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黃道吉日,帝娶後,舉國同慶。
宮苑張燈,殿堂結綵,各司各處,喜慶忙碌,往來宮女,面帶吉祥,送迎大臣,各個如意。
子時,吉時。
我被服侍着起牀,太后派了五個懂規懂矩,手腳利落,熟知宮禮的嬤嬤來。
其中茜姑姑我是熟悉的,另外四個,年紀輕於她,姿色亦不及,俯身攏手,恭謹非常。
茜姑姑幫我梳了如意髻,其他人,一個幫我穿了鳳紋裙褂,一個幫我踏上團雲錦紅高底靴,一個幫我戴上簇珠八寶后冠,最後一個撫了我周身姿態,熨平每一處不合禮節的皺褶。五人合力,不出兩個時辰,端出了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
由此,我開始真正緊張。
我被左右護到端儀殿門口,想來做足了雍容華貴的味道,嘗過這麼一回,也不枉我來宮裡走一遭。
我被送上鳳輦,比之我和方華遊歷中僱用的那輛晴好時多塵,雨天時陷泥的破馬車,不知要高超多少倍。只是我坐在裡面,大大空空,某面繡簾沒有掩實,絲絲地溜進了一點風,寒夜晨起,竟也讓我凍得很不是滋味,這麼一吹一去,經了不算短的路途,我本顯暗黃的臉面,一定更加不好看,嚇人得很,待會別又驚了駕,擔了不該擔的罪名。
在輦內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一晃竟到了寅時,吉。
想不到行了這麼長路途,不出所料,出了宮了,正往皇家祭壇而去。
這是帝后大婚的必要行程,拜了天,祭了祖,得了祖宗陰靈的認可,我這個皇后,才能成。
此時,我若掀簾,必能見到透藍微明的天幕,綴着淺淺的星星,擁着東邊的太陽柔柔曼曼地升起,肯定漂亮得很。
我曾經入過山,淌過河,山頭河邊的初升之日更漂亮。
我現在不敢撩簾,怕我手一動,心也跟着動,立馬跳下車去,管它東南西北,跑了再說。如若那樣,太后鼻子肯定氣歪,娘鼻子肯定氣歪,妹妹將我的閒話傳遍她的婆家,方華,也不一定歡迎我……皇上,就只有皇上會順心順意。
氣歪了一幫子愛我的人的鼻子,卻順了一個脾氣頂壞、驕傲易怒的人的意,這筆生意不合算。
胡思亂想間,宮僕將我扶下馬車,帶去他身邊。
我擡頭一瞥,他帝冠端正,身裹錦黃龍袍,高大挺拔,神色肅穆。
我匆匆回視,底下一片跪倒的宮奴,口口稱臣。由此祭樂隆隆響起,震了我的耳,懾了我的心,未曾見過這等尊榮繁華,卻是真的爲我而歌的。
我收束目光,不敢四處亂走,他正一本正經,我不想學卻非得跟着做。
目光一落,掉在他的腳上。
不知是否整個人醞釀在晨間,我的眼裡也浮上了露氣,看起那雙腳來也覺着格外柔柔韻致。
那雙腳,腳型不寬不瘦,不厚不薄,長得恰到好處,像帝王之腳。
足登團龍攢金高筒靴,穩穩踏地的姿勢,顯得可靠又有力。
我心頭一擰,他的手又在袍袖下抓住我的。
不是旁門左道的逗弄,倒真真切切是帶着我往祭壇走。Wωω● T Tκan● c o
我縮了縮,想擺脫掉那層熱,無奈他更用力,片隙放我不得。這種場合,他若讓我逃開,就是他的丟臉。我看,他就算崩了,也要和我撐過這幾個時辰。
我輕輕一嘆,氣息被放在風裡,散了,他不會聽見的。
可我的耳旁也傳來一嘆,是他的,冥冥難堪,異樣苦澀。
不情願的,到底萬分不情願的。
就算如此,他還是決然握緊我,堅持完成禮儀,爲什麼……
頭腦慌慌中,突然想起,他在我前面已經有過一個皇后了。
十六歲登基,兩月後,遊歷江南,春盡秋來,帶回一女子,立即封后。結髮僅半年,那女子因病去世,福氣短暫,江月年年,待月人不歸,情深無用,到底綰不了一輩子的同心結。太后嫌那皇后門第不高,出生不貴,於帝於國,作用不大。帝娶後時,態度異樣堅決,母子幾若斷情,終得太后妥協,到底彼此生了罅隙。佳人一去,太后震怒,“入宮半年,未留子嗣,身弱體嬌,要此後何用?不得厚葬!”那女死後亦福薄,棺槨不能入皇陵,另立一墓,號曰清秀庭,是年輕皇帝提的字,要我看,取意單薄,冷寂寒漠。
聽說,前皇后死後,他,守在庭中一年。
聽說,他粗茶淡飯,陪伴陰靈。
聽說,他不理政事,寧願一卷離騷一卷經。
聽說,芭蕉暗黃秋霜起,太后在庭院門前,泣血啼哭,苦苦喚兒,聲若子歸,慈心一片。皇帝終開門,顏容憔悴,清瘦孤絕,返回宮廷,重執朝政,也就有了我們現在的天下。
這個故事,記不得是誰講給我聽的了,絕對不是方華。
方華的每一段敘述點着傷悲,可這一個簡直可以稱得上悽婉了。
用七年心事換來如今太平,喪妻時他十六,新娶時他廿三,一樣的花樣年華,不一樣的人面,桃花繽紛事事非,要不然他不會衝着我的耳邊,作如此的濃嘆。
守了七年的寂寥之燈,這個皇帝真的是在欲哭不成強翻笑嗎?
那我呢,我這個皇后,是命大,還是福薄。
一樣不知道,一樣慢慢看。事不急躁,人生長河就該緩緩地淌。
回了宮,我和他一起被迎回朝陽殿。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我受了封,取號爲“玉”。掐指算算,我正好是雲渺國第十八代皇后,當然各朝都沒有哪個史官有興趣去計算“皇后”的代代年年,我這麼做,純粹好玩。
我端正腳步,從朝陽殿正門而入,緩緩走過鋪着錦紅綢緞的道路,向早已高高在上的他走去。
我知道周遭俯首在地的文武百官,肯定有偷偷瞄我的,雖不合禮制,不過這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他們瞄過我之後,肯定個個滿意,因爲我怎麼也算不上紅顏,沒資格做禍水。
戌時之前,皇上就在朝陽殿開宴,與滿朝文武同慶。
戌時過後,他就是我的了。按照宮禮說,皇上可以回到寢宮明輝殿,與皇后對映紅燭,私房密談。
照例,我先皇上一步,被安排等在了明輝殿深處的望月堂,又是皇上提的字,照我看,取意庸俗,華而不實,幾次三番看來,皇上的文采許不如我。
掃看全室,到處紅綢結緞,深錦紅色中,嵌了一些“花開並蒂”,“百年好合”的圖案,如民間尋常的結婚儀俗,只不過更富貴更錦盛罷了。可是我喜歡這房裡的氛圍,比祭壇的幽幽雅樂,更讓我放鬆。
何況,目前有美食。
我緊緊盯着前面八仙圓桌上的四色蜜餞,花生仁,紅糖棗,蜜蓮藕,百合湯。要知道,我以前可不愛這種玩意兒,累了餓了一天後,我連桌角都啃得下。
他進來時,嬤嬤太監幾欲瞌睡,讓他冷不防一掀簾子,滿室驚慌,站身服侍,已來不及,讓皇上瞧去了疏懶,殺頭頂罪還嫌輕呢。我瞅着,也不能怪他們,想來,他們心裡也在嘀咕,皇上的這次大婚,爲何磨到這麼晚,才進新房……
他似乎心事重重,直憧憧進來,未留意宮婢們的疏漏。
我亦長身站立,愣怔迎他。
如昨兒景斕苑中,暖池閣畔,悠然看魚,自在對話。
我眼中的他,依然清眉俊目,朗朗風神,較之昨天的乾淨靈秀,裹着那件明黃後的他,更增風采。
他眼裡的我,八成還是面無表情,傻里傻氣。
可他的表情,很不配他的衣服。
看衣服和姿態,他是帝王。
看神色和脣動,他宛然受傷少年。
唉……
接下來一套禮節,他比我熟。他娶過一次,過來人,前後知曉。我從沒嫁過,不可能自來熟。他是舊娶,我是新婚,今兒個我就吃這麼一點虧,明日起,他也佔不了我上風。
我自個兒想得極美,他並不理會我,一揮衣袖,打過來一陣風,這風不暖,我也冷麪,硬生生受了。
他一直半斂目,微蹙眉,踱到桌旁,看了一桌的四喜蜜餞,滋然一嘆。
我想他第一次新婚時,決不會這麼嘆。那時清瞳只爲佳人亮,俊眉只爲佳人揚,這會子對了我,沒了興奮欣喜甜蜜與希望,看着身外之物的果子,也就頂不順眼了。
我當他小孩子心性,讓他嘔他的氣,他氣了,只會傷了太后,傷不了我。
司禮嬤嬤恭恭敬敬上前,小心翼翼斟了酒杯,又朝我走來,將我慢慢地帶到他面前。
他下巴微擡,不露聲色地高高在上,依然半斂着目,許是身邊高耀着的紅燭的緣故,我這麼一看,他眸底竟然流動着什麼東西,很複雜的那種,一時半會辨別不清。昨日天色暗,今日紅燭明,湊近一看,真發現他實在是個太過好看的男人。
他一定不喜我這麼大咧咧對着他,目光盈然一閃,瞟到了我的傻樣,又不動聲色別轉開了。
也不等嬤嬤遞過酒杯,他自己從桌上一撈,抓過杯子就仰頭一飲,哐,微輕卻帶狂地往桌上一扔。
我舍了猛瞧他不放的眼神,終於看向桌面,原本守着紅燭的是成雙成對的交杯酒,這會子,一隻空了,一隻泛着泠泠的淺綠,他動過之後,一隻倒了,一隻寒寒而立,兩隻離得很遠,彼此疏離,誰也不願親近誰。
旁邊服侍的宮女嬤嬤仿若大駭,此刻皇上正做着極不合禮節的事,皇上怎麼會……
我?
我突然也快速抓起另一杯,同樣一飲而盡!
火辣的感覺一路燒到腹底,我呸,這哪是飲交杯酒,活脫脫一個江湖歃血爲盟。
滿室更驚駭,這幫子宮女太監只差沒撒腿出門,奔走相告——真真見鬼了,這麼個皇帝和皇后!
他們到底不敢側目,不敢輕言。我也不好說什麼,飲完之後,還是愣愣站着,本來,我端酒豪飲的舉動,倒是惹來了他古怪一瞥,不過,在他心裡更多的不可思議還沒透出來時,又被我的面無表情逼了回去。
他似乎又有嘆,和剛進門展露的那叢味道,有了不同。
他鼻翼翕動,不知是氣,還是笑。
他揮手,讓宮奴退下,還了滿室清靜,不知爲何,我覺着這個皇上也不喜歡熱鬧。
他轉身不再理我,卻順手拿了那壺酒,那隻杯,自顧自坐在了窗前。
隨着他的身形瞧了過去,我發現他的房間也有一面好窗,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寢殿窗外的這輪明月。
他的軟榻上鋪了一層厚厚絨絨白白軟軟的毛毯,這個季節,這種夜晚,守不到中意的人,裹着毯子,對窗飲酒,也好,我反而羨慕了他。
婚牀上五福五壽團花繡金的錦被,反倒顯着寒寒涼涼,不解人意了。
也曾羞答答地想過,帝后新婚,本應同牀,他若應允與我睡,我睡是不睡?
可看他這叢獨立恣意的樣子,我要揍我的腦袋,熱血衝頭,純屬多情。
我起先不好意思拿東西吃,他離開我,坐到窗邊暖榻上時,我仍呆呆站在桌旁。
誰曾想,我喝了那杯酒,燒了半個肚子,更顯餓。
我悄悄伸手,拈棗入口,甜極了,化爲心頭蜜,想想萬事並沒有什麼不開心。
又拈一顆,轉頭看他。
他坐在暖榻,倚靠扶手,一腿伸,一腿屈,一手搭一膝,五指鬆鬆垂,兩腳皆赤足,白皙細膩,不知人間疾苦,方寸金貴。
他的手微扯,零散半幅襟口,衣衫開,露半胸,同樣白的耀眼,喝酒急了,呼吸較烈,那上面便會沁來幾顆汗珠,像夏季荷葉上承着的雨水,晶瑩透亮。
他仰頭,側臉,眼看窗外,下巴倔強,輪畫了一個驕傲的弧度,傲氣難當。
讓我這麼盡興看他,我應對他回禮。
我向來愛分享,看他頭一仰一低,只顧自斟自酌,酒多傷胃,不填點東西怎麼成。
我揚了揚指尖棗,對他喚,“皇上,吃不?”
他靜靜安安,鬱郁沉沉,不理我。
我低頭自吃,手邊已是一堆棗兒皮。
卻聽他對我說話,“你怎不驚訝?”
我未捕捉到他的意思,“什麼?”
他不答又問,“若昨晚景斕花苑,就知道那是朕,皇后是否還能自如地談論人和魚?”
我說,“能。”
哪有什麼不能的?
我笑笑,吃完棗子吃百合,拿碟子再次對他示意,“皇上,吃不?”
他又滿飲一杯,“皇后這麼高興啊。”
“周圍人都挺高興的。”
“是嗎?朕覺得只有母后而已。”
“爲什麼?”
“小時候,母后就常對朕提起你,催着朕娶你爲後。”
我沉默半晌,爲他口裡的太后心悸,“太后提我,是好是壞?哦,這個問題,臣妾可以問嗎?”
他脣離杯,轉頭看我,眼神交錯,半半迷離半半彷徨,“可以問的。”
“母后口裡的你,只有好。”
“呵……”換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后那麼喜歡,臣妾和皇上,倒一直不曾見過面呢?”
若從姐弟開始相處起來,我和他的磨合,是否不會如現在這刻一樣,尷尬而生硬?
“不知道。”他搖頭。
他突然眉一挑,有些不懷好意,“朕想很大原因,在於皇后愛東奔西跑,皇后閨中,大事沒有,小事不斷,一二奇蹟,朕也有所耳聞。”
不要對我這樣笑,好令人難堪而羞愧。
他卻不像別人一樣攥着人家的傷疤不放,看我也有受不得的時候,就主動將話頭引開了。
良善,還是體貼,不,他都不是,只是因爲我的一切,不關他的心。
“皇上今夜爲何如此悶悶不樂呢?”
“看得出嗎?”
“當然。”
“哪一點?”
“喝酒。”
“那是因爲前頭大殿上,朕滴酒未沾,這會子與皇后說些亂糟糟的話,口便渴了。”
我翻白眼,他狐狸般油滑,竟從我急迫的話語中輕鬆跳開了。
“那爲何皇上在大殿,滴酒不沾呢?”
“怕亂了心志,迷了頭腦。”
“怎麼就會迷心亂神呢?”
“皇后要知道?”他突然兩眼緊盯,放着漂亮的光,卻稍帶邪氣,“皇后真要知道嗎?”
“要的。”百合我也吃完了,卻忘了去吃其他,被他魅生的目色圈繞住,話語惶惶。
“因爲——朕不想趁糊塗的時候,要了皇后。”
我剛要興奮而喊,皇上萬歲。
他突然閉目,轉身,背影對我,“皇后,並不是朕喜歡的女子……”
那語氣就像往硯臺中加了過多的水,用毛筆一蘸,寫出來的字也是模模糊糊,瘦瘦傷傷的。
我以爲他在人前做足驕傲,這一刻他卻在說真話,人說真話時,難免軟弱,所以他轉身,不給我看他清麗的眼和優美的脣,他把獨屬的寂寞只種在自己心底,幾年了,是否就是那個七年前播得種,若果如此,一定長得很大,再多後宮的絕色笑顏,也剪不去那上面任何的一根枝蔓。
“皇上,還忘不了前皇后?”
“不是……是找不到一個人……”
我感同身受,有些神傷。
“皇后聽過民間嫁娶的故事嗎?朕微服遊歷時,看過各種各樣的婚嫁風俗。新娘的臉是看不到的,可觀新郎神色,便可知婚姻的幸與不幸。有的熱烈而興奮,像刮過火焰山頭的風。有的則黯淡神傷,眉色扭擰,父母之命,無可奈何。朕懂得的,新牀邊,揭頭蓋,新娘並非可心人,是一種痛苦。”
我聽過的,看過的,入五湖四海,和方華一起,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那民間傳奇比現在他所說的更豐厚,更復雜許多。
可在此刻明燈照耀,處處吉祥的大慶之宮裡,聽少年皇帝用老秋滄桑的口氣說着也許他並不深刻理解的民間故事,到底不是那個妙趣滋味。
“人生漫漫,江月年年,不得知音,難度白頭……”
他的面前淋來如水月光,將他在室內地磚上描下一幅長長的影,窗外風動,他的發動,地上影也微微動,不是歡暢地動,是清廖地動。
少年帝王,早早得志,統領江山,絕代風華。
會有這樣寂寞的浮動的影嗎?
不知道,猜不透。
只擔心光喝酒、不吃東西、半心倔強半心憂傷的他,半夜醒來一定胃痛。
我端了一個滿滿的盤子,走過去,逾越地抓起帝王手,換了他的酒壺。
我笑着說,“臣妾不是女人,臣妾是姐姐。”
我掌中的他的手指,微微一顫,我想,他懂我的意思。
他從我手中重新拿過壺,將我拂開,輕輕說道,“去睡吧。”
我點點頭,不跟他犟,確實困了,夜裡老早起的,零零落落的儀式,將我弄得很疲憊。
一個沉迷,竟睡得很死,也不知過了多久,驚然睜目,半天回神。
我起身,靜靜朝他的方向看。
他姿勢竟然未變。
我走過去,探頭一望,莞爾不已,原來還是睡着了,望了大半夜的月,一定疲倦之極。
面撲微風,察覺他前方窗戶一直半闔,我從他的身上探過去,伸了手,將要關,一擡臉,卻見月未落,金黃明亮,喜慶吉祥得很,月歡人悽寂,月從來不解情,我笑了笑,微搖頭,將窗關實,一個低頭,瞠目結舌——
他的兩頰各染一團酒醉後的酡紅,白白的額頭秀秀的鼻,細長的睫毛籠斂的影,緊抿的雙脣緊閉的目,緊閉的目下,一滴清淚……
叫瞧見了的我,如何是好。
唉……
我在他旁邊的地上坐了後半個夜,惶惶的心裡咂不出是何滋味,無聊得很,翻來覆去只唱一首歌,一首在民間聽來的歌——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嫦娥面,輸卻仙郎捉帶枝。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繡帶佩宜男。
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宮客。
撒帳上,交頸鴛鴦成兩兩。從今好夢葉維熊,行見蠙珠來入掌。
撒帳下,見說黃金光照社。今宵吉夢便相隨,來歲生男定聲價。
撒帳前,沉沉非霧亦非煙。香裡金虯相隱映,文簫今遇綵鸞仙。
撒帳後,夫婦和諧長保守……夫婦和諧長保守……”
我早就說過了,他比我小兩歲,我和他本來還連了一層親,從來,做姐弟最合適,配夫妻,唉,不合的,不合的……
而況,他的心裡又已藏了人。
饒他是雲渺國曆代登基最年輕的皇帝,饒他聰穎過人,計謀雄略。
可,我到底比他多吃幾年鹽,當然看得出。
那滴淚在他清媚的眼睛下晾着,替他陪了我這麼久,一直未乾。
我伸手去抹,漫了他半頰的涼,他仍不醒。
我不會瞧不起他,如他說的,新婚夜,喜牀邊,掀頭蓋,不是知心人,痛苦。
皇帝也不例外,皇帝的哭,不是罪過。
窗上本一個紅雙喜,半角在夜風裡撕壞了,成了獨喜。
念着今早在自個兒端儀殿裡看的老黃曆——
十二月十九,黃道吉日。
按我的理解,所謂黃道吉日,順意的事情做的成,不順意的事情也通行,黃道黃道嘛,事事都得黃!
所以——哦,怪不得!
——十二月十九,紅雙喜,記“我大婚的日子”。
(《撒帳》引自宋話本《快嘴李翠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