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上車,換了擋,沿着那條從一塵不染的環形車道上岔出來的沙礫路,朝盡頭處的小屋駛去。
他站在窗戶旁向屋裡窺探,臉靠着玻璃的邊緣。大胖子軍士長坐在一把寬大的皮扶手椅裡頭,雙腳蹺在腳凳上,正看着電視。從透過窗戶傳出的動靜來判斷,特別是解說員那快速而高亢的講解聲,將軍的副官正在全神貫注地欣賞棒球比賽。伯恩儘可能掃視了一下屋子裡面,陳設是典型的鄉村風格,從深色的傢俱到格子窗簾,屋裡的東西大都是棕、紅兩色,顯得既舒服愜意又有陽剛之氣,一看就是鄉村漢子住的那種小屋。但是,屋裡卻看不見武器,連常擱在壁爐上方的那種古董來複槍也沒有;標配的點四五手槍既不在軍士身上,也沒有放在椅子旁邊的桌上。這位副官根本不擔心自己眼下的安全問題,他又何必去擔心呢?諾曼·斯韋恩將軍的房產絕對安全——圍欄、鐵門、巡邏兵,每一個入口都有經過訓練的攻擊犬在巡視。伯恩透過玻璃,盯着軍士長那張嘟嚕着肥肉的強悍面孔。那顆大腦袋裡裝着什麼秘密?他要查出來。即便要把那個腦殼切開,梅杜莎的三角洲一號也得查出秘密。伯恩從窗戶邊上退開,繞過小屋向前門走去。他舉起左手,用指節敲了兩下;他的右手裡握着那把無法追查的自動手槍——秘密行動之王亞歷山大·康克林提供的武器。
“瑞切爾,門開着呢!”屋裡那個粗嘎的聲音喊道。
伯恩轉動把手,把門往裡一推;上着鉸鏈的門慢慢打開,碰在了牆上。他走了進去。
“我的天!”軍士長大吼一聲,猛地撤下擱在腳凳上的那雙胖腿,扭動着肥碩的身軀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你他媽是個鬼魂!你已經死了!”
“再猜一下看看,”梅杜莎的三角洲說,“你叫弗拉納根,是吧?我想是這個名字。”
“你已經死了!”將軍的副官又喊了一句,驚惶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在香港上鉤了!你在香港被幹掉了……四五年之前!”
“你記的還真清楚——”
“我們知道……我知道!”
“這麼說來,你還是挺有門路的,消息很靈通。”
“你是伯恩!”
“伯恩伯恩,死而復生。你可以這麼說。”
“我不信!”
“相信吧,弗拉納根。咱們得談談這個‘我們’。準確地說,是蛇發女。”
“你就是那個人——斯韋恩叫做‘眼鏡蛇’的那個人!”
“‘眼鏡蛇’是蛇的一種。”
“我不明白——”
“是有點讓人糊塗。”
“你和我們是一夥的!”
“曾經是,我還給撇開了。可以說,我又‘鑽’了回來。”
軍士驚惶不已地看看門,又瞧了瞧窗戶,“你是怎麼進來的?守衛呢?狗呢?天啊!他們在哪裡?”
“狗在狗舍裡睡覺,所以今晚我就讓守衛下班了。”
“你讓……狗都在外頭!”
“已經不在了,我勸它們休息去了。”
“守衛——那兩個天殺的守衛!”
“我勸他們離開了。在他們看來,今晚發生的事更叫人糊塗。”
“你都幹了些什麼——你這是想幹什麼?”
“我想我剛纔說過了。我們得談一談,弗拉納根軍士。我想和幾位老夥計敘敘舊。”
驚慌失措的軍士笨拙地從椅子旁邊退開了,“你就是被他們叫做三角洲的那個瘋子,後來你變節了,開始自己單幹!”他粗着嗓子低聲吼道,“有張圖片,一張照片——你躺在停屍牀上,牀單上到處都是從槍眼裡流出的血;你的臉露在外面,眼睛大睜着,前額和脖子上的彈孔還在冒血……他們問我你是什麼人,我就說:‘他是三角洲。雜牌軍裡的三角洲一號。’他們說:‘不對,他不是。他叫傑森·伯恩,是個殺手,是刺客。’於是我說:‘那他們就是同一個人,因爲這傢伙就是三角洲——我認識他。’他們謝過我,就讓我回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他們’是誰?”
“是一幫從蘭利來的人。始終負責說話的那個人是個跛子;他拿着根手杖。”
“那‘其他人’呢?他們讓你回去一塊兒待着的那些人?”
“是一幫在西貢幹過的人,大約有二十五到三十個吧。”
“西貢司令部?”
“對。”
“他們和我們這幫人合作過,和我們這幫‘雜牌軍’?”
“對,大部分都是。”
“這是在什麼時候?”
“天哪,我已經告訴你了!”慌張的副官大吼,“四五年之前!我看到照片了——你都死了!”
“就那麼一張照片,”伯恩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眼睛緊緊盯住這位軍士長,“你的記性實在是太好了。”
“你用槍指過我的腦袋。我從軍三十三年,打過兩場大仗,出國參戰十二次,從來都沒有人拿槍指着我的頭——除了你之外……沒錯。我的記性是挺好。”
“我想我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他媽一點兒都搞不明白!你都已經死了!”
“這話你說過了。可我並沒有死,對吧?也說不定,我或許還真是個死人呢。或許這是一場噩夢,經過二十年的欺騙之後又找上了你。”
“你在胡扯什麼啊?你他媽的——”
“別動!”
“我沒動!”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是槍聲!伯恩猛地轉過身……緊接着,直覺命令他繼續轉身,轉一整圈!大塊頭的將軍副官朝他猛撲過來,碩大的雙手像破門槌一樣從伯恩的肩膀旁邊擦過;三角洲一號兇狠地揮起右腿,一腳踢中軍士的後腰,鞋底深深地陷進肉裡,同時他那把自動手槍的槍管也狠狠地砸在了軍士的脖根上。弗拉納根搖搖晃晃地往前衝去,攤開手腳趴倒在地板上;伯恩擡起左腳往軍士的腦袋上一踹,踢得他一聲都沒喊出來。屋裡一片沉默。
沉默被一個女人連續不斷、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打破了,她正從外面朝小屋敞開的門奔來。沒過幾秒鐘,諾曼·斯韋恩將軍的老婆就衝進了屋子。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嚇得直往後退,緊緊攥住身邊那把椅子的椅背,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驚惶。
“他死了!”女人尖叫着癱在地板上,一邊把椅子扳到自己身旁,一邊朝她的情人伸出手去,“他開槍自殺了,弗拉納根!哦,我的天!他自殺了!”
蹲着的傑森·伯恩站起身,走向這座藏着許多秘密的古怪小屋的門口。他看着自己的兩個俘虜,平靜地關上了門。女人哭了起來,大聲抽噎,渾身直髮抖,但她流淚並不是因爲悲傷,只是出於恐懼。軍士眨眨眼,擺了擺碩大的腦袋,擡起頭來。如果說從他的表情裡能分辨出什麼情緒,那就是交織在一起的憤怒與困惑。11
走在前頭的埃迪·弗拉納根和瑞切爾·斯韋恩猶猶豫豫地進了將軍掛滿照片的書房。“什麼都別碰。”伯恩命令道。老兵的屍體仰在桌後的椅子上,伸出的手裡還握着一把樣子難看的槍,被子彈打飛的後腦勺把他身後的地方弄得一片狼藉。看到這景象,將軍的妻子渾身發抖,腿一軟跪了下來,好像要吐。軍士長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地板上抱起來。他那雙茫然的眼睛緊盯着諾曼·斯韋恩將軍殘缺不全的屍體。
“這狗雜種瘋了。”弗拉納根低聲說。他緊張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下頜的肌肉直抽搐,然後大聲吼道:“你這個該死的瘋子,狗雜種!你怎麼會幹這種事——爲什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軍士,打電話報警。”伯恩回答說。
“你說什麼?!”副官大吼,猛地轉過身。
“不行!”斯韋恩夫人尖叫着蹦起來,“我們不能報警!”
“我看你們別無選擇。你們又沒殺他。也許是你們逼得他自殺的,但你們並沒有下手。”
“你他媽的在說什麼?”弗拉納根沉着嗓子問道。
“一起單純——也許還有點棘手——的家庭悲劇,總比招來翻天覆地的調查要好,你們說呢?我覺得那樁事談不上秘密——你們兩個人的打算——呃,不是什麼秘密。”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有什麼‘打算’,這一點也不是什麼秘密。”
“他一有機會就攛掇我們。”瑞切爾·斯韋恩補充說。她猶豫地理了理裙子,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迅速恢復了平靜。她在對伯恩說話,可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自己的情人身上。“他老是把我們倆湊在一起,常常一次就是好多天……我們一定要待在這兒嗎?天啊,我和那個男人做了二十六年的夫妻!我覺得你肯定能理解……對我來說這實在太可怕了!”
“我們有事情要談。”伯恩說。
“別在這裡談,求你了。去客廳,就在大廳對面。我們到那兒談。”斯韋恩夫人突然間鎮定下來,走出了書房;將軍的副官朝滿身是血的屍體望去,臉上抽搐了一下,然後也跟着她出去了。伯恩看着他們,高聲喊道:“待在過道里我能看見的地方,別動!”
他走到桌前,目光從一件東西迅速轉向另一件,要看看諾曼·斯韋恩把自動手槍塞進嘴裡之前最後都看見了些什麼。有些東西好像不太對頭。寬寬的綠色吸墨臺上,靠右放着一本五角大樓的專用記事簿,簿面美國陸軍徽章的下方印有斯韋恩的軍銜和姓名。在記事簿旁邊、吸墨臺皮子邊緣左側的地方有一支金質圓珠筆,尖尖的銀色筆頭露在外面,好像剛剛纔用過,寫字的人忘了把圓珠筆頭旋進去。伯恩在桌前俯下身來仔細察看那本記事簿,他距離死屍只有幾釐米,空氣中火藥爆燃和皮肉燒焦的刺鼻氣味還十分強烈。記事簿上空空如也,但伯恩小心地把最上頭的幾頁紙撕了下來,放進自己的褲子口袋。他退後幾步,還是有些疑惑……到底是什麼呢?他環視着房間,目光在傢俱上轉來轉去,這時弗拉納根軍士長在門口冒了出來。
“你在幹什麼?”弗拉納根滿腹狐疑地問道,“我們在等你呢。”
“你那位朋友也許覺得待在這裡太難受,但我跟她可不一樣。我不能那麼矯情,要了解的情況多着呢。”
“我覺得你好像說過,我們什麼都不能碰。”
“軍士,‘看’和‘碰’不一樣。除非你把什麼東西拿走,這樣一來誰也不知道有人碰過它,因爲東西已經不在了。”伯恩突然朝一張風格富麗的黃銅面咖啡桌走去,這種桌子在印度和中東的集市裡常能見到。它擺在書房的小壁爐前,兩邊各有一把扶手椅。並非桌面正中的位置上擱着一個瓦楞玻璃做的菸灰缸,缸底滿是抽了一半的香菸。伯恩彎下腰拿起了菸灰缸;他把菸灰缸託在手裡,轉向弗拉納根。“軍士,就比如這個菸灰缸。我碰過它,我的指紋留在上頭,但誰也不會知道;因爲我要把它拿走。”
“你拿它幹嗎?”
“因爲我‘嗅’出了點情況——我是說當真聞到了。我用的是鼻子,跟直覺沒關係。”
“見鬼,你到底在說什麼?”
“香菸的煙霧,我說的就是這個。它會在空氣裡停留很長時間,比你想像得要久。找一個記不得自己戒過多少次煙的人問問,就知道了。”
“那又怎麼樣?”
“那咱們就去和將軍的老婆談談。我們大家來談一談。快點,弗拉納根,我們來玩玩看物說話。”
“你口袋裡揣着把槍就自以爲很勇敢,對不對?”
“走吧,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