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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篇

4.第四篇

我斜倚在端儀殿門口,身後是一片雕樑畫棟,錦繡堂皇。我雙手環胸,嘴裡哼着最喜歡的小曲兒。我的肩膀一高一低,鬆鬆閒閒地垮着,我也知道這個姿勢不好,陪方華遊歷大江南北的時候,看過南方某些鄉場上,從農田裡勞作歸來後的村婦,就是用這樣的姿態,合意融融地嘮嗑兒。當時夕陽的餘暉溫柔撫過她們的臉龐,她們的身遭或陪着丈夫,或伴着小孩兒,丈夫也許粗俗,小孩兒也許頑皮,她們倚着的也是破陋粗舊的大門,可,她們臉上那種幸福滿足的笑,令我羨慕不已。我對方華說,包括他和我在內,我們周圍親密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會這樣笑。當時,方華偏着頭,緊抿了一下薄而柔的嘴脣,漾了淺淺的笑,很少看過男人會有這般水樣的美麗,他說,“玉,肯定也學得會的。”我搖搖頭,“人家是天然自發的,我是後天習得的,到底失了一種原汁的味道了!”可我又不甘心,憑什麼,我們這樣的,就不配?我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想要練習這樣的笑,包括到了宮裡,成了皇后。我對自己說,假如我沒有練成,乾脆不要輕易對人笑。畫虎不成反類犬,犬可不是好東西,我再不濟,也不要做!

我略略側過身,有氣無力地瞧了一眼身後的大而空,到底發現自己之所以能夠在這裡憋屈這麼些天,不是因爲這裡是皇后的寢殿,後宮最富麗的地方,而是因爲——我愛上了門口的這片斜陽。

每天這個時刻,金黃燦爛的餘暉遍灑在殿前平臺上。

端儀殿的院落裡照例種了兩棵梨樹。

爹爹到底高明,他說的東西原來是最實用的。如若當初我在自己院裡也種了它們,說不定我會更適應這裡,可,我註定了與宮很不合拍。深了冬了,梨花是鐵定看不見了,剩些枝枝杈杈,刺目地戳着明淨的藍天,這麼討厭的東西!以至於我愛的夕陽也被耽誤了,每天彷彿繞了幾個圈似的,擦着這些枝杈照下來,被分割成四四方方,一塊一塊的,零零落落掉在了臺階上,喘着粗氣,垂死掙扎似的。罷了,將就一下,這兒當然沒有我和方華瀟灑周遊時看過的日光,可,總比沒有的好。

就像,雖然闔宮傳遍了我是皇上兒戲選出的皇后,可在宮裡,當皇后總強過不當皇后!

況且,在重新跨過朝輝門的一刻,看着城內城外的天空浮了一樣白的雲,卻展了兩處千秋的味道,我笑了,心知我最終肯進宮的理由,在這個地方是唯一而另類的了。

我的眼神也許飄着幾絲迷離,思緒飛飛,更是想到哪兒算哪兒,直到茜姑姑恭恭敬敬,略帶笑意地站在我面前,我一擡頭,不期然撞入她盯着我的深思眼睛內,不提防被嚇了一跳。

茜姑姑微微欠身,低低喚的聲音總是顯得特別好聽,“娘娘吉祥。”

我“呀”了一聲,不忘站直身子,到底不及宮裡其他的年輕丫頭,年紀大,有了丟三落四的壞記性。這會子,我只記得站直身子,卻忘了放下環住胸前的手,就這麼直繃繃地杵在茜姑姑面前,“多會子來的,看了我好久了吧?”

她依然笑,“沒有,娘娘在沉思,恬靜惠秀得很,奴婢不敢打擾。”

我不置可否,“噢”了一聲。

她的笑意漸擴漸深,“娘娘可以繼續,奴婢想,娘娘的沉思應該還沒有完……”

我的視線隨着她的視線,落到了我環胸的手臂上,終於懂得她笑意何來,又“呀”了一聲,徹底紅了臉。

這前後二“鴨”,還短個三隻雞,就全齊了。

她哪是剛來呀,怕是欣賞夠了,也聽夠了,連我愣怔觀斜陽,喃喃碎小調的傻樣兒都給她知會去了,怕不出一時半刻,太后那裡也……

我知道太后喜歡我,很喜歡很喜歡,也不去探究理由。不過我懂得的,民間都一入侯門深似海,更何況這個比海還深的宮呢?我,不敢輕君欺君蔑君,太后的恩寵,我也只能硬着頭皮老實不客氣地貪了,可我到底不敢拿捏,實在不敢!太后再喜歡,也有個度,她只怕就喜歡我的端靜,文雅,嫺秀,敏慧,如果讓她知道我的粗俗,厭世,冷寂,懶散,嘿嘿,我一樣沒好果子吃!

我斜瞅了一眼天邊,殘陽如血,雖則豔麗,到底不祥。

我第一次見到茜姑姑,是在正式進宮後的第二天,茜姑姑是太后娘娘身邊的資深宮女。按照宮禮,皇后要在與皇上正式大婚後的第二日早上,纔有資格覲見太后。我知道這一條規矩的時候,只是笑,宮雖高高在上,很多細節與民間卻並無二致,這種婚前的婆媳不相見,在民間稱作——婆婆給新媳婦的下馬威。

太后娘娘在一個妃嬪才入宮一天,就派了身旁第一心腹慰問探視,這是太后替我給整個宮施了個下馬威。太后對我的好,我豈會不明白。

我笑逐顏開地從內室迎了出來,照理我是皇后,應該等着奴婢來拜見,再怎麼得勢的奴才,還是奴才,可,茜姑姑這種奴婢,很不一樣,她伴了太后二十年了。

長守空庭,沒了男人,兩個女人面面相對,還有什麼話不好說?

即使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才。

人其實很脆弱,剝了那層華麗虛假的外表,□□裸地全一樣。

以我有限的經驗值,外加不堪一擊的眼力,我知道,太后這個老女人,和茜姑姑這個老女人,彼此之間好得很,以女人的方式。

你說,我怎能不迎出去?

我在內室早已整頓停當,端坐在雕花紅漆圓桌旁,就着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咂摸了一時半會。不,恐怕連一時半會都沒有,我決不能讓這個資深宮女在殿外耽誤得夠久,既不給她任何傲慢的顏色,也不可爲自己添加不必要的懦弱,拿捏分寸,恰到好處即可。

然後,我笑逐顏開地迎了出去,看到——

她畢恭畢敬,毫無架勢地肅立在端儀殿門外。

對待她,我第一步做得不錯,緊接着,我更該步步小心。

她腳跟未動,身形未移,屈膝緩緩,躬身一蹲,伏個萬福,扭腰,偏首,靜靜微笑,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姿容嫵媚,玉立娉婷。

我一向不用這些詞形容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子,可茜姑姑,她配。

以下與我對話時,她聽一句側一下耳,說一句低一下目,一點一滴,禮節周全完備到簡直令人磨牙咂嘴的地步。

茜姑姑說,“奴婢給皇后娘娘道萬福,娘娘吉祥。”

我粗率得很,“姑姑不必多禮,我與皇上禮儀未成,現在喚我娘娘……呵呵,不敢當!”

蠢話如同潑出去的髒水,要收也收不回來,我話一停,就知道錯了。看着茜姑姑不露聲色地皺眉,我知道她不喜歡,她的不喜歡就是太后的不喜歡,她完全是爲太后表達旨意來的。

茜姑姑說,“娘娘金貴,此話嚴重。”

我窘,“姑姑訓誡的是……”

茜姑姑臉色緩和,“月末便是娘娘與皇上的大婚,太后娘娘派奴婢來爲娘娘梳如意髻,娘娘可以選個最喜歡的樣式,如若奴婢梳得不合娘娘的心意,奴婢可以回去勤加練習,確保娘娘大婚之日光彩耀人,母儀天下。”

我愣了一下,“都可,姑姑的心性智慧,我早有耳聞,姑姑梳的,我一定喜歡。”

茜姑姑又是一套行雲流水,“奴婢惶恐,承娘娘貴言。”

茜姑姑的手軟軟的,梳理起來溫柔得很,時時提防着我的愜意與舒適,搞得我反而更緊張。

我在家從來都是自己梳頭,我也想娘給我梳,可我娘從沒這份心,娘客氣地派來了伶俐的丫環,美紅梳的樣式比較俗麗,新綠梳的呢,又太過特異,兩個丫鬟雖不毛手毛腳,可我適應不來這份做作。我還是自己梳,所以每天我自己的裝束都不是很像樣。

茜姑姑這樣的梳頭,很對我胃口。

繚繞宮殿,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寂。

我一來緊張,二來客套,於是,沒話找話。

我說,“嗯,茜姑姑身上用的香料獨特,姑姑的味道好聞得緊。”

話一出口,我又心喊糟糕。

雖然每次我總是人堆裡第一個沒話找話的,可我實在找不出什麼像樣的話,每一次總說些糟糕的話,一說就後悔。

我陪方華遊歷江湖的五年,某一天,到了一個某某天下第一莊,正碰着一個某某名號的天下武林大會,照例這樣的山莊裡這樣的大會上,有一個某某天下第一美女。

又照例,某某少俠某某公子某某門主某某劍客,總是圍繞某某天下第一美女轉的。

我和方華被推着進了那個圈子,介紹給某某天下第一美女。

方華自身也美得很,到哪裡照例很受歡迎,美女看着他微微一笑,算是認識了,美女笑時,照例周圍倒抽冷氣,驚爲天人。

我就慘了。

我呆呆而站,美女對我冷冷一瞥,不再理睬,我眼珠子轉了半天,終於想到“沒話找話”這個主意。

我當時說的是,“嗯,姑娘身上用的香料獨特,姑娘的味道好聞得緊。”

瞧!

我想,再怎樣,女人總是喜歡別人誇她好聞的。

我碰了壁,碰了第一個“沒話找話”的壁。

美女說,“我從來不塗什麼香料!姑娘不認爲,那樣俗氣得緊?”

周圍應和地一陣叫好。

那我就蔫蔫地退到一旁去了。

我對茜姑姑說完後,纔想起聳鼻一聞,嗯?不香?怎麼會不香?急死姐姐呀!

我想,又遭了……

茜姑姑的回答是,“奴婢也喜歡,娘娘是個心細之人。”

我的心軟了一塌。

我認爲,清高孤絕,有時也是一種故作姿態,善意說謊,有時也會帶來融融暖意。

任何場合,總有天真的人沒話找話,沒話找話時鐵定尷尬,尷尬後隨來了一種漠視與譏笑,那是人對人的傷害。做人,時時都有頂慘的事,碰在一起時就不要火上澆油了,互勉互助,不是來的更重要?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不管怎麼說,我不討厭茜姑姑這個人,在宮裡,她這樣的,不算壞。

就像——

我現在陪茜姑姑站在門口,看着小紅和小綠將太后的賞賜一箱一箱往裡搬。

小紅是十五歲的宮女,小綠是十六歲的太監。

一個天真碎嘴,一個馬虎直率,旁人怎麼看,也不覺得他們是能擔當追隨皇后娘娘重任的人。

可我一眼就相中他們,在我正式入宮後的第一天,也就是茜姑姑承太后娘娘旨意,第一次送來賞賜的那天。

那時,我突遭雀屏中選的事故,彷徨懵懂得很,進了宮,一大套規矩,隨這擺那的,徹底昏了頭。依稀記着那一天,我的眼前一直晃動着十幾張陌生的面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嬤嬤太監,低聲傳呼,他們自以爲將我服侍得周到妥帖了,可這麼日出日落,從早爲晚,一大幫子人在我的地盤進進出出,像民間縣城開號召大會一樣,雖個個恭謹,不敢妄言妄語,可我還是煩得很。當時,怕是小紅和小綠也在其中的,只是他們資歷膚淺,人脈不寬,沒有威信,可憐善遭欺,許若他們一直一直都被擠在了圍住我的圈子外面,直到——

我瞟了一眼那一箱箱的七寶翡翠,白玉玲瓏,興趣不是很大,淡淡問了一句,“是……皇上賞賜來的?”

本不指望有人回答,可偏偏從後面某個旮旯裡飄來了一個脆嫩鶯囀的聲音,而且回答得恰到好處,隨了我的意,卻驚了四座。

“是太后娘娘的賞賜。皇上剛剛給容美人和芳貴人送了賞賜去,娘娘這兒,小的們沒有聽說。”

換了其他娘娘,還不立馬把這個大逆不道,不知思路的小東西拖出去宰了。

我不會,因爲我是兒戲的娘娘。

我把她喚了過來,瞧着這個跪在地上,因受了他人殺氣般的眼光指責,瑟瑟發抖,掉了半個魂的小奴才。端端正正的五官,清爽亮麗得很,我伸手擡着她的下巴,迎來了一雙瑩瑩水水的眼睛,年紀還輕,入宮不長,還沒學會綰結心機,糾纏謀略,純純蠢蠢,很是可憐。

入宮前,娘曾經告誡我,“玉珠,有機會你要養住自己的人,真正屬於自己的人,這種人要資歷深厚,人脈寬廣,各宮各殿,流轉自如,八面玲瓏,計深心細。玉珠,你一定要懂得找這樣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讓他們服服帖帖,永遠忠誠於你。”

我當時就暗笑於肚,娘天真,她不知道,越是資深歷厚,越是紅運當頭,越是面面吃開,越是計策玲瓏,越,學不來什麼是忠誠!

在宮裡,只要上了點年紀的老宮精都知道,忠誠的人,在這個地方是活不長的。

娘雖是太后娘娘的妹妹,可她不明白這一點,因爲她不是“宮裡的人”。

我也知道小紅這種的並不是常伴身邊的最佳人選,可是養狼還不如養兔,養兔我可以吃住它,養狼,它們吃了我。雖然,日晷遷移,兔最終也會兇猛成狼,可由於是我養出來的,我會在它們吃了我之前,先宰了它,別以爲我不會狠。人活長了,什麼都會遇見,也什麼都做得出來。

我不得已進宮,可既然進了,就一定要保住我的命,誰人不是,何咎之有。

我對眼前瑟瑟的小影子說,“今後隨了本宮,貼身服侍,嗯,就喚你小紅。”

我水平有限,實在取不出啥好名字,順口就行。

我目光一轉,沒有人會明白,原來我的目光從來轉得很快,在別人看透我之前,往往被我看透。我瞧着小紅恐懼跪倒,俯首聽罪時,不遠處的人堆外,一直閃着另一個小影子,跳了一跳,輕輕頓腳,袖子下露着的拳頭,分寸緊握,隱隱泛青,當着皇后娘娘的面,毫不掩飾對一個罪人的關懷與焦慮,當然表示這兩個人,感情非同尋常。

小紅一個,我不夠用,加入個小太監,剛剛好,我將他喚了過來,取名小綠,貼身服侍。

其他一干沒中我的意的,莫不嫉妒得紅了眼。

入宮後的這十來天,小紅和小綠,處處顯着對我的感激涕零,賣了命似的,發誓對我效忠,我只一笑,先別發誓太早,我們今後慢慢走着瞧。

小紅和小綠儼然成了我身邊第一紅人,除了寢室和茅房,他們處處跟隨。

今日黃昏卻不是。

茜姑姑送完太后的賞賜,悄然離開,忙了小紅和小綠,將箱子搬疊齊整,按順序打開,驚喜呼喚,卻引不起我的注意,因爲我正得趣地趴在寢殿窗臺上,伸手抓院裡的風,並一根一根地數。要說風本無形,絲縷柔軟,怎麼數得清?我有我的方式,我用手指的觸動去感受它們,指間一麻,指尖一顫,這就過去一條了。以往這個方式屢試不敗,今日奇怪,數到後來,亂了,因爲太多了,最後才驚覺,不是院裡的風動,不是屋檐下的鈴響,而是我的心跳急急,片刻靜不下來。

明日,是我和皇帝的大婚。

小紅不知何時走近我,呼吸細膩,有少女的香甜。

許是我的沉默委頓讓她擔心,她越禮開口,“娘娘的心情爲何有些蕭瑟呢?”

我懶懶地沒有轉頭,“你怎麼看出,我的心情蕭瑟呢?”

“眉不展,眼半斂,意興闌珊。”

“是啊……”我只是嘆,稍稍站正身子,伸了半個懶腰,“那麼,小紅可知宮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盡興流連呢?”

“本來,春夏時節,景斕苑的花是開得最好的,品色繁多,還有脂香國進貢來的新奇花種。而今秋風蕭瑟,冬末凋零,這會子娘娘去,也賞不到好景了。”

“是啊……”我又嘆,倒是真遺憾。

“啊!”小紅突然拍手,天真驚喜,“對了,苑裡倒有一個暖池,養些魚,寒冬也不礙,娘娘可以……”

用了晚膳,趁殿內宮人不注意,我抿着笑,悄悄地尋那個地方去了。

一盞又長又白的牆,矮矮的,看得見牆頭堆疊的排排青瓦,拾落整潔,不帶半根雜草。牆上多鑿軒窗,形狀豐富,或圓或方,或如帽或如碗,更可以讓人透着它們,由牆外看進牆內去,沒有西廂少女,沒有秋千紅杏,不是閨閣雅緻的味道。卻在院裡四處置放大小花盆,盆內無花,裝了實在的泥,黑黑的底色,帶着未融去的霜,白灑灑一片,像脆香的芝麻。院子裡面沒有一個人,想來蒔花宮女盡皆休息了,這麼清中幽、幽裡靜的氛圍,卻隨了我的意。

我找到入口的月亮門,鎖已鏽,歪歪吊在一個門環內,已不起原來的作用了。

我推門而入,一眼便看到小紅口口稱讚的那個暖池,嵌在苑牆壁角,壁上伸出一嘴,汩汩送水入塘中,半空裡琳琅下一條白色水煙氣,稍帶溫度的樣子,再定睛細瞧,這嘴原來是由後頭的小山穿牆送過來的,本是一道天然的山中暖泉!池旁圈着別處運來的假山石,橫豎錯落,佈置時就做到很自然的程度。石間插着荇蒲,長得極高了,受了冬風的牽扯,草尖不免染黃。天光一開,雲層一走,霞兒便滿滿富富由上頭暈了下來,本來是紅紅濃濃的一撮,掉在水中央,被平地而起的風往塘面一剪,水一分爲二,霞也隨着一分爲二,各邊一種顏色,左面的淺,右面的深。可這樣的動,在這個苑子裡是極難得的,風過了,塘靜了,水止了,霞合了,一眨眼間,又是滿幅滿幅的黃昏之魅。

我的心底柔柔地泛起一漪一漪的波紋,對面前一切是極喜歡的。慢慢蹭過去,及至腳碰一石,受了阻擋,反而全身一鬆,大手前張,尖叫而呼,一直叫到爽爲止。瞅準身下一塊橫石,兩眼一閉,嘴角含笑,身子自顧往下傾去。哎呦!我眉擠牙齜,撞得胸口好痛,卻忘了用手去揉,睜眼的瞬間,除了塘底一卷優柔景緻,其餘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半個身子在岸邊,半個身子橫在塘上,風景這邊獨好。

我的髮絲由兩邊垂下,發尖沾到水面,攪了一點動靜,卻突然頭皮一痛,頭髮似被什麼東西含住,牽扯着我。再看,塘面冒出了一個兩個細細小小的泡泡,才知是某條頑皮的魚,喜歡了我,要拉我去龍宮做遊戲。我纔不幹,伸手打水面,只聽撲撲幾下,我耳根一鬆,那根髮絲斷了,另一端卻仍在魚兒嘴裡,只得隨了它浮騰着往遠處游去。等到波兒不再盪漾,還可以看見我的頭髮長長黑黑一條,旋在水中央,寂寞一個,魚兒最終棄了它,獨自偷歡去了。

玩了很久,才發現我不再是一人,有個聲音不遠不近地送過來。

“你在看啥?”清爽酣冽,透着菊花香。

我似有觸動,慢慢轉頭,身體卻一時半會起不來,粗魯的姿勢便被眼前人瞧個十足。

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黑黑的頭髮,拂在背後,卻晾了一撮在肩頭。

月牙色衫子,薄薄依依,像無盡秋夜中,伴着點點星辰,在天幕一端勾起的那抹優黃。

澈淨的新月,清冽的人。

他在濃重的餘暉中沉浸了那麼久,竟沒染上那種淒厲委糜的顏色,撂在地面的影,仍是翦翦一條。

他走近兩步,走出了那團耀目燦爛,才能讓人更看清他的臉。

庭額明朗,下巴稍尖,鼻子卻好,像兩黛青山間的一灣流水,泛着逸緻的味道,伴着這樣鼻的兩隻眼,韻彩流連,瀟灑的精神倒是有的,卻帶了三分凌厲,眼弧一轉一動間,令人不敢逼視。

我早就想起了他的聲音,被他這麼一步一步靠近,莫名竟緊張起來,站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一低頭,再次看到自個兒半身岸上半身水上,索性脖子一橫,就用這姿勢面對他。

他沉靜安詳,毫不介意。

夜色愈濃,霞已掩藏,天上架起了月光橋,若拍打橋的欄杆,定會奏來泠泠的樂曲,那是天籟。他再次開口的聲音也很好聽,可比天上音。

“你在看啥呀?”他又問了一遍,聲音中有一分訝。

“看魚。”

“魚引人嗎?”兩絲笑。

“引人的,”我用手一點,“喏,這是賈爺爺。”

“爺爺?”三叢惑。

“就是甲魚。”

“哦……”四疊嘆。

“這是季大叔。”我又往塘中點去,奇怪,身子竟然不僵了,說話之間,異樣輕鬆,自己也帶了不察覺的笑意。

“大叔?”五重濃,聲音朗落,笑意更甚。

“就是鯽魚。”

“還有呢?”他一個俯身,居然撐在我旁邊的石頭上,連姿勢也學我,半身探前,得趣地看,髮絲撩撩,撥到我臉頰上,尖頭柔柔,有花草香,聞着擦着,兩面舒服。

“唔,這是連嬸子。”

“呵呵,這個讓我猜,嗯,鰱魚,對吧?”他至此聲音一擡,六份樂,一份疊上一份,心情好得出奇。

我有些迷離地看他,一幅側面,歡逸染眉,怎麼跟我第一次在芳萃宮感受到的那個他,這麼別樣不同呢……

我倏忽轉頭,塘面上披了夜色,黑幽一片,原本能照出人的五官表情,這會子,什麼也看不到。

時間靜謐,天地不動,我沉思好久,解不開疑惑的結,心緒寥寥。

我感到夜涼,肩頭一瑟,卻聽身旁簌簌的衣襬響,他恢復成坐姿,背對我,輕輕一句,“被你這麼一比劃,魚果真很引人。”

“還有更有趣的呢。”

我一個衝動,伸手向前,要抄水,惡作劇沒成,身子差點一掉,再也忍不住驚呼,腰間一緊,被他及時拿捏住,他做得甚急,白白的額頭上沁了幾點汗珠。

“小心!”

我搔搔頭,悻悻的,“對不起。”

他的手卻沒再放開,身子慢慢俯下,臉兒來到我眼前,可惜周遭暗沉,根本看不清他眼裡的聲色,那叢小小的光芒,到底是乾燥的,還是溼溼柔柔的……

他的氣息就在我口鼻前,他的話不像是被我聽了,而是被我吃了。

我的臉很燙,卻也因爲是在暗色裡,不被看清,幸運。

“這麼喜歡魚,真有趣。”

“呃?”

“那麼,你喜歡做人,還是做魚呢?”他的問題好奇怪。

我想——

若在宮外,人好。魚是涼涼的,人是暖暖的,因爲人有情有心。

若在宮內,人好。雖然魚是溜溜的,人成了慼慼的,可人還是可以乾魚幹不了的事,因爲人有希冀有盼望。

我說得簡單,“人。”

他沒有問我爲什麼,握着我腰的手卻突然鬆了,於是我半身扎進水裡。

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到底還是被他一扯我腰帶,牽了上來。

我與他並坐,抹去滿面狼狽。

我說,“若我來問,你怎麼回答?”

他根本不想回答,臉龐黯淡,喜怒交替。

“你怎麼不說話了?”

“不想說了!”他突然百無聊賴,挽袍而起。

“爲什麼?”我卻是要追根究底的,好好的,怎麼了。

“跟你說話,與跟其他人一樣,感覺沒趣!”

忍字當頭。

我絞着溼袖,他慢慢踱到月亮門口,遠遠隨風傳來一句,斷斷續續,我還是能聽得清楚,他說,“還是做魚好……”

他在月亮門邊拐個彎,清逸俊美的身影消失了,沒有回頭。

我坐了好久,直到聽到一聲輕笑,快極了,所以辨不清是男是女,只覺得乾淨透了,毫無雜質,細膩得像燒得很熟的南瓜粥。

我擡頭,要用眼睛去捕捉聲音的主人,卻見門邊紫袍一閃,髮梢一拂,也有一瓢長髮,也快極了,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懨懨地回到端儀殿,小紅小綠找我好久,一臉憂戚。

“娘娘,怎麼那麼溼?”

“娘娘,發生什麼事。”

我只說了兩個詞,“累了,想睡。”

其實在錦繡芙蓉牀上輾轉到半夜,還是睡不着。

想着黃昏中那個有晨露聲音,有秀逸姿態,有聰敏眼睛的他。

偏激,喜怒無常,壞脾氣,狂傲,不解意。

我不會喜歡他的,不會喜歡他的,不會喜歡他的……

——十二月十八,小軒窗,記“做暖暖的人,還是做溜溜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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