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丹坐在牀沿,電話聽筒雖然擱在座機上,卻沒離開過他的手。他凝望着外頭陽臺上他的女人。她坐在輪椅之中側面朝着他,那杯酒擱在輪椅旁的小桌子上;病痛讓她的頭勾了起來……痛苦!這個可怕的世界到處都是痛苦!這些痛苦之中也有不少是由他造成的,對此他心知肚明,也並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寬恕。但他的女人不該遭到報應。合同上從來就不包括這一項。沒錯,他自己的命當然是早就交出去了,但她的命可沒有。她那虛弱的身體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這樣送命。不,大人。我不接受!合同不是這樣的!
如此看來,“胡狼”的老人軍團現在已經擴展到了美國——這是意料之中的。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一個頭戴傻氣白帽子的愛爾蘭裔美國佬、一個博學多識的人物,也拜倒在恐怖分子卡洛斯的門下,此人就是要送他們倆上路的劊子手。這個人在仔細端詳他,還假裝不會說法語,可他的眼睛裡帶着“胡狼”的印記。在有關您和博學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們會一字不差地遵循直轄總督的指示。給直轄總督下指示的,就是那個身在巴黎的死神。
十年前,在他爲大人效力五載並取得卓著成果之後,他得到了巴黎以北九公里處阿讓特伊的一個電話號碼。除非碰到極爲緊急的情況,否則絕對不能使用這個號碼。以前這個號碼他只打過一次,不過現在他又要打了。他仔細查看了國際長途代碼,拿起聽筒開始撥號。將近兩分鐘之後,有人接起了電話。
“‘戰士之心’。”一個平板的男聲說道,背景中有軍樂傳來。
“我必須和黑鳥聯繫,”方丹用法語說,“我的身份是巴黎五號。”
“假如你的要求能得到滿足,這隻黑鳥該怎麼和你聯繫?”
“我在加勒比海。”方丹報出了地區代碼、電話號碼和十一號別墅的分機號。他掛斷電話,沮喪地坐在牀邊。內心深處他知道,也許他和他女人在人世的時光只剩下這最後幾個鐘頭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和他女人就能見到自己的上帝,道出真相。他殺過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可是他傷害或殺害過的,全都是曾對別人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只有少數幾個例外:這些人可以稱作無辜的旁觀者,他們給捲進了交火或爆炸之中。生命都是痛苦的,《聖經》難道不是這麼教導我們的嗎?……反過來說,怎樣的一個上帝纔會容忍如此暴行?該死!別再想這種事了!那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電話鈴響了,方丹一把抓起聽筒拽到耳邊。“我是巴黎五號。”他說。
“神的孩子,有什麼事這麼緊急?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來,這個號碼你只用過一次。”
“大人,您一直都非常慷慨,可我覺得我們必須重新明確一下我們的合同。”
“怎麼明確?”
“我這條命聽憑您任意處置,您怎麼慈悲都行;但合同裡可不包括我的女人啊。”
“你說什麼?”
“這兒有個人,一個從波士頓來的飽學之士,他在用好奇的眼神端詳我。那雙眼睛告訴我,他另有企圖。”
“那個傲慢的蠢貨竟然自己飛到蒙塞特拉去了?他什麼都不知道!”
“顯然他知道一些情況。我會按照您的命令行事,但我懇求您讓我們回到巴黎……我求您了。讓她平靜地離開人世吧,這是我對您的最後請求。”
“你請求我?我已經給過你許諾了!”
“大人,那這位來自美國的飽學之士爲什麼在島上跟着我?他臉上無表情,兩眼卻在四處張望。”
電話裡的聲音沒再說話,沉默中只傳來一連串厲害的空咳,然後“胡狼”纔開口,“這位偉大的法學教授越了軌,把自己弄到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他死定了。”
在路易斯堡廣場一座雅緻的城區住宅裡,著名律師與法學教授倫道夫·蓋茨的妻子伊迪絲·蓋茨悄然打開了私人書房的門。她丈夫一動不動地坐在笨重的皮質扶手椅裡頭,瞪着噼啪作響的爐火。儘管外面波士頓的夜晚溫暖宜人,屋子裡也裝了中央空調,他還是堅持要生壁爐。
瞧着丈夫的時候,蓋茨夫人再一次痛苦地意識到,丈夫身上有一些……有些事情……她永遠也無法理解。他生命之中有些空缺她永遠都填不上,他思維的那些跳躍她總也搞不懂。她只知道丈夫有時會感到極大的痛苦,卻又不願向她訴說,不願通過訴說來減輕自己的負擔。三十三年前,這個頗有魅力的尋常人家的女兒嫁給了一個身量極高的笨拙男子,一個才華橫溢卻一貧如洗的法學院畢業生。在一九五○年代末那種冷靜而剋制的時期,他急切的心情和急於討好別人的做法讓大型律師事務所深感厭煩。這些事務所寧可找那些外表世故,只圖個安定的人,也不想請一個飽含激情、恍恍惚惚、不知要向何處去的第一流腦袋瓜,何況這顆腦袋的主人頭髮亂七八糟,身上穿的是仿J.普雷斯和布魯克斯兄弟這類名牌服裝的便宜貨,結果看起來卻更糟糕:因爲他的銀行賬戶不允許他額外花點錢把衣服改一改,而且也沒幾個折扣店裡有他那麼大的尺碼。
不過,新任的蓋茨夫人卻想出了幾個主意,可以改善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前景。其中之一就是先不馬上從事法律職業——與其去一個差勁的事務所,還不如不去;他要是去當私人執業律師(上帝保佑別讓這種事發生),肯定會招來特定的一個客戶羣,也就是那些請不起知名律師的人。最好還是充分發揮他的天賦:他的身高令人過目難忘;他的頭腦反應敏捷,能像海綿那樣吸收知識,再加上他幹勁十足,因此足以輕鬆應對繁重的學術工作。伊迪絲利用她那筆不算多的“信託基金”,爲自己的丈夫重新塑造了外表。她給他購置合適的衣服,還請來傳授舞臺發聲技巧的教練,教丈夫掌握戲劇性的演講方式,培養引人注目的颱風。這位笨手笨腳的畢業生很快就煥發出林肯一般的氣質,還隱約帶着幾分約翰·布朗JohnBrown(1800—1859),美國廢奴主義者,1859年在弗吉尼亞發動武裝起義,要求廢除奴隸制。起義遭到軍隊鎮壓,布朗於同年12月被處以絞刑。的風範。另外,仍置身於大學環境之中的他也逐漸成了一名法律專家。他一邊給研究生上課,一邊攻下一個又一個學位,後來他對幾個特定領域的精通程度已無人能及。他發現,那些曾將他拒之門外的著名律師事務所,現在卻追着攆着要聘他。
花了將近十年時間,這個策略才產生了切實的效果。起初的回報雖然稱不上驚天動地,但至少算是一種進展。法律評論刊物(先是小報,然後是大刊)開始登載他那些頗有爭議的文章。這不僅是由於文章的風格,也和內容有關。這位年輕副教授寫出的文字很有誘惑力:既引人入勝,又深奧難解;時而辭藻華麗,時而乾脆利落。不過引起經濟界某些小羣體關注的,卻是他文中隱約浮現出來的觀點。國家的氣氛在變化,慈善的大社會已開始分崩離析,尼克松那幫人杜撰出來的各種代名詞——如“沉默的大多數”、“吃福利的懶漢”,還有那個帶着貶義的“他們”——引發了諸多弊病。平地而起的卑鄙之風在不斷擴展,遠非正直而有遠見的福特總統所能阻止,水門事件的重創已削弱了他的力量;極有才幹的卡特總統同樣擋不住這股風氣,因爲他在細枝末節的瑣事上耗費了太多精力,無法以富於同情心的方式來領導國家。肯尼迪總統的那句名言“你能爲你的國家做些什麼”已經過時,取而代之的則是“我能爲我自己做些什麼”。
倫道夫·蓋茨博士踩準這股無情的浪潮登上了浪尖,學會了用悅耳動聽的方式來表達意見,而他日益豐富的尖刻詞彙也正配得上這來臨的新時代。按照他如今已臻精妙的學術觀點——涉及法律、經濟和社會方面——大即是好,富足則要比匱乏可取得多。他對支持市場競爭的法律發起抨擊,稱它們會窒息更大規模的產業增長計劃;他認爲這些產業增長將帶來各種各樣的利益,能惠及每一個人——呃,差不多是每一個人吧。歸根結底,這是一個達爾文式的世界;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能生存下來的始終是最強者。鼓點擂起,鈸聲敲響,操縱經濟的人物找到了一個聲援者,這位法律學者爲他們大兼併大融合的“正直”夢想平添了一抹可敬的光彩;當然,淘汰出局、接管企業和廉價倒賣之類的行爲全都是爲了大多數人的利益着想。
受到召喚的倫道夫·蓋茨急不可耐地投入這些人的懷抱之中,用自己雄辯的技巧把一個又一個法庭震得啞口無言。他取得了成功,但伊迪絲·蓋茨卻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福是禍。她原先設想的當然也是一種頗爲愜意的生活,但並不是像現在這樣身家數百萬,乘着私人噴氣機滿世界飛,一會去棕櫚泉曬太陽,一會又去法國南部遊玩。丈夫的文章和講演有時會被用來支持一些在她看來毫不相干或顯然有失公允的事業,這也讓她深感不安;他對她提出的論點總是置之不理,還說那些案例從知識層面而言完全是可以對應的。更重要的是,六年多來她都沒有和丈夫同榻而眠,甚至都沒睡在一間臥室裡。
她走進書房,突然又停住了腳步。他倒抽一口氣,猛地扭過頭來,嚴峻的目光中滿是警覺。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嚇着你。”
“你總是敲門的。剛纔怎麼不敲?你知道我集中精力的時候會怎麼樣。”
“我說了,對不起。我心裡有事,剛纔也沒想。”
“這話有點矛盾。”
“我是說,沒想着要敲門。”
“我問的是你心裡的事情。”著名律師問道,好像對妻子長沒長腦子頗有些懷疑。
“請你別跟我耍聰明。”
“是什麼事,伊迪絲?”
“昨天晚上你在哪兒?”
蓋茨假作驚訝地挑起了眉毛,“我的天,莫非你起疑心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在麗思酒店,和一個多年前認識的人會面。我不願把那人請到家裡來。你都到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想去證實我的話?打到麗思去問好了。”
伊迪絲·蓋茨沉默了一小會兒;她就那麼瞧着丈夫。“親愛的,”她說,“就算你約的是風月場上最淫蕩的娼婦,我他媽的也不在乎。事後有人恐怕得灌她幾杯酒,好讓她恢復自信。”
“你這句話挺厲害啊,臭婊子。”
“在那方面你可算不上什麼**,狗雜種。”
“咱們談這些有意義嗎?”
“我覺得有。大約一個鐘頭之前,就在你從辦公室回來前一小會兒,有個男人跑到家門口來了。當時丹尼絲在擦銀器,所以是我開的門。我得說,他看起來很有派頭;他穿的衣服貴得嚇人,開着一輛黑色保時捷——”
“然後呢?”蓋茨插了一句。他在椅子上猛地向前一傾,兩眼突然睜大了,眼神直愣愣的。
“他說讓我告訴你,有一位大教授欠着他兩萬美元,而且‘他’昨天晚上沒有在約定的地方出現。我估計那地方是麗思酒店吧。”
“不是的。出了點事情……哦,天啊,他不明白。你怎麼說的?”
“我不喜歡他說的話,也不喜歡他的態度。我告訴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裡。他知道我在撒謊,不過他也沒辦法。”
“你真行啊,偏偏拿他知道的事情來騙他。”
“我實在想不通,兩萬美元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問題啊——”
“不是錢的問題,是付錢的方式。”
“付什麼錢?”
“沒什麼。”
“倫道夫,我覺得這就是你剛纔說的矛盾。”
“閉嘴!”電話鈴響了。倫道夫·蓋茨從椅子上蹦起來,瞪着話機。他沒往桌前挪動半步;相反,他啞着嗓子對妻子說:“不管是誰打來的,你都說我不在……就說我出去了,到外地去了——你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伊迪絲走到電話前,“這可是你最私人的專線。”她一邊說,一邊在鈴響第三次時接起了電話,“蓋茨府。”伊迪絲開口說道。這是她使用多年的一個手段,朋友們一聽就知道她是誰,別的人對她來說已經完全不重要了。“對……啊?對不起,他到外地了,我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蓋茨的妻子拿着電話看了一會兒,然後掛斷了。她轉向丈夫,“是巴黎的接線員……奇怪啊。有人要和你通話,可我說你不在家之後,她連在哪兒能聯繫上你都沒問。她直接就掛斷了——掛得很突然。”
“哦,我的天!”蓋茨喊道,他的身子明顯在發顫,“出事了……出了問題,有人撒了謊!”說完這莫名其妙的幾句話,律師猛然轉過身奔到房間對面,手直往褲子口袋裡摸索。他走到高達天花板的落地書櫥前,那裡有一段齊胸書架的中部被改成了類似保險箱的櫃子,褐色的鋼板櫃體上加着一塊雕花木門。突然又想起的一件事讓律師越發驚惶,他慌亂地轉過身,衝着妻子喊道:“趕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伊迪絲·蓋茨慢慢朝書房門走去,在門口轉過身輕聲對丈夫說:“倫道夫,這都是因爲巴黎的事,對嗎?七年前的巴黎。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你回來之後就一直心驚膽戰,忍受着痛苦卻不願告訴我。”
“快出去!”法學教授尖聲大叫,眼神裡透着瘋狂。
伊迪絲走出書房,關上了身後的門,但卻沒鬆開把手。她的手擰了一下,這樣鎖舌就不會碰上。片刻之後,她把門打開了窄窄的幾釐米,瞧着自己的丈夫。
眼前驚人的景象是她萬萬料想不到的。這個和她共度了三十三年的男人,這位從不吸菸、滴酒不沾的法律界巨擘,正在把一支皮下注射器的針頭扎進自己的前臂。10
黑暗降臨了弗吉尼亞州的馬納薩斯。這裡的鄉間,隨處可以聽到潛藏在夜色中各種生靈的動靜。伯恩悄悄爬過諾曼·斯韋恩將軍“農場”周圍的樹叢,被驚起的鳥撲棱着翅膀,從棲息的暗處飛出;林間醒來的烏鴉呱呱驚叫,隨即又安靜下來,就像是被什麼同夥拿吃的堵住了嘴。
他來到“農場”邊,心想會不會真的設有那種東西。一道圍欄——圍欄很高,綠色的塑料網之中縱橫交錯地嵌着粗鐵絲,頂部還加了一圈向外傾斜的環形帶刺鐵絲。禁止入內。祖山保護區。東方的那個野生動物保護區有秘密要隱藏,所以政府纔會修起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屏障加以保護。但是,一個拿着軍餉整天坐辦公室的將軍,爲什麼要在弗吉尼亞馬納薩斯的一座“農場”周圍豎起這樣的圍欄,建立這麼一道耗資數千美元的障礙?它的目的並不是要把牲畜攔在裡面;事實上,修建它是爲了把人擋在外頭。
和東方的保護區一樣,這兒的鐵網上也不會接電子警報器,因爲它們會頻頻被林中的鳥獸觸發。出於同樣的原因,圍欄處也不會設置肉眼看不見的感應報警光束;相反,這種警報器可能會安在靠近房屋的平地上。如果真的有警報,那麼光束的高度會與人腰齊。伯恩從後褲袋裡掏出小剪線鉗,開始剪最貼近地面的鐵絲。
手握剪鉗每用一次力氣,都讓他意識到了明顯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實,而他粗重的呼吸和髮際冒出的汗水更證明了這一點。無論他如何想方設法保持身體的狀態——雖說沒有瘋狂地鍛鍊,至少也是很刻苦的——他現在畢竟已經五十歲了,他的身體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這種念頭同樣也只能在腦子裡轉轉,不能想個沒完。現在還有瑪莉和孩子們,那可是他的家人;只要能狠下心,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大衛·韋伯已經從他的心靈之中消失,留下的只有捕食者傑森·伯恩。
通了!鐵網上剪開了豎直的兩條邊,靠着地面的鐵絲也剪斷了。他抓住圍欄,把剪開的一小塊鐵網朝自己這邊拽,費盡力氣十釐米十釐米地把口子掀開。他鑽進這個戒備森嚴的奇怪地方,站起身側耳聆聽,眼睛迅速地四處掃視,在黑暗中搜尋着——但那並不是一片漆黑。開墾過的土地周圍層層疊疊地長着高大的松樹,透過濃密的枝葉,他看見大房子裡有燈光在閃動。他慢慢朝環形車道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車道就在那裡。他來到柏油路面的外緣,在一棵枝葉開展的松樹下趴了下來,一邊調整思緒和呼吸,一邊端詳面前的景象。突然,他右側的遠處閃起一束亮光;光線來自農場深處那條直路的盡頭,路面由沙礫鋪成,是從環形車道上岔出來的。
一扇門打開了;看起來那道門開在一座小房子上,要不就是一間比較大的小木屋。房門一直開着。兩男一女從門裡走了出來,他們在說話……不對,他們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激烈地爭吵。伯恩從維可牢尼龍搭扣裡拽出那副小巧的高倍望遠鏡,舉到眼前。他迅速把焦距調節到那三個人身上。他們的嗓門提高了,雖然聽不清在說什麼,但顯然都是怒氣衝衝。模糊的影像變得清晰起來,他審視着三個人,馬上認出左邊正在抗議的男人是五角大樓的斯韋恩將軍,他身量中等,體型不胖不瘦,腰桿挺得筆直;那個胸脯豐滿、黑髮中略帶雜色的女人是將軍的老婆。但讓伯恩感到驚訝、甚至有些出神的,卻是那個行動笨拙的胖子,此人離敞開的門最近。他認識這個人!伯恩記不起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過他,這當然很尋常;不過他看到這個人時的本能反應卻不尋常。那是一種立即產生的憎惡,他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因爲他想不起過去與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種厭惡和反感的情緒。常常在他腦海中的屏幕上亮起的那些畫面、那些一閃而過的時刻或是場合,都到哪裡去了?它們並沒有閃現出來;他只知道望遠鏡裡焦點所注的這個傢伙是自己的敵人。
接着,胖男人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把手伸向斯韋恩的老婆,用肥碩的左臂摟着肩膀護住了她,右手則在空中對着將軍指指戳戳,彷彿是在責備他。不管他說了什麼——或者是吼了什麼——斯韋恩聽到這些話之後的反應顯得隱忍而又堅決,還強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來。他轉過身,以軍人的姿態大步穿過草坪,向着房子後面的一個入口走去了。伯恩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又把望遠鏡轉回門口燈光下的那兩個人。胖男人放開了將軍的老婆,跟她說了幾句話。她點點頭,輕輕吻了吻他的嘴脣,然後追着丈夫去了。顯然是“真命天子”的胖子回到小屋裡面,砰地關上門,滅掉了燈。
伯恩把望遠鏡綁回到褲子上,思索着他剛纔觀察到的景象。那就像是在看一部去掉了字幕的默片,但這些演員的動作要真實得多,不像戲劇表演那麼誇張。這個用鐵絲網圍起的農場裡顯然生活着一個三角家庭,但這根本就不是豎起鐵絲網的理由。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必須找出來。
另外,直覺告訴他無論這原因是什麼,肯定都和剛纔憤然走回小屋的大塊頭胖子有關。他必須到小屋去;他必須找到這個和自己被遺忘的過去有某種關係的人。他慢慢站起身,藉着一棵又一棵松樹的掩護走到環形車道的盡頭,然後沿着沙礫小路種了樹的那一邊繼續向前走。
耳邊突然傳來一種聲音,那並非林間枝葉的輕響。他停下腳步,猛地撲到地上。不知什麼地方有車輪在旋轉,碾到石子上又把它甩出來;他打了幾個滾躲進暗處,藏到了一棵松樹低垂舒展的枝幹之下。他扭過身,要確定這陣**來自何處。
沒過幾秒鐘,他看見有個東西從環形車道的暗影中疾駛而出,在沙礫鋪成的延伸道路上飛奔。那是一輛形狀奇特的小車,有點像三輪摩托車,也有點像微型高爾夫球車。輪胎很大,帶着深深的花紋,既能高速行駛也能保持良好的平衡。這車的樣子看上去也沒什麼好兆頭,因爲車上不僅有一根旋轉極爲靈活的天線,四面還裝着弧形的普列克斯有機玻璃,遭到槍擊時駕駛員在這種防彈玻璃窗的保護下不至於受傷,同時還可以用無線電向住宅裡面的人發出遇襲警告。諾曼·斯韋恩將軍這座“農場”的氣氛越來越古怪了……緊接着,古怪突然間變成了恐怖。
第二輛三輪小車從小屋後方的暗處轉出來——屋子的外牆上裝着從中剖開的原木——在沙礫路上距第一輛車只有幾米的地方停下。兩名駕駛員的腦袋以軍人的姿態轉向小屋,彷彿是兩個公開陳列的機器人;接着,看不見的喇叭裡傳出了聲音。
“關好大門,”那個放大了的聲音說道,一副指揮官的派頭,“把狗放出來,你們繼續巡邏。”
就像編排好的一樣,兩輛車齊刷刷地開動了,分別朝相反方向駛去;兩個駕駛員同時加大油門,兩輛奇形怪狀的小車向前疾駛,衝進黑暗之中。一聽到有狗,伯恩就摸出了後褲袋裡的二氧化碳氣手槍;然後他快速朝旁邊爬去,穿過樹下的灌木叢,來到距離長長的鐵絲網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如果狗是成羣結隊的,那他就別無選擇,只能爬上鐵絲網格,再翻過帶刺的環形鐵絲到另一面去。他的雙管飛鏢手槍只能解決兩條狗,再多就不行了;他根本沒時間再重新裝填。他蹲在那兒等着,隨時準備躍上鐵絲網;從底層樹枝的下方看去,視線要相對清楚一些。
突然,一條黑色的多伯曼獵犬從沙礫路上跑了過去。它沒嗅到什麼氣味,步子不慌不忙,看來它惟一的目標就是要到某個特定的地方去。接着另一條狗又出現了,是一條長毛牧羊犬。它笨拙卻本能地放慢了步子,彷彿是按照計劃要在某個地方停留一般;它停住腳步,路上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在動。伯恩一動不動地站着,他明白了。這些狗是經過訓練的雄性攻擊犬,每條狗都有自己的一塊領地。狗會不斷在它的領地上撒尿,讓那裡永遠成爲自己的地盤。這是東方農民和小地主愛用的一種行爲訓練方法。他們很清楚,餵養這些畜生來保衛自己賴以維生的尺寸之地得花許多錢。訓練幾條狗(要儘可能地少)各自守衛一塊地盤,以防盜賊侵入;一旦有狗示警,其他的狗也會聚攏過來。東方。越南……梅杜莎。他想起來了!模糊的、朦朧的輪廓——畫面。一個身穿制服、孔武有力的年輕男子,開着一輛吉普;他跨下車——在伯恩腦海中的屏幕上——大聲呵斥所剩無幾的突擊隊員,那些人剛截斷一條與胡志明小道相當的武器運輸路線。同一個男子——如今他上了年紀,也發胖了——片刻之前剛剛在伯恩的望遠鏡裡出現!多年以前,這個傢伙曾保證把給養送來……彈藥、迫擊炮、手榴彈,還有無線電,結果他什麼也沒送!他只帶來了西貢司令部的抱怨:“你們這幫雜牌軍帶來的情報全是垃圾!”實情並非如此。西貢的行動太遲緩,反應太慢,導致二十六個兄弟毫無意義地被殺,或是被俘。
伯恩想起來了,那簡直就像是發生在一個小時之前,一分鐘之前。當時他從槍套裡拔出自己的點四五手槍,沒給任何警告就對準了走上前來的士官,把槍管頂在他腦門上。
“再說一個字你就死定了,軍士。”那個男的以前是個軍士!“要麼你明天早上五點鐘把物資送來,要麼我就到西貢去,親手開槍把你崩到妓院的牆壁上,隨便你最愛去哪一家!我說清楚了沒有?你想不想給我省點事,免得我去西貢那個只會搞宣傳的地方跑一趟?坦白說,考慮到我們的損失,我倒是想現在就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