再也站不住了,心內空空,惶惶惑惑,到底不知該何去何從。
莫不是這首歌引人,我怕是會在這個枯林涼地上,呆滯一夜了。
有人在唱着我喜歡的《如花似玉》,唱歌的顯然不是二紅。
附近能住人的地方,也只有暢音閣了。
定了方向,我神志混沌,腳步歪歪,走了過去。
圓月下的暢音閣,格外奇俊秀麗,檐角一串鈴,聞風奏音,合着泠泠瀝瀝的月輝,雕琢出似清韻江南般的錦繡無雙。
暢音閣規模不大,小樓一座,被半個瀲灩灣圈住,若然從高處望它,必生凌空看風景的雅緻,卻不知,也許小樓中亦有人在端望看風景的你。
我從沒來過,住的雖近,卻沒那份心情。聽聞面前的瀲灩灣有一道獨特的浮橋,今夜的灣灣流水,之於我也有一種獨特的意義。我幾乎是瞠目結舌,悚心悚肺地看着——飄搖在浮橋中央的一條白影,瘦削纖弱得很,不勝晚風,搖搖欲墜,看得人的心絃也隨她一鬆一緊,一鬆一緊,命絲兒亦嚇得去了幾分。
走得近點,眼前浮現出一個臨風下凡的魅影仙姿,仿若黑髮綰髻,不飾妝佩,貼着長長亭亭的身子,是一襲薄紗羽衣裙,在宮中,我從未見過,清奇美妙得很,只是太冷,這樣的時節,這樣的月夜,太冷太冷,而她,竟未覺得冷。
走得再近點,罩在由空而來的斜輝裡的這個影子,手一上一下,往嘴裡送着東西,我的嘴張得再大,舌伸得再出,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吃着什麼東西?
我這人很奇怪,往往一害怕,出了冷汗,身上其他感覺器官就會特別敏銳,這會子沒有聳鼻,有一抹冷香襲來,淡淡的,卻沁入心脾。
我想,一天之內,兩次聞到同樣味道的異香,決不是偶然。
所以,當這個蒼弱白影搖了兩搖,飄了兩飄,最終往湖裡掉去的時候,我必然要衝過去救她。再怎樣,也要顧着他的面子。
我從不知道,我和水這麼有緣,而且還是冰冷徹骨的水。所以,我不幸。
她是整個身子落湖的,我三步並兩步,衝過去後,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衣角,一個帶力,我也往湖中扎去。可巧,又是頭先扎水,也許因爲她力氣不夠,所以,我只被帶進半個身子,下半身倒還吊在浮橋上。所以,我幸。
一回生兩回熟,衝着咱入水也入得很有經驗了,我鼻頭一衝的時候,就屏息凝神,積蓄體力,我知道,不久就會有人咋咋呼呼地衝過來救我們,我不會算錯,就憑她的香,和他身上的香。
所以,這次,我和她是一塊兒被救上來的。
我一抹眼上的水,看到明灝在岸上,果然,宴席沒結束,他,就等不及來看這邊的她。
明灝的隨侍張德公公在,衝我大叫,“天哪,娘娘。”
我的貼身侍女二紅也在,衝我大叫,“媽呀,娘娘。”
我以爲人人都會注意到我的,我的心情不被人愛,我的身份卻令人畏。可是——
我和她出水後,就看明灝快速焦急地奔過來,我一閉眼,心口抹一分甜蜜,憑空伸手,溫暖的懷抱,溫暖的懷抱……
我睜眼,明灝已把我旁邊的她抱入了懷。
他緊緊摟着,徹心徹骨,要了命般地摟着,舍了誰也不能捨了她般地摟着,摟得,唉,摟得我也想學學,是否這個方法真能滋潤出雙方的感情。
他一低頭,蹭着她蒼白不知氣息的臉,柔柔喚着,我想這樣的叫法,就算魂離了身,也會回來的,誰能捨得這樣的一種叫喚,“菀菀,菀菀,菀菀,菀菀,菀菀……”
她在他懷中睜開眼,斷斷續續說道,“你聽過元宵節的傳說嗎?在很久以前,天地間兇禽猛獸很多,四處傷害人和牲畜,人們就組織起來去打它們。有一隻神鳥困爲迷路而降落人間,卻意外的被不知情的獵人給射死了。天帝知道後十分震怒,立即傳旨,下令讓天兵於正月十五日到人間放火,把人間的人畜財產通通燒死。天帝女兒心地善良,把這個消息告訴百姓,讓百姓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燃放炮竹。天帝一看,以爲人間起火,人民全被燒死,心中大快,就此作罷。人間是幸福了,可好多好多年後,天帝終於知道女兒的背叛,將之囚禁寒宮,生生世世不能出來。我遇着你,是幸,也是不幸!你是君王,宏圖雄略,可我一直不知道你也動着我們脂香國的主意。我以爲是我的父王要害你,我捨不得你,連夜向你報信,助你躲過一劫。想不到,你率軍重來,毀了我的城,殺了我的民。我父王臨死前,抖抖地指着我,叫道,禍水,禍水,禍水。你說,現在,我到底該把你當成什麼,是兇禽猛獸,還是我生命中久久纔出現的神鳥啊……”
明灝還是不說出其他話,只見他就着冷月清輝,一直以他的臉去擦着她的臉,“菀菀,菀菀,菀菀……”
這一個上元佳節,我聽了不只一個傳說,就屬現在從瀲灩灣中被撈出來後,打着噴嚏,抖擻全身時聽的這個,最最顫心。
她而後閉眼,清淚漣漣。
明灝亦是,也不知是不是擦過她的臉後沾上的。
我到此才明白,方華說的話的意思。
年輕的皇帝,俊美的皇帝,強大的皇帝,寬柔的皇帝。
我不知道怎樣的皇帝纔算一個明君,可我總覺着,一個男子能這樣流淚,是令人不斷嘆息,宛然憐之的。
我坐在岸邊,明灝抱着美人走過我身邊。
我聽他深深一嘆,卻是對我,“你……傻傻的啊……”
我不知道他有否深深看我,因爲我一直低着頭。
身邊的日子,如梭子般的轉過,宮內宮外正認真地在慢慢淌過一個冬,總有一天會春融滿園。可我這個冬天喝了太多次的冷水,澀久了,連齒縫裡都用來藏這種味道,蔓延到心口,便是一份不完整的人生心情。
最後,只有我仍留岸上。
二紅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毯子,顫顫裹緊我,哭得很嚴重,聲音裡有叢痛。
“娘娘,娘娘,娘娘……”
“二紅啊,你會不會唱《如花似玉》?”
“不會的,娘娘,奴婢只懂擦鍋。”
我翻白眼,瞧這烏龍擺的,“我一直以爲你會呢。”
“奴婢會一首歌,就是《正月正》,教給娘娘了。”
“對的,二紅給我講了元宵的美麗傳說,很真誠地教了我吸引人的方法,謝謝二紅。”
“哇……娘娘!不要說了!二紅錯了,二紅愚鈍,娘娘做的很好,是那些人不會欣賞。可是皇上呢,最重要的是皇上呢,怕是因爲二紅的壞方法,更不理娘娘了!”
她跪在我面前,咚咚咚,以額碰地,我無力也無法阻止她,看她重新擡起淚意叢叢的眼,眼下的水帶了紅,染了額上蜿蜒下來的血,觸目悚然。
我說,“每一個傳說我都喜歡,不論悲傷的故事還是喜悅的故事,裡面蘊滿了瓣瓣心香。每一個姑娘我都喜歡,不管她們過往如何,能在這麼美麗的節日,講述一個美麗的傳說,便成了世上最可愛的女子。”
“娘娘?”
“二紅是個好女子,因着你傻傻的勇氣。剛剛那個同我一起落水的姑娘,也是好女子,因着——”
“因爲什麼,娘娘?”
“因着,她給了抱她的那個男子,一份完完整整的愛。”
“……”
“國破家亡,愛他,背井離鄉,愛他,我猜,若果終有一天他忘了她,還是愛他。二紅,知道嗎,我從沒試過這樣的感情,很羨慕啊。”
我看了看天上愈加靜柔的月色,笑說道,“我啊,一直喜歡寫寫隨筆,一天裡的亂七八糟都不放過,爲什麼這麼做?呵呵,因爲想老來看看自己曾經寫過的東西里,能不能發現到一份完整優柔的愛。只要記得有一個人曾經給過我這樣的東西,我的心便會一直天真,我的情便會一直美麗,我的回憶便會一直豐富,我的生活便會一直潺潺。”
二紅擦乾眼淚,陪我笑,陪我坐,陪我看東方變白。
我有一點怨,傻傻的她不該此刻沉浸在我的講述裡,應該馬上擡我回殿呀!
我的意識又迷糊了,這傢伙也自來熟了,反正我一落水,它便緊趕着往我腦中跑。
正月十五,上元節,宜祭祀,祈福,嫁娶,出行。
忌,問名。
我早上好不容易從方華的回憶中,記起了當今皇上的名字。
要是早幾天看黃曆,我就刻意躲過了。
唉,也就不會一天都在想他了。
——正月十五,瀲灩灣,記“好一個媚眼如絲”。
(《正月正》歌詞引自蘇文茂,馬志存合說的相聲《文章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