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神鳥張翅翱翔在雲端, 山川湖泊在他的羽翼下化成一道道縮影,海天壯闊,蒼茫無岸, 帶着烈風奔騰的羽翼, 將一方雲彩都渲染成了火一般的紅色。
急速的氣流帶着凌冽的風從身邊吹過, 灌進被綻開的血肉裡, 涼颼颼的, 整個骨頭連着血液都不禁因爲冰冷而顫抖,隱隱作痛。
有溫熱粘稠的液體滴落在紅彤彤的羽毛上,他撐着虛弱的身體苦笑了一下, 面色慘白如紙,“真不好意思, 給你弄髒了。”
朱雀加快了速度, 看着他這個樣子, 心裡十分難受,自己從小就和兄長火鳳跟在他的身邊, 他素來盛氣凌人,桀驁不馴,孤高清冷,哪怕是神魔大戰,都未曾見到過他這麼狼狽過。
這次看來他受了很重的傷, 雖然自己生來便是凌玦上神的坐騎, 不過上神御風駕雲的速度遠遠要比他快得多, 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 凌玦對他都是十分嫌棄的。
“上神……你……你之前爲了留住月澈天神的魂魄已經損耗大半修爲, 然後爲了復活徐淵又……你只剩下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功力,怎麼還能去抵抗那滅魂的九十九道天雷呢!”
完全不顧朱雀的擔憂, 凌玦凝視遠方,眼底有一層看不透的深潭,他忽然聽不到任何聲音,周圍安靜地出奇,雲彩和風打在臉上,有種涼涼的感覺。
一萬年了,他其實早就知道,只留住月澈那一絲殘魂也沒有什麼用,靈墜哪怕藉助神花靈墜的神力也只能依附靈墜花成爲它的花靈,而且她本身只是殘魂承載不了仙術,只能做個法力低微的小仙。
可是她當年是何等心高氣傲何等威風凜凜,過了情劫便可晉升上神之位,若是她知道怎能甘心做一個低微的小仙。
萬年前神魔大戰夙魂收回神之息壤,引下滅世天劫,她用禁法封印夙魂,以神之魂爲祭,灰飛煙滅,根本就不可能有再世的機會。
還記得她最後對他說,她捨不得。
“幾十萬年爲兄爲父的撫育之恩,幾十萬年朝朝暮暮無微不至的陪伴之情……若有來世,我還會選擇遇見你們,遇見你……”
“呵呵,我在說什麼胡話,六界生靈都可以祈求輪迴來世,可是神靈如果隕滅哪兒還有什麼輪迴……”
“凌玦,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凌玦,我捨不得。”
往事歷歷在目,萬年的光景,他又何嘗捨得呢?那埋藏在心底最深的愛戀,還未曾言說,就已經枯萎。
他不惜與命輪定下契約,換得月澈一個再生的機會,唯有三生鏡封印解除,月澈靈魂不再被縛,她便可以重歸神位。
可是她自己種下封印,唯有她自己能解,他等了一萬年,費盡心思,不惜藉助孤月那些魔族和冰玉等龍族的幫忙,也要誘導她去接觸三生鏡,最終借用徐淵的命格,將她逼到最後一步,這樣才讓她選擇解開了三生鏡的封印。
可是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尤其是和命輪做交易,代價就是月澈醒來之日,就是他離去之時。
凌玦注視着遠方悠悠飄過的白雲,一直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目光裡劃過淡淡的溫柔,“澈兒,你該回來了吧。”
晴空萬里,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他伸出手去,雨水落在他的手心上,有一種魅人心神的深藍色,美得就像海底珍藏的珍珠,憂傷得就像是離人落下的眼淚。
這雨,是藍色的。
朱雀在雨中穿行,翅膀排起一陣陣風浪,雨霧淋漓,他們卻絲毫未溼。
“上神!”
凌玦輕輕笑了笑,後背的傷口彷彿要被灌進的風撕裂,“快到了嗎?”
六界中的生靈都不由得駐足觀看,有一隻渾身燃燒着熊熊烈火的大鳥穿梭在一場如淚的雨中,從未見過如此奇觀,整個天地彷彿都被渲染成了一片憂傷的藍色。
“那是……朱雀!”不知是誰大聲喊了一句,然後所有的生靈都雙膝下跪一副膜拜神靈的模樣。
“上神!”
朱雀一聲哀鳴響徹天地,一襲白衣失魂落魄地站在邛海之上,望着突然下起的藍色的雨,聽着耳邊朱雀的哀鳴,心裡懷着的最後那一份念想都瞬間消隕。
“兄長,這……這雨,爲什麼會是藍色的?”她全身因爲恐懼而不禁的顫抖,從未這麼害怕過,一種巨大的恐懼和哀慟如潮水一般彷彿要將她掩埋。
星鬱沒有說話,他望着天上落下的雨,皺着眉頭,神情恍惚。
“幽冥之雨。”淡淡的四個字,但是說的十分艱難。
靈墜聽到這四個字,仿似在一瞬間被宣判了死刑,雙腿一軟,被星鬱扶助,險些站不穩。
傳說中的幽冥之雨,昭示着神靈的隕滅,幾十萬年中,只出現過一次,那就是一萬年前的神魔大戰,月澈天神以身殉世的時候。
如今,普天之下,只有兩位神靈了……
這一場錯了亙古的情緣,他終究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看着這一切罷了,星鬱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地後背,希望她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傷心了就趴在他懷裡痛哭一場,可是這次沒有,他看到了歲月在她身上留下地那些成長的痕跡,那些他不希望看到的痕跡。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雙眼一直盯着天上下起的雨,目光無神,彷彿丟了魂魄一般,安靜地讓他覺得可怕。
凌玦年少時對她的那種霸道而深沉的愛,不顧六界,不顧蒼生,最終逼的她不得不走上絕路,哪怕是到了一萬年後的今天,那個曾經站在梨花樹下幾經對她說出心事的少年郎,都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沒有愛的人陪伴,永生永世都回被自責和絕望纏繞着,不得解脫。
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爲她化解了這場祖神預言中的情劫,卻沒有逃脫自己的劫難。
海之盡,海水翻騰,飛花如雪。
凌玦站在岸邊,白袍鋪展,仙姿卓卓,滿頭青絲被染上白雪,那孤獨寂寥的身影,就彷彿是當初月澈殉世,星鬱隱世,他一個人獨自站在十重天遙望天下一般。
無邊無際蔓延的,唯有孤獨。
“上神!”朱雀想靠近,卻被他制止住。
雨,還在下着,雨水落在他腳邊,渲染出一圈一圈的浪花,凌玦捏了一個決,海水向兩邊沸騰而去,在海底讓出一條通道來,靈墜花也陡然散去,一道聖潔的白光之下,一副畫輕輕沿着海底的通道飄到了他的掌心。
他抿着嘴,似是十分猶豫,他知道,或許他想要的那個答案,就在這裡面,哪怕是自己一早就猜到這個答案,他也想親眼看看,仿似只有完全得到證實,自己才能心安。
很多次,他都想破開她的封印看看這用靈墜花滋養萬年的靈願究竟是什麼,可是自己怎麼都解不開她的封印,如今三生鏡的封印破除,她也該回來了,解開這副畫的封印就輕鬆得多。
朱雀在一旁止不住的落眼淚,沒想到凌玦上神最後的願望,竟然是想看看一副畫。
藍色的雨,是幽冥之雨,祭奠了神靈的隕滅,朱雀沒有想到,這最後的時刻,他不是想見自己心愛的女孩最後一眼,不是想跟她說說一些還未來得及說出的話,而是想看一看月澈當年殉世之前留下的唯一的心願。
一個被神花靈墜滋養萬年的光景都未實現的靈願,究竟是什麼?
畫卷輕輕展開,他的目光一緊,後背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因爲顫抖而有種撕裂的疼痛,鮮血順着後背的脊樑落下,後背的衣裳凌亂不堪被染得一片血紅,他摩挲着畫上面那個男子的背影,眼淚不聽使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那一年,她剛剛學會御風之術,到處調皮搗蛋,星鬱覺得一個女孩子這樣頑皮實在是不好,就想着教她琴棋書畫,讓她安分一點,於是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凌玦。
凌玦那時候也是隨隨便便找個一個坊間流傳的詩詞,天天裝模作樣地教她識字。
“澈兒,不許偷懶啊!”他走在她前面,撇下一根樹枝拿在手裡把玩,一副老氣橫秋地模樣,“我昨天教你什麼?背給我聽聽。”
身後沒有人回答。
“澈兒!快點背,再不聽話,等會我打你啊!”他也只是裝作那麼兇,擺足了一個兄長教育小妹妹該有地架勢,背地裡偷偷的笑,若不早點教會她,估計挨訓的就是他了。
許久了都沒聽到回答,他猛地轉頭一看,她正笑嘻嘻地趴在地上手裡握着一隻畫筆,不知在畫些什麼。
他那時候只想小丫頭片子根本都不會寫幾個字,更別說畫畫了,估計是畫的什麼蜻蜓蝸牛之類的,鐵定畫得不堪入目。
如果那個時候,他肯轉頭看一看她在畫些什麼,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畫中的那個男子,正是那個時候他的背影,畫筆粗糙,一看就知道出自她的手筆,只是畫卷上縈繞着淡淡的神力,所以儘管是畫的生疏也與凡品不同,多了幾分活靈活現。
目光慢慢在畫卷上游走,最後停留在了那一行詩上。
朱雀看到,漫天雨霧下,凌玦上神抱着那副畫失聲痛苦起來。
他的身體,彷彿在被雨沖洗,一寸寸變得透明,一寸寸在消散,月澈當年殉世的時候他還小,根本不知道魂飛煙滅是什麼樣的場景。
完全不理解當初自己的兄長火鳳爲什麼不惜犧牲性命也要保住月澈的一縷魂魄,如今他懂了。
生來就是神靈坐騎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的使命就是保護上神凌玦,可如果當年月澈真的從此消失了,那也不會有現在的凌玦了。
所以當年火鳳哪怕是犧牲性命,也要給凌玦上神留一份念想。
望着凌玦的身體一寸寸消失在空氣中,莫入雲海,一雙鳳目裡大顆大顆的淚珠在往下掉,可是他沒有出聲,生怕驚動了什麼。
那副畫輕飄飄落在他腳下,他隱約看到了畫中的那行詩。
待浮華浪蕊俱盡,與君幽獨。
無窮無盡的歌聲在耳邊奏響,聖潔的靈墜花滿天飄散。
天邊頓時晝亮,如混沌初開,仿似來自遠古的樂曲在天地間響起,藍色的雨隨着凌玦的離去而停止。
百獸齊聚,蒼生膜拜。
天地響起了歡快的樂章,有來自遠古的鼓聲有力地響起,“恭喜月澈上神晉升上神之位!”
白衣墨發的女子,立於邛海之上,長袍翻飛,衣裾上銀絲古藤花紋熠熠生輝,長髮慢慢伸長及至腳踝,額心銀色的古藤印記躍然清晰,她看着這熟悉而陌生的天地,眉眼清冷,目光淡然,俯首之間,芳華絕世。
一直沒說話的星鬱朝她伸出手來,微微頷首,眼睛閉合之間,潸然淚下,“渡劫回來了?我最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