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趕快!你搞到情況了嗎?”
“哦,當然,那當然了。”面色發灰的老頭答道。他那身皺巴巴的西服和不服帖的襯衣領子也曾風光過,可能是在十年之前。“你看上去可真尊貴,倫道夫,”他說話的聲音很微弱,一邊端詳主人一邊環顧着奢華的套間,“這地方也很尊貴啊,配得上一位這麼著名的教授。”
“請把情況告訴我。”哈佛大學的倫道夫·蓋茨博士堅持說。他是反壟斷法方面的專家,還爲衆多行業擔任高薪顧問。
“哦,我的老朋友,就讓我歇一會兒吧。我可有好長時間沒接近過酒店套間了,更別說住在裡頭……唉,這些年來我們身上發生了多少變化啊。我經常能讀到你的消息,還在電視上看到過你。倫道夫,你可真——真博學,就得用這個詞來形容。不過這還不夠,還得用上我剛纔說的——‘尊貴’,這纔是你的風範。尊貴而博學。你那麼高大,又那麼威嚴。”
“知道嗎,你本來也能處在和我一樣的地位,”蓋茨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不走運啊,你非要在沒有捷徑的地方走捷徑。”
“哦,捷徑多着呢。我只不過是選錯了路而已。”
“我估計你的景況不是很好——”
“用不着‘估計’,倫道夫,你清楚得很。就算你派的那些探子沒報信,你也能看得出來。”
“我只不過是想找到你。”
“對啊,你在電話裡是這麼說的,好些流落街頭的人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有人問了他們許多問題,但跟我寓所的位置全都沒關係——如果那地方也算寓所的話。”
“我必須得搞清楚你是不是還有能力。這你可不能怪我。”
“天啊,當然不會。想想你讓我辦的事,就不怪了——我覺得你會讓我去辦的事。”
“只不過是擔任一位秘密的信使,僅此而已。鈔票你肯定是不會反對的。”
“反對?”來客說着顫聲尖笑起來,“倫道夫,讓我來告訴你吧;如果在三十或三十五歲的時候被吊銷了律師執照,你還能混得下去;可要是五十歲的時候給吊銷了執照,審判過程上了全國的媒體,還被判刑入獄,你就會震驚地發現,自己可走的路全都無影無蹤了——即便你是個飽學之士。你成了個人見人躲的傢伙;而除了賣弄聰明之外,我一向又不太擅長兜售任何東西。順便說一句,過去二十多年來我也證明了這一點。阿爾傑·希斯AlgerHiss(1904—1996),美國前國務院官員,1948年被指控爲間諜。1950年,希斯因僞證罪被處以五年監禁。賣起賀卡來就比我強。”
“我沒時間緬懷往事。請把情況告訴我。”
“哦,當然,當然……首先,有人在聯邦街和達特茅斯街路口把錢交給了我,而你在電話上說的名字和細節我自然也寫了下來。”
“寫了下來?”蓋茨厲聲問道。
“我記在心裡之後,馬上就把紙條燒了——艱難的處境還真讓我學到了幾樣東西。我找到電話公司的一個技師,你的慷慨饋贈——不好意思——我的慷慨饋贈讓他喜出望外。他把信息轉達給了一個令人噁心的私家偵探,那可是個十足的卑鄙之徒,倫道夫。想想他使用的那些手段……他真應該學學我的聰明才智。”
“得了吧,”著名的法律學者打斷了他,“只說事實就行了,用不着去做評價。”
“評價之中往往含有密切相關的事實,教授。這一點你想必是知道的。”
“如果是爲案子蒐集證據,我會徵求你的意見。現在沒這個工夫。那個人查到了什麼?”
“根據你告訴我的情況——一個帶着孩子單獨出門的女人(孩子有幾個還不清楚),以及一位工資過低的電話公司技師所提供的資料,也就是憑着區號和電話號碼前三位數字縮小下來的一個範圍,那個不講道德的卑鄙之徒就開始幹活了;他按小時算錢,費用高得嚇人。讓我驚訝的是,他的工作很有成效。事實上,我的法律頭腦還剩下一點兒,我們倆說不定可以建立起一種秘密的、口頭上的合作關係。”
“該死,他查到什麼了?”
“這個嘛,我剛纔說了,他的小時費高得讓人難以置信。我的意思是,高得都已經侵害到我自己那份理所應當的聘用定金啦。所以我認爲咱們應該探討一下資費調整的問題,你說呢?”
“你他媽以爲你是誰?我給你送去了三千美元!五百塊給那個電話技師,一千五給那個窺人、自命私家偵探的可憐蟲——”
“那也只不過是因爲他不能繼續待在警察局吃官餉而已,倫道夫。和我一樣,他也是風光不再了,但他幹起活來可真不賴。咱們是談談價錢呢,還是我現在就走人?”
氣派威嚴的禿頂法學教授怒火中燒,瞪着自己面前這個面色灰敗的老頭兒,這個被吊銷了資格、名譽掃地的律師,“你怎麼敢這樣?”
“天哪,倫道夫,看來你還真相信你們的那些媒體啊?好吧,自高自大的老朋友,我來告訴你我怎麼敢這樣。我在報紙、在電視上看到,你對各種複雜的法律問題作出玄而又玄的詮釋,大肆攻擊過去三十年來國內法庭中制定的每一條正當法令;而與此同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貧窮和飢餓的滋味,不知道發現肚子裡多了一塊你不想要的肉是什麼感覺——那是一個你沒有料到、也無力供養的生命。我淺薄的朋友啊,你是那幫反動實業巨頭的寵兒,你要迫使普通的公民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度裡:個人的被廢棄,自由的思考被審查制度取締,富人越來越富,而我們之中最窮困的人爲了生存,連孕育新生命的權力都不得不放棄。你鼓吹那些毫無創見、老套守舊的觀念,只不過是要把自己持續成一個獨持異見的傑出人物——可你只能帶來災難。還要不要我繼續往下說啊,倫道夫·蓋茨博士?你需要一個失敗者來替你幹卑鄙的勾當,坦白地講,我覺得你可找錯了人。”
“你……怎麼敢這樣?”茫然無措的教授重複着剛纔的話,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同時邁開大步莊嚴地朝窗口走去,“我用不着聽你說這些。”
“當然,你是用不着,倫道夫。但當年我在法學院當副教授的時候,你也就是我班上的一個孩子——你是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但還不是最聰明的——那時候你敢不乖乖地聽?所以我建議你現在也好好聽着。”
“你他媽到底想要什麼?”蓋茨從窗前轉過身咆哮道。
“關鍵是你想要什麼,對不對?你讓我去搞情況,可付的錢又太少。這個情況對你很重要吧,對不對?”
“我必須搞到這個情況。”
“當年,每次考試之前你都很緊張——”
“別說了!錢我已經付了。我要你把情況告訴我。”
“那我可就得多要點錢了。不管付錢給你的那個人是誰,他肯定出得起。”
“一個子兒我都不會多給!”
“那我就走了。”
“別!……加五百,就這麼多了。”
“五千,要不我就走人。”
“荒唐!”
“那咱們二十年之後再見——”
“好吧……好吧,五千就五千。”
“唉,倫道夫,你可真是藏不住啊。所以我才說你不是最聰明的,只是個利用花言巧語裝出一副聰明相的傢伙,我覺得這種人如今我們已經見夠了,也聽夠了……一萬,蓋茨博士,要不我就挑一家熱鬧的酒吧去坐坐。”
“你不能這麼幹。”
“我當然可以。現在我可是一位秘密法律顧問。一萬美元。你打算怎麼支付?我估計你身上恐怕沒帶那麼多,那麼你——爲了這個情況——打算怎麼來擔保這筆債務?”
“我向你保證——”
“得了吧,倫道夫。”
“好吧,早晨我會派人把錢送到波士頓第五銀行。一張銀行支票,寫着你的名字。”
“你可真是太好了。不過,萬一你上頭的人靈機一動,不想讓我取到這筆錢,請告訴他們有個不知其名的人,一個和我一起流浪街頭的老朋友,他手裡拿着一封信,信上一五一十地記載着我們倆之間的所有事情。萬一我碰上什麼事故,這封信就會被寄給馬薩諸塞州的檢察長,而且是要求回執的。”
“你這是在瞎想。請把情況告訴我。”
“好吧,那你就應該知道,你把自己捲進了一次極爲敏感的政府行動,基本情況就是這樣……任何遇到緊急情況的人如果要從一個地方前往另一個地方,多半會盡可能選擇最快的交通工具,因此咱們的那位蹩腳偵探就去了洛根機場,不過他裝扮成什麼身份我可不知道。不管怎樣,他還是成功地搞到了昨天早晨六點半到十點之間離開波士頓的每一架飛機的乘客名單。你記得,這個時間範圍符合你向我描述的條件——‘一大早離開的’。”
“然後呢?”
“耐心點,倫道夫。你告訴我說,任何情況都不要寫下來,所以我必須一步步地跟你講。我說到哪兒了?”
“乘客名單。”
“哦,對。據那位卑鄙偵探說,各架航班上共登記了十一名無人陪伴的兒童,另外還有八名帶着孩子的婦女,其中兩個是修女。這八名婦女之中,兩個修女帶着九名孤兒要前往加利福尼亞,其他六個女人的身份在這裡。”老頭把手伸進口袋,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張打着字的紙,“顯然,這可不是我寫下來的。我沒有打字機,因爲我不會打字;這張紙來自咱們的卑鄙偵探。”
“把它給我!”蓋茨命令道。他急步走上前,伸出手來。
“沒問題。”被吊銷資格的七十歲老律師一邊說,一邊把那張紙遞給了自己從前的學生。“不過,它對你恐怕沒什麼用處,”他補充道,“咱們的卑鄙偵探把她們全排除了,他這麼幹不爲別的,就是想拖長自己的工作時數。這六個女人和你要查的事毫無瓜葛,他去排除她們也純屬多餘;況且,那時候他已經查出了真正的情況。”
“什麼?”蓋茨問道,他的注意力從紙上移開了,“什麼情況?”
“這個情況嘛,無論卑鄙偵探還是我都不會寫在任何地方的。第一個線索,來自泛美航空公司的早班計劃員。他跟咱們那位沒啥素質的偵探說,昨天他遇到了不少麻煩事,還碰到了一個大牌政客,要不就是個跟政客一樣煩人的傢伙。咱們的計劃員上班才幾分鐘,這人就找他要尿布。你知道嗎,航空公司提供的尿布有不同尺寸,而且還是跟應急儲備鎖在一塊兒的?”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機場的商店全都關着門,它們早上七點纔開。”
“那又怎樣?”
“有人匆忙之中忘記帶東西了。是一個單獨出門的女人,帶着個五歲的孩子和一個嬰兒,要乘一架私人噴氣機離開波士頓。她所在的跑道離泛美航空的短程櫃檯最近。計劃員滿足了乘客的要求,那位母親還親自向他致謝。你知道,他當上父親沒多久,曉得尿布尺寸這回事兒。他拿了三包不同尺寸的——”
“我的天哪,你能不能趕快說正題,法官?”
“法官?”面色灰敗的老頭睜大了眼睛,“謝謝你,倫道夫。除了各家酒館裡的那幫朋友,已經好多年沒人這麼稱呼我了。想必這是因爲我身上透出的不凡氣質。”
“是因爲我想起了你以前在法庭和課堂上都愛說的那一套繞來繞去、無聊透頂的廢話!”
“缺乏耐心向來是你的弱點。我覺得這是因爲別人的觀點對你的結論造成了干擾,讓你感到惱火……不過,咱們的卑鄙少校碰到爛蘋果還是能看得出來的——蘋果裡頭已經有條蟲子鑽出來啐了他一口。所以他趕緊前往洛根機場的控制檯,在那兒找到了一個不當班的空管員。給了點好處之後,他讓管制員查了昨天早晨的航班安排。剛纔說的那架噴氣機在電腦上顯示爲‘四○’。卑鄙上尉大吃一驚地得知,這意味着飛行是由政府批准的,而且是最高機密。沒有乘客名單,沒有機上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只給出了飛行路線安排,以避開商用航班。還有一個目的地。”
“是哪裡?”
“蒙塞特拉,布萊克本。”
“那是什麼鬼地方?”
“加勒比海蒙塞特拉島上的布萊克本機場。”
“他們去了那兒?就這些?”
“不盡然。據卑鄙下士說——我必須承認,他的後續工作做得不錯——從那個機場再換乘小型飛機,可以飛往距蒙塞特拉島不遠的十來個小外島。”
“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