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站在任何一個角度,我們所看到的,只會是那個角度之下的風景。要想看到廬山的“真面目”,我們就必須跳出廬山之外,用一種超越的眼光來看一切;超越是與非,方與圓,生與死。
1.無方無圓,以無勝有
我們一直在說“方”跟“圓”,說到底,它們究竟有什麼區別,讓我們在這裡爭論不休呢?麻將是方的,大餅是圓的?男人是方的,女人是圓的?還是大地是方的,天空是圓的?
在《莊子·齊物論》當中,逍遙的莊子曾經就這樣的“二元性”問題展開過精彩的論述。以辯論中的勝與負、對與錯爲論點,他說道:
假如我和你展開一場辯論,你勝了我,那麼,你果真對,我果真錯嗎?我勝了你,我就果真對,你就果真錯嗎?
我們兩人當中,有一個是正確的,有一個是不正確的嗎?還是我們兩人都是正確的,或都是不正確的?
關於這些問題,我們兩個人沒法解決,因爲彼此站的立場不同,自然也就各執其詞了。而世人思考問題,也都是跟我們兩個一樣,用自己的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從根本上說,大家都是矇昧、無知的,我們讓誰作出正確的裁定呢?
讓觀點跟你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他的看法跟你相同,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
讓觀點跟我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他的看法跟我相同,一定也無法作出公正的評判;
讓觀點不同於你我的人來判定嗎?既然他的看法不同於你我,又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
讓觀點跟你我都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他的看法跟你我都相同,他的評判原則又在哪裡呢?
如此,你我二人跟大家都無從知道這一點,還等待別的什麼人呢?
莊子的話可謂是一針見血。生活當中,我們經常爲了一些對與錯、是與非的問題爭得臉紅脖子粗。其實靜下心來想想,衡量對於錯、是與非的“絕對標準”是什麼呢?有“絕對的錯”跟“絕對的對”嗎?
站在不同的角度,我們自然會產生不同的觀點。看到一個人的背影,我們可能想犯罪;屁顛屁顛尾隨人家幾百公里,真要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目,沒準我們又會怪自己有眼無珠了!
“情人眼裡出西施”,好與壞、美與醜,總是因人而異、因時而異的。在楚靈王眼裡,“楚腰纖細掌中輕”的女子才能算得上是美女;但在唐明皇眼裡,沒準只有像楊貴妃那樣的豐滿型女人才能入得他的法眼。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站在任何一個角度,我們所看到的,只會是那個角度之下的風景。要想看到廬山的“真面目”,我們就必須跳出廬山之外,用一種超越的眼光來看一切。
什麼是超越的眼光呢?
生活當中,我們每個人都在追求快樂,逃避痛苦。但我們想想:如果沒有長,就不會有短;如果沒有對,就不會有錯。這些看似對立的事物就像一把刀的刀鋒和刀背,你可以只拿起刀鋒,或只拿起刀背嗎?刀鋒和刀背都在同一把刀上,當你拿起刀時,這兩個部分會同時被拿起。
同樣的道理,我們追求善、排斥惡,其實我們拿起善的,惡的就必定相隨。人們尋求善而試圖將惡給扔掉,可是他們卻不學習非善與非惡。如果不學習這點的話,就不會真正解決問題,只會使自己在“矛與盾”的對立中徘徊、掙扎。
如果你取善,惡必隨至;如果你取樂,苦必隨至。拿個簡單的比喻來說:現在,假使你有小孩,而你只希望他們得到快樂,永遠不經歷磨難跟痛苦,這是不懂人性之人的天真想法。所以,超越善與惡之外的東西,纔是我們應該學習的。
我們看看天真活潑的孩子,他們沒有對與錯的觀念,他們自然地活着,他們還沒被這個“二元性”的社會切斷將人與自然相通的“臍帶”。他們是完整的,他們的內心還沒有被分成兩半:一半贊同,一半反對;一半白,一半黑。
我們不是完整的,因爲無論我們擁有“哪一半”,失去的都是整個世界。人,必須讓自己融入自然的存在,就像初臨人世的孩子,無所謂是、無所謂非,一切都是渾然天成。“是”與“非”的概念一旦在腦海中形成,就一定會執著於自己的好與惡,陷入自我意識的陷阱。那隻會使我們遠離真實的存在,成爲孤獨與空虛的俘虜。
清晨的菌類不會知道什麼是晦朔,寒蟬也不會懂得什麼是春秋。有小聰明的人總是一心忙於去爭辯是與非、人與我,而具備大智慧的聖人,卻往往顯得呆板而無所覺察。這是因爲他們糅合古往今來的變異、沉浮,與萬物渾成一體而不爲外界的紛雜錯異所動。
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是說道德修養高的“至人”,能夠達到忘我的境界;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心目中沒有功名、事業等觀念;思想、修養臻於完美的“聖人”,從不去追求名譽和地位。只有這樣“渾同天地而無我心”的人,方能不被自己的成見與侷限所束縛,方能穿透表層的糾葛看到事物的全貌。
這樣的人,才能幫助他人去評判對與錯、是與非。這樣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爲孔子所說的“知天命”之人。這樣的人,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對於世間的人事、超越世間的天命,都能通達無礙、了熟於心。
當我們能夠客觀認識命運中的窮與通,人世間的好與壞,知道一切雖無常、變異,卻都是自然之事;我們就能“無恆境而有恆心”,對內與外的種種不確定性理性把握、平靜應對。
“不怨天,不尤人”,這是我們常說的話,但這六個字卻很難做到。一個人不去抱怨,就意味着他硬生生地把很多可以宣泄出去的怨氣、苛責都壓在了自己的心裡;一個人不再向他人推卸責任,就意味着他不會給自己找很多開脫的理由。要真正達到這樣的人生境界,難啊!
孔子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小人才會在人際糾紛中不斷地蜚短流長,而君子則更看重在自己的內心建立一種對人生大道的信仰和追求,這個大道就是“知天命”。這樣的人,他已經建立了一個“自循環”系統,他內心會有一種淡定的力量去應對外界的變遷,不爲外物所動。
莊子在《逍遙遊》中也有類似的說法,他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這是說,全世界的人都誇讚他,他不會因爲這種鼓舞而越發努力;全世界的人都非難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更加沮喪,而依舊會堅持自己認定的想法。他清楚地劃定自身與外物、變與不變的區別,辯別榮譽與恥辱的至高境界,也不過如此吧!
這種無方無圓,混萬物爲一體的“知天命”境界,就像中國武俠小說中所描寫的“無招勝有招”。在金庸先生的《神鵰俠侶》當中,獨孤求敗曾經用過四柄劍:
第一柄劍,“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羣雄爭鋒。”
第二柄劍,“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不祥,乃棄之深谷。”
第三柄劍,“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第四柄劍,“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爲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一個少年劍俠初出道之時,用的往往是一口天下無雙、鋒利無比的寶劍,那蕭蕭劍氣、舞動的風采真是絢爛之極、所向披靡。隨着他內功的逐漸深厚,及至中年,他會用一把不開刃的鈍劍。
等到這個人已經成爲名動江湖的大俠,他的武功已經超越了一個個的流派劃分而出於其上的時候,這個人可能手裡不用拿任何東西,信手拈來一段樹枝、一片草葉就夠了。
而等他真正達到至高的境界,也就是獨孤求敗的境界,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個時候,他可以不再借助於任何有形的外物了,這一身武藝已經內化爲他自身的一部分。他雙指一出就嘯成一股劍氣,雙拳一擺就力碎雙錘,一掌劈下就折刀斷槍——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十八般武藝,有招就一定會有破招之法。當他已經到了“無招”的境界,又有誰人可敵呢!這種“無招勝有招”境界,也就是老子所說的“無爲而無不爲”境界,其避實就虛、以無勝有,故無堅而不摧、無往而不利。
2.愛與無我
我們常說“我愛你”,“我愛你燦若桃花的笑容,醉若煙柳的淚眼”,“我愛春日的花開,我愛秋天的葉落”……一生當中,我們可能會“愛”很多人、很多東西、很多風景,但“愛”是什麼呢?是一種若驚若喜、若夢若幻的心理感覺,還是一種內分泌異常的生理狀態?
中國人造字是很有智慧的,但由於漢字的簡化,許多文字中本具的美也被剪去了。“愛”的繁體字是“愛”,它是會意字,“受”字中間夾一個“心”,這是讓我們在“愛”的時候要用心去感受。
感受穿過你的黑髮的愛人的手,感受深藏在內心的眼神裡的溫柔,感受夏日的風是怎樣拂過舞動如麥浪的草地,感受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的時光回眸……
愛,是沒有任何企圖的,是內心充盈的喜悅與感激的自然流露。如果愛某個人,我們會不由自主地爲他(她)着想,心甘情願爲他(她)做任何事情,而很少想到自己的利益得失。
愛的感覺是溫暖的,絕不像情歌裡唱的那麼苦。如果我們因爲“愛”某個人而深感痛苦,那多半,我們只是在愛着自己。如果“愛”某個人,無論他(她)做什麼都不會傷害到我們,因爲對他(她),我們沒有責難、沒有要求。我們愛的,是那個真實的他(她),而不是自己期待中的某個符合自己標準的人。
父母愛自己的孩子,他們會毫無保留、毫無所求地奉獻出自己的全部。戀人之間,由於一方的背叛,導致另一方自殺的事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新聞了。很多人說這些爲情而死的人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爲了一個相識幾年、幾個月的人就棄父母於不顧,更是大不孝。問題是這些熱戀當中的人往往是不會想到自己的,更別提父母了。
如果我們愛某個東西,在一定程度上就會把自己想象成它。我們愛一朵飄在藍天中的白雲,就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那朵隨風飄蕩的雲。“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誰在看雲呢?是“我”嗎?如果有了一個“我”在“看”,整首詩那份清淨、自在的意境恐怕也就蕩然無存了。
我們看楊麗萍跳孔雀舞,那份曼妙多姿,那份輕巧自如,似乎她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意識,似乎她已經與舞蹈融二爲一了。我們聽朗朗彈鋼琴,那份優雅,那份自然,那份陶醉,似乎他已經幻化成那凌空舞動的音符……
在“愛”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忘記自己,我們的心是全然安靜、澄澈的,裡面沒有任何聲音、任何思想——真正的“愛”,是無我的。而在平時,我們頭腦當中的念頭就像小溪裡的流水一般,綿綿不絕、無始無終。
如果我們把手上的事情放下,靜觀心念的流轉、變遷,會發現第一個念頭會馬上升起,如同壺裡滴出來的一滴水一樣。
接着觀察,念頭一個接一個地升起消失、升起消失,如同我們將水壺再傾斜一點,水滴就會一滴、一滴地慢慢滴出來、落下去。
如果我們將水壺傾斜得更厲害一點,水滴會滴得更快,快到你根本辨不清前一滴跟後一滴;如果我們觀察得不仔細或時間長了心裡又想到別的事情,那被忽略的念頭也是這樣朦朧一片、不易分辨。
如果將水壺再傾斜的話,水滴消失了,水會像穩定的河水般流出。水滴到哪裡去了?它們哪裡也沒去,只是變成一條穩定的流水了,水滴完全融入到了這條流水當中,沒了蹤影。這條流水,就相當於我們的“意識流”,你很難覺察出它是由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匯聚而成的。
我們的心不安地追求安定,永不止歇地尋找休歇處。在永不停息的心念流動過程中,任何休歇處都是“不易而易”的。你可以將意識看作靜止的一滴水,也可以將其看作流動的一條河。
你曾看過流動的水嗎?你曾看過靜止的水嗎?如果你的心是全然平靜的,它會猶如靜止的流水。
你曾看過靜止的流水嗎?
平時,我們只見過流動的水和靜止的水,但靜止的流水確實就在那兒,就在思想無法帶我們到達的地方,那也就是“我”消失的地方。那時,心是平靜的,又是流動的——在平靜中流動,在流動中靜止。這靜止的流水,就是無我的智慧生起的地方。
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說:“河或水流是人類精神生活的最佳隱喻。”有一個詞叫“心如止水”,就是比喻內心的恬靜、坦然,情感不爲外物所動的心理狀態。它讓我們能如實、準確、客觀地覺察到身心、內外的各種現象,就好比平靜的水面能如實反映岸邊的景物。
造成我們的心靈不寧靜的原因是我們對某些事物的貪戀與執著,它導致我們本來完整、清晰的智慧變得昏蒙、扭曲,看不清事實的真相。就好比水面的風弄得本來平靜的水面波瀾翻滾,水中的倒影也變得支離破碎,甚至看不清。
擁有了這樣靜如止水的心,當一件事來臨的時候,我們能如實地感覺到,並且當它過去以後,我們心裡也不留一點痕跡。所謂“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風吹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這種物來即現、物去不留的灑脫、自然狀態,就是“無我”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