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藏花》
出場人物:五歲位玉珠,八歲位方華
地點:位府後花園
時令:溪橋柳細,草薰風暖,燕子簪花笑,佳人環佩搖。
三歲無記憶,癡兒常笑。
五歲始思謀,初展玲瓏。
八歲花間藏,自在留芳。
娘讓她在書房練字,不滿三個時辰,不許出門。
才過半辰,她便控不了心緒,端不住手筆了。
如果讓比她大很多歲的哥哥姐姐們來寫,沒準兒還不如她,她想。
可她不敢出門。
娘沒有命令她,娘說話溫溫婉婉,悠揚動聽,火候恰到好處。
今天吃過午飯後,她便被娘叫過來,娘說,“玉珠,去練字吧。”
她微微撇嘴,本來計劃好讓大丫環帶她去遊街,今天正巧是廟老爺出廟,集市興盛,大清早的,門前一條街就熱鬧得很。
她的聲音透着奶氣,有意無意地往前蹭着娘,尋求一份親近,“我,可不可以不練啊。”
她瑩瑩晶亮的眼睛,充滿希望地看着娘。
娘說道,“我,可不可以不答應你的請求啊。”
娘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溫溫婉婉地笑。
這笑,在她眼裡,像隔了一層灰似的,迷迷濛濛,看不出任何甜蜜,讓她……很害怕。
於是,她滿肚子的未盡之言,也只能識相地吞下了。
她真的不知道,她該如何做,娘纔會對待她像對待秀珠一樣。
爲什麼,別的女孩子能夠吮着手指,膩在孃的懷裡,自在地汲取母親特有的芬芳,爲什麼,別的女孩子很容易就做到的事,她做不來。
她趴在書桌上,頭枕肘,快要睡過去了。
一陣清風來搖窗,叩開了一條細小的縫,園子裡的陽光就大搖大擺,一步三搖地走進來,長長條條,細疏有致。春日午後的陽光總是亮着這麼好看的顏色,金黃燦爛,讓人遐想無邊,好像城中雲春樓煮得恰到好處的銀絲面,吮一條在嘴裡,還沒等化開,那鮮味就滋溜一下,滑到了肚中,由口到心,都爽得很。
她認爲,春日午後就是用來在雲春樓那種地方吃麪的,好好的要比書房練字有趣多了。
她被這樣一窗好風景吸引住了,眼兒細眯,幾成“鬥雞”。
被吸引住的可不只她一個,嘰喳一聲,溜達來一隻小鳥。
灰灰黑黑,毛色不齊,貌醜體瘦,風度不佳,跟她很像。
就那兩條小短腿,顯得很有勁的樣子,不知疲倦沿着她的窗沿,踱來踱去,自賞自得的很,小細嘴兒一會兒啄啄這,一會兒碰碰那,樣樣好奇,事事留心,跟她很像。
它嘣兒一跳,落在了她的書桌上。
她的書桌是爹爹年輕時用舊的,男孩子小時頑皮,總喜歡動刀舞劍,難免在桌上留了細細粗粗,大大小小的刻痕,使這樣的桌子更顯拙樸了。
這小鳥兒一跳,好死不死,正跳準了一個坑,腳兒一伸,硬生生嵌在縫兒裡,一急一惱,用力一拉,徹底完蛋,嘰喳一聲,又是脆鳴,只意義與前面的歡快暢然,很不同了。她想,鳥兒是不會哭的,它們痛苦時的叫,沒準兒還被人們誤以爲歡聲笑語。可是這一回,她是親眼所見,她的眼兒也不大,跟鳥兒一對,正巧對上了眼,她,看到它黑珠子亮的小豆眼裡,有一層水。
她自己哭的時候,常常也不會出聲,也只是在眼睛裡多了一層水,如果不細心,根本看不出。闔府上下,全認爲大小姐很乖很乖,大小姐是不會哭的,只她自己知道,她常哭。
這讓她很喜歡這隻鳥,跟她很像……
這會子的她,對待自己喜歡的東西,還只懂得一種方法——佔有,喜歡就去佔有!
她很快地伸手一抓,險險地捏住了鳥的一隻翅膀。
感到小鳥一驚一抖,在她手下掙扎得更厲害,她心兒一顫,險些拿捏不牢。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你打哪兒來呀,又往哪兒去呢?我叫玉珠,沒有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她這樣柔聲安慰也沒用,小鳥兒拼命扇動另一隻自由的膀子,喉音尖利,像撕磨着血一樣,彷彿它生於世間,只爲尖叫而來,有一種悽慘的可憐。
她眉頭一皺,後來她想,她皺眉的醜樣,在小鳥兒眼裡,許像個鬼,怪不得,它要離開她。
她一浮想,手勁就鬆了,一個不留神,鳥兒撲棱幾下,忙不迭逃離,像逃離鬼一樣。
“不要走!”
她嘭的一聲跳到桌上,嘩啦一聲扒開窗戶,嘰嘎一聲——這是她落到地,不慎拐了腳。
不過,她是這麼認爲的。
這年頭,吃麪比練字重要,抓鳥比胡思重要,跳窗比走門重要,追鳥比拐腳重要。
什麼比佔有重要呢?
沒有人來教她,所以,她不會。
她跑進園子最深處,鳥兒是看不見了,看見了一片開的很好的鳳仙花。
粉紅的,深紅的,紫紅的。
像秀珠衣櫃裡的裙子。
秀珠的不及她的富麗,可是,她的是娘在大鋪子裡買的,而秀珠的是孃親自繡的。
她忘了抓鳥了,看花,比之更重要。
風拂花叢,浮擺漣漪,花比人嬌,花比人俏,花裡更藏花。
仿若有一朵很美很美的,盤於花中,黑黑的發,白白的額,明亮的眼,紅紅的脣,正對她笑,一笑一咧,在陽光照耀下,媚彩飛揚,麗色無邊。
她傻了。
她動不了身。
她覺得邪氣,可汗也只往心眼兒裡逼。
她呆怔了好久,才憋出這麼一句,“一朵花?”
“嘻。”花中一笑,聲嬌音脆,“不是……一個人……”
她第一次看見他,他是從花中跳出來的。
不知在花中藏了多久,還是,本就生於花中。
環髻垂髫,明眸徠徠,目色燦爛,笑顏寬展。
她傻愣愣地看他的眼,從沒看過這麼好看的形色。
她又低頭,盯着他的嘴,那裡正越咧越開,裡面一口牙白得刺目,從沒看過這樣可惡的笑。
她重複他的話,“不是一個人?那是什麼。”
呔,又咧了,那嘴的形狀更寬更大了,他,到底在笑什麼?
“是一條魂。”
“魂?又是什麼東西?”費解,她更不懂。
“魂就是……”他慢條斯理,彷彿以吊她胃口爲樂,以欺她遲鈍爲趣。奇怪,她都沒動,怎覺着她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那張白白瘦瘦的臉一直欺過來,貼得近了,她才發現,他大大的眼下隱隱浮着一層青色,貼得近了,兩相比較,她比他要壯實許多。藏在花中不覺得,原來醜陋的虛弱是很容易被浮華富麗遮掩住的,暴露在陽光下,透着強強的光線一射,才發現他身體單薄,有一種透明的味道。
她曉得這種味道代表什麼,去年她家收了一個新來的丫環,丫頭說家鄉大水,逃難而來,丫頭的眼下就有一抹青,身子亦薄,只是丫頭粗俗,少了他這種的清冽芬芳,丫頭說,那是她一直沒有吃好睡好的緣故。原來,過苦日子就會這樣,她不明白的,因爲她從一出生就踏入華麗世家,她的煩惱與丫頭的那種,不一樣。如此想,這個他是不是如丫頭一樣,一直沒有吃好睡好……
“哎?”他發現她轉換目光,沒在看她,突然,伸手颳了一下她的臉。
她不喜歡,一來她膚色不好,被颳了,她怕這個美麗的人從此嫌棄她。
二來,她本以爲,世間是以強欺弱的,照理應該她刮他,身子粗的才應該刮身子弱的人的臉。
沒曾想,一個不當心,她竟然讓這麼個小不點欺了去!
費解!很多她從周邊人身上學到的道理,怎麼這會子行不通呢!
他終於成功調回她的注意,很滿意。
不知怎的,她覺着,若果她不在意他,他會很難受。
“魂,就是——吸血的東西,嘻。”
他退後一步,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想看她哭。
她沒哭,因爲她反應遲鈍,還沒來得及害怕。
僵了好久,他眉頭一皺,眼色一變,三分懊惱,七分疑惑。
“該死的,你怎麼不哭!”
“我還沒懂,不知道是應該害怕呢,還是不害怕。”
他瞪眼,彷彿見鬼,聽了稀奇得不得了的話。
他一撂袖子,挽於胳膊肘處,那手臂也纖瘦出奇,膚色透明,看得到隱隱浮着的青色的筋,更觸目的是,白臂上沾滿點點紅。
她低目,“這是什麼?”
他笑,“看見沒有,這是我剛剛被花靈吸的血,因了你的打擾,花靈沒有吸完。”
“吸完會怎樣?”
“人葬花中。”
他的眉在翹,他的眼在嘲,他的嘴抿而彎,他可惡地執著地還是在等她哭。
她突然一步上前,伸二指一抹,於他白白的手臂劃了過去,沾了二三滴紅色的水。
她發現,她在觸着他時,他也不由一顫。
她將水蘸入口,他疾呼,“喂!”
她笑了,左頰下方有個小酒窩,不仔細瞧是瞧不見的,她說,“纔怪呢,這是鳳仙的花汁呀,你騙我!咯咯咯……”
他一直在看她,包括她笑的時候。
她沒有發現他的眼瞳瞬時藍如深潭,彷彿秋盡的湖水,波光瀲灩。
他一步踏前,比之剛纔離她更近,再一低頭,他聳聳的鼻就可以壓着她淺淺的眉。
他的聲音含着一種很絕妙很複雜的味道,小小孩很難有的一種味道,“花靈已經生氣了,因爲你干擾了它,本來它要吸我的血,現在它說,它要改吸你的血……”
他一個側頭,往她脖頸邊過去,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知覺回神時,脖子已然一痛。
本能地一把推開他,伸手護住自己,往頸邊抹,再一看,天哪,真正的血。
他的嘴邊也是。
他怎麼……
她僵着手,直了脖,定了身地看他,不可思議地看他。
直到他又向她走來,眼裡也帶了一重不可思議。
“你哭了?”
“我沒有。”
“你是在哭啊!”
“我沒有!”
他突然對她的臉伸手,她本能閉眼,上下一闔,澀澀溼溼,睫毛上壓出了一些東西,正巧抖在他的手指上,她心喊,糟糕。
她睜眼就看他又笑,兩頰各有酒渦,比她的明顯,位置也生得好,可惡的東西!
他說,“纔怪呢,這就是眼淚呀,你騙我!咯咯咯……”
“咯咯咯……”
她陪他一塊笑,她咂摸着,這個哥哥,跟她挺像,真好。
她問,“哥哥,你是打哪兒來的?”
他嗔,“你不認得我呀!”
“玉珠從沒見過哥哥。”
“是叔叔。”
“呃?”
“叫叔叔。”
“你又來騙我了,你纔多大呀,頂多長玉珠兩歲,哪能成叔叔呢,咯咯咯……”
“叫叔叔!”
他突然大吼一聲,嚇她一跳,好容易迫近的親密,仿若又裂了一道細小的口子。
他吼什麼呀,他幹嗎這麼生氣,他又堅持什麼,小小的人急着做叔叔幹什麼?
她拉拉他的手臂,“你別做叔叔了,玉珠認識兩個叔叔,一個肚子大的像酒桶,一個頭發沾了一抹白,做叔叔很難看的,還是哥哥……”
他突然甩開她的手,忿忿憂憂,甩得她好疼,他也許也會受傷。
“走開。”
“哥哥,你說什麼?”
“走開!不叫叔叔,你就走開!我也不認得你!”
怎麼了呀……
午後明媚,風搖雲動,幽僻一角,花香正濃,她本來獨自呆着好好的,平白過來惹一身臊,挨一頓罵,她又招誰惹誰了。
這個堅持別人喊他叔叔的男孩,莫非!莫非是……
用罷午飯,娘叫她練字,對的,她記起來了。
她懨懨又慼慼地走出孃的房間,大丫環從外面匆匆進來,腳步凌亂,擦過她身,竟未作注意,直杵娘跟前,利落低語,語聲零散,她在門外只抓得到片言隻語。
“夫人,那女人的孩子已經帶過來了。”
“現在在哪?”娘說,相比大丫環的驚慌做作,娘沉穩鎮靜許多。
可是她是誰,她是時時厚着臉皮想要承歡娘膝下的玉珠啊。
全家恐怕只有她能聽得出娘聲音中的波瀾。
“奴婢放在後花園裡了,夫人,怎麼安排他?”
“老太爺生前叮囑照顧那女人和孩子……可擺着礙眼……沒辦法……”
她離了孃的院子,回房前碰到廚房弄菜的大嘴娟和快耳芳。
“大小姐好!”
“哎,等等,我想問問?”
“大小姐有事兒?”
“我只想問問,誰是——那個女人?”
她就瞅着大嘴娟和快耳芳,連個萬福都不道,一溜煙閃過一旁去了,兩人瑟瑟索索站在樹蔭下,直拿奇怪的眼神兒瞟她,只見大嘴娟的嘴巴噼裡啪啦一陣亂動,快耳芳的耳朵越豎越長,趁着風給她送來了隻字片語。
“連大小姐都知道了!”
“那個女人呀,可是個害人精。”
“老太爺歡天喜地娶過門,才一個晚上,也不知那狐媚子使得什麼方法,隔天早上老太爺就一命嗚呼了,喜事辦完弄喪事,那年頭,咱位府可讓京城的老百姓看了幾天笑話。”
“就是,聽說,老太爺死的原因,很見不得光的……”
“你說的真噁心!”
“那女人名義上雖是咱們夫人的“婆婆”,可夫人從不拿正眼兒瞧她!”
“得虧老太爺嚥氣前,撂下話來,要不然,現在她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孩子,哪進得了位家的門呀!”
“就是,那孩子雖說名義上是老爺的“弟弟”,可,還不知道是不是……嘻嘻……”
她看着眼前的他,身後一片紅爛爛的鳳仙花開得正盛,映襯下,他的臉顯得更蒼柔,剛剛對她急吼後,額上滲了汗,一顆一顆的,數得很清楚。
花叢簌簌抖動,突然鑽出一個小鳥頭,細腿爲帶刺的花枝勾住,叫喚起來嗓音喑啞,沒什麼氣力。
她雙眼眯起,認了好久,才發現就是先前窗臺上獨舞的那隻鳥,本以爲是天地間的精靈,卻也有被束縛痛苦的時候。
她沒想太多,難得機會,佔有纔好。
她眼睛閃亮,尖利大叫,“快捉住它!”
身邊的他不知因由,驚顫了一下,本能伸手,握住了小鳥。
把它從枝間帶到了她面前,鳥兒惶恐,掙扎更甚,讓他不能掌控力道,一個心急,沒曾想下手更重,小鳥脖子在他的拇指和食指圈裡,逼得快透不過氣來。
“幹嗎?你要幹嗎?”他問。
她偏頭,在小鳥楚楚可憐的小豆眼兒裡,看到了自己的狠。
“要它。”
“爲什麼?”
“不爲什麼,喜歡而已。”
他突然神色嚴肅,秀眉緊擰,心頭略走浮雲,遮住了玩笑的本性。
他看也不看她,轉身,向着天空撒手,鳥兒昏昏沉沉中意識到被解除了禁錮,便顧不得其他,嘶啞一叫,奮力飛走了。
她扯他胳膊,張揚嬌蠻,“你憑什麼放走它?你憑什麼放走它?你憑什麼!”
他慢條斯理拂開她,吊兒郎當道,“你憑什麼抓它?你憑什麼抓它?你憑什麼!嘻嘻。”
他竟然學她的口氣,亮閃閃的眼裡滿是戲謔。
她蹲身,臉埋胳膊中,自己也不知道,爲何難受。
她的哭,是無聲的。
他仿若聽到了,也蹲來她身邊。
她肩頭一顫,他用手環了她,輕輕的,像初春剛融的江水,一灣溫柔。
她賭氣,仍不擡頭,聳肩,要甩開他。
他用力更重,她頭頂被一壓,他用俏俏的下巴靠上她的頭髮,像靜靜守着月亮的星星。
他的聲音像粥湯裡浮着的蓮子,逢夏還會開花。
他說,“喜歡,不用去佔有啊……”
“那該怎樣!”她嗡着鼻子,獨自生氣。
“給它更大的天空。”
“那我以後就看不到它了。”
“它會來看你。”
“爲什麼?”
他的下巴在她頭頂來回蹭着,比母親的撫摸更有一種別緻的暖融。
她被他摁在懷中,不鬆不緊,聞着他的味道,如冬日午後院子裡曬久了的棉被,晚上擁着睡,還走不了那太陽的味道,不管多麼悽清寒瑟的夜晚,都不會害怕。
“因爲,它明白了你對它的好,從此便喜歡上你了。”
“會嗎?見一次就會喜歡我嗎?”
“會的,人對人的好,一次給了,一世記得。”
“我們現在說的是人和鳥。”
“一樣的,”他嘆息,“一樣的……”
她從他懷裡擡頭,看到他清如曉渠、幽若山林的眼睛,一個衝口而出,“那我喜歡你。”
“不要。”他直落落地拒絕。
“幹嗎!”
他低頭看她,“剛剛你問我,魂是什麼東西,告訴你,魂是一種叫寂寞的東西。”
寂寞?什麼玩意兒?
費解!
她慵懶地靠着他,低頭弄他襟口的衣帶,一個眼尖,看到衣結中有一根發,應是他着裝時不小心夾住的。她想要幫他拉乾淨,可纏得很緊,她未得逞。正像他小小年紀,心上卻長了許多意外的窟窿眼兒,聰穎過比干,玲瓏過西子,那心裡綻出的話也沾着氤氳的霧氣,叫人怎麼聽也琢磨不明白。
“我就是那條寂寞的魂,可以喜歡人,卻不能爲人喜歡。”
“那你多不合算,府裡頭的鴨嬸每次買菜,若有人對她缺斤少兩的,她一定跟那人沒完,她說,不,全家所有人說,做任何事一定要看看是否合算。”
“喜歡,並不是做生意。”
“哦。”
“世間很多東西,都不是做生意。”
“哦。”
“給,比要,更快樂。”
“哦。”
“丫頭,丫頭,丫頭……”
他濃濃糯糯地喚着她,不得不放開了她,因爲三五僕人從遠處向他們走來。
一邊一個,倆僕人架住他的胳膊,令他動彈不得。
她最後看得他一眼,他神色疏懶,滿不在乎,正瞅着她,十足漾笑,比藏花中更俏。
他被帶走很遠了,她心底一熱,眼裡走來一叢水,以手圈口,大聲對他小小的背影叫。
“叔叔!”
他剛纔纏她那麼久,要她喊一聲“叔叔”,這會子,唉,也許並沒有聽見。
這是她懵懂時候,第一次認識到的一份遺憾。
人間若衣箱,箱有舊衣,箱有新衣,人世卻是,半世有所得,半世有所失,合成一世,沒有完滿,略點遺憾。
這是她郎當歲月裡,第一次認識到的一個妙人。
她還是很高興,從他那裡得到一個精緻的道理:比佔有更重要的,是給予。
她決定了以後還要與他相處,並喜歡他。
因爲,她好奇他的理由,他彷彿是用半個肚子來藏秘密。
他給了她第一個秘密,堅持要她叫他叔叔,她弄了半生,後來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