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我手拈方巾,莽莽地在鼻下來回擦拭,配合了鼻翼一張一弛的翕動,心中有數,姿態極爲不雅。
從來,女爲悅己者容,這當口,既沒有能隨我笑隨我鬧的可心人,天早天晚的我又總是昏昏顛顛,迷迷鈍鈍,也就顧不得這些。
我是定時定製服了林太醫開給我的藥,零落大半個月,風寒並未見好。
其他妃嬪還是早晚兩次來給我請安,來來往往,不疏不密,在宮裡,我和她們很不同,她們也對我親近不起來。
皇帝,按照“太醫的囑咐”,以龍體爲重,再也沒來看過我。
太后,也不來了。
我從起牀吃完早飯後,便端坐在端儀殿的大堂內,守着一桌書,浮了一盞茶,看累了,喝膩了,便瞧着外頭院子裡的天光雲影。旭日新升的時候,上頭便掉了一抹金輝燦爛進來,斜斜地躺在地磚上,對我可愛地做鬼臉,扭身舞動要逗我笑,害我胃口大開,連喝三碗細米紅豆粥。日當正中時,我殿內的這方明媚也越展越大,末冬的午後,就只有這方明媚最讓我心動,靜靜的,像解語親密的女友,耳語輕笑,舔舐閨中之趣。斜暉落日後,它手長腳長,膽兒練大了,伸進了內堂,怯怯爬上我的膝,搖着我,喚醒我的沉思,可怕的沉思。
第一天,奴才們驚恐萬狀看着形色怪異的我,從沒見過日升日落呆愣端坐一聲不吭的皇后,從沒見過一日三餐不求奢華只求簡單的皇后,從沒見過守在殿堂不是看書就是看院子的皇后,過來勸了喚了後,還是不依不饒繼續專由這種舉動的皇后。他們,怎能不害怕?在他們眼裡,我可怕極了。
第一天是這樣,第二天,我仍然這樣,於是消息傳進了坤元殿,我這兒卻來了茜姑姑。
茜姑姑擔憂地看着我,“娘娘,您是否有心事?”
我莞爾一笑,“沒有啊。”
茜姑姑更皺眉,眼光膠着,“娘娘有話請說,奴婢一定如實轉告太后娘娘。娘娘放心,在宮裡,太后娘娘的做主是最大的做主!”
我心裡騰起一片清冽芬芳,不怒不怨不急也不悶,“多謝姑姑關心,本宮很好。”
“那麼,”茜姑姑似乎艱難開口,不知該如何問,“娘娘,到底對着院子在看什麼?”
“呵呵,本宮在看調皮可愛的玩意兒。”
“什麼……什麼是調皮可愛的玩意兒,能否告知奴婢?”
“梳我頭髮的清風,伴我進食的陽光,陪我浮茶的小鳥,聽我訴腸的天地,姑姑不認爲它們是可愛的玩意兒?”
這下,她看我的眼光,真像是見了鬼一樣。
她不會理解,我從早到晚,身形雖未動,胸間卻輾轉過最好的日月。我日起日落,堅持坐在端儀殿的大堂中,不讓任何人關門,是因爲只有在這個位置能看到蔚藍靜爽的天空,她們不知道那片藍中游過的一朵雲,撲過的一片翅膀,流過的一絲風,都能給我帶來最深最深的樂趣,這種樂趣強過與那幫紅顏在一個他面前爭寵,強過千千萬萬倍。
茜姑姑對我的不理解,還來自我最近新收在殿裡的一個宮女。
就是這會子,我左手拈方巾,右手順勢接過從旁遞來的一個描金彩瓷碗,遞碗的這雙手,粗粗黑黑,扁扁平平,形狀不好看,順手看過去,視線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碰到了一個塌塌的鼻,一雙細細的眼,一張大大黃黃的臉,五官不諧,顏色也很不好看。
我鬼迷心竅,濛濛糟糟,思緒沒能從以前輾轉在身旁的那張盈盈皎皎的臉中跳脫出來。
我對遞碗的她喚道,“小紅……”
她高大的身子欠了欠,粗聲粗氣道,“娘娘,您又記錯了,奴婢不是小紅。”
“那麼,你是……”
“娘娘真是貴人多忘,您收用奴婢第一天,就喚奴婢爲“二紅”,娘娘說,這樣的名字,您好記。”
二紅?彷彿是我取名的風格。
對的,眼前這個是樣貌醜陋,粗手粗腳,舉止爽利的二紅,不是那個嬌盈週轉,體貼溫柔的小紅,不是那個令我害怕的……
我擡頭,再次將二紅不驚不慌的眼,黑黑黃黃的臉,長長粗粗的胳膊,袖兒挽起撂至肘處的隨意樣,收在眼裡,我自己也笑在心間,彷彿不可思議,我怎麼會收用她,怎麼會在燒火廚房門口聽了她一首歌后就鐵了心地定要收用她。
我的風寒拖得夠久後,茜姑姑看我一直蔫蔫歪歪,很提不起精神,某一天的午後,她笑着建議我,“娘娘,錦斕苑的蒔花宮女正在培植新種的花草,聽說是西海脂香國進貢來的,要不奴婢爲娘娘去選一兩株來,移在端儀殿,等放春了,花香滿庭園,娘娘看着也會欣喜暢快的。”
我來了興趣,“西邊的脂香國可是盛產美女的島國呀,聽聞那上面的女子不吃米飯,而以花草爲食,所以個個通體透香,天然不散。脂香國來的花草一定很妙!也不用姑姑去選了,找一天本宮親自去挑選。”
茜姑姑當然反對,我這個樣子怎能出門,我也不置可否,抿嘴淺笑含混答應她。
這天月夜,不帶任何侍從,我就踏着一方如水的清輝出了殿。後宮各處依然用黃瓦紅牆隔絕,一方是一方的天地,還未上夜,更鑼未起,端儀殿兩頭宮門未鎖,可巧我近了前,發現並無一個值班的太監,不知上哪兒偷懶去了。我繞過門檻,輕鬆出來,伸手向前,對着天邊一鉤新月比劃方向。我記得錦斕苑在端儀殿的左面,途中隔了七星橋,流芳亭,瀲灩灣,暢音閣,還有隸屬於端儀殿的一個燒火廚房。按宮禮,皇后和一品四妃的宮殿後都配備一個小小的廚房,爲娘娘們的宵夜點心作準備。我住進來後,從未興師動用過這個廚房,想來裡面的人也閒得很了。我一路哼着我那首《撒帳》,沿途折了一彎樹枝,隨意敲打着亭臺長廊的欄杆。只是樹枝枯了一個冬季,脆生得很,不經敲。我便斷了折,折了斷,悠悠清暢地走來,遺了一路的斷斷續續。我回頭一望,俏意浮顏,張點微笑,定住在廊中,承着天上掉下的一抹月輝,像遮上一層柔柔的面紗,第一次發現宮中之美,韻味自不同。
然後,我就聽到了那首歌,一首彷彿划着舢板,淺淺浮來的歌,沾了月夜的涼和庭院的清,一首很香很香的歌——
“每一個如花的女子,
都有似玉般的年華。
爲期待中的故事,
拼盡一切的綻放。
每一次凋落的花事,
應證着流年的落差。
有多少苦澀的結局,
不能再重新接嫁。
我願如花的女子,
都有似玉一般的年華。
前世護花的情郎,
還能相逢在今生的籬下。
我願如花的女子,
不知流年的落差。
在他房前和屋後,
開一朵永不凋落的黃花。”
不知是站久了,弄到了一層月下的清露,我用手背抹臉,手背也是一層溼。
我定定神,深吸幾口氣,忘了尋花,而要念念尋到唱歌的人。
我拐了彎,看到了矮矮的屋檐,黑黑的牆,悄悄的院落,高高的門檻,門檻上坐着一個長手長腳的宮女,灑着汗,咧着嘴,嘟囔什麼,細聲細語很聽不清楚,低頭很認真很認真地在擦着一隻鍋。
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她擡頭,沒有驚慌和害怕,淺淺對我一笑,月下的臉大大黃黃,洗漱得很不乾淨,她衝我一咧嘴,好死不死讓我看到了她一口缺一漏二的牙,參差不齊,顏色還不鮮豔。
見我愣愣不動,她反倒先朝我走過來,竟比我還高一個頭,鶴立雞羣的樣子,在這個宮裡倒不多見。
“你餓了?”她衝我這麼一句。
“沒有。”
“那你哭什麼?”
“我沒有啊……”
“嘿,還騙我,你瞧你的臉……”說着,她一擡手,覆上我的臉,掌心寬寬熱熱,很舒服,蓋住好久,怕是搵幹了我的眼淚,直到她撤開,我才憶起,她纔剛擦過鍋,朝那口鍋瞧去,鍋裡鍋外都黑得很,也不知道她花了這麼長工夫到底幹了什麼,唉,得了,反正我病着,臉色本來就和那口鍋差不多。
“我瞧你一定是餓了,怎麼,哪個主子又沒給飯吃,把你委屈的?”她一拉過我手,扶我也在門檻上坐下,從未坐過門檻,不知道是這麼實實厚厚,很舒服!她轉身進了後頭黑漆的屋子,不一會兒出來,手裡捧了一隻碗,很普通的青瓷碗,不知怎的,從清亮的月色下看來,我竟覺着這碗閃着獨特的韻彩。她依然嘻嘻笑着,不出聲,卻很燦爛,她掰開我始終攏着的手,教我好好地捧碗,我低頭,碗內一泓清粥,我想這隻碗八成是她的,如她,貌不出衆,我想這粥八成本該是她自己吃的,如她,寒磣樸素,我想我很久不用這個燒廚房真是一種罪過,把一個宮女養成這樣。
“你幹嗎給我這個?”我問。
“你不是餓了嗎,我以爲只有餓着纔會哭。”
“皇宮內苑,饒是做奴才罷了,也好過民間疾苦,怎會餓?”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得權得勢的奴才過得比主子還風光,無權無勢的奴才,那比畜牲還不如,半夜嚷餓,喝碗清粥,已屬幸福。話說回來,你是哪宮哪殿的奴才呀?”
我笑眯眯,“我是皇后。”
“嚇!”
“你沒說錯,我與你一樣也是奴才,只不過你服侍的是千百人,做千百人的奴才,我服侍一人,做一人的奴才,你做千百人的奴才時有人陪有人伴,我服侍一個時,寂寞清冷。”
“嚇!”
我將二紅帶進了端儀殿,她依然我行我素,服飾簡樸,胳膊上的那方袖口從來不撂下,粗粗卷着,露出了黑黑的手臂,她做事也不夠利落,常常翻了這摔了那,她說話耿直,常不安牌理出牌,端不住任何場合,端儀殿其他奴才都討厭她。
可是,你知道嗎,我羨慕她擦鍋子時的專注,喜愛她遭人責罵時的雲淡風清,更要命的,是我那夜雖然沒有喝她那碗粥,卻彷彿,卻彷彿是愛上了那股子溫暖,一種不徐不急,淡淡柔柔的溫暖。
就像現在這一刻,她遞來藥時,總是緩緩地先吹開其上的熱氣,雖然知道我是皇后,守了宮禮,不敢直拉拉地上前掰開我的手,可她總是等我自動張開了,才穩穩地放進來,從沒人,這麼端東西給我。
除卻……
那個月下浮霜、收斂煩躁的夜晚,不小氣的他,沉靜地推來半碗粥,驕傲着下巴,不在意我喝是不喝,民間說,半杯羹有半杯羹的緣分,雖然他脾性狡猾,可我還是記得那天滿窗月光,滿窗優柔。
二紅湊下臉,關注地說,“娘娘,您的嘴不舒服嗎?”
“沒有啊。”
“那您撫脣乾什麼?”
“我有嗎?”
二紅是做事極認真的人,看她不可置信的樣子,彷彿要親自伸手摸摸我嘴巴的溫度,來給我一個確切的證明,我趕緊把手中的藥喝了,轉開了話題。
“娘娘,今晚皇上過來,奴婢們要準備什麼?”二紅突然問,黃臉漾滿興奮,她從沒真正見過皇帝。
“你在窗口擺上一張幾,一張榻,榻上燃一撮香,點一盞茶,就可以了。”
“娘娘這是要和皇上下棋?”
“傻丫頭,如果本宮要與皇上下棋,就會叫你準備兩張椅,兩杯茶了。”
“那,這是……”
“皇上要獨賞,本宮只是陪客。”
“啊!二紅曉得了,皇上要賞的肯定是娘娘!”
我的臉一紅,料不到五大三粗的她也會說出這樣的話,看她雙眼純然,也不像藏着特別的想法,“皇上可不是來賞本宮的,皇上是來賞月的。”
“皇上自個兒的殿裡不也有一個月亮,幹嗎巴巴跑娘娘這兒來賞月?”
“因爲每個月的十五,皇上是一定要來本宮這兒的,不想來也得來。這月是正月,按宮制,今晚十四皇上就得來,明晚還要,皇上勉強着來本來夠痛苦了,本宮想,咱也不能自私成那樣,沾了皇上的光,也得爲皇上做點事。你沒瞧見嗎,上次皇上帶了林太醫過來,龍首翩然,只是調轉目光,瞧着本宮的院子,本宮想,敢情本宮的院子比本宮要來得吸引人多,皇上來這,不是看太陽就是看月亮,今兒十四,月亮正好,皇上一定喜歡。咱預先置備這些,伺候皇上賞月舒服了,以後每個月皇上纔會照例來,本宮口糧不斷,你們這幫子也有口飯吃。”
“那倒是!娘娘真聰明!”二紅點點頭。
我說的理所當然,二紅接受的理所當然,我沒有找錯人,這年頭,在宮裡找個這麼有共同語言的,還真不容易。
房門正敞開着,漏進了一些清冽的風,我從二紅的手臂旁看過去,瞧見了庭院裡蹲在花圃旁的一個背影,那是小紅。
我到底沒有攆走小紅,因爲我尋不着正當的理由。
以我的身份和權利,我當然可以“濫殺無辜”,隨便發句話,就可以讓小紅生不見人,死不見鬼。可是,我做不來。
如果我如實向太后娘娘稟報我對小紅的懷疑,那我勢必要說出大婚那夜我在明輝殿的情狀,帝后同房,帝望月,後唱歌,說出去也沒人信。
與其放走小紅,讓她爲人所用,陷我於不利,我寧願將這個毒瘤放在身邊,等它長熟了,再手起刀落。
我讓她留在端儀殿蒔花,弄花不弄人,她在外頭,我坐裡頭,我好靜靜地看着她……
明兒是正月十五,各宮各苑,檐前殿廊,都升起了團團的紅。趕早兩天,宮婢們就佈置好了端儀殿,知道按照祖制,正月十五前的一晚,皇上也必須留宿端儀殿。
今兒大清早我喝過藥,直望着宮檐下那隻紅燈籠咧嘴笑,我倒不是歡喜着晚上皇上的到來,而是從那團紅色裡,憶起小時候和方華秀珠一起過的幾個元宵。好像是我十四歲的時候,那年元宵過後,方華就要進宮,成爲皇子的侍讀,方華從十四那天開始興奮,將書籍行李散了整,理了鬆,從沒看過方華那麼不鎮靜的,都不像方華了。我瞧着氣不過,一點兒也不歡喜方華爲了進宮這事,而不理睬我和秀珠了。我和秀珠想了壞主意,真的很壞,偷偷往方華的那箱書籍中丟了一個鞭炮。方華捨得他自己也捨不得那書,搶了書後,傷了他右手的手指。方華捨得斷指也捨不得不入宮,流着血,哭着求我爹,等他傷好後,一定要再讓他進宮。十四歲那年的元宵是過得最驚恐最沒趣的一次,正月十五過後,方華沒再理我和秀珠,我乾着急,我要見他,他不讓,關自己在院子裡,苦練了半年書法,用他的左手。方華一向了不起,他執著的事是一定會做到的,我就不知道方華堅持進宮的理由,他進了宮,一樣沒有怎麼高興,反而,唉,愈加緊擰了他的心結。
二十五歲的元宵,換我進了宮,算來算去,這也不會是個歡欣鼓舞的佳節。
晚上他來,我纔剛進餐。
門口司禮太監高叫,“皇上駕到!”
我沒有掀盤子摔杯子,不急不徐地從桌旁站起,看着他從外頭一片闌珊燈中走進來,情緒浮滿,面目莊容,看來心情不錯。
我就在桌旁微微欠禮,飯沒吃完,右手還捏着一雙筷,反正藏在桌下,他也看不見。
“臣妾見過皇上。”
“免禮。”
我沒有過多的話要對他說。
他寬袖一揮,氣勢如虹,急切地往我的內堂走去。我瞪目,看着忙不迭跟於他身後的張德公公,懷抱奏摺,每本薄薄,壘在一起,卻寬厚沉重,敢情作業還不少,把我這兒當朝堂了!
原本圍着我的一羣奴婢,全看清風向擺他那兒去了。掌燈的掌燈,鋪桌的鋪桌,拉凳的拉凳,端茶的端茶,提鈴的提鈴,燃香的燃香。一忽兒工夫,他被衆星拱月的保護在中間。柔柔靡靡的淺韻黃光下,他一襲簡單的藍袍泛着乾淨清爽的味道,腰間鬆鬆地繫了一條玉帶,圍住一片悠閒自得的心情,他的帝冠已經解下,頭上綰了好看的髻,腦後垂開了黑又亮的長髮,靜心思考,沉着批改時,頭微微側着,有時不經意地搖一搖,抖得背後那束長髮亮澤逼人,由中間泛泛開流光韻致……
要命!我低低咒了一句,反正說在自個兒肚子裡,他也聽不到。
回過頭,看着驟然冷清的身邊,只剩一個二紅,呆立在我身邊,端了給我的湯盆,也不見她上菜,我推推她,還不見她動,我擡頭,她張嘴,一個勁兒地朝裡面那個他猛瞧。
哦,這兒也是一個要命!
我一人吃光所有的菜,反正每份不多,我又極不喜浪費。
讓人撤去碗碟,就該進茶漱口。
我寥寥地說,“二紅,倒茶。”
久靜,爾後纔是水滑下的琳琳琅琅聲。
我翻白眼,“二紅,茶要倒進茶碗裡,不是本宮的手邊邊。”
我好耐性,“哦,不聽?好吧,就算倒在本宮的手邊邊,也不該漫上本宮的膝蓋頭。”
我嘆口氣,“哦,還不聽?好吧,我的媽喂,這下好不了了!”我大叫道。
茶好燙,我控得了心,卻控不了手腳。
二紅的壺掉了,溼灑一地,驚一室動靜,喚回了裡頭書桌旁的他的注意。
我大叫當口,他立即起身,站定迴轉,凝視於我,似有急,也似不是。
我拍拍膝蓋,一本正經,“沒事,您繼續。”
只聽二紅的聲音在我耳後,“娘娘,娘娘,怎麼辦,怎麼辦……”
我很認真地再對他說一遍,“沒事,您繼續。”
他古怪聳眉,眼裡有責,很漂亮的一種責備。
他坐落,重批奏摺。
我這才扭曲了臉,抑不住膝頭的疼,回頭輕輕對二紅道,“沒事了,皇上不知道。”
“娘娘,娘娘……”二紅要哭了。
不會讓她在他面前丟臉,否則就是我的丟臉,好生囑咐她離去。
其餘宮奴,收拾一圈,關門而走,還一殿清寂,只剩我和他。
我拉過一張椅子,在他旁邊的桌上做刺繡。
說實話,我根本不擅長刺繡,可我的桌上又每每放着一個針線盒,就是備在這個時候用的。
我和他是夫妻,又實在不算夫妻。我雖心志淡淡,不願爭強好勝,也學不來嫵媚逗人,總想着一生的宮中,也就這麼過罷了。我進宮,圓了孃的夢,提了爹的位,滿足了太后不知天河日月的哪條理由,也算沒白來一趟,總算爲親朋好友作了點貢獻。可是我知道,我顧及了所有人的感受,就是沒能顧及到眼前的這個他。
我不知道,他爲何肯甘願娶我爲後的理由。
是真的身不由己嗎?
他十六歲登基,不到一年,征服朝堂,開始親政,他年少有爲,定計定謀,讓一干老臣服服帖帖,二十歲御駕親征,十萬大軍浩浩蕩蕩開進了西邊的脂香國,不出半月,讓脂香國向本朝稱臣,從此每年進貢無數奇珍藥材和香料,雲渺百姓生活更加樂無邊。聽說,他正修養軍隊,調整生息,對南面的南召國蠢蠢欲動,他是一個強大可信的君王,這樣的他,會身不由己?
我不信。
所以,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機會要探知他的理由。
我繡花是裝樣子,如果看書,我會不由沉入,忘了研究他,再怎麼說,書在於我比他給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反正我不會刺繡,一邊繡着,一邊可以同他說說話。
“皇上今兒不賞月了?臣妾倒預備了睡榻和清茶。”
“啪”!他重重扔了一本奏摺在地,剛剛看過的,內容一定不討喜,令他慌來急來憤來慮來,扯過袍擺,繞桌慢慢走,眉心難得擰,很少看他有解不開結的時候。
我好奇,便低頭瞟那攤開的本子——
“臣,御史中丞阮傑上奏:歲末零當,汾州,涿州,宏州境內,頻生血案,富戶滅門,州郡經濟脈絡暫斷,損失較大。三處郡首嚴察有時,未得結果,卻均疑,作案手段與動機,只可歸於西邊臨界之脂香國。朝中有議,臣心浮躁,怨於脂香,恨於脂香,盼,徵於脂香。聖心在上,容秉體察。”
一個紛擾的本子,預告明天一個紛擾的早朝。
由小生大,難保不會有一個紛擾的國之未來。
他的步子愈來愈慢,終於停下,捻搓着一顆紛擾的心。
他當然不會聽到我無聊的問話,風花雪月,反顯嬌弱矯情了。
他肩頭起伏,胸有浮氣,呼出一口,轉身朝我,“皇后剛纔說什麼?”
“沒有什麼,看了皇上的憂慮,想想我的,確實很無聊。”
他下脣一展,眉色開愁,一步一移,向着我的方向,淺笑道,“說話總這麼利落呀。”
我斂目,專注手下,還真像樣,半個時辰了,卻沒能繡成一朵像樣的花。
他靠在我桌邊,影子從我頭上罩來,分開兩幅,沿着我的左右兩肩滑下,半面桌上漫開半條影,半條輕顫,顯得他心緒激盪,半條清寂,唯有這半條,我不曉得映在他心裡深處的是何種情念。
“繡花?”
“是的。”
“一朵都沒繡像。”
“皇上會看刺繡?”
“在其他妃嬪那兒看過的,女子爲引人,都愛這麼做。”
“那下次,我改磨豆腐。”
“什麼意思?”
“冷門生意,宮裡沒人會懂,即使我磨壞了,皇上也看不出。”
他喉頭咕咕着,似欲強忍什麼。
他一伸手,擦過我的鬢角,我以爲他要來撩我的發,沒想他只是要摘我耳上的一片塵。
他拈到我眼前,原來是一朵棉絮,也許是我牀上的,也許是這座宮殿裡前幾代皇后留下的。後宮的事,與朝堂相似,很道不明。今晚,他可能睡不着,因着剛看的奏摺,今晚,我可能睡不着,因着,我有一個問題,欲從他那兒尋理由,一直未得機會。
我要知曉的東西,我最終肯進宮的理由,沒有人知曉的我的理由。
他靜默站立,一動不動,輕輕攏眉,沉鬱的時候也漂亮無常。
我一把甩開刺繡,開始在屋裡走動。
我繞到窗邊,伸手推開,引進一室清麗,他未理會。
房內明燭照耀,強勢地驅開天上流瀉下來的層層清輝。
我將窗開得再大一點,婉月不行,那就清風吧,撩撥得明燭抖動,他就會注意了。
夜晚庭院的三分風,也只能顫顫地動了幾下他的睫毛,長又彎,畫出魅力的弧形,如方華筆下的畫,又勾住了我的兩分神。
不行,這樣不行,一定要開口,開口才能得到真相。
“有個問題,可以問嗎?”
“嗯……可以問的……”
“臣妾,有一個叔叔,曾經進宮侍讀,不知皇上可有印象?”
我突然覺得口裡乾燥,很難往下說去,很艱難很尷尬很苦澀的感覺。
他轉一轉清目,終於直勾勾看我,似乎不耐煩,“皇后有話就快說。”
“臣妾的小叔叔,曾經陪皇上侍讀,皇上不記得……”
他突然朝我走過來。
他立着的時候,高我許多,我的身後是窗,再退已不能,我正心緒浮亂,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他又突然頓住,離了我半臂的距離,恰到好處地不再欺過來。
我的腦後徐徐送來了風,往前推着我的頭髮,髮絲粘到了我的嘴脣,劉海遮住了我的眼睛,迷迷霧霧中,他又開始了他的笑。
“位方華嗎?”
我心底一片溫暖,謝天謝地,他還記得,真好!
“皇上記得?那麼他現在……”
他打斷我,一個上前,視線朝窗外,他話語悠冷,不像說給我聽,倒像說給外頭聽。
“有這麼個名字,卻記不起來這個人,是皇后的叔叔,對了,他是位家的……”
我大駭,毫不在意自己的眼裡流瀉了濃濃的怒氣與驚慌。
原來,他,已經記不得了……
我往牀邊走去,累得很,真想好好睡一覺,執著了兩個月,輾轉反側,得到了這樣一個答案,我的進宮很不值!
他卻繼續朝外喃喃,“脂香,脂香……”
原來說了半遭,他全然沒聽進我的話,從批奏摺開始,他念叨的只有這個名字。
他又轉身,背靠窗沿,手臂交叉,頭仰後,承受庭院的風,深深吸了幾口,很是享受,我瞥看他一下,突然責怪起他這樣的輕鬆自在。
許是染了庭中的月氣,他重新調轉回目光時,眼裡蒙了一層水,我仔細聆聽,又彷彿聽到了潺潺的清泉聲,怪了,病久了,耳朵也不行了,一直幻覺得厲害。
他就這樣在窗口站了多久,我算不清了,只依稀記得我快沉沉睡去時,他送來了一嘆和一問。
他嘆的是,“真這麼喜歡提問題啊!”
他問的是,“那麼,這次換朕了,朕想知道皇后願進宮的理由。”
打死我都不說,除非他記起了……
我想知道他娶我爲後的理由,他又迫迫探求我進宮的理由。
原來,每個人都在尋找別人的理由,執著半生,卻忘了看看自己的心,答案往往就藏在裡面,錯過了,就是雲淡風清,發現了,已是驀然回首,燈火闌珊。
端儀殿掛起慶祝元宵的紅燈籠後,我連續幾天在殿外長長的走廊內穿過,也曾回頭,耳旁聽得別的宮苑內笑語盈盈,我的身後,闌珊的燈火處,並沒有等待的人。
我記得我還是回答了。
“我願嫁,與皇上願娶的理由,應該是一樣的……爲人而已……”
爲誰?他沒有追根究底。
因爲我迷糊中看不清他聽聞後的臉色,是驚,是駭,是怒,是憂……
——正月十四,闌珊燈,記“人人心口焐一個理由”。
(歌詞引自姚婷《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