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到底是在說什麼?”
“我說的是我爲什麼會遲到。我爲什麼不願從弗吉尼亞給你打電話。我爲什麼找到了查爾斯·卡塞特,讓他到維也納的那個別墅小區去接我;還有,爲什麼在他趕到之前,我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着來這兒。”
“搞外勤的,你得說清楚點。”
“好吧,我會的……追蹤前梅杜莎成員的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只有你知我知,此外誰也不知道。”
“我還擔心呢。今天下午我們通電話的時候,你搞得可有點懸。考慮到你所處的地方和使用的設備,實在是太懸了。”
“房間和設備都沒問題。卡塞特後來告訴我,無論那地方要發生什麼事情,中情局都不想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記錄,這是你所能得到的最好保證。沒有竊聽器,沒有電話監聽,什麼都沒有。相信我,聽到這話之後我的呼吸都輕鬆了許多。”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你幹嗎要停手?”
“因爲在進一步深入梅杜莎的領地之前,我必須先摸清另一位將軍的情況……菲利普·阿特金森,駐倫敦大使館那位無可挑剔的上流白人階層大使,他說得很明白。他在慌亂之中揭開了另外兩個人的真面目:傑克·伯頓,還有布魯塞爾的詹姆斯·蒂加登。”
“那又怎樣?”
“他說,萬一當年西貢的事有任何敗露,蒂加登可以擺平中情局——因爲他和蘭利最高層的關係很鐵。”
“還有呢?”
“‘最高層’是華盛頓對最高級別安全措施的委婉稱呼,如果是在蘭利,這個詞指的就是中央情報局局長……也就是彼得·霍蘭。”
“你今天早晨跟我說,霍蘭要是見到梅杜莎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廢掉。”
“嘴上隨便怎麼說都行。但他真會下手嗎?”
大西洋對岸,在巴黎市的老郊區、塞納河畔的訥伊鎮,一個身穿破舊深色西裝的老頭步履蹣跚地走上了一條混凝土鋪成的小路。小路通向一座教堂的入口,它建於十六世紀,名叫聖體堂。上方的塔樓裡響起了第一遍三鍾經的鐘聲,老人在清晨的陽光下停住腳步,在自己的胸前劃了十字,朝着天空低聲念頌起來。
“主的天使向瑪利亞報喜。”他用右手向石頭拱門上方淺浮雕的耶穌受難像獻了一個飛吻,然後拾級而上,穿過教堂巨大的正門,發現有兩個身穿長袍的牧師鄙夷地瞧了瞧他。抱歉啊,把你們闊氣的地盤給弄髒了,你們這幫摳摳搜搜的勢力鬼,他邊想邊點起一根蠟燭放到禱告架上,但基督說得很清楚,他更恩寵的是我,而不是你們。“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爲他們必承受地土”——承受還沒給你們偷掉的那一部分。
老頭沿着中央走道小心地移步向前,右手依次抓住一排排長椅的靠背來保持平衡,左手則摸索着自己尺寸太大的衣領邊緣,然後往下滑到領帶上,確保打的結沒有散開。他的女人現在身子太弱,幾乎都系不動那根該死的布條,但她還是跟過去一樣,堅持要在他出門工作之前把他的儀容最後拾掇一番。她依然是個好女人,回憶起四十多年前她對着袖口鏈釦臭罵的情景,他們倆都笑了——那件襯衫給她漿得太硬。那個晚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讓他顯得官僚派頭十足,因爲他帶着個公文包,要前往一個愛拉皮條的黨衛軍准將的司令部——公文包被他落在了那裡,後來炸掉了半個街區。二十年之後一個冬日的下午,她發現他那件偷來的昂貴大衣披在他肩膀上怎麼也不服帖,當時他正準備去搶劫馬德萊娜街上的路易九世銀行,經營者是一個頗有教養卻不知感激的前抵抗組織成員;那傢伙竟然不肯貸款給他。那都是些美好的日子;隨之而來的則是糟糕的日子和糟糕的身體狀況,日子也因此變得更糟;說實話,那種生活簡直就是一貧如洗。直到後來一個人出現;這個陌生男人向他發出了奇怪的召喚,還帶來了一份更爲奇怪的口頭契約。在那之後,尊嚴以金錢的形式回到了他們身邊:他們能吃上像樣的食物,喝到還過得去的酒,穿上合體的衣服,他的女人也再一次美麗起來。最重要的是,他們能請得起醫生,讓他女人的病情好轉一些。今天他穿的西服和襯衣是從壁櫥裡頭翻出來的。在許多方面,他和他的女人就像是一個鄉間旅行劇團裡的演員。他們有許多套服裝,用來搭配各種各樣的角色。這就是他們的正事……今天是正事。今天早晨,三鍾經鐘聲響起的時候,是正事。
老頭朝着聖十字架笨拙地屈膝行了半禮,然後在祭壇前第六排長椅的第一個座位前跪下來,兩眼盯着手錶。兩分半鐘後,他擡起頭,儘量不引人注意地掃視着四周。他減退的視力已經適應了教堂裡昏暗的光線;雖然看得不是特別清晰,但也足夠了。分散在教堂各處的朝拜者不超過二十個人,他們大都在祈禱,另外幾個人則凝視着祭壇上巨大的金色耶穌受難像,陷入了沉思。但他要找的並不是這些人;就在那時他看見了自己尋找的目標,知道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一個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牧師走下最左邊的那條過道,消失在半圓形壁龕暗紅色的簾幕之後。
老頭又看着自己的手錶,因爲此刻最爲關鍵的就是把握好時間;那位大人的行事風格向來如此。“胡狼”的風格向來如此。又過了兩分鐘,年老的信使搖搖晃晃地從長椅前站起來,側身走進過道,撐着一把老骨頭儘量屈了屈膝,然後邁開不靈便的腿腳,一步一步地走向左首的第二間懺悔室。他掀起簾幕,走了進去。
“主的天使。”他跪到地上低聲說。過去十五年來,這句話他已經重複過幾百次了。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隱藏在黑色格子飾板之後的人答道。這句祝福伴隨着一陣急促的咳嗽,“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多虧了一位不知名的朋友……我的朋友。”
“你的女人呢?醫生怎麼說?”
“有些情況醫生沒告訴她,卻跟我說了,多虧上帝慈悲。儘管我也是在苟延殘喘,看來我活得會比她長。她身上那種消耗性的疾病正在擴散。”
“代我轉達慰問。她還有多長時間?”
“一個月吧,最多不超過兩個月。很快她就會臥牀不起……我們之間的契約很快也就要失效了。”
“爲什麼這麼說?”
“您無需再爲我承擔任何義務,這一點我完全理解。您對我們一直都很好,我也存了一點錢,而且我也沒什麼需要。坦白地說,想到將要面對的事,我感覺累極了——”
“你這個可惡的、忘恩負義的傢伙!”懺悔屏後的聲音低語道,“我在你身上費了多少心血,作了多少承諾?!”
“您說什麼?”
“你願不願意爲我而死?”
“當然願意,那是我們的契約啊。”
“那麼,反過來說,你也得爲我而活!”
“如果您要我活,我自然會活下去。我只是想讓您知道,很快我就不再是您的負擔了。找個人取代我很容易。”
“不要妄加揣測,永遠不要這樣揣測我!”怒火隨着一陣空咳猛然爆發出來。這咳嗽似乎證實了巴黎暗巷中流傳的謠言:“胡狼”自己也得病了,也許還是致命的疾病。
“您就是我們的生命,是我們的尊嚴。我怎麼會去揣測您呢?”
“你剛纔就是這麼幹的……不管怎麼說,我給你安排了一個任務,讓你的女人走得輕鬆一些,你也會好受點。是到一個好地方去度假,你們兩個一起去。證件和錢你到老地方去取。”
“我能問一下嗎,我們要去哪裡?”
“加勒比海的蒙塞特拉島。等你到了那兒的布萊克本機場,就會得到指令。要分毫不差地照着指令做。”
“當然……我能不能再問一下,我的目標是什麼?”
“找到一位母親和兩個孩子,跟他們混熟。”
“然後呢?”
“殺掉他們。”
布倫丹·普里方丹,馬薩諸塞州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聯邦法官,口袋裡揣着一萬五千美元走出了斯庫爾街上的波士頓第五銀行。對於一個三十年來始終一貧如洗的人來說,這樣的經歷難免有點讓人頭暈。出獄之後,他身上的錢幾乎從來就沒有超過五十美元。今天是個非常特別的日子。
但還不僅僅是非常特別而已,也非常令人不安,因爲當初他獅子大開口的時候,壓根就沒想到倫道夫·蓋茨會如數付錢。蓋茨這麼做等於犯下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這位知名律師付出的鉅款改變了此事的嚴重性。他已經從一個冷酷無情(但不致傷人性命)的貪婪角色,轉變成了一個可能非常致命的人物。普里方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和孩子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和蓋茨“勳爵”倫道夫先生有何瓜葛,但無論這身份和關係究竟如何,花花公子倫道夫對他們絕對沒安好心。
像蓋茨這樣無可指摘、天神似的法律界人物,把一筆數額驚人的鉅款付給布倫丹·帕特里克·皮埃爾·普里方丹這麼個被吊銷了執照、名譽掃地、輕易就能拒絕的“混蛋”醉鬼,絕不是因爲蓋茨的靈魂可以和天使媲美,相反,那個靈魂肯定跟魔鬼的門徒一樣齷齪不堪。既然這是明擺着的事,再多瞭解一點情況對“混蛋”來說也許更有利可圖。正如那句陳詞濫調所說,一知半解,最爲危險——相對於掌握着少量寶貴信息的人而言,旁觀者對這句話的理解往往更爲準確,在他們帶有傾向性的眼光中,這微不足道的一點兒信息似乎被放大了許多倍。今天的一萬五,說不定會變成明天的五萬——如果“混蛋”飛往蒙塞特拉島,開始打探情況的話。
再者說,法官心想——他身上的愛爾蘭血統在偷偷發笑,而法國的那部分血統興奮得簡直要造反了——他已經有許多年沒去度假了。天啊,他完全可以借這個假期來保持身心平衡;誰能想到他會在不受到強制的情況下,暫時放下坑蒙拐騙的營生?
布倫丹·帕特里克·皮埃爾·普里方丹招了輛出租車(他至少有十年沒這麼幹過了,除非碰到喝得爛醉的時候),吩咐狐疑的司機把他送到法納爾廳的路易斯男裝店。
“老頭,你有沒有鈔票啊?”
“當然有,小夥子。足夠你理個髮、再去治治你臉上的青春美麗痘。快跑起來,賓虛美國著名影片《賓虛》(BenHur)中的主人公。片中古羅馬競技場上四駕馬車競賽的場面堪稱電影史上的經典。!我趕時間。”
衣服是從架子上拿的現成貨,不過那些架子放的地方可不便宜。他拿出一卷百元大鈔晃了晃,抹着紫色脣膏的店員馬上變得俯首帖耳。一隻光可鑑人的中號皮質手提箱裡很快就裝滿了日常服飾,普里方丹把自己破得不能再穿的西服、襯衣和鞋子全部扔掉,換了一身新行頭。不出一個鐘頭,他的模樣和自己多年前見過的那個人已經沒什麼區別:尊敬的布倫丹·P.普里方丹法官。(他總是會把代表“皮埃爾”的第二個“P”省掉,其原因顯而易見:他名字裡的“P”實在太多了。)
另一輛出租車把普里方丹載到他在牙買加平原社區的寄宿舍,他進去取了幾樣必需品,包括護照。他的護照始終是有效的,以便快速離境——出國總比待在監獄裡強。隨後,出租車又把他送到了洛根機場。這個司機對他支付車費的能力一點兒也不擔心。當然嘍,布倫丹心想,人從來都不是全靠衣裝的,但衣服絕對有助於說服那些心存疑惑的下等公民。在洛根機場的問訊臺,他問到波士頓有三個航班飛往蒙塞特拉島。他詢問了哪個公司的櫃檯離這兒最近,然後就過去買了張下一班飛機的票。布倫丹·帕特里克·皮埃爾·普里方丹自然得坐頭等艙。
法國航空的服務員輕手輕腳地推着輪椅,慢慢從斜坡登上巴黎奧利機場的一架七四七噴氣機。輪椅上的老婦人身體虛弱,化着濃妝,腮紅搽得有些過重;她戴的帽子尺寸太大,是用澳洲鳳冠鸚鵡的羽毛做的。她的一頭灰髮染成了雜駁不純的紅色,劉海下一雙大大的眼活潑潑的,透着精明和詼諧——要不是因爲這雙眼睛,她看起來簡直就像個漫畫人物。那雙眼睛彷彿在對所有打量她的人說:得了吧,朋友們,他就喜歡我這個樣子,而我也只在意他的看法。至於你們,你們怎麼想我纔不在乎呢。
假想中這段獨白裡的“他”,指的是那個小心翼翼走在她身旁的老頭。他時不時會輕輕碰一下她的肩膀,不僅是出於愛意,可能也是爲了保持平衡;但在那觸碰之中,卻蘊涵着一種只屬於他們兩人的詩意。如果你仔細看,就會發現老頭的眼中不時盈滿淚水,不過他隨即就會伸手抹掉,不讓女人瞧見。
“機長,客人到了。”服務員對站在艙門口迎接兩位提前登機的乘客的正駕駛說。機長托起老婦人的左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直起身站得筆挺,向一頭稀疏灰髮的老年男子莊嚴地敬了個禮。老人的衣領上彆着一枚榮譽軍團的小徽章。
“很榮幸,先生。”機長說,“這架飛機由我指揮,但您可是我的指揮官。”兩人握手之後,正駕駛又說,“先生,只要能讓您二位的旅行更爲舒適,不管您需要機組人員和我做什麼,都請儘管開口。”
“你太客氣了。”
“您對我們都有恩——對我們所有人,全體法國人。”
“那沒什麼,真的。”
“偉大的戴高樂親自表彰您爲抵抗力量的英雄,這怎麼能說是沒什麼呢?這種榮耀決不會因歲月而失色。”機長打了個響指,吩咐頭等艙(這會兒還沒有其他乘客)裡的三個空中小姐說,“小姐們,麻利點!爲了這位英勇的法蘭西戰士和他的夫人,你們要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於是,這位擁有衆多化名的殺手就被護送進了飛機左側寬敞的隔艙。他的女人被小心地從輪椅轉到了通道一側的座位上;他的座位靠着窗。空姐爲他們支起托盤,特地敬送了一瓶冰鎮的水晶香檳供他們享用。機長舉起第一杯香檳,向夫妻二人祝酒;等他返回駕駛艙的時候,老婦人朝老頭擠了擠眼,頑皮的眼神中滿是笑意。沒過多久,其他乘客也開始登機了,好些人還向前排那對老年“夫妻”投去敬仰的目光。剛纔法國航空的候機室裡已經傳開了消息。一位偉大的英雄……戴高樂親自表彰……他在阿爾卑斯山上抵擋住了六百個德國佬——還是一千個?
隨着巨大的噴氣機衝上跑道,在震動中轟然升空,這位老“法蘭西英雄”摸出了口袋裡的證件——在他的記憶裡,抵抗力量時期他僅有的英雄事蹟全都是基於雞鳴狗盜、苟且求生、讓他的女人受辱,碰到有部隊或勞工隊來招人就遠遠躲開。護照上像模像樣地貼着他的照片,但他認識的東西只有這一樣。護照上其他的內容——姓名、出生日期、出生地、職業——都很陌生;而那一串榮譽稱號,說真的,簡直是令人望而生畏。雖說它們與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最好還是再研究研究這些“事實”;萬一有人提起,他至少可以自謙地點點頭。別人向他保證說,護照上這個名字與功績的原主幾乎就沒什麼朋友,親戚也都已經死光;他在馬賽的那間公寓裡消失了,據說是去周遊世界,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
“胡狼”的信使看着護照上的名字——這名字他必須記住,一旦有人叫出名字他就得作出反應。這不會太難,因爲名字很尋常。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唸着這個名字。
讓·皮埃爾·方丹,讓·皮埃爾·方丹,讓·皮埃爾·方丹……
響聲!尖銳,而又刺耳。這聲音不對頭,不正常,不是酒店晚間常有的那種低沉而空洞的共鳴聲。伯恩抓起枕邊的手槍,穿着短褲翻身下牀,靠着牆壁站穩。那聲音又來了!套間臥室的門上傳來一聲響亮的敲擊。他晃晃腦袋,努力回想……是亞歷山大嗎?我只敲一聲。半睡半醒的伯恩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在木門上。
“喂?”
“快把這該死的門打開,別讓人瞧見我!”走廊裡傳來亞歷山大·康克林壓低了的聲音。伯恩依言開門,退休情報官趕緊一跛一跛地進了屋。他死命杵着自己的柺杖,就好像跟它有仇似的。“夥計,你真有點不在狀態啊!”他一邊審視着四周,一邊坐到牀尾上,“我站在外頭一直敲門,起碼敲了有幾分鐘。”
“我沒聽見。”
“三角洲應該能聽見;傑森·伯恩應該能聽見。大衛·韋伯卻沒聽見。”
“再給我一天,你就根本找不到大衛·韋伯了。”
“你就會說。我可不希望你只會說!”
“那就別說這個了,告訴我你幹嗎要過來——都幾點了你還往這兒跑。”
“我最後一次看錶是在路上和卡塞特碰頭的時候,三點二十。我得跛着腳穿過一大片樹林,然後從一個該死的柵欄上翻過去——”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