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哪,”康克林有些猶豫地輕聲說,“昨天晚上我從巴爾的摩給他打電話,他說泄密是不可能的。然後他又說這事得讓我自己弄明白,所以就安排了這次會晤……我的天,出了什麼事?”
“我得說,我們要向其他地方尋找答案,”局長說,“但康克林先生,在我們做這件事之前,你必須作出一個決定。你瞧,坐在這張桌子旁邊的人誰也不知道那份最高密級的文件裡有什麼內容……當然,這事我們已經談過,卡塞特先生剛纔也說你在香港的活兒乾得很棒,可我們不知道那活兒到底是什麼。我們從遠東地區的各情報站聽到過許多傳言,說句實話,我們大都覺得這些事是越傳越誇張。傳言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兩個名字:你,還有殺手傑森·伯恩。當時的謠言說,你抓獲並且處死了那個據我們所知名叫伯恩的殺手;可是就在剛纔,你盛怒之下說了一句‘這個無人知曉的男人化名傑森·伯恩’,還說他仍然活着,躲了起來。聽到這一連串事情,我們可有點莫名其妙——至少我是糊塗了,天曉得。”
“你沒把文件調出來?”
“沒有,”德索回答說,“我沒打算這麼做。有個情況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一旦有人侵入最高密級的文件,文件被侵入的日期和時間就會被自動記錄下來……局長告訴我,國家安全局對非法侵入文件的事一向如臨大敵,因此我決定還是讓它保持原封不動爲好。這份文件將近五年都未被侵入,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人看過它,甚至不會有人知曉它的存在;因此,這文件決不會被交給什麼邪惡人物,無論他們是些什麼角色。”
“你把自己的屁股護得好嚴實啊,一丁點兒都沒露。”
“那是當然,亞歷山大。那份文件上有白宮的標記。現在蘭利的局面相對穩定,到橢圓形辦公室裡去惹是生非對誰都沒好處。那張桌子後面是換了新人,但前任總統還活得好好的,而且那傢伙固執得很。新人會去徵求他的意見,所以我們幹嗎要惹禍上身?”
亞歷山大·康克林端詳着每一個人的臉,然後輕聲說:“那你們確實不知道這段故事,是嗎?”
“確實如此,亞歷山大。”卡塞特副局長說。
“百分之百的事實,你這個可惡的傢伙。”瓦倫蒂諾附和說,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可以爲此起誓。”史蒂文·德索加上一句。他那雙清亮的大眼睛緊緊盯着康克林。
“如果你希望我們幫忙,我們就應該瞭解一些實情,而不是那些自相矛盾的謠言。”局長往椅子上一靠,繼續說道,“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能幫上忙,但我知道一點:如果完全矇在鼓裡,我們什麼也幹不了。”
康克林又逐一把幾個人打量了一遍,皺紋在他那神情痛苦的臉上變得愈發明顯,彷彿抉擇之艱難一時間讓他難以承受。“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你們,因爲我對他發過誓——以後也許會說,但現在不行。這名字在文件裡也找不到,那上面也沒有記載;文件是一種掩護——這一點我也是發誓要保密的。其他情況我可以告訴你們,因爲我確實希望你們幫忙,也希望那份文件能永遠不見天日……我從哪兒說起?”
“就從這次會晤開始?”局長建議說,“引起它的是什麼事?”
“好吧,這說起來很快,”康克林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心不在焉地握住自己的柺杖,然後擡起眼來,“昨天晚上,有個女人在巴爾的摩郊外的遊樂場被殺了。”
“這事兒我今早在《郵報》上看到了。”德索點着頭插話說,肥嘟嘟的臉蛋直顫,“我的天,你是不是——”
“我也看到了。”卡塞特插了一句,一雙沉着的棕色眸子盯着康克林,“在一個射擊場前面出的事。他們把那些槍都封起來了。”
“那篇文章我瞧見了,還以爲是什麼可怕的事故呢,”瓦倫蒂諾緩緩搖了搖頭,“我都沒怎麼細讀。”
“我今天照例拿到了厚厚一疊新聞剪報。不管是什麼人,一早上這麼多報道都夠他看的,”局長說,“我不記得有這麼一篇文章。”
“老夥計,這事跟你有瓜葛麼?”
“要是沒瓜葛,那個女人就是白白地送了命……我應該說,如果跟我們沒有瓜葛的話。”
“我們?”卡塞特警覺地皺起眉頭。
“莫里斯·帕諾夫和我從傑森·伯恩那裡收到了兩封一模一樣的電報,要我們昨天晚上九點三十分到遊樂場去。電報說情況緊急,我們得在射擊場前面和他碰頭,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給他家裡打電話,也不能和其他任何人聯繫……我們倆各自都以爲他這是不想嚇着妻子,可能他有什麼不願讓她知道的事,要單獨跟我們說……我們同時到達接頭地點,但我先看到了帕諾夫,就覺得情況不妙。無論怎麼分析,尤其是從伯恩的角度來看,接頭之前我們兩個人本應該互相聯絡,通過氣之後再去遊樂場;可是,電報上卻告訴我們不要這麼做。情況很不對頭,所以我竭盡所能,讓我們兩個儘快離開那裡。當時惟一的辦法似乎就是分散注意力。”
“你把人羣弄驚了。”卡塞特說。他這話是陳述,不是疑問。
“我只能想到這一個辦法。除了能讓我站直之外,這根該死的柺杖沒什麼別的本事,不過拿它轟人還挺好使。我照着遊客的小腿和膝蓋就敲,還猛戳了不少人的肚皮和。我們倆跑出了圈子,但那個可憐的女人給打死了。”
“這事你怎麼看——你現在怎麼看?”瓦倫蒂諾問道。
“我不知道啊,瓦倫蒂諾。這是個圈套,毫無疑問;但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圈套?如果我當時和現在的想法沒有錯,一個受僱殺人的神槍手在那種距離上怎麼可能打不中?子彈從我左上方射來——這倒不是我聽出來的——但從那個女人的位置,還有她滿脖子的血來看,她是在轉身時軀體擺動的瞬間碰上了那一槍。子彈不可能來自射擊場;那裡的槍全固定在鏈子上,而讓她脖子上鮮血狂涌的那顆子彈,口徑比射擊場的那些玩具要大得多。如果殺手當時想幹掉我或是莫里斯·帕諾夫,他瞄準鏡裡的十字線不會偏離目標那麼遠。這麼幹肯定是另有企圖,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
局長插話說,“康克林先生,你的‘所料不錯’指的是那個殺手——‘胡狼’卡洛斯?”
“卡洛斯?”德索驚呼,“天哪,‘胡狼’和巴爾的摩的一樁槍殺案能有什麼關係?”
“傑森·伯恩。”卡塞特說。
“對,我想到了,但這一切簡直就是亂七八糟!伯恩是個來自亞洲的殺手、人渣;他跑到歐洲去挑戰卡洛斯,結果失敗了。局長剛纔說過,他後來回到遠東地區,四五年前被人幹掉了;可是聽亞歷山大說話的口氣,這傢伙好像還活着;他和一個叫帕諾夫的又接到了此人發來的電報……天哪,一個是已經死掉的混球,一個是全世界最難抓的殺手,他們跟昨天晚上的事能有什麼關係?”
“剛纔你還不在這兒,史蒂文,”卡塞特平靜地答道,“顯然,他們和昨天晚上的事大有關係。”
“那就請再解釋一下。”
“康克林先生,我覺得你應該從頭說起。”局長說,“傑森·伯恩是個什麼人?”
“對這個世界而言,他是個從來不曾存在的人。”前任情報官康克林回答說。3
“傑森·伯恩的真身是個人渣,他來自塔斯馬尼亞,是個四處遊蕩的妄想狂。他想法子投身越戰,參與了一項直到今天都沒人願意承認的行動。那支行動隊裡彙集着殺手、格格不入者、走私犯和竊賊,大都是逃出來的罪犯,許多人還揹着死刑。但他們對東南亞地區瞭如指掌,並且在敵人的戰線後方開展行動——由我們來資助。”
“梅杜莎,”史蒂文·德索低聲說,“這些事都給深深掩蓋起來了。他們是一幫禽獸,不分情由、不經授權地隨便殺人,還竊取了數百萬美元。全是些野蠻殘暴的傢伙。”
“大部分人是,但並非全部,”康克林說,“但伯恩的這位真身確實符合你所能想到的每一條卑劣特徵,他甚至還出賣過自己人。有一次他們去執行非常危險的行動——危險,見鬼,簡直就是自殺——行動指揮發現伯恩在用無線電向北越部隊報告他們的位置。他當場處決了那傢伙,還把屍首鏟進淡關的一個沼澤,讓它在叢林之中腐爛。傑森·伯恩從此在世上消失。”
“他顯然又重現了,康克林先生。”局長往桌前傾了傾身。
“換了另一副軀殼,”康克林·亞歷山大點頭表示贊同,“爲了另一個目的。在淡關處決伯恩的那個人用了他的名字,同意接受訓練,參與一項被我們稱爲‘踏腳石七十一’的行動。它得名於紐約第七十一街上的一座建築。他在那座房子裡經歷了一套極爲殘酷的訓練計劃。這項行動寫在紙面上的時候很棒,但最終卻失敗了,因爲發生了一些沒有人預料到,甚至沒有人考慮過的情況。在將近三年的時間裡,他扮演着全世界第二號致命殺手的角色,並轉入歐洲地區——德索剛纔說的一點不錯——到‘胡狼’自己的地盤上向他發起挑戰。這之後我們的人受了傷,失去了記憶。有人發現他半死不活地漂在地中海上,後來一個漁夫把他帶到了黑港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是幹什麼的,只知道自己精通各種功夫,會說幾門東方語言,而且教育程度顯然很高。靠着一位英國醫生的幫助——那醫生是個給放逐到黑港島的酒鬼——這個身心都已支離破碎的人,開始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份——一點點重新拼湊起來。那是一段煉獄般的可怕經歷……而我們這些發起行動的人,我們這些杜撰出傳言的人,卻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幫助。我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以爲他已經變節,當真成爲了那個我們爲誘捕卡洛斯而憑空杜撰出來的殺手。而我呢,我本人曾試圖在巴黎幹掉他;他那時滿可以一槍把我的頭轟掉,但卻下不了手。最後他好不容易纔找到我們,這全都是因爲他在蘇黎世結識的一位了不起的加拿大女人,現在她成了他的妻子。這位女士的勇氣和智慧,我認識的所有女性裡誰也比不上。如今,她和丈夫還有兩個孩子又陷入了噩夢之中,又得倉皇逃命了。”
局長那張頗有貴族氣派的嘴張得老大,手裡的菸斗懸在胸前的半空中。他說:“你坐在那兒講了這麼一通,難道當真是在說,我們認爲名叫傑森·伯恩的那個殺手是杜撰出來的?他不是我們以爲的那個殺手?”
“爲了活命,他也在迫不得已時殺過人,但他並不是什麼殺手。我們杜撰這個傳言,是爲了把他塑造成挑戰卡洛斯的終極對手,以誘使這隻‘胡狼’現身。”
“我的天哪!”卡塞特驚呼,“你們是怎麼幹的?”
“在整個遠東地區散佈大量虛假情報。不管是東京、香港、澳門還是首爾,無論在什麼地方,但凡有重要人物被殺,伯恩就會被飛機送往那裡;他會聲稱對事件負責,故意留下證據,再把當局耍弄一番——直到他成爲一個傳奇人物。三年間,我們的人生活在一個充斥着種種骯髒的世界裡——毒品、軍閥、犯罪;他一點點深入其中,只爲了一個目的:到歐洲給卡洛斯佈下誘餌,威脅他頂級殺手的地位,迫使這隻‘胡狼’現身,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只要能把子彈射進他的腦袋就行。”
一桌人如遭電擊,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德索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幾乎和耳語差不多,“什麼樣的人會去接受這樣的任務?”
康克林看了看分析師,然後以平板的語氣答道:“一個覺得生活已經沒有什麼意義的人,也許是一個想尋死的人……一個正派的人,在仇恨與失望的驅使下披上了梅杜莎這樣的外衣。”前任情報官說到這兒停住了,痛苦之情溢於言表。
“接着說啊,亞歷山大,”瓦倫蒂諾輕聲說,“你可不能講到這兒就算完了吧。”
“沒有,當然沒完,”康克林眨了幾下眼,把自己拉回現實,“我剛纔在想,如今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多麼可怕——那些回憶,他所能記起的事情。有個該死的相似之處我原先沒有想到。妻子,還有孩子。”
“什麼相似之處?”卡塞特問道。他弓着身子往前傾,盯住康克林。
“多年以前在越戰期間,我們的人還是個派駐金邊的年輕外事官員。他是一位學者,娶了個泰國妻子,是他在國內讀研究生時認識的。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家人就住在一條河的岸邊……有一天早晨他妻子和孩子正在河裡游泳,一架從河內偏航飛來的噴氣機對那一帶進行了低空掃射,母子三人都死了。我們的人發了狂;他拋下一切,跑到西貢加入了梅杜莎。他一心想着要殺人。他成了代號‘三角洲一號’——梅杜莎內部從來不用姓名——並且被視爲戰爭期間作戰效率最高的游擊隊領袖。他不光帶着暗殺小隊與敵人作戰,而且還屢屢違抗西貢司令部的命令。”
“不過,他顯然還是支持戰爭的。”瓦倫蒂諾說。
“他對西貢和南越軍隊很厭惡,除此之外我覺得他根本就不在乎誰贏誰輸。他有他自己的仗要打;他的戰爭地點是在深入敵後很遠的地方,越靠近河內越好。我覺得,他其實一直是想找到那個害死他家人的飛行員……相似之處就在這裡。多年以前他有一個妻子,兩個孩子,他們就在他的眼前慘遭殺害。現在他又有了一個妻子,兩個孩子,而‘胡狼’則在步步逼近,不抓到他絕不罷休。這肯定都讓他快要崩潰了。真他媽該死!”
會議桌另一頭的四個人彼此對視了一下,讓康克林突然爆發的情緒平靜下來。局長又開口了,語氣還是很溫和,“考慮到時間跨度的問題,”他說道,“誘捕卡洛斯的行動想必是在十多年前開始的,但香港的事件離現在卻要近得多。這兩件事有關聯嗎?在這個當口,如果不向我們透露某個人或某些人的姓名,香港的事你覺得可以告訴我們多少?”
康克林答話時將柺杖緊緊攥在手裡,指節都發白了。“香港的事,是華盛頓籌劃過的最爲卑劣的秘密行動,無疑也是我聽說過的最爲出格的行動。有一點令我深感寬慰:身在蘭利的我們和行動最初的策劃毫無干系。爲這個計劃喝彩讚美的人都該下地獄。我到了後期才加入行動,結果發現的情況直叫我噁心。麥卡利斯特也是如此,因爲他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他之所以甘願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兼具道德與智慧的他,決不能坐視一個正派的人因爲行動策略而被犧牲。”
“你這番控訴很嚴厲啊。”卡塞特說,“出了什麼事?”
“我們自己的人,找人綁架了伯恩的妻子,那個引導着喪失了全部記憶的伯恩找到我們的女人。他們一路留下蹤跡,逼着他來找她——到香港去找。”
“天哪,爲什麼?”瓦倫蒂諾喊道。
“爲了那個行動策略;它可謂完美無瑕,但也是極爲卑劣的……我剛纔告訴你們,名叫傑森·伯恩的‘殺手’在亞洲成了傳奇人物。他在歐洲失蹤了,但這反而讓他在遠東地區更具傳奇色彩。後來,不知從哪兒突然又冒出了一個野心勃勃的新殺手;他從澳門開始行動,讓這個傳奇起死回生。他用的是‘傑森·伯恩’的名字,受僱殺人的事件再度出現。不出一週,甚至才幾天工夫,就會有人被殺;殺手留下的是相同的證據,也會照樣把警察耍弄一番。一個假冒的伯恩重新干起了殺人的行當,而且還研究過真身用過的每一種手段。”
“要追蹤冒牌貨,誰也比不上那個憑空編造出這些手段的人——真身,你們的那個真身,”局長插話說,“要迫使伯恩的真身前去追捕,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把他的妻子綁走。但爲什麼要這麼幹?華盛頓怎麼會如此不擇手段?這事跟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啊。”
“出現了非常糟糕的情況。新傑森·伯恩的主顧之中有一個狂人,他是個喪心病狂的傢伙,打算把遠東地區變成一片火海。他決意破壞中英香港協定,封鎖香港,讓整個地區陷入混亂。”
“陷入戰爭。”卡塞特輕聲說,“北京會把軍隊開進香港,接管那裡。到時候我們這些國家都得選擇各自的立場……戰爭。”
“而且是在覈子時代,”局長加了一句,“康克林先生,這件事當時發展到了什麼地步?”
“一位政要在九龍被秘密刺殺。冒牌貨留下了自己的記認:‘傑森·伯恩’。”
“我的天,一定得阻止這傢伙!”緊攥着菸斗的局長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