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九第三天,五更起,薄霧暝暝,寒意趨彌,帝王擺駕早朝,帝后乘輦回宮。
經了昨兒一夜,闔宮上下,鐵心認定,後,已真真正正成了王的女人。
只我和他知曉——
我夜半唱歌,於硬地冷磚上寒寒瑟瑟坐了一夜。
他酣眠正好,側身扶腰,屁股對我,臉朝一窗月,八成正夢想着真正希望的人兒。
我發誓,寧願咬斷自個兒舌頭,也決不能將昨夜的“事實”讓宮裡任何一個人知道。
我失寵事小,可咱丟不起那個人吶!
五更時聽着悠悠鐘鼓聲醒轉,我的臉頰正襯着胳膊肘,腰板早已僵直,定了形狀,俯身正靠在他的臥榻邊沿。
榻上空空,不見白絨毛毯不見人。
我低頭自看,想笑又笑不出,許是自個兒倦透冷透了,不知不覺間竟縮作一團,委實窩囊得很。饒是我算不上花容月貌,套在這種姿勢裡,多少也沾了點楚楚可憐的味道吧。
他對我一夜不聞不問,任爾東西。
不懂事的傢伙,若在民間作姐弟,我要狠狠打他屁股。
男孩蛻變爲男人,要從體貼開始。
他自恃傲慢,天之驕子,爲人體貼慣了,學不來反授還禮的道理。
實在可氣可笑可嘆又可憐。
我四下一看,殿內出乎意料的清寂,紅銅宮門緊鎖,竟沒見半個奴婢,不知是受了皇帝的吩咐,還是守着宮闈的禮,沒敢造次闖進來。我得了這樣的機會,也不管自個兒是否犯了以大欺小的嫌,痛痛快快地,在他的寢殿罵了他半天。
氣未消透,四肢脫了力,由口到心都累得很。
伸腿一展,腳心一軟,踩踏一物,卻是離我三步開外,同樣伏在地上的那條白毛毯,昨晚他襯着睡的,一定睡品不好,踢落了。
我欲起身,禁不住哎呦□□,小腿肚裡那股子鑽心般的疼,腰背像斷了一樣,麻麻的,都摸不着骨頭了,脖頸酸酸,只能偏着,根本正不起來。
這當口,宮門一開,進來兩個服侍起居的老嬤嬤,看着杵在殿中央、如風擺楊柳、靡靡不振的我,一下慌了嘴。
“娘娘,您怎麼……奴婢該死,應該由奴婢們服侍娘娘起牀更衣的,娘娘竟親自……奴婢惶恐,奴婢該死……”
我低頭,不由嘴往左撇,又樂開了。
我正衣裝整齊,襟口不亂,髮絲平整,髻兒未歪。
我哪是親自動手着裝更衣啊,天地良心,我從頭至尾根本就沒脫過!
嬤嬤們以爲自個兒犯了很嚴重的疏漏,這會子半點不敢怠慢,忙不迭小碎步至我身邊,一邊一個,攙住我手,欲扶我出宮。
這剛一邁步,我腿一軟,膝一伏,腰一酸,背一衝,頭一偏,眉一皺,嘴一噘,嚶嚀一聲,吐了一室春風,旖旎無限,媚懶無雙。
倆嬤嬤看我這副德性,竟一點兒也不擔心着急,雙雙轉頭,看了看昨晚只我睡過,清晨卻不曾整理過的龍牀,那上面團皺連連。她們又逡巡過我無力的神色,突然對望一眼,彼此抿嘴淺笑了。
心照不宣個啥。
我亦回頭,遠遠地瞟見龍牀上掀開的鋪面,隱隱灘灘,正染着我昨兒個餓急了,擁被而啖,不慎滴留的蜜棗糖汁……紅紅的……
得!沒準兒嬤嬤們正暗自好笑新任皇后的吃相呢!
我有外人看不到的一層敏感,在老女人們怪異的眼神下,脖頸灼燙。
我不要她們扶了,自個兒走出。
沒幾步,聽到她們竊竊輕輕的對話,斷續得很,抓不着實在意思。
——皇上起時,我從門隙偶爾看到……抱起了娘娘……在身下襯了榻上的毛毯……娘娘睡得熟,那品相也……自個兒蹬腿,將毯子踢掉了……
我到明輝殿外,小紅遠遠地守望着我。
在這樣並不如意的料峭早晨,給我送來溫暖甜蜜的笑顏。
小紅是低等宮女,進不了明輝殿,徹夜未眠,在殿外的上夜房蹲了一夜,迎了日頭的第一縷紅光,小小俏俏的鼻子,也染了一團紅,這紅映照在我心裡,使我不由自主地迴應她一個按“皇后之禮”不該有的笑,有點傻。
“娘娘……”小紅靠近了我,欲扶我上富麗鳳輦。
我爲小紅冰冷的指尖而驚心,也欲出口詢問。
沒料,小紅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娘娘昨夜唱了一夜的歌,真好聽……”
我駭目又驚心,像見了鬼似的,“你怎麼……”
小紅伸手掩口,呀了一聲,瞪大雙目,要收回先前之語已不能,怔怔地不知所措地看着眼中已現凌厲之光的我。
我沒有再說什麼,一揮手,拂開她的攙扶,冷冷地坐上輦車。
車輪滾滾,壓着礪石,略有顛簸地駛回端儀殿。
我在鳳輦上回頭望,小紅小碎步跟在車後,一夜沒睡,凍得過分,這會子她全然沒了力氣,終於越跟越遠……
我喜怒不現,悶悶沉沉進了端儀殿,闔宮奴婢只敢慼慼觀望,不敢輕易近前。
我的殿內同樣一張八仙大桌,上鋪喜慶綢布,浮繡龍鳳呈祥的圖畫,桌面整齊佈置四樣乾果蜜餞,只覺得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諷刺。
小紅踮了腳尖,如受驚的小兔一般,靜靜悄悄掩進我的寢殿,三步一停,偏頭咬指甲,愣愣地看着同樣愣愣的我,兩步一走,水平很高,半點細簌聲也沒有,終於慢慢地蹭到我身旁。
“娘娘……”
我沒有擡頭看她,心裡正種着一團亂麻。
“娘娘,奴婢該死……”
我突然躁了起來,狂揚恣肆,聲尖音細,像撕扯着什麼。
“你覺得我昨晚唱得好聽,嗯?是的,很好聽,本宮就只會這麼一首歌!既然你很喜歡很喜歡,那本宮現在也可以唱給你聽!”
我順勢抓起旁邊的四喜盤子,用很大的力掄到了鳳牀上。
“瞧吧,聽吧,這就是本宮的歌,名叫撒帳,好聽不?好聽不?”
小紅雙膝一跪,硬硬生生地磕着磚地,也不知道疼,她是嚇住了,誰不會?連我自己今後回想當下的自己,也會嚇住,進而生厭。我,果真是最令人討厭的。
小紅以膝當行,一步一蹭,一伏一低頭,透着對我的慌張與畏懼,其情可憫,她小小臉上,妝面縱橫,沒了章法,又髒又亂,其心可識。
可是,可是我已經對她……
小紅伸手,輕輕搭在我僵硬的膝蓋上,嚶嚶嚀嚀,再作哀訴,“娘娘,娘娘……”
只一擡頭,她張大嘴巴,瞠目結舌,噤住了下面所有的話,“娘娘,您……哭了?”
我哭了嗎……我也會哭……
十五歲的時候,我稀里嘩啦,鼻涕加眼淚地大哭過一場,那時的感覺非常難受,所有的苦澀難當,全流進了心裡,害我尷尬了十年,十年不忘,十年糟糕,十年,發誓再也不哭!
我一反手背,貼上臉頰,微微溼着,是在哭,也該慶祝,我算正常。
腦後拂來疏疏朗朗的風,倏地轉頭,窗未攏,開了一條隙,瞅着窗外的雲光天色,日已起,寒意漸消,與風一照面,被吹乾了所有的懦弱,只留了點痕漬,也不明顯,不算丟臉。
宮裡不知道哪個園子,有了爭強好勝的花蕾,趕在了早春前頭,即便要犯衆花之怒,也自顧自地悄然開放。可到底勢單力薄,那香只是隱隱,有種獨特的淡淡,卻也能滲入人心,至少引了我的注意。我的注意被一引,怒氣也被牽了不少,回頭一看依然跪地、停了哭泣、紅腫雙眼、只呆呆盯視着我的小紅,我反倒過意不去。
春未到,早花開放,染得這幾縷寂寂冬風,也變了味道,像是沾了春風迎客的喜慶。
況且我知道,今兒這一天,我的“客”還不少。
我昨兒做了皇上的女人,今天勢必要多出很多“姐妹”,即使我曉得,宮裡的姐妹,沒準兒還不如秀珠。
與我同期進宮的,還有五人,按家世,分封爲貴人和美人,若以後侍寢有功,再當提拔。
選秀,過程隆重,結果黯淡,這個數目給帝王用來充盈後宮,稍顯寒磣。
是他自己做的主。
他決不會不喜歡女人,卻不貪,簡單的事情便傳來濃濃的耐人尋味了。
迎客太監尖利着嗓子,報告來的消息給我這安享太平的端儀殿,劃破了一道裂裂的口子。
“紫薇殿芳貴人,蘭亭閣容美人,給皇后娘娘請安了!”
說笑間,進來兩個姿容特別,嫵媚殊異的佳人。
可巧,我都還認得,數來數去,也就與她們有緣。心思一翻,大致記起了對她們的第一印象,沒了手忙腳亂,不會生疏不識禮,心下有了主意,還是好應付。
一個淺紅長裙,一個淡綠小褂,一個好脾好性,一個依然嬌唣,一個有禮微笑,誠目相對,一個正眼不看,壓根不服。
假如我是男人,我也愛她們,一日一嘗,千秋好味,噥噥語語,一定甜蜜非常。
事實我是女人,還是個嫁了好多年也沒嫁出去的老女人,我對這樣的鮮花翠枝,有着一種本能的提防。人就是這樣,年紀越大,越對自己的“私有領地”有着異常的佔有慾,幾近變態,一旦有其他動物闖進,便本能地摩拳擦掌,敵意生生,步步爲營,即便到後來也知道,人愛人無限,人害人有限,人,並不比他人高明多少。
這倆姑娘,待字閨中時,一定是很好的朋友,進了宮裡,還沒識透勾心鬥角的本質,依然好得很,入我宮闈,還戀戀着對方的手,十指交握,互相扣得很牢。
我低頭無意一瞥,繼而抿嘴,歪了一個不算難看的弧度,我不是對她們笑,可她們卻理解成“皇后對她們的友好”,本已雙雙舒氣展眉,待到看到俯首跪地,沒得我的旨意不敢起身的小紅宮女,先是大驚,面面相覷,不知所謂,眼神交替了無聲的交流後,似懂非懂地明白着什麼,轉過頭來,沾抹上點點驚駭和疑慮,終於,兩人鬆開了手,不敢於我面前造次。
雙雙屈膝一蹲,福了嬪妃的宮禮。
“臣妾芳菲,臣妾妍容,給皇后娘娘請安。”
我心裡諷諷一笑,我對小紅的煩躁,反而成了間接給她們的肅威,很荒唐,在宮裡,卻由來如此。
紅衣的芳貴人,有個偏頭軟語,寂寂怯怯的習慣,每一個問題恰到好處,不佔先,不諂媚,有一種獨立的風華,因而每次聽她說話,通體舒暢,沒了躁躁不安,解語解心得很。
我想,他一定會喜歡這樣女子。
——皇上已給芳貴人送去了賞賜,娘娘這兒,卻沒聽說……
我雖是無關無己的皇后,這樣的字句入了耳,還是有意識地留在了心裡。
芳貴人離了我一定距離,不高不低說了這樣的話,卻令我有驚。
“又是哪個不知應的奴才,惹了娘娘生氣,娘娘貴體要緊,犯不着與奴才們一般見識。”
她轉而突然怒視小紅,音尖兒一拔,厲厲斥道,“大膽該死的奴才,還不消了娘娘的氣,快快退下!”
她怎麼……
我的嘴裡又開始起怪異的感覺,每當這種味道愈濃的時候,就是我看錯自己,對一個問題怎麼也想不通了的時候。
綠褂的容美人,有個特別不看場合、亂搶椅子的習慣。這會子,沒等我寬袖一揮,示意她請坐,她又一屁股坐在了桌子旁,閒閒悠悠,不知輕重,臉帶嬌俏,三分蠻橫,倒自有自的個性。要是他見了,也一定喜歡,男子從來是貪鮮的。只是容美人年輕氣盛,說話沖沖狠狠的,半點不顧忌他人的感受,比起芳貴人要不受歡迎許多。
容美人下巴朝我一偏,朗朗叫着,“皇后娘娘鳳儀威嚴,真讓臣妾們後怕,要是——”
“要是皇上瞧見了,也會誇娘娘做的好,做的對!”斜旮旯裡橫插進一個聲音,來的正好,仿若能解我的圍,一圈我也看不清楚卻正牢牢緊緊箍住我的圍。
我看向門口,茜姑姑倩影悄悄,不知何時進得屋裡,也不知到底聽了多少。
茜姑姑朝我行了大禮,亦對芳貴人和容美人微微欠身,一高一低,顯了等次差別。
茜姑姑說,“貴人和美人應制應禮,大清早的就給娘娘請安,待會奴婢見了太后娘娘,一定回了貴人和美人的這份心意。娘娘金體榮寵,昨兒個剛蒙了皇上的恩,往來兩宮,車馬勞頓,太后娘娘一早醒來,就惦着娘娘這一點,急急地派奴婢前來問候,想來貴人和美人一定也是抱着同太后娘娘一樣的心思,奴婢也會回明。只這會子,皇后娘娘必須移駕坤元殿,給太后娘娘請安,這是皇后娘娘纔有的資格,兩位小主隻言片語,卻留住皇后娘娘這麼些時辰,耽擱的時間,奴婢亦一定向太后娘娘稟明!”
茜姑姑再次低低一伏,招招禮貌,句句逼人,芳貴人和容美人多少驚了神,雙雙欠禮,容稟告退了。
我知道,沈妍容和季芳菲雖非絕色傾城,才情卻各異,早入得皇帝之耳,要不然不會在還未應召侍寢之前,就頻頻從皇帝那收到賞賜。
我尊貴理應勝過她們,權勢地位亦大過她們。
可我今天才知曉,芳貴人沉穩陰斂,容美人心狠大膽,若她們聯手,又加了皇上的恩寵,我別說地位堪虞,他朝,若果她們更進一步,我……
今日第一回,我輸了她們一步,一步走錯,步步驚心,照理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可我終究紙上談兵,說是看透別人,不,我正一步一步被別人剝窺着什麼。
茜姑姑是老宮精,她不喘不急說的三句話,第一局展了芳貴人和容美人的顏,第二局蹙了她們的眉,第三局駭了她們的心,虛退實攻。看着茜姑姑平平靜靜小退一步,貼着我行進的從容姿態,我知道,我在宮裡要學的還有許多。
一進坤元宮,撲面而來是一陣沉鬱芬芳的香味,太后的椅子等閒不得,同皇上的一樣,也是高高在上,扶手兩旁各置一隻紫銅香爐,嫋嫋地飄着好看的煙。太后的臉遮攏在珠簾後,營造了一份深深的威勢與神秘,後宮,她是獨一無二,對下,她輕易讓人近身不得。
我一進殿堂,分分刻刻不耽擱,輕斂雙目,交攏雙手,俯頸低頭,屈膝躬身。
就是眉粗了一點,攏來攏去也不好看,目細了一點,再眯更沒有神,頭髻今兒個匆忙梳了,軟不啦嘰,更不顯彩,骨架一直很硬,小時候就沒學會怎樣道好看的萬福。
綜合考慮,我這個禮,在其他人眼裡,許會理解爲怠慢輕忽。天地良心,我是真心誠心,在上的太后卻不氣不惱,隱隱望去,似乎正展着笑,只嘴尖兒正好被一顆珠子擋着,顯得那笑也是肅肅的,不夠柔情,很合我的樣式,更對我的胃口。
醜媳婦終歸要見婆婆,婆不嫌媳醜,溢美氾濫,小處關懷,媳當引婆爲知己。
這一刻,太后被我引爲了知己。
不管她心裡願意不願意,我想我會試着對她練習——我和方華在民間遊歷時羨慕的那種笑,那種我輕易不敢在人前展露的笑。
“太后娘娘吉祥。”
“皇后免禮,這幾天宮禮繁俗,皇后受累了。”
“不,我沒有……不,起先有,聽了娘娘這句話,再累也不累……不,臣妾惶恐,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呵呵呵。”
太后輕鬆一笑,周圍婢子太監順風順勢,察言觀色也跟着笑。
我本來敏感,吃虧不得,輕易不讓自己給別人笑了去,這會子倒沒有羞怯屈辱感,只覺着,在這麼異香繚繞,暖意蒸騰的宮殿裡,面對一個我其實根本不熟的老太婆,像話着家常,話着我一直追求欽羨的那種家常。
“皇后天真直率,單純可人,灝兒娶着你,是灝兒的福氣,亦是我們皇家的福氣。”
浩?什麼浩?是浩?是皓?是昊?還是——耗?
呸呸呸,我又在胡思亂想什麼,這把年紀,還收不住自個兒的神,老來要倒黴的。方華說,年輕時用多了精氣神,老來更容易得癡呆。我知道方華是騙我,他一直不願我胡思亂想,他個性又調皮,說話總是沒遮沒攔,可我容易輕信,特別是對他。
茜姑姑不動聲色地添上一句,“皇后娘娘還寬懷大度,無心無計,善良憫柔得很,剛纔奴婢到娘娘宮裡,正碰着芳貴人和容美人……”
“茜姑,你太多嘴了,跟了本宮這許多年,有些場合你還是分不清。”
太后娘娘突然這麼說,茜姑姑噤口,懨懨退到一旁,那麼要風得勢的茜姑姑都……
我不由再次向太后看去,香霧瀰漫中,她身材高大,骨架硬朗,長身而坐,腰背挺直,不見疏懶,不喊疲憊,有着她這樣年紀的女人所沒有的堅強和冷硬。我總是瞧不清她的眉,她的鼻,她的眼,她的嘴,一切細緻的最能挖掘出心靈的五官,全部繚繞在煙氣裡,看久了,也覺着扭曲了,飄飄散散,無形的氣質滲入在空中,隨了整個宮,慢慢變老。
她這會子還能堅硬不倒地坐在這張太后椅上,她老了,椅子也會舊,她老了,我沒老,我還要熬那麼一長段,我的椅子也會舊,更不牢,顛顛簸簸的,憑我自個兒又能撐得了多少。
太后突然屏退一干奴僕,只留茜姑和我。
從旁端來一盅,舀了吃,不知放了啥草藥,令她接下來的話也染了咂咂渾渾的味道,像她手背爬上的皺紋一樣多而複雜,有的深,有的淡,不是同一年起的,當然會刻下不同的故事。
她講的卻是我的故事。
“從小,本宮就看好你,你娘雖是本宮親妹妹,可也要玉珠長成端正玲瓏、討人喜歡纔好,對吧?
灝兒十三歲選太子妃時,玉珠正好十五歲,剛剛好,珠聯璧合。
誰曾想,你竟發生了那種事,可惜可嘆。本宮卻不怪你,玉珠乖的,一向乖的,本宮知道。
灝兒登基,正式選皇后,本宮又看中你。灝兒十六,你十八,青春年好,天作之合。
誰曾想,五年裡,到處找不到你。
灝兒機敏聰穎,行動果斷,是當帝王的相。可那脾氣兒,卻像極了先王,執著,重情,在感情上總是放不開。一旦念意了某一個,便是一輩子的事了……唉。
本宮撐得好艱難,一直擋着灝兒的心,不讓之向外亂敞,那裡的位置,本宮屬意給玉珠。
灝兒第一次把後位給錯了人,誰曉得他又想着什麼,將好不容易空出的後位虛懸了這麼多年。
第二次,就算皇帝還要錯,本宮也不讓着錯了。越是難得的媳婦,越是珍貴珍寵,本宮明白這個道理。你終於回來了,本宮讓妹妹和位將軍看着你五年,重新□□,更富姿韻,本宮這次勢必要了玉珠做兒媳!
皇后要耐心,對皇帝更要上心,皇帝年輕氣盛,還沒有看出皇后的好,慢慢的……
皇后,要快與皇帝早生龍子。宮裡的女人,丈夫與別人共享,實屬無奈。可兒子是獨屬自己的,有了子,宮內朝上,地位身份便是翻天的變化了。皇后,你要牢牢記得!”
茜姑姑送我出殿門,湊上來也是輕輕一句,“太后娘娘的話誠心誠意,皇后娘娘是該深深記住。”
我看她,她眼裡只有笑。
我點頭。
她又道,“娘娘聰明,強過前皇后。”
我一驚,又看她,還是在笑。她大眼明媚,眼角稍留歲月痕跡,淡淡浮着的皺紋像是擺開燕尾剪花的形狀,慈和從容。眼中光亮得過分,這一刻我仔細瞧去,卻發現了以往沒發現的東西,亮採的背後原來藏得一個呼呼吹風的無底淵。
“前皇后的事,在宮裡是否爲忌諱?”我問。
她想了想,答,“可算,可不算。”
“怎麼說?”
“太后從喜時,不算,太后從怒時,算。”
“懂姑姑的意思了,太后如今喜我,所以我成不了那種宮中“忌諱”。”
“娘娘聰明。”
我不會謝她。
三分苦澀,三分彷徨,三分紛亂,留一分給蔫然。
就是這一分懶懶,左右上下,四面裹我,有一種強韌的緊,沉寂的背後是可怕。
我對宮不熟,亂走,進了一個園子。即便末冬,到處花凋樹零,這個園子卻獨獨流散着一些芬芳,我仔細一嗅,原來就是飄進我窗的淡然清泠。
我無知無覺時,手搭上了一橫欄杆,低頭一瞧,已身在湖中央,橋身綿延,玲瓏九曲,橋下一片綠,平整如鏡,從己處往遠裡看,波上寒煙翠。
九曲橋,翠微湖,芬芳院,這裡是御花園。
我眺目遠看,湖盡處巍巍聳着一座亭,亭閣寬闊,是夏乘涼冬曬陽的好去處,亭外走道,零落着兩排宮婢和太監,攏手低頭,噤聲無語,亭的入口處,立着兩位一等侍衛,隻手空拳,不帶刀劍,卻隱隱內斂着深厚的精神與氣度,長身挺拔,精目四望,威勢逼人,防範意外,蓄勢待發。
他,正在亭中央。
他坐亭中看風景,看風景的我在橋上看他。
彼此之間,一座九曲橋,半幅如鏡湖,照理不遠,卻實在很遠。
他悠閒裝束,一襲海藍色長袍,上下寬落,袍邊繡着白色的雙龍吐珠的大圖花案,風喜歡他,從他腳邊走,撩起他的衣襬,送他一抹溫柔,真像黃昏後的皮影戲,那假的花紋在做真實的動,靈韻秀然,渾而天成。
亭檐翹起,遮了半角天上光,灑落不濃的陰影,可巧影兒的脣貼上他的眼,影兒的手摸上他的嘴,將那五官暈得模模糊糊了,當然瞧不清他此刻的神色,是涼是燙,當然更不能推想他的心思。
亭內光影惻惻,是他臉兒動,還是睫毛動,一擦一甩間,他拂開包裹住他的柔曼細膩。
居然一腳擡起,腳後跟搭在石椅邊,一搭一搭地動着,換上一副不羈灑落的江湖姿態。
他將一肘靠在那躬起的膝上,頭也微仰,半臉還是驕傲的線條。
他在看亭外的什麼。
亭外天空裡,潔白雲朵下,有一隻雁。
雁過宮,天外有天,仍徜徉自由,雁下的人,看過不能忘,心裡難免會罩上悵惘的影。
他,卻不是看過就算的人。
他兩手擡起,一手往前,做張弓狀,一手縮後,做拉弓狀。
他把身體瞬間變作那把厲害的武器。
清媚走了,幽澈走了,變得驕傲,凌厲,強壯,雄偉。
他張持的手勢看起來有些緊張,看着他的我也緊張。
他突然兩手一放,真像有箭而出,隨那方向看去,半空中只有一道陽光折射的弧。
嘎——嘎——天空裡的那頭雁,未知未覺,已然飛遠了。
呵……
我心口兩叢嘆,笑笑又惶惶。
他看到了我。
他腳不放,手不垂,張揚氣勢不收,自在妖嬈。
他在亭中,將那張弓的手勢,對上了我。
我簡直可以看他一眼睜,一眼閉,作邪佻的表情。
我就兩眼一閉,再同時兩眼一睜,橫豎比他多一個數量,他贏不了我。
他嘴脣咄起,幾不可聞,我聽到一聲細細的“咻”。
我咻你個頭。
他果然做完了放箭的動作,許是我敏感,直落落的真像有什麼飛過來,舔嘴一嘗,才知是冬日裡像冰一樣甜洌的風。
我大度,不跟之計較,又豪爽,也有愛玩的脾氣。
我頭一仰,手捂胸,做個向後倒的姿勢。
長髮一甩一收間,我重新看他亭內不清晰的臉,似乎有笑。
清風流雲,碧灣止水,亭內亭外,兩處心情,一般不錯。
若果方華在,我一定和他商量,該把這個皇帝,不,該把這個男子,放在天地間何處位置。
方華萬事都喜清雅,小壺輕酌,臨晚賞風,是他今生今世做人的志趣,他喻物喻人,也喜歡帶着一分禪心慧眼,說話看似吊兒郎當,其實澈淡無限,有別人不可比的透明。我想着方華會怎麼說皇帝呢,方華一定會把他放在青山隱隱水迢迢之間。
我看穿了,眼前這傢伙根本像民間作坊話本戲裡演的人物,愛耍把戲得很。
也就心裡說說,怕他把我給剮了。
他正離亭好整以暇要過來的樣子,不會聽見的……
突然心裡一個衝動,要問問這個浩?還是昊?還是皓?還是耗……的傢伙,讓我進宮,到底存了一盤什麼主意。
——皇后,並不是朕喜歡的女子。
——不得知音,難渡白頭。
——朕可不想趁着糊塗,要了皇后。
我紅,臉紅,手也紅,心裡糾結激憤。
我踏前一步,欲迎上去問。
我的腳還未動,就被別人踢了一腳。
身下頓時一痛一軟,連帶上半身也沒了力,接下來背後的一推,我怎麼擋得住。
我一個倒栽蔥,跌入了湖。
是我入水,怎麼我的前面……芳貴人,紅裳紅裙,觸目驚心,也入了水!
我是原地未動,直接被人推下水,她從我身後超上,硬生生前我一步,自個兒入的水。
我和芳貴人離他的亭到底還有一段距離,我猜亭內亭外的人,都不會看清楚,到底我和芳貴人之間,誰是推入水,誰是自入水。
我腦袋快沒水的時候,也識時機地朝我站立的位置後看,原來我入水前,我的後面空無一人了,有緣的,只是我和芳貴人。
我的重量不輕,入水時恰到好處地發了很大的聲音,整個御花園譁變一時,這倒也省得我吆喝了。
似乎一大堆本來守着他的侍衛太監,朝湖中掙扎的我和芳貴人紛擁而來。
嗵嗵嗵,英勇救人的不少,人間自有溫情在。
等等,怎麼吆來喝去,紛紛跳入水中的,一個個只往芳貴人那個方向游去。
我剛剛瞅着芳貴人如水鷂扎湖的動作,熟稔流暢,美妙得不得了,我由此知曉,芳貴人本會水,她,根本不怕!
所以,本宮才更應該被救啊!
本宮生平就是一怕火,二怕水,三怕夏日蚊蟲,四怕冬日風寒。
好,都給本宮,都給本宮記着,趕明兒出了宮,不饒你們……
又急又亂,心慌無識中,身子一輕,被人托起。
一個瘦不啦嘰的太監,認得臉的,是他身邊,御前榮寵,信任無比的張德公公。
無論如何,我要對這個水下突然冒臉的公公,握手說一聲“緣分”。
公公兩手撐着我,腦袋卻亂晃,說,“娘娘,開恩別擰奴才的頭髮呀!”
哦,我握錯了。
公公將我扶到橋邊,橋欄不高,我的頭已能擡出欄杆面了。
我滿臉是水,頭髮粘粘地搭在眼皮上,不能睜目,但很配合着伸手,我以爲會立即有人將我接過去。
水上一辰,岸上一生。
我手兒晾空了夠久,我想是有人耍我。
突然掌心一膩,一隻手抓住我的,他的指尖扣在我掌心,我的指尖扣在他掌心,我們互相都只握住半個彼此,可我覺得,就這樣鬆鬆落落,卻不會往下掉了。
我試着動動食指,觸到了那顆掌心痣。
我心中一動,用力甩劉海,睫毛夾着半根發地看到了他。
眼睛不舒服,痛的,澀的,溼的。
他挽起一隻袖,撂至下肘處,半截白皙,仿若一瞬間伸出手,魯莽了,臂側便擦上石欄杆,石柱粗糙,帶去他一條皮,極細,像花蕊中的絲,染了秋海棠的顏色,紅紅辣辣,觸目驚心。
我說,“謝謝。”
他說,“閉嘴。”
我看他額上的汗,“皇上吃力了,臣妾長兩歲,重多了。”
他一定知道,幹嘛還自己伸手,旁邊一干人慼慼憂懼,彷彿都在看着很不可思議的事。
我說,“放了吧。”
他說,“拉都拉了,撐到最後吧。”
我說,“再撐,皇上和臣妾一塊兒下去,皇上喜歡衆樂樂?”
他說,“真要放?”
我說,“放吧。”
他說,“再等等,還行。”
我搖頭。
他點頭,“知道了。”
他鬆了手。
我和他一點兒都不擔心,我的下面還有張德公公。
張德公公,施不了他的德。
他,腿抽筋了。
我落下來,坐在張德身上,倆人一塊兒更往下沉。
公公嚷,“嗚,抽了,抽了,抽了……”
我一翻白眼,“咄,完了,完了,完了……”
我早說過,張德公公第一次抓住我時,就該直接把我往岸上帶,好死不死偏要送去他手裡,全宮都信任他們的皇帝英勇無敵,只我一開始心有懨懨,就察覺到了不吉祥。
今兒一天都不吉祥。
剛纔,我在皇帝身後的一羣人中,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小紅不動聲色,不急不慮,不靠不前,與我沒入水前一樣,風姿翩翩,遺世獨立地站在橋中央,冷冷地冷冷地向下看着越來越不支的我。
我這時才知道,我識人一向有錯誤,原來,人,不是憑年紀就能看透的,十五歲的小紅,十六歲的季芳菲,讓二十五歲的我,一天之內逼出涔涔冷汗,這會子更落得溼透全身。
知道嗎,我爲什麼剛纔在端儀殿對小紅那樣失態,表面看來小紅怕我,實則,唉,我更害怕,所以,我只能用大吼大叫來掩飾我的恐懼,因爲——
天子寢殿,宮闈深寥,重重宮門,道道緊鎖,一干奴才,全部隔絕在外,帝后之間的話,根本流傳不出。
小紅是低等宮女,只有在上夜房守夜的資格,別說內室宮門,連外圍大門,她也不能靠近。
那麼,她,是怎麼聽到我唱歌的……
——娘娘,您昨夜唱了一晚的歌,真好聽。
一個晚上,我和皇上,全被她知曉。
我,能不害怕?
我的頭被蒙在了水面下,更慘的是我的心,已經不知道下一步,該走什麼棋?
我的眼睛裡洶涌進澀澀的水,痛苦難當,甚過十五歲那年的哭,我就知道今天我犯大忌哭了,我該應要遭更大的罪。
在我全身浸在這汪碧波中,停止掙扎,兩手朝上,任爾沉去,胸中透着的最後一絲清明氣息,竟好死不死地塞了這麼一句話,一字一字,填氣泡似的,壓榨出我腦中最後一片意識。
今兒個早晨,我翻過黃曆,說今天的日子——
十二月二十,六九第三天,宜沐浴。
若讓我來重編黃曆,還要在上面添加一句,“沾水千萬莫抽筋”。
對的。
——十二月二十,徹骨水,記“醜媳婦終歸要見婆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