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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篇

3.第三篇

十一月十三,我初進宮的日子,豔陽高照,天晴氣爽,雖比不得鶯鳥草上飛,蜂蝶花間笑的俏春日,可是初冬的爽靜利落卻更合我意。

這一天,我從頭到腳都染着吉祥如意的喜氣。

我的臉相不是柔美甜蜜、媚韻環生的那種。家人爲我取名“玉珠”,本寄寓着“珠圓玉潤、富貴吉祥”的美好願望,俗是俗透了的名字,可我本就沒有“爲賦新詞強說愁”的嬌矜,反正只要叫得順口,我就很喜歡。我爲我的丫環取名時也抱定了這個宗旨,所以身旁兩個十五歲的小女娘,一個定了“美紅”,一個隨了“新綠”。管它呢,對不對?我越長啊,也就越不順大人們的意了,眉是黑黑彎彎,頗有形狀,只是粗了點,失了女子俏麗撩人的味道;下巴倒是尖尖俏俏的,可臉型又過於狹長;鼻頭高聳,本是這張臉上唯一出彩的地方,只是鑲在窄窄的五官中,到底錯了協調的比例。通觀全局,顯得生硬倔強又冷凝嚴肅。我又長手長腳,骨架硬朗,風風火火的氣質倒是更適於闖蕩江湖,至於養於深閨愛憐疼惜嘛,呵呵,好像還有那麼一點不夠格。

十五歲前,我也學過穿針拿線,腆居閨房,笑不露齒,蓮步微移。十五歲後,跟着方華他遊歷四方,沒了拘束,染了一些不該染的男人氣,三步一跨,背傾身衝,爲人處事粗魯浪蕩得很了。二十歲後,重回豪門深府,爹孃將我在獨門小院關了三年,逼得重新穿回了錦衣繡裙,梳理雲鬢高髻,抹了胭脂,點了朱顏,靜坐持書,儀態端雅。遠遠看來,彷彿那個聲名在外,中規中矩的位家大小姐又回來了,其實,呵呵,哪能呢,瘋慣了的瀟灑本性是再也不願捨棄了。人從來就是這樣,自以爲改造了別人,其實騙了瞞了的只有自己,凡塵虛華還不都是做出來的樣子。爹和娘是榮華享慣,不解疾苦的人,他們不會明白這個道理。我也得虧方華耐心溫柔地對我一遍又一遍地講,才明白了的。那一個個粗茶淡飯,冷餐陋宿的小鎮客棧夜晚,就着青黃淒涼的油燈,聽着外面的風聲雨聲,隻手托腮,津津有味地聽着方華的敘說,說着他老早老早遊歷江湖時看見的人間萬象。方華的聲音又特別悠亮動聽,那娓娓嚅動的嘴脣,就像他清澈的眼睛一樣,從頭至下透着別樣的風華。這樣一個人講的故事,我才記得住。

現在的我,認定了人世間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真要想的話,人人都可以爲自己創造一片錦繡與如意,在心言心,自個兒的幸福自個兒摟。

所以今兒個——

我擡手遮眼,從細長的指間透視那個渾圓明燦的太陽,日子真是好得不得了。

我當然有理由得意,我滿打滿算,我這次進宮選秀,鐵定會被撂牌子。我是打定了進來溜達一圈,傍晚即可回家的主意。

就像昨天晚上,我和娘之間不算完滿的談話——

我推開房間窗戶,流瀉進來一片朦朧清寂的夜色,深淵般的黑色天幕點綴了零散星辰,無力地閃着懨懨慼慼的光,就像凡人回憶裡絲絲縷縷的喜怒哀樂,雖偶然爆開一點火花,到底在漫漫長河中浸漬溼透,熄了最後的焰火,沉沒泯滅,隨波消散了。

我單膝跪在窗邊的矮榻上,伏着身子,將頭擱在彎曲的手臂上,仰頭望天,遠遠地送開了沉思,半天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娘脆亮有力的聲音,送來孜孜不斷的告誡。

“明日進宮,玉珠是一定選得上的。這一去雖富貴兩重天,到底離了日常吃慣住慣的場合,多少落了點不方便。娘未雨綢繆,雖早早吩咐過下人,做好一切準備,隨用物品一件不少,書籍,玩耍的消遣,也都給你預備了過去,想來不會有太大的不適意。況且宮裡就是宮裡,吃穿用度,自然要比民間人家來得周到萬全,你進去享福,這點娘倒沒什麼好擔心的。娘只是想,你從小就與別家女孩不同,世間女子拼命想爭進去的地方,你倒未必如意。只是事成定局,玉珠還應以大局爲重,事事禮讓三分,疏朗大度,端正行事即可。玉珠,玉珠,你可在聽娘說話?”

我半天轉頭,哼哼唧唧憋出一句,差點沒把娘鼻子氣歪了。

“娘,您別指望了,我鐵定選不上!”

“胡說……”

“娘,我超齡了,我都到了人人懷疑是否還生得出孩子的年紀,對皇上……不合適。”

“什麼不合適,你別想這麼多,讓娘說,你只要肯去,裡面一切都安排好……咳咳,孃的意思是說,只要你肯進去就好。”

嘿!娘,您也虛僞得緊,關起門來本來就是說自家話的,您和太后商量的那檔子主意,我心中有數,對我可還有什麼好瞞的。想來,娘一直對我……唉,是不信任的。娘對我,一向只有客客氣氣的,客氣周到得讓我這個女兒都不好意思。

十五歲前,我心內咂摸,什麼纔是小女兒家的撒嬌,如若我撒起來,是不是也很美。對娘試過一兩次,碰了很多的冷灰。娘表面上沒說什麼,可我明白,她對我,與對待秀珠很不一樣,嗯,很不一樣。十五歲後,粗粗魯魯,大大咧咧在外面漂泊了五年,已經不知嬌憐愛儂是什麼滋味,少女時的一番細膩心思,全被編在了髮辮裡,一圈繞一圈,綰得緊緊死死的,怕是一輩子也沒有將它們抽出來的機會……

昨天晚上,開了一夜的窗,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沒有睡着。看着天上的太半圓月漸漸散盡了光,由熱到涼,氤氳着黃黃慌慌的意蘊。任憑冷風吹進,也忘了拉上胸前的棉被,沒準也會着涼。不過既知明早溜達一圈就可回來,也就不甚在意。放縱自己在無人看見的獨院閨房,舔濡只有自己才珍惜的寂寞。

闔府各院落的草木漸趨凋盡,失了繁華,塗上清冷,已到冬至。

這種季節,這樣夜色,只有我的院落裡還顯着“樹影婆娑”的味道。

五年前,我回家後,爹和娘便下令整修我的小院,添了更多的磚瓦,墊高了牆頭,換了院門門鎖,更加牢固耐磨,只一樣,他們隨了我的意願。

爹說,“玉珠,你院裡想種些什麼花草?”

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我說,這點態勢他們也不必做給我看,反正什麼都是他們做主得了。

爹皺眉,“那就種幾株梨樹吧,其他名門望府的小姐院裡常種。”

我笑,“梨花繽紛,隨性輕浮,我不喜歡。”

娘打圓場,“那就海棠好了,喜慶吉祥。”

我又笑,“海棠豔麗,錦繡堂皇,我不喜歡。”

可巧那天碰着妹妹回孃家,左手一個胖姑娘,右手一個胖小子,秀珠撇嘴,“姐姐就是怪得很,乾脆你就什麼也別種了。”

“秀珠!”爹和娘齊聲喝斥,從沒對秀珠這麼聲色俱厲,嚇住了秀珠。可我瞅着他們看我的眼色,帶了一點慼慼惶惶,似有所藏。

方華來看我。

自從他送我回來後,很久沒來看我。我求過他,求他不要讓我回來,他很決絕,所以我也不指望他還看我。他終於還是來了那麼一次,唯一的一次。

我請教他,我的院裡該種些啥。

我說,“其他人說的東西,過了一季,都凋零了,你知道我,最受不了那些,觸了景難免傷情,你給我出出主意?”

他說,“你好奇什麼就種什麼吧。”

他真是瞭解我。於是,我在院裡種了兩棵松樹。

大而硬,生生朗朗,佔了很多地方。

闔府驚詫。

方華說讓我好奇什麼就種什麼的。我一直在想的是,這松樹怎的入了冬,還能那麼挺拔堅強,彷彿不屑凋零的樣子,脾氣倔得很,跟我有的一拼,夠味,我喜歡。

這一種,就是五年。

像養了孩子般,看着它們由小到大,感情深得很了。

可這一夜,我入宮前的一夜,我倒怪着它們了。我的院牆後便是一條小巷,白日裡充斥着兒童笑鬧玩耍的聲音,入了夜,竟隨風乘隙給我送來了這樣的句子。

“位家廿五老小姐,

欲入皇宮做皇后。

他朝雀屏落選後,

淒涼一生度日難。”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這幫兔崽子!

就算我落選,也合意得很,怎會淒涼,怎會難度日?

您瞅着,我這一夜還睡不睡得着?

十一月十三,天剛矇矇亮的時候,我便起來了,臉色憔悴得很,更顯老。

娘卻依然信心十足,乾脆利落地將我送出了門。

我知道娘有送我入宮的包票,因爲她是當今太后的親妹妹,是鎮守西疆,位列三班,統帥皇軍,權傾朝堂的一品大將軍位正華的夫人,是雲渺國明盛皇帝的親阿姨,她當然有理由有把握有信心把女兒送上皇后的位置。

我也知道我有鐵定落選的包票,我今年二十五了,在這個國家裡,在當下這個時世,在民風民俗看來,我都算老得不能再老的夜叉了,饒是我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爹,有一個親族顯貴的娘,有一個擔當後宮的阿姨,有一個天之驕子的表弟,我也知道,我的勝算不大。

我排在一班魚貫行進的秀女行列裡。

我的後臺再怎麼大,按照宮禮,我還是要經過這麼一道程序。我的前面和後面,燕瘦環肥。姿容秀麗,恬靜可人者有之;端莊淑惠,體態穩健者有之;撩人嫵媚,腰纖腿長者有之。我看了一圈,心裡只有一個結論:這個皇帝好福氣!

按照家世地位,從高到低排列行進,我看了一圈,驚訝發現我是第一列第一個,我也好福氣,第一個被皇帝看,也第一個落選,待會可以早點回家。

皇城正門是朝陽門,我們雖是進宮入選的秀女,保不住裡面藏了個把金枝玉葉,今後也是皇上榮寵的對象,即便這樣,我們還是沒資格走過朝陽門。

我們進了東側的朝輝門司事殿房,等待覈對戶籍,篩選後方可進宮,這道程序就已經去了一批了。饒是我事不關己,也覺着選秀之法殘酷得很。

我是第一個被報名覈對的。

司禮太監尖利着嗓子喊道,“鎮遠大將軍之女,位玉珠,祖籍京師。”

我舉手,答應得正好,“有!”

“呼——”後面一溜排地倒抽冷氣。

我心裡暗笑,果真,又來了!

我又不能關住自個兒耳朵,活生生受了後面的三言兩語,雖句句簡短,卻字字到位,端的脣槍舌劍。

——她就是位玉珠?聽說她都二十五了,比皇上還大兩歲。

——噓,小聲點,她娘是當今太后的妹妹,她爹是朝廷一品大員,她自個兒是皇上的姐姐,身嬌肉貴得很呢。

——有什麼好怕的,我爹也是粱州都督,中原大城,國之重郡,算起來我也不比她差多少!而且,我身家清白,她,哎,哎,你們有沒有聽說過?

——聽說什麼?

——嘖嘖嘖,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京城全知道,保不準皇上也知道。

——知道的呀,嘻嘻……

——她十五歲時,私奔過……

我面不改色,情緒未動,再怎麼心內翻騰,五味雜陳,臉上依然掀不動四兩肉,肅穆地愣愣地望着前方,耳旁卻飛速劃過司禮太監一聲又一聲尖銳不可當的報名。後來很久纔想,可惜了,今後要成爲“姐妹”的,竟然一個名字也沒記住。

我依然排在一班魚貫行進的秀女行列裡。

我的後臺再怎麼大,按照宮禮,我依然要經過這麼一道程序。我的前面和後面,再也不成爲秀麗佳人了,一個個與鄉野村婦,民間姑婆沒什麼兩樣,長舌得很。許是都念過幾年書,比尋常村婦更厲害一倍的是她們的目光,這一個個早就在奢靡驕矜的生活中養成了——不動聲色用目光殺人的習慣。那一雙雙美妙不可言的眼睛裡,或是譏嘲,或是厭惡,或是憐憫,或是踐踏。我走在第一列第一個,她們彷彿怕碰着什麼髒東西,後一個離開我整整五大步遠。司禮太監勸了幾遍,這後面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硬是怯生生不敢踏前一步。我朝她們看了一圈,心裡又有一個結論:這個皇帝,註定會很可憐。

我們踏過七星橋,穿過回雁廊,經過蕪蘅亭,繞過翠微湖,我們已經進入後宮第一殿芳萃宮了。內裡隔了幾個小暖閣,我這第一列便進入第一間,前頭穿過一道簾幕,就是待選的主廳堂。

司禮太監一揮手,一躬身,說,“各位小主隨便坐,稍事休息,便要面聖了。”

累死我了,還面聖呢,這會子就算給我碗剩面,我都吃。

反正衆女都不理會我,我也懶得與她們搭碴兒。我目光一轉,在這個精緻小屋裡瞄了一圈,選了近在眼前的一張錦椅,坐了過去。

一箇中等身材的身影於我之前搶了過來,斜旮旯裡硬生生擠了我一下,一屁股坐落,轉過螓首,微擡下巴,烏黑晶亮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內流光暗轉,也不知在得意喜慶着什麼。

我知道,在宮裡,她這個動作,叫下馬威。

我當然也不能平白讓她威了去,我話不多,喜嚴肅,可脾氣也躁得很,雖然待會溜達一圈要回家,從此與她們兩不相見,可該擺的架勢還得端。只是我還沒來得及發飆,身側就擦過一個高高亭亭的影子,不知用了什麼香料,體味好聞得很。我雖不喜女孩家香香粉粉的東西,可,聳鼻誇張一嗅,真的好聞得很。

一個同樣好聽的聲音,之所以中我的意,是因爲這聲音端正平穩得很,不嬌不唣不鬧不躁。這好聞好聽的姑娘對椅子上的姑娘說,“妍容妹妹好調皮,又坐了其他姐姐的椅子了,來,到這兒來吧,姐姐讓給你……”

椅子姑娘驕蠻倔強,偏頭喊着,“芳菲姐姐,我纔不要!”

她偏頭對着我身旁的好聞姑娘,神色酣然,圓圓的眼睛,粉撲撲的臉頰,小女兒嬌態十足。那聲“不要”卻是衝我喊的,聲音尖刺,執拗無禮,將我鄙視到底。

我搖搖頭,我都這把年紀了,沒這個性子沒這份力與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兒爭執,就把她看作秀珠的女兒平日裡吵着問我要糖吃的樣子,她撒她的嬌,我把她當小孩子看,也就一點兒氣都沒有了。

我笑着說,“你坐吧。”

許是我笑着也不夠好看,椅子姑娘瞪直眼睛看了我好一會,珍珠般的貝齒蹭着下嘴脣來回咬了咬,臉龐漲得很紅,久久悶悶地憋出一句,“誰稀罕!”

她走了出去,站到好聞姑娘的身旁,撇了我這個老夜叉,與他人說笑了。

我朝那個方向看過去,正碰着好聞姑娘的眼睛,那眼裡在對我笑,彷彿很真誠。我沒有迴應,我知道,在宮裡,再怎麼感懷,也不能隨便笑,況且我的年紀也不是活在狗身上的,我,不再天真!

司禮太監一掀簾子,“太后娘娘,皇上駕到——”

滿室簌簌亂走,驚慌未定。

只我一人,端坐椅上,還沒反應。

我倒也不是無禮,年紀大了,真的遲鈍。

可容不得我一直乾坐着,我是這一列第一個,我首當其衝,進去了。

我看也不看,雙膝一跪,拜倒在太后娘娘和皇上的跟前,我做得很好,很合禮制,上頭依稀彷彿太后的呼吸很平穩,似乎挺滿意。

我的身後,其他秀女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接連跪倒,有幾個嘭嘭嘭的,聲音過重,想是太過緊張,失了儀態。

看吧,我老則老矣,到底見過世面的,所以——別看不起姐姐!

照例,我們這班秀女是一個也不能隨便開口說話的,除非太后娘娘和皇上問話。

司禮太監退至一旁角落,翻開花名冊,逐個唱名。

——鎮遠大將軍之女,位玉珠,年二十五。

——宏州知府之女,蔣庭芳,年十三。

——粱州都督之女,沈妍容,年十五。

——蕪湖水軍統領之妹,季芳菲,年十六。

我的眼睛盯着面前一塊花紋地磚,一瞬不瞬,不能擡頭,千萬不能擡頭,一擡就是驚聖,有意刺王殺駕,不能擡頭……

可,真真是好奇得要死!

反正也是溜達一圈,今後沒機會來了,連皇上的面都沒有見過的話,也太那個了……

我的頭不落痕跡地一寸一寸向上擡,視線靜靜悄悄地一寸一寸往上移,過了臺階,看見了龍椅凳腳,再往上……再往上一點點……脖子都快折了,不能功虧一簣……再往上……看到了,真的看到了……皇上的腳。

竟不是端端正正擺着,兩腳斜開一個弧度,愜意悠閒得很。

看見了,看見了……皇上的膝蓋。

有那麼一瞬,晃動了一下,仿若疲倦了,要想就此長長地伸展。

他累?他坐了一會就累?那我們跪着的呢。

突然,司禮太監的聲音戛然而止,是那種受了驚嚇,硬生生尷尬地止住。

然後,我的後面又是一連串呼呼地倒抽冷氣。

喂,好了吧你們,來了一回又一回?剛剛大門口報名時,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這會子還抽風,還……

不對,我周遭的人聲氣息突然凝然而止,彷彿驚詫着我前頭何等怪異的景象。

不對,不是因爲我的這次被唱名。

不對,有什麼“東西”朝我走了過來。

不對,那雙腳怎麼離了龍椅,下了臺階,慢慢地對我移了過來。

不對,怎麼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彷彿貼到了我的身子前,有人,放了一道在意認真的目光,仔仔細細地打量我。我不能擡頭,所以看不到那眼中是何樣顏色,喜悅,氣憤,厭惡?我不能伸手,所以量不到那眼神的溫度,灼燙,寒漠,還是不溫不熱,事不管他?

一雙手扶起了我。

用詞不當,這力道兒挺硬,不是如意的動作,應該稱他拉起了我。

我破罐子破摔,瞬間擡頭,管不着什麼刺王殺駕了,眼神咻地一飛,上了前頭龍榻,上面空空,旁邊簾子裡卻端坐太后。於是退而求其次,看不見皇帝,琢磨這個老太婆起來。她藏在珠繡簾幕後,身子一歪不歪,仿若精神正好,卻不免威嚴悚人了一點。那若隱若現,高高在上的臉龐,許若也比我好看不了多少。就這第一眼,我對今後人人說我像太后的妄斷之辭也就聽怪不怪了。

皇帝,卻站在了我身側。

故意不給我看到的樣子,誰稀罕。

我鼻中察覺到一股清爽酣澈的氣味,是他的,還是隻是這廳中曼妙着的燃香。

這感覺,仿若自家後院我自鑿的池塘裡,每逢春來,總喜在泥地裡種上幾拔青荇,然後我伏着塘邊的假石,半個身子橫映在水面,看荇草卷着芯子在水裡招搖,嘴裡就會咂開優柔幸福的味道。

這個男人,給我送來草尖帶露的味道。

對於乾淨好聞的男人,我一向不排斥。

也不知爲啥,我心底散了霧,不覺亮開了幾分明色。

我低頭,看到他雙手之間握着一柄如意——這是我朝“帝選後”的象徵。

我的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手心冒着冷汗,貨真價實。

我之所以起雞皮疙瘩的另一個原因,是——

他一步挨近我,輕輕地吐納呼吸。他袍袖一落,哪有這麼巧,正好碰觸到我的袖口,他手指一伸,哪有這麼巧,正好碰觸到我的手背。我的腕口到掌心,指根到指尖,迅速綿延上一串汗珠。他整隻手掌突然覆上我的手,麻麻燙燙糙糙礪礪中,竟發現他有一雙很不像帝王的手,不嬌貴不柔嫩,像童年也練過強身的武藝,五個指根下倒有四叢繭子。掌心還有一點,不似繭不是疤,被他磨磨蹭蹭,佔盡便宜後,我才恍然,那是一顆痣。他的掌心,有痣。以往的我喜好浪漫,對於痣這種東西,總是想象成珍珠貝殼裡的一粒沙,在幽閉的空間裡靜守過千千歲歲,流盡渾身的血,沙才能變成珍珠,美好的總是要用殘酷的代價換來。總認爲痣是軟的,方華臂上也有痣,經我一觸,他總咯咯地笑。可,皇帝手中的痣,硬硬的,承受了滄桑,歷練過辛苦似的,我不自覺地點了一點,他卻不笑,反而——他的拇指,對準我的虎口,大力一捏!

我這把可憐的老骨頭呦!

幾不可聞的,我終於聽到了他的一聲笑,氾濫浮浪,頂不像帝王之笑。

由此明白,先前他對我傳來的溫熱,是我想得過於完滿。

我憤憤磨牙,不敢太重,怕被他聽見,我的骨頭還被他捏着呢!

他卻撒了手,沒等我看清,已將那柄如意往我懷裡一塞。

敢情皇帝會摸骨,莫不是剛纔一捏,瞅準了我有皇后之相,這麼輕率地作了決定。

他朗聲說道,“朕選完了。”

也許是對我說的,也許是對太后說的,也許是對滿堂說的。

我可以聽到他話音有澀。

太后怕是會覺察到他的淡漠。

而滿堂,並不在他心上。

我之所以中選,可以有很多條原因,不論如何,沒有一條是寫着“合君意”。

真要當皇后,我也是個兒戲的皇后。

所以今天,他用這種兒戲的方式選了我。

遞給我如意的一瞬,他沒有退路,我也沒有。本來應該自憐的我,卻莫名可憐起他來。

他在氣太后,怨太后,還是有什麼把柄落着了太后?

我不會瞎猜,在宮裡,這是“母子”之間常有的事。

這才知曉他的那顆掌心痣,原來裡面裹着的是名叫“複雜”的東西。

又想起,我今兒瞧了皇上的腳,瞥了皇上的膝,摸了皇上的手,就是沒看見皇上的臉。掐指算算,我的人生中一直錯過着什麼,就算胸有成竹地計算好了,還是會錯過什麼……

我依稀記得今早翻過的黃曆——

十一月十三,冬至,宜出行,嫁娶。

哦,怪不得!

下次記住了,要下定決心幹成某件事,一定不能找一個相沖的日子。

——十一月十三,掌心痣,記“我雀屏中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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