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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篇

2.第二篇

從未想過我會遭劫,作爲一名皇后。

堂堂一國之君的正妻,後宮第一品夫人,滿朝文武百官叩首的對象,雲渺國所有女子欽羨不已的姻緣,基本上來說,就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了。

不過,那是在兩個月前。

倆月前,我還是太后最看重的後宮妃嬪,旁人眼裡,氣勢張揚,地位顯貴得很。我一直未曾明白,太后到底屬意我哪一點。我一不會拍馬屁,二不會撒嬌,連爲老人家說個笑話解個悶也學不來。純理論地說,我也算是一個面目可憎,語言乏味的人了。我又喜好風月,靜覽山川,對名利一套很不能自來熟。我和太后根本就是兩類人,只除了——見過我和太后的人總會說一句,“皇后娘娘真有福,與太后佛爺倒有幾分相似呢!”我呸,別怪我不曉得他們的話裡有話,什麼相似呀,背地裡,宮女太監們總是慼慼懨懨地說,“那兩個人都太嚴肅太可怕了……”在天在地,真是冤枉!這麼比較很不公平,我青春正好,花樣年華,太后身居高位,養尊處優,就那身胚子都比我粗一輪,怎麼比較嘛。我雖不十分喜歡她,卻很感激她,我的心裡畫一輪明月,亮堂堂地照,我明白的,入宮半年,一門親戚,無不揀了機會對我踹一腳,只她有意無意中總要提掇我,替我向後宮施下馬威,慫恿皇帝親暱我,笑眯眯地教誨“女人還應早生貴子的好”, 本該是我親自努力去做的,因爲我疏懶,她爲我做了。希冀越多,失望越大,那天看到我和四爺那種情狀後,她比皇帝還氣憤,從此,她不再召見我。

倆月前,我還要日日面對皇帝,和他身後那一大幫女子,旁人眼裡,形單影隻,淒涼寂寞得很。我一直未曾明白,真實的他到底是怎樣的,每每在御花園留芳聲橋相遇時,他往東,我往西,我好奇瞪他,誰叫他給我看他的機會那麼少,每次我都看不夠似的,他的眼睛,像浮游在碧波塘裡的水草,總是泛着清漬的味道,卻又直視於前,並不看我。我屈身行禮,等他走過,好像起來得太着急了,我的裙襬被什麼東西絆住,我收不住力道,往前趔趄了一下,我縮肩撫心,驚魂未定,遠遠地一瞥已經走過橋那邊的他,飛揚瀟灑的眼眉,竟然揉捻開了三分笑,由此判斷,他一定是故意踩了我的衣裙,理由簡單,他一定是不舒服着我對他的凝視,對我展開孩子氣的報復。按照祖制,宮裡定下的規矩,皇帝在每月十五必須留宿皇后的端儀殿。他應制而來,上了窗下暖榻,單提一壺酒,赤腳坐在鋪開的白毛毯上,腳踝細膩,比我的形狀要好看。然後他如民間雅士,對月淺酌,默默的也不發一言,至少也該吟首詩,應應景嘛,他從不,沒有將文人迂腐一套學足,而是自在風華,對月靜賞,徜徉在自己的故事裡就好。我啊,想象着他的故事一定很美麗,可惜,他從不給我看的。十六早晨,我從獨眠的繡牀上醒來,他悄然無聲地離開了,揮揮衣袖,連一絲兒遺憾都沒留下。那天,我擦着四爺的眼淚時,被他瞧見了,他仿若悶悶壓抑,卻不過分氣憤,因爲,我和他之間沒有那個可用來吃醋嫉妒的感情基礎,我明白的,一直澀澀涼涼地明白的。

七月流火,末伏第一天。

沒得安居寢殿,消暑納涼,沒得宮女太監,周到服侍。我親自動手,攪幹最後一件衣服。雖然沒幹慣,可再不洗,明朝沒什麼穿了。雖然這兒人跡罕至,到底光着身子也不好看。

我在院子裡,洗洗曬曬,七零八落,攤了一地,酸了腰背。我稍稍站直身子,擡眼一望藍天,晴空萬里,一絲雲也沒有,可惡得很,沒處躲了,太陽火辣辣地照下來,我本來就善出汗,這會子更是曬得頭暈眼花,只差頂門冒煙。藍天,日暖,“玉”生煙,要命,玉珠呀玉珠,你真是哪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浣漱堂偏於後宮最深處,本來就鳥不拉屎,人不踏足,我被禁足於此後,身旁原也跟過來一班在端儀殿時服侍我的侍女太監,可眼瞅着我這輩子是無望出去了,本來是庸碌一生,現在更慘,老死冷宮。我無所謂,旁邊那班人可憋不住,一天又一天,朝朝暮暮,花開花落,雲飛雲過,他們,一個個變了顏色,嘴裡囉嗦起來,以往根本不敢說出口的話,這會子也放肆地從嘴裡溜了出來,居然順暢得很,想也不用多想。我才明白,原來這些話他們本就練熟了,在宮裡再善良好心的人,也會練熟這些話,一發現自己的利益被剝奪,佔不了任何便宜的時候,它們,就像刀像劍,對着你的臉你的身射過來,傷得你體無完膚。人,本來就像候鳥一樣,鳥隨季節遷移,人隨潮勢變易,不算殘忍。

——皇后娘娘,小的對您是忠心耿耿,可是小的家鄉還有高堂親族,當初將咱送進宮時,雖也不指望着大富大貴,一昧只隨主子的意,聽主子的話罷了,賞口飯吃算不錯了。可是現在眼瞅着……嘿嘿,小的怕今後連口安慰飯都吃不着,皇后娘娘您大度寬容,敏惠嫺淑,您就體恤奴才們,就賞了……嘿嘿,就賞了奴才們出去吧!

這還算好聽的了,跟了我半年,給了我面子,有更直接的。

——皇后娘娘,前日子江貴人賞奴才一個機會,問奴才願不願去她宮裡做事。奴才想,江貴人這麼說,全是看得起咱,天大的恩惠呢!小的哪敢不應,小的就替皇后娘娘做主,自己爲自己答應了出去。

瞧,都明目張膽來搶人了!

得了,都別說了,一塊兒啊,全都出去吧,我也樂得清靜。

現在想來當初還是不該意氣用事的,這一把他們打發出去,清靜是清靜了,我也開始事事親力親爲了。

這衣服怎麼這麼重,這水怎麼攪也攪不幹,這灰怎麼越積越多,本宮白天才擦過呀,這飯菜,怎麼越弄越簡單,補充不足,氣力不夠,明兒個我怎麼修屋頂呀。

人從來都是犯賤,只有處境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逼出最大的潛力。以往的錦繡歲月,富貴生活,心安理得地領受了,還怨這怨那,從不滿足。現在才明白,生活中根本就沒有你本該受的恩惠,人都是一樣,財富、權勢、愜意的生活本就如沙灘上的潮汐一樣,可漲可退,要得到,就該付出,不爭,就不要怨天尤人。

自打出生後,從來只學着怎樣做個上流社會的大小姐,自打進宮後,從來承受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服侍,想來我這個人已經懶惰可鄙到不堪的地步了。

現在明白上面這個道理,還算不算晚?

我的處境已經糟到不能再糟糕了,卻沒想——

我終於搭拉下臉,對了,我現在被劫了,正確的說,是正在被劫。

我挑眉,撇嘴,屏息,眼睛不斷瞟着架於脖頸間的這柄百鍊精鋼大刀,好奇着它是否真如外表般強悍。

我又瞥了瞥站於我身旁,左顧右盼,彷彿也頗爲慌張的黑衣蒙面大漢,奇怪,守備如此森嚴的皇宮御苑,只偶然逛過來幾隻蚊蟲蠅鳥的後宮最深處,最偏僻最不惹人注意的浣漱堂,怎麼會混進這麼一隻看似如此不濟的沒頭老鼠,看來,宮門各處的守備軍官,並不像明灝誇飾的那麼幹練,唉,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跟他好好說說。

靜,常年寄居在我浣漱堂房樑上的蒼蠅,從不知名的旮旯窩裡飛了出來,百無聊賴地從我倆眼前飛過,還好整以暇地駐足觀望了我們好久,好奇怪的組合,表情尷尬的男女,它肯定在這麼想。

哼,冷宮裡,連只蒼蠅都這麼囂張,你瞧你瞧,它那對小綠豆眼,對我吧嘰吧嘰地眨着,它忍了我好久了,自從服侍我的宮婢們一個個離開後,它住的窩就從來沒被打掃過,惹了一身塵埃,它對我有氣得很。

它居然對我吹鬍子瞪眼,反了你了,我是皇后。

我同樣開始齜牙咧嘴,惹急了它,居然扇扇薄翼,對我嗡嗡嗡地直衝過來,擺明了這小子是趁火打劫。

噝的一聲,它從我脖頸旁的刀鋒旁擦了過去,許是撞斷了鼻毛,吃了虧,悻悻而去。

它是小傷,可我呢,待會兒這大刀再往下切深點,我的命兒……

大漢一直未解面巾,看不出其中的表情,也不知是躁是怒,竟也不嫌熱。我察言觀色好久,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擡起我的“嬌嫩藕臂”,從芙蓉花案的薄紗袍袖中,伸出我的“青蔥玉指”,叮——,我彈了彈與我貼得極爲親密的冰涼刀鋒,聲音竟悠長而動聽。

刀鋒稍稍偏離,黑衣大漢的手些微顫抖,似驚嚇了一下,倏忽低頭,對我怒目而視,或者還有更多的難以置信,好一會兒沒開口。

我勉強嚥了口唾沫,眯起眼,微笑以對,連明灝都不曾見過我這樣的溫柔表情。

“嗯,那個,大哥,跟你商量點事。”

“怎樣?”

“我,是,皇,後。”

“怎樣!”

“那就是說,你現在這樣待我,實在放肆大膽得很。”

“哈,哈哈,哦,你要是皇后,我還是皇上哩!”

“那可不敢當,小女子沒這份榮幸。”

“世上有這般未施脂粉,未佩珠寶的皇后?世上有屈於洗衣房,陪伴蒼蠅蚊蟲的皇后?世上有不服侍皇帝,專洗衣服的皇后?哦,別笑死人了!”

“對於你精確獨到的描寫,本宮很欣賞。大哥文采不錯,要不,你先放下刀,讓本宮薦你去如意館,當個採風官員也好。”

“還本宮哩?學得真像,還有沒有,有沒有,哈哈哈……”

“放肆,不可侮辱!”

他終於頓了一頓,目現兇光,“皇后也罷,宮女也罷,今日撞在你爺爺手裡,算你倒黴,帶我出宮!”

我本來想說,你既然自己進得來,也必然自己出得去。

可是心絃一緊,腦門裡衝進了一些颼颼涼風,消了些暑意,胸中一片荒涼,不對,這不是普通的打劫小賊,普通賊盜怎麼也不會偷到皇宮中來,況且宮中再怎麼不濟的守備,也必然不是民間尋常人家可比。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沒權沒勢,無背無景,怎麼可能進得來這裡,一闖還這麼深,後宮是皇上女人住的地方,不說尋常官員,只要是尋常男人進來,就該千刀萬刮,如果不是有人引領,他怎麼進得來,他怎麼敢進來,他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就這一層,我的心才抖得更加厲害,比起其他女子,我算膽大得很,向來榮辱不驚,想着這宮內的是是非非,千層萬浪,漩渦連連,深不見底,怕是角角落落都隱藏着我不知的秘密,明灝天下之尊,怕也不知道這些秘密。

糾結在這個陰鬱念頭裡,怔愣好久,幾乎忘卻身遭危機,直至脖頸一痛,眼前一黑,腦中流螢飛過般閃出最後一個念頭,今早,我才翻過黃曆,這日正是——

七月初二,末伏第一天,諸事不宜。

哦,怪不得!

我來不及發出任何求助,昏沉了過去。

也許,我倒黴的命運早就在那天,那個我初進宮的時候就開始了……早在那個時候……

——七月初二,玉生煙,記“我遭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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