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些,教授。考慮到剛纔提到的那架飛機被政府列爲‘四○’——順便說一句,這個細節我在致檢察長的信中也提到了——我覺得掙這一萬塊完全理所應當。”
“你這個混蛋醉鬼——”
“你又錯了,倫道夫,”法官打斷了他,“嗜酒如命,那是當然,但我很少喝醉。我停留在清醒的邊緣。酒是讓我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瞧,我在自己的認知範圍裡總能找到樂趣——說實話,這可多虧了像你這樣的人。”
“快給我滾出去。”教授惡狠狠地說。
“你難道都不打算請我喝一杯嗎?縱容一下我這個可怕的壞習慣?……天哪,那邊起碼放着六七瓶原封不動的酒呢。”
“拿一瓶,走人。”
“謝謝你,我看我是得拿。”老法官走到牆邊的櫻桃木桌前,桌上的兩個銀盤裡擺着好幾種威士忌,還有一瓶白蘭地。“讓我來瞧瞧,”他一邊說,一邊拿起幾條白布餐巾包住兩瓶酒,然後又包了一瓶,“我如果把這些東西緊緊夾在胳膊底下,別人還以爲我是拿了一堆衣服去送洗呢。”
“你能不能快一點?!”
“你能不能幫我開一下門?要是我撥弄把手的時候把一瓶酒掉在地上,那我可得懊悔死了。酒瓶子要是摔碎了,對你的形象也沒什麼好處。據我所知,你好像從來都不喝酒吧?”
“滾出去!”蓋茨給老頭開了門,厲聲說。
“謝謝你,倫道夫,”法官邁進走廊,轉過身說,“別忘了早晨波士頓第五銀行的那張支票。一萬五。”
“一萬五……?”
“我向你保證,如果給檢察長知道——即便他只知道你跟我打過交道,你能想像他會怎麼說嗎?再見了,律師。”
倫道夫·蓋茨砰地摔上門奔進臥室,來到牀邊的電話機前。臥室裡稍小的封閉空間讓他覺得寬心,因爲身處其間的他不至於暴露在別人的審視之下;在大一些的場所,這種審視的目光總是在所難免——臥室的空間更隱秘,更私人,也不太容易被侵入。必須要打的這個電話讓他緊張得要命,連活動抽板上如何撥打海外長途的說明都看不懂了。情急之下,他撥通了接線員。
“我想往巴黎打個長途。”他說道。6
長沙發前的咖啡桌上鋪滿了電腦打印件,伯恩仔細研究着從中得出的結果,疲勞的雙眼熬得直髮痛。他弓着腰坐在那兒,已經分析了將近四個小時。他一心只想着五月花酒店裡通向“胡狼”的那個關聯,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的“上線”這時候該來找他了。
第一組材料他暫且擱到了一邊,那裡頭全是外國人,分別來自英國、意大利、瑞典、西德、日本和韓國。每個人都曾受到廣泛的調查,以確保他們的證件真實有效,而他們入境的商業或個人理由也能被充分證實。國務院和中央情報局做了不少準備工作,每個外國人在職業與個人方面至少有五個擔保者,都是信譽良好的個人或公司;所有人都與華盛頓地區的這類個人和公司保持着長期聯繫;沒有任何人因作出虛假或值得懷疑的陳述而被記錄在案。如果“胡狼”的人在他們中間——這很有可能——伯恩還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對名單進行提煉,僅憑面前的這疊打印稿還遠遠不夠。也許這一組人還有必要重新研究,但這會兒他必須往下看。時間太少了!
在剩下的大約五百名美國住客之中,二百一十二人在一個或幾個情報部門的資料庫中有記錄,大部分都是因爲他們和政府有生意往來。但是,七十八人的原始文件上有不良評價。其中三十一人的問題與國內收入署有關,這意味着他們有銷燬或僞造經濟記錄的嫌疑,而且(或許是)在瑞士或開曼島擁有銀行賬戶,以逃避稅收。這些無名小卒根本就微不足道,只不過是一幫富有卻不太聰明的竊賊;再者說,這樣的“信使”在卡洛斯眼中,就像是避之惟恐不及的麻風病人。
這樣還剩下四十七個可能。這些男人和女人(其中十一對看來是夫妻)在歐洲有廣泛的關係,主要是和一些科技公司,以及相關的核工業與航天工業。他們都處於情報部門的密切關注之下,因爲他們可能向東歐集團的掮客出售過機密信息,也就等於是賣給了莫斯科。在這四十七名可能對象之中,有十二個人最近去過蘇聯——這一打人都可以勾掉。對國家安全委員會(亦稱克格勃)來說,“胡狼”比教皇還要討厭。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也就是後來的殺手卡洛斯,曾經在蘇聯諾夫哥羅德的美國基地受訓。在那個地方,街道旁遍佈着美國的加油站、雜貨店、時裝店和漢堡王快餐廳,每個人說的都是口音各異的美式或英式英語——禁止用俄語——只有通過美國基地的培訓科目,才能夠參加下一階段的滲透者訓練。“胡狼”確實通過了培訓,但克格勃後來發現,這位委內瑞拉革命青年碰到任何不合意的事都只有一種解決辦法:用暴力手段將其消滅。這種做法,連手段殘忍的格別烏即“國家政治保衛總局”,克格勃的前身。克格勃最早的前身是成立於1917年的“全俄肅反委員會”(契卡)。該組織幾經更名之後,於1954年最後定名爲“國家安全委員會”,其首字母縮寫爲KGB,即克格勃。的繼任者們都無法接受。桑切斯被驅逐出境,“胡狼”卡洛斯隨之誕生。去過蘇聯的十二個人不用再考慮了,那個殺手不可能跟他們聯繫,因爲蘇聯情報部門的所有分支機構仍然在奉行一條命令:一旦追蹤到卡洛斯,就斃掉他。諾夫哥羅德的秘密,要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
這樣一來,可能的對象被縮小到了三十五人,酒店登記表顯示其中有九對夫婦、四個單身女人,還有十三個單身男人。從數據庫中打印出的原始文件,詳細描述了導致每一個人得到不良評價的事實與猜測。實際上,文件中的猜測遠遠多於事實,而且猜測的依據往往是仇家或競爭對手帶着敵意的評論。不過,這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要仔細研究,哪怕有許多傢伙很令人厭惡;因爲這些信息中可能含有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地點,或者是一個舉動,而那就是通向卡洛斯的關聯。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分散了伯恩的注意力。聽到這刺耳、擾人的響聲,他眨了眨眼,彷彿是要確定聲音來自何處。隨即,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奔向桌子,在鈴響第三聲時拿起了電話。
“喂?”
“我是亞歷山大。我在樓下呢,從街上打過來的。”
“你上來嗎?”
“我可不會從那個大堂上來。我跟今天下午臨時僱來的一個門衛說好了,從酒店工作人員的入口走。”
“你要把所有的壘都守住,對吧?”
“我想守的壘多着呢,這幾個還遠遠不夠,”亞歷山大·康克林答道,“這可不是平時打棒球。過幾分鐘見。我只敲一聲。”
掛上電話,伯恩坐回長沙發和打印件跟前,取出三份引起他注意的材料。這並不是說材料中有任何讓人聯想到“胡狼”的東西,因爲它們根本引不起這種聯想;相反,他關注的倒是一些看似隨意的數據,它們或許能將這三個表面上毫不相干的人聯繫在一起。從這三個美國人的護照來看,八個月以前他們都曾飛抵費城國際機場,日期相隔不到六天。二女一男,兩個女的分別從馬拉喀什Marrakech,摩洛哥歷史古城,也是該國的第三大城市。和里斯本飛來,男的則來自西柏林。一個女的是室內設計師,去那座摩洛哥古城是要蒐集素材;另一個女的是大通銀行國外部的經理;男的是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的航空工程師,暫時借調給空軍服務。這三個人顯然差異極大,從事的職業也截然不同,他們怎麼會在相差不到一週的時間內來到同一座城市?是巧合嗎?完全有這個可能;但美國境內有那麼多國際機場——紐約、芝加哥、洛杉磯、邁阿密這幾處機場的旅客最多——這樣的巧合似乎不太可能發生在費城國際機場。還有一件更爲奇怪、也更不可能的事:八個月之後,同樣的三個人又在同一時間,住在華盛頓的同一家酒店。伯恩心想,不知道亞歷山大聽到這個情況會怎麼說。
“我正在調這三個人的檔案。”亞歷山大·康克林一屁股坐進長沙發和打印件對面的那把扶手椅。
“你已經知道了?”
“這不難分析。當然,用電腦來搜索就更容易了。”
“你就不能在材料裡頭夾張紙條?我從八點起就一直在玩命地看這些東西。”
“我起初沒發現它——他們——到了九點鐘之後纔看出來。而且我不想從弗吉尼亞給你打電話。”
“又出現了別的情況,是不是?”伯恩坐到沙發上,又一次急切地傾過了身子。
“沒錯,而且還糟得要命。”
“梅杜莎?”
“比我想的還要糟。更糟的是,我竟然沒想到它會這麼糟。”
“你這話好拗口。”
“不是拗口,是撓心,”退休情報官反駁說,“我該從哪兒說起?……五角大樓採辦部門?聯邦貿易委員會?咱們在倫敦的大使?還是北約的總司令?”
“我的天……!”
“哦,還有一個更厲害的。參謀長聯席會議的主席怎麼樣?”
“天哪,這是個什麼組織啊?五大臣原指英王查理二世統治時期由五名大臣組成的小集團,後多用來表示政界上層中的陰謀組織。麼?”
“這名字太學究了,大學者博士。你得往共謀那方面想;深藏不露、掩人耳目的共謀,經過這麼多年以後這種關係仍未斷絕,仍在繼續進行。他們身在高層,而且彼此保持着聯絡。爲什麼?”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有什麼目標?”
“我剛纔說的就是這個。應該說是我提出的問題。”
“這肯定是有原因的!”
“想想他們的動機;這一點我剛纔也說到了。動機可能很簡單,只是爲了掩蓋過去的罪惡。這不正是我們想要尋找的東西嗎?一幫子前梅杜莎成員,一想到自己的過去要被大白於天下,就會跑進山裡躲起來。”
“那麼,就是出於這個動機。”
“不對,不是的。我告訴你,這可是聖人亞歷山大的直覺在尋找合適的詞句。他們的反應太直接、太激烈了,那種驚惶彷彿是因爲眼下的事,而不是二十年前。”
“你把我搞糊塗了。”
“我自己也糊塗了。有些事和我們預想的不一樣,我他媽的可再也不想出錯了。但這並不是錯誤。今天早上你說這可能是個網絡,我還覺得你的想法太荒唐。我認爲,我們也許能找出那麼幾個高層人物,他們不想被自己二十年前所做的事鬧得身敗名裂,或者真的是不願意讓政府因此陷入窘境;我們可以利用他們,迫使他們出於羣體的畏懼心理,照着我們的吩咐去行事,去說話。但這個情況不一樣。它與現在有關,而且我不明白是爲什麼。這不僅僅是畏懼,而是恐慌;他們都要被嚇瘋了……我們誤打誤撞地發現了一些事情,伯恩先生。照你那位闊朋友卡克特斯愛說的老式滑稽表演語言,‘一句話,這事兒太大,咱倆估計都扛不下。’”
“在我看來,什麼事都大不過‘胡狼’!我纔不管呢。其他的事都見鬼去吧。”
“我站在你這一邊,而且會一直堅持到底。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想法……我們之間向來都是毫無保留,大衛,除了那一段短暫而極其糟糕的插曲。”
“近來我更喜歡別人叫我傑森。”
“是,我知道,”康克林打斷了他,“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但我能理解。”
“真的?”
“真的,”康克林點點頭閉上雙眼,輕聲說道,“要是能改變這種狀態,我什麼都願意幹,可我改變不了。”
“那就聽我說。用你那蛇一般狡猾的腦袋——順便說一句,這是卡克特斯的形容——編造出一個你所能想到的最嚴峻的事態,再把那幫混球逼到另一個牆角里;他們除非一字不差地遵從你的指示,否則就不可能毫髮無損地脫身。你得命令他們閉上嘴巴,等你打電話來吩咐他們該和誰聯繫、該說些什麼。”
亞歷山大·康克林打量着他這位曾深受創傷的朋友,心裡充滿了歉疚和擔憂。“有一個事態可能很合適,我覺得找不到比它更好的了,”康克林輕聲說,“我決不會再出錯,不能在這個方面出錯。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況。”
伯恩合上雙手,惱怒地搓起手掌來,顯得有些泄氣。他盯着散放在面前的打印件,皺起眉,擰着臉,下頜的肌肉直跳。才過了幾秒鐘,他好像又突然間變得消極了。伯恩在沙發上往後一靠,像康克林那樣輕聲說,“好吧,你會得到所需的情況。用不了多久。”
“怎麼弄啊?”
“我去弄。我去給你搞情況。我得知道他們的姓名、住址、日程、保安措施、最愛去的飯店、不良的習慣——如果他們有這種習慣的話。叫你的小夥子們開動起來。今晚要幹活。如果有必要,就得整晚地幹。”
“你以爲你能把那幾個人怎麼樣?”康克林喊道,他虛弱的身體在扶手椅上猛地向前一傾,“衝到他們家裡去?在吃開胃點心和主菜的間隙用麻醉針扎他們的屁股?”
“後一個辦法我倒是沒想到,”伯恩冷冷地一笑,回答說,“你的想像力可真了不起。”
“你可是個瘋子!……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有什麼關係?”伯恩溫和地打斷了他,“我又沒和你大談東方的朝代和宮廷陰謀。你們都知道我的精神狀態和記憶情況,所以你提起心理健康的話題也沒什麼不合適的。”伯恩停頓了一下,然後慢慢把身子往前傾,說道,“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亞歷山大。我的記憶也許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我頭腦中由你和‘踏腳石’塑造的那一部分可都在。我在香港和澳門等地證明了這一點,而且我還會再次證明它。我必須這樣。如果我不這麼做,就什麼都沒有了……現在,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你提到的幾個人肯定就在華盛頓。五角大樓供給部還是供應部來着……”
“採辦部,”康克林糾正道,“這個部門管轄的範圍要廣得多,也有錢得多;管事的是個將軍,名叫諾曼·斯韋恩。還有安布魯斯特,聯邦貿易委員會的頭兒;還有伯頓,他在——”
“在參謀長聯席會議當主席,”伯恩接上了後半句,“海軍上將傑克·伯頓,綽號‘猛擊’,第六艦隊指揮官。”
“正是此人。以前他是中國南海上的災難,如今成了高級軍官之中的最高將領。”
“我再說一遍,”伯恩說,“讓你的小夥子們開動起來。不管你需要什麼,彼得·霍蘭都能幫上忙。這幾個人的所有情況都得查清楚。”
“我辦不到。”
“什麼?”
“費城這三個人的檔案我可以拿到,因爲他們是目前五月花行動的一部分——和‘胡狼’有關。咱們那五個——眼下是五個——梅杜莎的繼承人我還不能去查。”
“我的天,爲什麼?你必須查啊。我們不能浪費時間!”
“要是我們倆都死了,時間又有什麼意義?對瑪莉和孩子們又能有什麼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