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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篇

1.第一篇

我在燈下做刺繡,端的正度嫺雅,敏慧沖和。

他踢門而入時,帶進來一陣風,這風居然也放肆得緊,吹開了我散落在頸項的髮絲,想來它們比我周遭的宮婢太監們還會審時度勢,一定是嗅到了什麼……

我的表情聞風未變,不急也不惱。

我的心裡澄澈得很,一直以來,我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可是顯然,他並不是這麼認爲的。

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我再也不該隨着性子,不聞不顧了。

他的表情有五分急和四分怒,還有一分真正的莫名其妙。

不知怎的,正是這最後一分,讓我無波的心跳了一跳,我想再看看,可是他不讓我探查他,一直的一直,都不讓。

隨侍於我的宮女太監早就一個個掩口閉目,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地驚走出殿了,退至暗黑的角落旮旯裡,遠遠地觀望着他。這會子我這個主子也自身難保,他們可戰戰兢兢着避免殃及池魚呢。一子走錯,步步驚心,在宮裡,由來如此。

他們一個個也聳了鼻,遠遠地嗅着他的絲縷脾氣,以便待會他一聲令下,他們就識時務地對我倒戈相向。

若在平時,他的足靴在我殿裡亮起清脆的聲響,由遠而近,悠悠踏來,他們莫不諂着笑,媚了顏地逢迎他,歡承他。

可這會子,他們不敢,因爲,他在發火。

一直以來,他人前對我端持有禮,人後對我開開玩笑。即便他的說話很冷,一點兒也逗不得我笑。可是,他鮮少發火,再討厭我,也不會對我喊出沒品沒味的話。

他是帝王,他的身份橫亙在那兒,在宮裡,連表個怒,發個火,都要看合不合禮節,他,實在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我是束縛在身,隨意在心。

他,怕是既束身又縛心。

他雖然不喜歡讓任何人看出真正的他,可我,就是靜靜地看透了。

這樣,他必然更會怪我嫌我厭我棄我。

他沒發過火,並不代表他沒有脾氣。

他待我進退有禮,並不代表他消去了對我的討厭。

由來如此。

就像現在他踢門而入的這一刻,恣意發泄,彷彿忘了他自己。

用的力重了,他那金絲攢邊的盤龍足靴的靴頭歪了歪,沾了不該有的塵。

我停一停手中活計,擡頭看了看他,靜靜地。

他眉頭尖蹙,反而更加英秀俊美。

他眸底氤氳着一團怒氣,反而更加瑩亮比星辰。

我低頭繼續做活計,不再看他,靜靜地。

可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撇撇嘴,稍稍由鼻腔散了一些氣,氣不足,不夠爽,解不了憋了這麼多天的苦。

我以爲這些小動作是不落痕跡的,卻沒想他還是看到了。

我不知道,他何時起竟也會對我的一動一顰,如此仔細關注了。

只是今天這樣的日子,這種關注……不吉祥。

我半垂的眼簾前,晃過來一抹耀眼的錦黃,本來是溫溫暖暖的顏色,可抵不住藏在衣服後的身子裡迸發出的怒氣,反而像滾過來了一團火。

從彷彿是熨貼着我鬢髮擦過來的氣息判斷,他靠得我已經很近很近了,本來是沾着溼意,撩人心意的氣息,可混雜着忍受數月終於爆發的討厭,反而澀澀得令人很難受,很難受……

宮裡,任何女人都巴不得歡承着他的靠近,爲了奪得這種恩惠,甚至動八面心思,使玲瓏手段,勾心鬥角,終至兩敗俱傷。

可,在於我,他的主動靠近,一向很少很少。

今天這樣的日子,這種靠近……也不吉祥。

他的聲音由上而下,像清晨從菜田裡摘來的黃瓜上沾着的一滴露水,清清澀澀,好聽得很,他一定不允許我用這樣平凡的農家食物來比喻他,所以,我不會告訴他,其實,我很喜歡他的聲音。

“若讓你從魚和人中選,你願意做哪一個?”他突然問起問題來。

“人。”我向來乾脆。

熟悉閒散的對話,頂早頂早時就曾經發生在我和他之間。

庭院清,暖池畔,月亮門,小軒窗。

我看池中魚,嬉戲正歡。有人蹭近,步伐裡醞釀着羨慕的味道。

“你,在看啥?”

“魚。”

“魚……引人嗎?”

“魚很快樂。”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魚之樂?”

我聽到一絲輕笑,轉過身,庭院裡枯殘了的桃花枝後,站着一個修長清俊的身影,月牙色的衫子,梳理齊整的頭髮,彎彎眼兒笑,脣兒一咧,白白的牙。

“那麼,你願意做魚,還是做人?”他問我很奇怪的問題。

“當然是人。”我想,魚只能吃水草和小蟲子,看看都噁心,還是做人好。

他沒有追問爲什麼,彷彿我的答案對於他無關緊要,秀氣的臉上卻罩來陰影,神色有暗,回身揮手,又輕輕落落地離去了。

好遠了,他的話才隨夜風一起飄過來,他說,“我卻喜歡做魚呢……”

切,我終於想起來了,他對我的不滿和討厭,怕是在那時候種下的。他喜歡做魚,我卻甘心做人,我的宗旨是,好死不如賴活着。話又說回來,世上哪有喜歡做魚的皇帝,我和他,真真道不同不相爲謀。

他在我頭上的聲音,又移近了一點,“可是,朕發現,皇后卻適合做魚呢?”

“怎麼?”我嚅嚅。

“如魚得水啊。皇后,一會兒周旋在四皇弟周圍,巧笑倩兮,一會兒,又口口聲聲要爲朕做這世上最好吃的粥。朕倒想問問皇后,怎麼一邊對其他男人笑了,還能裝做誠心誠意地給朕做粥呢?皇后,你倒是解釋一下。”

我擡眼看他,他卻倏忽轉過臉,藏住了眼神,只讓我看到了那個極美的側面,由額到下巴,畫了一道黯淡沉鬱的線條,他,在難受着什麼嗎?

我說,“沒得解釋。”

我和四爺真沒什麼,可是我不能對他說那一刻我在對四爺問什麼。

不能!

他牙關咬緊,切齒道,“所以,朕一開始就說,朕和皇后是個錯誤的姻緣。”

越是這樣的時候,他這樣的男人越該不露聲色纔對,這樣給我的踐踏和傷害纔會更重,這樣纔會更能解得了當初太后未遂他心意時,在他心裡憋着的苦。可是,他沒有!他沒能藏住自己的脾氣!他天真地對我怒於形色了,在宮裡,在他的身份,他這樣做,不妥。一來生二來熟,如果今後他使真實的性子使習慣了,他,就會受到傷害了。

我該不該點醒他?

我擡頭,不看他,視線從他腰間的錦帶邊沿擦了出去,驚訝發現在他長身玉立,秀朗挺拔的身姿後,我的殿門是半開半闔的,想來剛剛宮女太監躲得急了,並未關實,殿外空庭上掛着一輪圓月,圓得透了,飽滿得很,那半扇殿門正巧掩住了半個月亮,另外半個從門框邊透了出來,即便是半個弧形,狀態也極美,如水般的清亮,並不帶一點悽黃之色。

看得久了,也不會覺着那是半個了,反而像亙古就貼着暗黑的夜幕,伴着琉璃點點的星星,徜徉在歲月長河裡的一個個體,獨立完整,不含嬌不帶怨,明心疏朗,隨意自如。

月亮都可以做到,更何況人呢。

我抿嘴笑了,小叔叔常會看着我這點笑,癡癡地說,“玉的笑啊,最甜蜜。”

“這個時候,你居然還笑得出來啊。”

旁邊的他一身嘆息,身子慢慢俯下,湊向我的臉頰,突然一個伸手,撩住了我耳際的一根頭髮。

我心一緊,慌慌僵坐。

他纖長的手,從我的發尖兒繞起,一圈一圈往上,繞到髮根處,再也不能更前一步了,才發現他的手指已經被我的青絲纏住了,緊得很,像戒指一般,要扯也扯不下來。

是他自己套上來的,不怪我。

可這麼一來,我勢必被帶到他的眼眉前,守着要退不能退的格局,我的目光亂走,狼狽得很。我只要稍擡眼皮,便可觸着他長長的睫毛,睫毛往下斜蓋着,仿若爲他眼裡遮來一片雲。

他慢悠悠問我,“皇后,當初爲何願意進宮的?”

我嚥了一下喉頭,剛要張口,他卻用另一手,輕輕點了一記我的脣,“你,要想清楚再回答,想清楚……”

他這麼燙燙碰着我,讓我怎麼想嘛。

我進宮的理由……

——因爲你是皇帝,按照常理,嫁與你,我就有了天下人人欽羨的榮寵。

——因爲,民間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呢,我雖不是你的雞你的犬,嫁給你我也看不出有其他好處,讓我沾點這個光,還是應該的呀。

——因爲,我是被推進來的,爹孃巴望,太后一力促成,騎虎難下。

——因爲,我是想出去,也實在出不去,怕真要老死於此。

——因爲,既然命定的了,我不自我解嘲,難不成還自怨自艾?

——因爲,如果我不霸着這個位子不放,一旦落了下來,處境更爲不堪。我是不甘願庸碌一生,老死宮中,可再怎樣,也強過失權失勢,一遭算計,死於非命!

我若這麼說,他會不會一拳斃了我。

他的眼裡正簇着火苗子,□□地盯着我,奇怪,我回答什麼對他很重要嗎?

一直以來,我知道,他有一雙複雜的眼睛。坐擁朝廷,統領羣雄的時候,他有一雙炯炯的眼睛;機謀算盡,周旋列國的時候,他有一雙陰譎的眼睛;左抱芳嬪,右撈容美人的時候,他有一雙迷離多情的眼睛。

要在裡面看到認真,極難得。

我在心裡喊,其實,我本來進宮的理由真的不是爲他,可進來後,他也成了我,成了我的……

我若真說了,他是譏嘲,不屑,冷漠,還是將我看作他身後千百個同樣巴望着他的女人中的一個?我若真說了,他是否會看出我的與衆不同,是否會看出我究竟與別的女子懷着不一樣的心思?我若真說了,是不是真能改變什麼?改變今日,改變當下!

我躲過他的眼,懨懨道,“臣妾爲何進宮,皇上應該知道得一清二楚,和皇上答應太后娶臣妾的理由是一模一樣的。”

“我就要你親口說出。你說啊!說啊!”他點着我的脣的手,一把捏住我的襟口,那指尖兒的灼熱,彷彿一剎那就要捻開一叢火。

“你不說,我來替你說。你啊,不過也是爲權爲勢,爲富爲貴,你……和宮裡的所有人並沒有兩樣!”

他將手重重撒下,我耳根一痛,似乎聽到頭髮斷裂的聲音。

而我的心裡如琉璃咯吱碎裂的,又是什麼。

我那根發還繞在他的手指上,只剩半根,他用另一手很輕易地捋下,掌兒一攤,隨風零落到夜色瀰漫的庭院中。

他眼兒一斂,蓋住的是如月光般優美流動的東西,清冷,還是寂寞?

他再次睜開,什麼都沒有了,掉進心裡塵封住了,還是,被他決然地也拋去夜色裡了?

我看得頂難過,突然衝動地說,“可是,要知道,我並沒有後悔嫁於你。”

在宮裡,最難得說到的就是一個“嫁”字與一個“娶”字,爲妃爲嬪,不過是爲奴罷了。尋常人家最觸動心絃,惹人遐思的字眼,在這裡值不得一個錢。

可是他並沒有抓住我的語病,許若沒有聽到,也許若,聽到了根本不在乎。

他憤憤轉身,離開的背影依然玉立長身,丰神俊朗,奇怪,我僵直了脖子怎麼看,都沒看出那同樣僵直的背影裡貯存了志得意滿的味道,怎麼,他都把我這樣了,遂了心願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剛剛靜穩未動的半扇殿門,突然顫了顫,不知從什麼斜旮旯裡竄出幾個小太監,雖弓背彎腰,可屁顛十足地對他迎了上去,簇擁着他坐進帝輦,火般來,風般去了。

嘿,真服了他們。

他剛剛說得急了,竟沒發覺他不知何時忘用了那個“朕”字,那個普天之下只有他用得起的字,我之所以不去提醒他的理由,是因爲我喜歡他對我用“你我”二字,不像帝與後,而像……民間真正的夫妻。

我伸出右手,摘了桌上的花燈罩,又伸出左手,挑了挑漸趨委頓的火焰,可巧,桌面上還擺着我白日裡翻閱的黃曆,我翻到今天的日子——

五月十六,黃道吉日,諸事可行。

哦,怪不得!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偌大的皇城大大小小的殿堂宮室,傳遍了這樣一個消息。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玉皇后入宮半年以來,隨意張揚,舉止專由,不治後宮,姿儀不能服衆,特令,立即遷出端儀殿,禁足浣漱堂。欽賜,謝恩!”

呸,我謝你個頭個恩!

其它的五條六條七零八碎的罪責我不知道,可是,我到今天才明白,在宮裡,“隨意”一樣也可以成爲罪!

不爭,就是一種罪過。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我謝你個頭!

——五月十六,繞指柔,記“我被逐出端儀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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