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切爾·斯韋恩的腦袋向左一歪,把長長的雜色黑髮甩到肩膀後面,在椅子上坐得筆直。“這話聽着令人非常不快。”她朗聲說道,一雙滿含責備的大眼睛緊盯着伯恩。
“當然會讓人不快,”伯恩點頭表示贊成,“而且它碰巧也是事實。這個菸灰缸裡有五個菸屁股,每一個上頭都有口紅。”伯恩在她對面坐下來,把菸灰缸擱到椅子旁邊的小桌上。“他自殺時你在屋裡,就在他把槍塞進嘴裡、扣動扳機的時候。也許你以爲他下不了手;也許你覺得這只是他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威脅——不管怎樣,你沒有勸他停手,一個字都沒說。幹嗎要去阻止呢?對你和埃迪來說,這是個符合邏輯而又合乎情理的解決辦法。”
“荒謬!”
“知道嗎,斯韋恩夫人,直言不諱地講,這個詞兒可不是你該用的。你說這個詞兒蒙不了人,而‘令人非常不快’之類的話同樣不能讓人信服……這些表達方式都不是你的風格,瑞切爾。你在模仿別人——可能有一位年輕美髮師在火奴魯魯的時候,常聽到那幫有鈔票卻沒腦子的顧客說這些詞兒。”
“你竟敢……”
“得了,瑞切爾,這太可笑了。‘你竟敢’這種話連說都不要說,根本就沒用。難道你打算用你那副鄉下口音發出皇家命令,讓人砍掉我的腦袋?”
“別這麼糾纏她!”站在斯韋恩夫人身旁的弗拉納根喊道,“雖然你手裡有槍,也用不着這麼幹!……她是個好女人,好得不得了,可這地方所有的廢物點心都把她當成賤貨。”
“怎麼會呢?她可是將軍的妻子,宅子裡的女主人,不是嗎?現在她也還是啊?”
“她給人利用——”
“我被人嘲笑,總是被人嘲笑,三角洲先生!”緊緊抓住椅子扶手的瑞切爾·斯韋恩喊道,“他們要不是在色迷迷地瞅着你直流口水,就是在笑話你。你喜不喜歡被人當成一塊特別的肉四處分發?在酒足飯飽之後,像特製甜點一樣端給那些最特別的客人品嚐?”
“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會喜歡。我甚至會拒絕的。”
“我沒法拒絕!他逼着我這麼做!”
“誰也不能逼別人幹那種事。”
“三角洲先生,他們當然能,”將軍的妻子把身子往前一傾,那對豐滿的直抵在罩衫薄薄的一層衣料上,長髮半遮着她日漸衰老但仍不失柔美和性感的臉龐,“想想一個來自西弗吉尼亞產煤盆地、小學都沒讀完的女孩。公司關掉了礦井,大家誰也沒吃——對不起,是誰也沒得吃。你只能帶上自己所有的本錢,遠走高飛,我就是這麼幹的。從阿勒奎帕Aliquippa,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西部城市。到夏威夷,我一路跟男人上牀,但到夏威夷之後我就學了門手藝。我就是在那裡認識大將軍的,還嫁給了他,可我從結婚頭一天起就沒抱什麼幻想。尤其是在他從越南迴來以後,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好像不太明白,瑞切爾。”
“寶貝,你什麼也不用解釋!”弗拉納根大吼。
“不,埃迪,我想解釋!這些爛事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行不行?”
“你說話注意點!”
“三角洲先生,關鍵在於我啥也不知道。可是我會琢磨,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別說了,瑞切爾!”死去將軍的副官喊道。
“埃迪,滾一邊去!你自己也不是很聰明。這位三角洲先生也許就是我們的出路……我們可以回到島上去,對嗎?”
“完全正確,斯韋恩夫人。”
“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
“住嘴!”弗拉納根邊吼邊笨拙地向前挪動;他突然又停住了——伯恩的槍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炙熱的子彈鑽進了軍士兩腿之間的地板。
女人尖叫起來。等她叫完,伯恩接着問道:“這兒是什麼地方,斯韋恩夫人?”
“等一等。”軍士長又打斷了她,但他這次並沒有吼叫着表示反對;相反,他這是一種懇求,一個壯漢的懇求。他看了看將軍的妻子,然後又回過頭看着伯恩,“伯恩,不管你是伯恩、三角洲還是什麼人,聽我說:瑞切爾說得對,你可能就是我們的出路——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屬於我們的東西——所以,你能開出什麼價來?”
“我開價能買到什麼?”
“比如說,這個地方的情況只要是我們知道的,就全告訴你……我還會告訴你該到哪裡打探更多的情況。你能怎麼幫我們?我們怎麼才能離開這兒回到太平洋羣島,不至於碰到任何麻煩,我們的名字和照片也不會登在報紙上?”
“這條件開得很高啊,軍士。”
“該死的,她又沒殺那傢伙——我們沒殺他,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這我同意,至於你們究竟有沒有殺他,是不是該對他的死負責,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還有別的要緊事。”
“比如‘和幾個老夥計敘敘舊’,或者是別的什麼鬼玩意兒?”
“你說得對,他們欠我的情。”
“我還是搞不明白你——”
“你不需要明白。”
“你已經死了!”困惑不已的弗拉納根打斷了他,一連串話脫口而出,“來自雜牌軍的三角洲一號就是伯恩,伯恩已經死了,是蘭利證明給我們看的!可你沒死——”
“我被抓走了,軍士!你知道這個就行了——還有,我現在是一個人單幹。我可以找到幾個欠我情的人,但我行動時絕對是單獨的。我需要了解情況,馬上就要!”
弗拉納根迷惑地搖搖頭,“那麼……這我也許可以幫你,”他的話說得很快,是試探的口吻,“而且我幫你最合適不過。有人交給我一項特殊任務,所以我必須打探情況,一些像我這樣的人通常不可能知道的情況。”
“軍士,聽起來這好像是騙子的開場白啊。你的特殊任務是什麼?”
“當保姆。兩年前,諾曼開始精神崩潰。我得管着他;要是我管不住,就可以打他們給我的一個電話號碼,在紐約。”
“這個號碼,就是你所能給我的一部分幫助。”
“對,還有幾個車牌號。是我記下來的,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伯恩接着說道,“萬一有人認爲不再需要你這個保姆來服務。”
“差不多吧。那幫混球從來都不喜歡我們——諾曼沒看出來,但我可知道。”
“我們?你、瑞切爾和諾曼?”
“我們這些穿軍裝的。那幫穿便服的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就好像我們是一堆必不可少的垃圾。必不可少,這可沒錯。他們需要諾曼。那幫人看他的眼神裡透着蔑視,可他們需要他。”
小當兵的跟不上形勢。阿爾伯特·安布魯斯特,聯邦貿易委員會的主席。梅杜莎——繼承它的一幫平民。
“你剛纔說你記下了車牌號碼,我估計這意味着你沒參加常在這裡召開的會議。也就是說,你不和客人們混在一起;你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
“你瘋了嗎?”瑞切爾·斯韋恩尖聲叫道,這是她回答伯恩問題時獨有的簡練方式,“每次他們要召開正經的會議,而不是那種醉醺醺的餐會,諾曼就會讓我待在樓上;如果我願意,也可以到埃迪這兒來看電視,埃迪不能離開小木屋,我們倆配不上他那些上檔次的混蛋朋友!許多年來一直是這樣……我說過的,他老把我們倆往一塊兒湊。”
“我開始有點明白了,至少我覺得是這樣。可你卻抄下了車牌號碼,軍士。你怎麼抄的?開會時你好像得在營房裡關禁閉吧?”
“我沒去抄,是我的守衛抄的。我就跟他們說這是個秘密的安全措施。誰也不會反對。”
“明白了。你剛纔說斯韋恩幾年前開始精神崩潰。是怎麼回事?怎麼個崩潰法?”
“就像今晚這樣。一碰到什麼不正常的事,他就僵住了;他不願去作決定。只要有一丁點兒蛇發女的跡象,他都想把腦袋扎進沙裡,直到事情過去。”
“那今晚是怎麼了?我看見你們倆在吵……我覺得軍士好像是給將軍下了命令,叫他開步走。”
“你說的一點不錯。諾曼大發驚慌——是因爲你,一個被他們叫做眼鏡蛇的人,扯出了二十年前有關西貢的重大事件。他希望你來的時候我能陪着他,我跟他說沒戲。我說我不是個瘋子;我要是陪着他,那可就是瘋了。”
“爲什麼?一位副官陪同自己的上級軍官,這怎麼會是發瘋呢?”
“金星銀槓們在情況室裡商量策略的時候不會讓士官進屋,這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不在一個層次上;那麼幹不合規矩。”
“也就是說,你所能瞭解的情況是有限度的。”
“沒錯。”
“但是,二十年前你是西貢的一分子,蛇發女的一分子——見鬼,軍士,你以前是梅杜莎的成員,現在也是。”
“三角洲,我乾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負責清理善後之類的工作,他們對我也挺照顧,可我只不過是一個穿軍裝的清潔工。等到該上繳這身軍裝的時候,我會找個遠遠的好地方安安靜靜地退休,把嘴閉緊,否則就得躺在運屍袋裡離開。這再清楚不過了。我是個可以被犧牲的人。”
伯恩仔細觀察着軍士長說話時的樣子,他注意到弗拉納根時不時會向將軍的妻子瞟一眼,彷彿是在指望她鼓掌贊同,或是用一個眼神示意他閉嘴。這個大胖子副官要麼是在說實話,要麼就是個非常令人信服的演員。“然後我想到,”伯恩最後說,“你趁這個時候提前退休完全合情合理。軍士,這一點我可以辦到。你閉上嘴,靜悄悄地消失,還可以帶上你搞清掃所得的全部報酬。一位將軍的忠誠副官,已在軍隊服役三十多年;他的上級兼朋友悲劇性地結束了自己的性命,於是他選擇退休。誰也不會質疑你……這就是我開的價。”
弗拉納根又看了看瑞切爾·斯韋恩,她用力點了一下頭,然後盯着伯恩,“你能給我們什麼保證,讓我們可以安全地收拾好東西離開這裡?”那女人問道。
“你們是不是還有點小事要處理?比如弗拉納根軍士的退休手續和軍隊的退休金?”
“那些文件一年半之前我就讓諾曼簽好了,”副官插話說,“我的永久崗位是他在五角大樓的辦公室,駐地就在他的住處。我只要填進日期,簽上我自己的名字,再列出瑞切爾和我早就想好的一個存局候領郵寄地址就行了。”
“這樣就完了?”
“剩下的事大概也就是打三四個電話。我要找諾曼的律師,他會處理這兒的所有善後事宜;給那些狗聯繫養狗場;還要通知五角大樓配車的調度員——最後再給紐約打個電話。然後我倆就去杜勒斯機場即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
“這一切你們肯定琢磨了很長時間,很多年——”
“我們淨琢磨這個了,三角洲先生,”將軍老婆插的這句話證實了伯恩的想法,“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們已經付出了代價。”
“但在我籤文件、打電話之前,”弗拉納根補充說,“我必須得知道我們能擺脫干係——就是現在。”
“這意味着不找警察、不上報紙,和今晚扯不上任何關係——事發時你們倆根本就不在這裡。”
“你剛纔說這條件開得很高。別人欠你的情有多高?”
“你們倆根本就不在這裡。”伯恩慢慢地輕聲重複了一遍,他的眼睛盯着身旁桌上的瓦楞玻璃菸灰缸,那裡頭裝着沾有口紅的菸蒂。他把目光又轉到將軍的副官身上,“你們沒碰過那間屋裡的任何東西;沒有任何物證能把你們和這起自殺聯繫起來……你們真的做好離開的準備了嗎?可能過幾個小時就得走。”
“給我們三十分鐘就行,三角洲先生。”瑞切爾答道。
“我的天,你可是一直在這兒生活,你們倆都是——”
“除了我們自己的東西,這兒的生活我們什麼都不想要。”弗拉納根說得很堅決。
“這兒的房產是你的,斯韋恩夫人——”
“見鬼,纔不是呢。房產會移交給什麼基金會,你問律師就知道了。不管我能得到什麼——如果能得到的話——律師都會轉交給我。我只想離開——我們倆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