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一歲千秋(一個皇后的隨筆) > 一歲千秋(一個皇后的隨筆) > 

8.第七篇

8.第七篇

我信佛,信輪迴,信三生石,信往世的舊精魂,信宿緣,所以,信黃曆。

我輕易地認定,我和水之間浮泛着一種極邪乎的東西。

對皇上,我難免生起小家子氣的念頭。

落水因緣,兩次他拿住了我,兩次他也鬆開了我。

我想,一二總不過那個三,於是,養病期間,便毫無後患之憂了。

遙想從御花園翠微湖中被撈上來後,我便大燒五天,事後詢問宮女們當時的我,她們攏眉垂額,囁囁嚅嚅說,娘娘燒得厲害,脣焦舌裂,夢語呢喃,奴婢們真真擔心死了!我阻止她們繼續表忠誠,我只從這幾句斷續的話裡,咂摸出我當時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非常態的,是我這副德性,一定給宮裡大小皇親國戚全看見了,按禮制,後宮妃嬪還是要天天來給病中的我請安的。燒退後,我起牀臨鏡,眉間一抹黑,眼下兩團青,鼻頭三點紅,腮下四道白,要命!

我發高燒的五天,手腳麻痹,身上像掛了個千斤錘,不知命在何處。奇怪得很,腦中思緒卻輕飄遊浮,轉過了大江南北,閃回着春夏秋冬。柳拂窗,遊江南,夏風爽,逛西海,紅葉醉,登龍山,雪飄零,引吭高歌踏月行。多妙的曾經,多美的畫面,更可心的是每張圖中,都有方華靜靜的笑。老天算待我不薄了,曉得我今年暮春三月,再也不能收拾心情,輕鬆上路,曉得我從此必然圈箍身體,飛不出這座用權力和泥、用禮制砌磚壘成的黃瓦紅牆,曉得我永遠與心心念念,思慕渴求的自由撒手遙別。所以,用了這些我曾經親臨親感、五彩紛呈的圖畫,圓了我病中一個絕倫的夢。

燒退後,又遺下了嚴重的風寒。

這天,太醫院林大人來爲我診脈。

太后娘娘在,臨牀而坐,端足威嚴,喜怒不現,老成持重。可我勉力撐牀,給她行了一個不規矩的禮時,分明看到她眉尖微蹙。她的眉本就彎又粗,稍稍往中間一捻,任人都看不出。奇怪,我怎麼就能看出?就這一照面,我知道太后心緒緊擰,正替我擔心,只不知這急這慮塗了幾分真實,在水裡走了一遭後,我對人對事,不敢妄下判斷。

芳貴人在,不,現在該喚芳嬪了。同樣是在水裡走一遭,待遇差別咋就這麼大呢!我和芳貴人落水那天,晚上皇上便去紫薇殿看了她,這一探便盤桓了大半夜。君臨美人的故事,在皇城內演繹得三個版本,華麗版中,女展眉,嬌如花,直往男懷趴;曖昧版中,女依依,淚沾襟,嗲得男驚心;我喜歡的是最後一個,這風月版說,君望一窗月,獨思量。這個版本美而含蓄,我信,他在我殿裡也常犯恍惚的毛病,不知爲啥。言而總之,那天過後,皇帝下旨,召她往彤輝殿侍寢,此後十天,她獨享聖寵,聲勢中天,紅透半個後宮,連升三級,封號芳嬪。

芳嬪在了,容美人也在,姐妹相守,感情依然甚好。現在看着這個嬌俏刁蠻的女子,彷彿懨懨默默了很多,芳嬪側坐,她只能站,躲在春風如面的芳嬪後,她促着嘴,不發一言,胭脂淡淡,在這種衆豔雲集的後宮,顯不能嶄露頭角,所以,皇上沒有注意她。

然後,他來了。

金靴踏門,頭個照面,我還來不及起身,綿延在病榻上,如與他大婚那夜的樣子,右手託腰,左手撫腮,半閉雙眼微點頭,慵慵懶懶的,與太后娘娘閒閒說話。

聽到聲響,我擡頭,正撞在他清輝如水的眼睛裡,他的眼睛像是城中手藝最好的老師傅泡的一碗茶,半盞漂亮半盞輕狂。他俏眉一挑,鳳眼一睜,長身一停,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銅爐裡的三根香燒捲了半個菸頭,他還沒有進來。

不耐煩的是他身後的一羣,各宮各殿,大小嬪妃,若隨旨而來,若不是,在我門口等久了,如春鶯啾啼,嘰嘰喳喳,好不笑鬧,好無規矩,是未知曉太后也在房裡,還是,他那樣縱着她們的……

我就愣愣地掉在他那兩瞳藍藍靜靜的顏色裡了,既不想動身迎接,又不知該說什麼好,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雙眼,索性一閉,隔了他的盯視,由了他去。

本想,他可以慣着他寵愛的妃嬪,而我,亦有太后慣寵,驕張乖戾起來也有分量。

沒想,太后老沉的聲音劃破了僵局,“皇兒來看皇后了,好,好,夫妻本該如此。”

太后只有一個兒,太后只承認我一個媳,這樣的話是說給我聽的,說給皇上聽的,還是說給他身後一干紫妒紅爭的豔美佳麗聽的?

“兒臣見過母后。”

他向太后行禮,那聲音,竟離我很近很近。

明黃的袍子,在我眼下,微微擺動,優柔動人。

不看,我就是不看。

我的低眉不望,於禮不合,於是茜姑姑上前,化解了我的罪過。

茜姑姑輕柔將我扶起,欲下牀,給皇上請安。

我身子往前一湊,頭一昏,身體偏了偏,雖燒了五天,這肉倒也沒少下去,一個重心不穩,茜姑姑險些拿捏不住我。

就聽他說了句,“免了,皇后大病未愈,不必勉強。”

我聞言倏地擡頭,他臉上淡淡的未泄漏任何心緒,眉間寬展,眼梢淺笑,悠悠然然,並不在爲任何事焦急。我有些鬱悶,不知是該謝他,還是該怎樣。於是,這第二次的照面,我看了他好久,直到他雲淡風清,不落痕跡,將他的目光從我的眼睛中退出。

他又對芳嬪說話,“你也在?”

芳嬪慌張跪地,臉頰卻染着得意的顏色,滿室,除了身爲母親的太后,身爲妻子的皇后,他,似乎只看到了她。芳嬪不再着急,他的行爲,替她在那羣嫉紅了眼的鶯燕面前,做了最好的說明。

他輕輕抄起芳嬪,咧脣,明亮的笑,“你有心了。”

芳嬪抿嘴無話,偏首甜蜜。

他無心化有心地加了一句,“從那天落水開始……呵呵。”

他不怪不責她,可她分明瑟瑟一抖。

我想,要怪我院子裡的風不好,雲遮日,落下半幅陰暗,把風浸染得黴黴涼涼的。

他的背後,卻悄悄憂憂地走出了太醫院林大人。

太后有些吃驚,“皇兒,這是……”

他不答,卻突然回首盯視我,我來不得躲他,被他看得很熱。

我的風寒一定復發。

他腳邊又竄出一人,小骨伶仃,瘦不啦嘰,卻是那據說很有本事的張德公公,年歲與皇帝相仿的小太監,打年幼時就服侍着主子長大,知人識目,況況察心。

張德縮身,給太后行禮,“回娘娘的話,林大人是皇上下旨召來的,皇上說,皇后娘娘的病多日未見起色,嫌前頭那個黃大人醫術不精,不通藥理,緊趕着給罷了官了,回娘娘,這次的林大人,經驗豐富,博識多見,相信皇后娘娘的風寒不日便會見好了,奴才在這先給皇后娘娘道喜,恭祝娘娘千歲千千歲!”

太后眉眼笑開花,對皇上頻頻點頭稱同。

我亦受驚,爲他的主動關心。

拉過屏風,將太醫與我隔絕,我只能從屏風下伸手,太醫涼涼的兩根手指,搭住了我的脈,也不知到底是真的醫術高明,還是爲了給太后和皇上討喜,不一會兒工夫,他便定了結論,“太后和皇上請放心,娘娘燒退後,並無大礙,風寒久久,想是浸了冷水的緣故,娘娘金枝玉葉,難免病來山倒,病去抽絲,只要按時服小臣開的驅熱解毒之藥,安心靜養,調理飲食,穩定睡眠,半月後便會痊癒。只是,小臣要告誡皇上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之病易傳染,太后鳳體隆重,皇上龍體金貴,還是不宜多加探視,小臣建議每日可讓奴才們過來探詢,彙報皇后娘娘病況進展,也可寬了太后和皇上的心。”

我從七彩錦繡的屏風後望過去,看見了無奈點頭的太后,始終背對我的皇上,紅顏明媚巧笑倩兮面朝皇上的芳嬪,她慢慢轉過頭,亦是對我一笑。最後就是這個標榜醫術冠蓋羣雄的林太醫歪歪的嘴上一點痣,痣上有根毛,顫顫地動,不知是在太后面前終於安然而退的心定自如,還是完成皇上任務後的志得意滿,總之,就是顫顫地動,忒得可惡!

這是他早就要定的答案,接下來的話他理所當然。

“太醫告誡的,即便擔心,朕和母后今後也要少來了。”

不久之後,所有有心或無心的探病人陸續而走,只剩他在我的殿閣,安靜地坐在榻前座椅裡,也不和我說話,就是淺淺的笑。

張德爲他端來了粥,御膳房替皇帝特製的,碧瓷碗,老遠就放開了清香,什麼佐料,軟膩聞着,極爲舒服。

我兩眼放光,直起身體,探尋地看。

張德本來就拿來兩碗,一碗滿,一碗空。

他修長手指,動作安靜,將一碗勻過那半碗,粥米便在空當裡濡濡地流下。

我本來想矯情地推卻一下,可是感情抵不了理智,口硬抵不了肚餓,“這是皇上的……”稀裡糊塗間,半碗也空,換我口裡充實,滿嘴清歡。

他幾不可聞地一笑,低頭喝光了自己的,聲音如我一樣,也魯莽得很。

他脣邊沾着淡淡的粥跡,我心頭輕鬆,難得好氣氛。

他轉頭看起了我的院子,爾後霞褪月升,他還是側着身子,再也沒將視線調回來。

院裡無花無香,卻鋪展開一地的夜來霜。

今晚的月亮彷彿長得很瘦小,光暈卻極乾淨,有一道天梯承着,將它們送了下來,扔得輕率,霜上又滑,讓它們彈了又彈,羣羣分開,有一些便跳進了我的殿內,爬不到我臉上,我的前頭有他擋着,而他,慢慢地放心地閉眼,任之撩撓,本是對天之驕子做着極放肆的事,他好脾性地不怪罪。

我想,他的朝堂令他累,他的家室令他煩,他不說,倔強叢叢,頂着驕傲,恣肆着自己,也恣肆着別人。

我突然聽到一個細簌的聲音,發現旁邊宮燈裡暗影飛舞,不,是掙扎痛苦。

他比我手快,竟摘下燈罩,赫然,火苗尖上撲騰着一隻蛾。

什麼時候進去的,他不知道,我不知道,一瞬間,爲這東西的決絕熱烈驚呆,都燒掉半個翅了,還往火裡撲。

我聽他狂狂輕笑,伸手,去捏回那隻蛾,而他的手指被火苗一烙,指尖焦。

他手頭一顫,險些拿不住那隻蛾,我一個衝動,身子前撲,要去吹滅燭火。

殿室頓暗,寂寂生煙,爐內香氣,兀自騰歡。

我的半脣,擦在他的半脣上。

我在他的左臉邊,他在我的右頰旁,兩人不動,呼吸可聞,還有他緊跟着捏上我手,我和他一起對掌抓着的那隻蛾。

他說,“什麼味道?”

“嗯?”

“皇后嘴裡,什麼味道?”

“皇上給臣妾吃的粥啊。”

“不是……”

他的脣慢慢張開,以至我懷疑,他不是聞,而是在吃我的味道。

“臣妾想起來了,粥前喝過湯藥。”

“怪不得,總覺得怪怪的。”

我嘴巴緊閉,牙齒在裡面磨,“咦,什麼味道?”

“呃?”

“皇上嘴裡,什麼味道?”

他用帶笑的聲音說,“分給皇后之後的半碗粥。”

“不是……”

“朕來皇后這兒前,喝過湯藥。”

“怪不得,不過,皇上也得病了?”

“不是。”

“那麼……”

“以防萬一。”

“什麼意思?”

“就防着,皇后現在對朕的這一手……”他的臉壓過來,我和他溼溼適適碰着的兩瓣脣,便粘得更緊了。

他是故意的。

“皇后風寒未愈,若朕逃不了皇后結的牢,多有危險,早前喝藥,預防無罪。”

“誰,誰誰誰……給誰結牢了?”

“宮裡,任何女人都想結住朕的心牢,有例外嗎?”他撤開身子,那隻未死的蛾仍回到他一人手裡,不忘掙扎。我和他之間便顯得很空很空了,只有月光在我們之中緩緩流淌。

我還是要反駁,“有的。”

“哪裡?”

“臣妾不是任何女人,臣妾是姐姐。”

他從喉頭升起了笑,“可朕只知道,朕那天拉的不是姐姐,而是一個女人。”

我惶惶嘆息,將眼神躲到窗外院裡的白霜底下。

“皇后看見了蛾,爲何要替它撲火呢?”他的問題好多。

“因爲看它可憐。”

“朕看它可敬。”

“咦?”

“明知有火,飛蛾還是要撲的,因爲它有所求,皇后的善意,反而不得它心。”

“這樣啊,每個人在世上都是有所求的。”

“可是,也有求不得的時候!”

我又一嘆,替他。

他聽見了,“皇后的嘆息,是以爲朕天下主宰,別人爭不得的只有朕爭得,別人求不得的只有朕求得,對吧?”

我說,“不想回答。”

他也不要我的回答,他沉浸在自己的心情裡,喜歡自問自答,“朕也只是個人。”

“所以喜歡飛蛾,震懾飛蛾,驚歎飛蛾,羨慕飛蛾,它的眼中有明亮的火,它看得到它所想要的。”

皇帝會羨慕飛蛾,耍我吧。

可,卻是一叢悲傷的戲耍。

他舉手對窗,掌心攤開,放飛了那頭蛾。

我的牀榻邊,一直放着黃曆,早看,晚看,他放生蛾的一瞬,我伸手觸到了紙書,心有悚然,今日的日子——

十二月廿八,忌畋獵。

他做得很好,他不殺生,卻佔了我半個脣的便宜,留下口裡輪迴的秘密。

——十二月廿八,放生蛾,記“口裡輪迴的味道”。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