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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刺痛

Chapter 15 刺痛

01

第二天是週六,集採開始後譚斌第一個真正的週末,她一直睡到十點才起牀,早把昨晚的話忘到九霄雲外。

雖是週末,但程睿敏當天還是安排了幾個面試,所以一早就離開了。譚斌也有一個約會要赴,和田軍的女兒,田毓晴。

晴晴期中考試的名次,向前跨越了十五名,譚斌答應送她一份禮物,並買了音樂劇的票帶她去看。

禮物是最新型號的IPOD,同事去美國出差時專門幫她帶回來的。晴晴看到IPOD,果然興高采烈,當即把脖子上的舊三星換下來。

譚斌問她:“喜歡嗎?”

晴晴直接撲上去,抱着她的脖子在臉上親一口:“小譚阿姨我愛你!”她身上鬆綠色的針織連衣裙、奶白色的小靴子、蛋白石項鍊,搭配得無懈可擊,都是譚斌特意買給她的。

小女孩對音樂劇本身並不感興趣,讓她着迷的是那種衣香鬢影的氛圍。出了保利劇院,她的小臉還興奮得紅撲撲的。

“以前看過音樂劇嗎?”譚斌邊開車邊不經意地問。

“看過,暑假的時候在北展看過《貓》。”

“媽媽帶你看的?”

“不是,是小程叔叔。”

譚斌立刻轉過頭,“哪個小程叔叔?”

晴晴取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給她看:“譚阿姨你瞧,這就是小程叔叔。”

譚斌看看周圍,沒有警察的影子,便順手接過來,照片裡的人,讓她大吃一驚。

在《貓》的海報前面,親熱地摟着晴晴,面對鏡頭微笑的,竟是程睿敏!

“帥嗎?”晴晴追問,“我好喜歡程叔叔。同學說,他比《紳士的品格》裡那個金道振帥多了。”

噢,張東健!《紳士的品格》!譚斌的心狂跳,深知這部緊追潮流的韓國電視劇以及帥大叔對少女的殺傷力。她緊緊捏着手機,想了想問:“照得挺好的,技術不錯,誰照的呀?”

“爸爸。”

“哦。”譚斌可憐的心臟這才落到實處,把手機還給晴晴,對着後視鏡做個鬼臉。

晴晴則訕訕地收起手機。

譚斌摸摸她的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哎,晴晴,你那個學長歐巴怎麼樣了?”

晴晴撇撇嘴,說了一句話,差點兒讓譚斌笑昏過去。她說:“小男生沒意思,我早就不甩他了,幼稚。”挺挺小胸脯認真宣佈,“我現在喜歡成熟的大叔,像程叔叔那樣的。”

“哎呀,你終於發現真相了!”爲孩子的自尊心考慮,譚斌死忍着不敢笑出聲,忍到表情扭曲。

“可是,”晴晴語氣惆悵,“程叔叔好久不來我們家了。”

譚斌聽得心裡一動,沒想到程睿敏和田軍的關係,已經達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她問:“程叔叔經常去你們家嗎?”

“嗯,以前經常來,這幾個月一直沒見過他。”

譚斌把晴晴透漏的點滴信息整理整理,不禁對程睿敏肅然起敬。照她的說法,程睿敏和田軍的交往,曾經一度非常接近。

這並不意外,九月份的時候,在壁球俱樂部還見過兩人,她只是沒想到,程睿敏竟能把關係做到客戶家裡去,這就比較難得了。做銷售的,能把客戶關係做成家人朋友一樣隨意而親熱,幾乎已達到極致了。

02

送完晴晴回去,已經是晚飯時分,她往程睿敏家裡打了個電話,來接電話的是鐘點工李姐:“小程還沒有回來,他說有事,不回來吃飯。”

譚斌放慢車速,琢磨着去哪兒解決晚飯,想起好久沒和文曉慧見面了,於是打個電話把她約了出來。

文曉慧四十分鐘後趕到,服務員帶她走過來時,譚斌眼前一亮。

她穿件式樣簡單的短款皮夾克,白T恤、牛仔褲,長髮在腦後紮成馬尾,臉上只有一點兒淺色的胭脂和脣膏,顯得異常清秀。

“嘿嘿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譚斌拉着她的袖子,“你這是受了什麼刺激,怎麼風格全變了?”

“煩了,換個樣子。”曉慧坐下說。

“你這些天在忙什麼?MSN和QQ上都很少見到你。”

“我剛換了工作,去了一家北美的小公司,且適應着呢。”

“天,”譚斌掩嘴,“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告訴我?”

文曉慧笑:“你自顧不暇,還操什麼閒心?”

“這家薪水如何?”

“和原來差不多。”

“職位呢?”

“也差不多,還是Office Manager。不過以前手底下七八個人,現在只有我一個。”

譚斌張大嘴:“那換什麼?做生不如做熟,你抽風了你?”

文曉慧攏着茶杯,眼睫低垂:“薪水沒漲,可是新公司的風氣比較淳樸,我覺得放鬆,也不用再把收入的一大半都扔在衣服和化妝品上……”

譚斌驚奇地看着她:“So what?”

“打算省着點兒花,明年供套房子。”

這種話從文曉慧嘴裡冒出來,非常刺耳,譚斌咂嘴:“咦,你不是發過誓,堅決不自己買房子?”

“時移事易了,小姐。”

“奇怪,到底誰幫你打通的任督二脈?”

文曉慧沒有回答,臉卻可疑地紅了。

譚斌發現端倪,扭住她問:“老實交代吧,是什麼人?”

文曉慧忸怩半天,回答:“你認識。”

“嗯,接着說,姓名、年齡、職業……”

“就是那個心血管醫生,高文華。”

“小高大夫?”譚斌愕然,幾乎站起來,“天哪,你們倆是怎麼勾搭到一起的?”

上次發燒時,因爲和沈培分手,譚斌心情一度極壞,那幾天都是文曉慧抽空陪着她去醫院打點滴。從護士那裡打聽到高大夫的名字和科室,譚斌特意買了水果向他致謝。

乍一見到文曉慧,高文華一度驚豔至瞠目。譚斌注意到他的失態,只是向文曉慧擠擠眼睛,但壓根兒沒往心裡去。不過是一面之緣,文曉慧又沒透露任何個人信息,他是怎麼找上她的?譚斌十分不解。

文曉慧笑笑:“如今信息這麼透明,人肉引擎又如此發達,真想找到一個人,總會有辦法的。”

譚斌低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默不作聲。因爲文曉慧喜歡的異性,向來是精明入骨,並且出手豪闊的男人。而這個高文華,似乎一樣都不沾邊。極普通的五官,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徵,屬於面目模糊,扔人堆裡就水乳交融完全看不見那種。否則以譚斌過目不忘的修行,不會見過幾次仍然印象不深。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平凡樸實,高文華,沒有一絲花哨。

文曉慧明白她在想什麼:“譚斌,還記得大一時候的事嗎?有人出過一個選擇題,兩個男人,一個手裡有一千塊錢,願意在你身上花一百;另一個只有十塊錢,卻願意都花在你身上,問你選擇哪一個,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和你都毫不猶豫選了第一個,唉……”想起舊事,譚斌搖頭嘆氣,“別人心裡是不是這麼想不知道,可人家都沒有說出來,就咱倆老實,說什麼貧賤夫妻百事哀,結果一直被人鄙視了四年。”

“什麼老實?你就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在別人眼裡,我們就是兩個勢利女人,既貪財又好色。”

“所以,你現在想試試第二種?”譚斌看着她問。

“正確。”

譚斌遲疑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出來:“你確認,不是在浪費時間?”

“我不知道,”文曉慧垂下視線,手指下意識地轉着茶杯,“真的,譚斌。開始時只交往了一段時間,我發現,原來有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發自內心地以你爲重,不會給你任何壓力,那種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很享受這感覺。”

譚斌努力回想着高文華的模樣,私下還是爲文曉慧不值。也許唯一可取的,是他的笑容和整潔的牙齒,還有那雙手,修長靈活,指甲潔淨光亮,典型的醫生的手。當然,也可以包括那兩條伶俐可愛的小金毛犬。

“好吧,honey,恭喜你,希望他真的是Mr Right。”

談話間服務生已經把飯菜上全,文曉慧舉起茶杯碰一碰她的可樂罐,“託你吉言,謝了,親愛的!”

“哼,看你春風撲面的樣子,那小子好運氣,撿了個大便宜。”譚斌猶自憤憤。

文曉慧託着下巴,笑裡卻掩不去隱約的酸澀。她望着窗外的人流,慢慢說:“以前經歷過的那些,徹底忘卻不太可能,只能試着把它們打包,扔到一個角落裡去,三年五年也許可以假裝忘了它的存在。不過怎麼說呢,它們讓你傷心難過的時候,也能逼着你想很多事,強迫你看透一些東西,也堅定一些東西,明白什麼值得堅持,什麼可以放棄。”

譚斌點頭:“我現在相信一句話,一扇門在你面前關上,上帝一定會爲你打開另一扇窗。他讓你吃過苦,下次一定會給你點兒甜頭嚐嚐。否則人生在世苦多樂少,爲什麼人人還要掙扎求生?”

“你呢?你還好嗎?”文曉慧明白她的心事,微笑着問。

“談不上好還是不好,”譚斌照實交代,“看到沈培的消息,記起以前的事,心裡還是難受。按說股市裡有賠就有賺,爲什麼這件事裡我卻看不到任何勝利者?就是程睿敏,他從來不說,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喔,他這麼小氣?舉個例子來聽聽。”

“比如,他不想看到沈培的畫,卻不說在明處,就是找盡藉口不肯跟我回家,後來我才醒過味兒來,把那些畫收進儲藏室。”

文曉慧忍不住笑:“還好,正常男人的正常反應。”

譚斌抱起雙臂,連連搖頭:“說實話,我很擔心他。”

“爲什麼?”

“這個人太……我形容不好,就是那種,表面上非常open,其實什麼事都憋在心裡。你知道我一直堅持鍛鍊,就是爲了能有個轉移壓力的方式。可他不一樣,平時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簡直沒有一點兒可供發泄的途徑,我擔心有一天……他承受到極限真的會崩潰。”

“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多數都這樣,對人缺乏信任感,對愛缺少安全感,地位再高都無法彌補他之前的遺憾。”文曉慧小心翼翼地挑選着合適的詞句,“說真的譚斌,對男人你總是母愛氾濫,什麼時候能多爲自己想一想?”

譚斌攤開手,做個無奈的手勢:“積重難返,我永遠做不到你的境界。何況,”她笑笑,“我真的愛他。”

“哎呀,真能肉麻!”文曉慧捂着腮幫,做出牙疼的表情。

“真的,你

甭笑。以前我以爲只有初戀纔會是真愛,現在回頭看看,那時候真的太年輕了,竟然相信承諾和誓言就能留住一個男人的心。”

“那麼現在呢?”

“我發現男人總是會死心塌地愛上給他們錯覺的女人,那種讓他們覺得很弱小、需要他們像騎士一樣保護對方的錯覺。但是那種女人永遠不會揭穿真相,其實愛她們的男人並不強大,他們纔是需要保護的對象。”

文曉慧隔着桌子摸一摸她的臉,笑嘻嘻地說:“寶貝兒呀,你終於出師了!活明白了!”

03

譚斌告別文曉慧回到程睿敏的住處,已將近十點半。奇怪的是,李姐還沒有離開。

“小譚,”迎着她詫異的目光,李姐壓低聲音說,“小程在浴室摔了一跤,又不讓告訴你。我實在不放心,就沒敢走。”

譚斌臉上立刻變色:“摔得厲害嗎?骨頭有沒有問題?”

“自己能走,骨頭應該沒事。”李姐爲她取出拖鞋,嘟嘟囔囔地說,“我聽到裡面一聲悶響,知道壞事,又不好進去,半天他纔出來,臉白得嚇人。”

譚斌踢掉腳下的靴子,“人呢?”

“臥室,像是睡着了。”

譚斌衝上樓梯,一把推開臥室的門,房內只有一盞壁燈亮着,程睿敏趴在軟枕上,身上還穿着浴衣,牀邊櫃和地毯上散落着無數頁A4打印紙。

她躡足走過去,一張張拾起滿地亂飛的紙片,放在牀邊櫃上,剛要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程睿敏已經翻身坐起來,神色未見一點兒異樣:“你回來了?”

“你嚇死我了!”見他無恙,譚斌這才挨着他坐下,拍着胸口壓驚,“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程睿敏將頭靠她肩膀上,難得撒回嬌,“熱水溫度調得太高了,浴室又不通風,洗着洗着腦子一迷糊,就滑了一跤。”

“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難得放鬆一天,我又沒什麼事。”

“摔哪兒了?讓我看看。”

“尾椎,”程睿敏一邊側身給她看,一邊笑,“當時真叫一個疼,摔得半天沒爬起來。李姐在外面倒是聽到了,可我什麼也沒穿哪,整個就是春光乍泄……”

譚斌小心按了一遍,見周圍並無異常,而他還有心思貧嘴,看樣子的確沒事,這才略微放心:“明天去醫院照個片子,看有沒有骨裂,再讓李姐燉鍋豬尾巴湯,大補,就是當心哪天喝了雄黃酒,嗶一聲,大灰狼的尾巴就露出來了……”

程睿敏抓住她按在牀上,只是笑,還未顧上還嘴,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開始嗡嗡振動。他立刻放手,探身取過手機,譚斌趁機脫身下樓,先打發走了李姐,又從冰箱裡取出冰塊,裝在密封袋裡帶上來。

程睿敏還在通話中,聽起來那邊是他的下屬。譚斌示意他翻身,把冰袋在自己胳膊上試了試,然後撩起浴衣放在他的尾椎處。

十一月中旬的天氣,雖然裹着厚毛巾,冰袋一挨身,程睿敏還是忍不住咬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邊哆嗦一邊說話。譚斌只能讓他握着,一遍一遍撫着他的背,等他僵直的肌肉慢慢放鬆。

收起電話,程睿敏對她說:“譚斌,有件急事要處理,週一我得飛趟上海。”

“我好容易清閒一點兒,你又走了。哪天回來?”

“當天晚上就回。”

“怎麼這麼趕?一天兩趟航班你頂得住嗎?我以前這麼飛過幾次,特別累,腰差點兒坐斷。”

“沒辦法,週二一早要見人,然後直接飛武漢,下面還有廣州、長沙那幾個城市,一直到下週末才能回來。其實我捨不得你,明兒晚上回來就能跟你待一晚上了是吧?”

“得了,別甜言蜜語地哄我了。”譚斌揉着他的頭髮,“就你一個人拼命,你下面那些人都有什麼用?”

“別侮辱我的團隊,懷疑他們就是懷疑我的眼光,他們大部分新加入公司,需要時間瞭解業務。”

“哼,怎麼不見你這麼護着我?”

“你吃醋了?”

“屁!”

“小姑娘說話不要這麼粗魯……哎喲哎喲……天下最毒婦人心……唔……唔……我是傷號,你這麼引誘我,極其不道德知道嗎?”

譚斌的回答是放開他的嘴脣和舌頭,挪過去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齒一點一點細細啃着,像磕一顆美國大杏仁。

04

週一例會,譚斌第一次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程睿敏清晨五點半起牀,七點就離開家,爲了趕上午八點二十的航班。譚斌總覺得有點兒不安,卻又說不出所以然,掐着時間他該到上海了,便溜出會議室。

“我到了,有人接機,你不用管我,好好上班。”程睿敏的聲音從手機裡傳過來,一如既往地沉穩鎮定,簡單卻令人心安。

譚斌這才放下心,收斂心神進會議室,完全恢復狀態。

商務應答將從下週一正式開始,只有一個星期的準備時間了。戰略情報部門的同事正在做競爭對手的報價習慣分析。

根據歷史數據,幾家本土企業,在某些關鍵的投標中,都做出過低於成本價或者零報價的行爲,不排除這次爲了惡性競爭故技重演。

衆誠公司,因近幾年逐漸參與國外項目投標,行爲日漸規範,卻熱衷於實物贈送,像超市的買一贈一,實際上也是一種變相的降價行爲。

FSK,最讓MPL切齒且羨慕的,是他們的銷售部門,總能設法搞到客戶的項目預算,而且特別喜歡壓着預算的底線報價。這種報價方式在幫助他們最終贏標的同時,也保留了適當的利潤空間。

譚斌正聽得仔細,已經調成靜音的手機忽然振動兩下。她低頭一看,是一條來自餘永麟的彩信。她漫不經心地選擇同意接收,過一會兒再一低頭,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

一張成相清晰的照片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照片的主角,居然是餘永麟和周楊。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圓桌旁,每人面前都擺着一杯咖啡,周圍環境也像是一間咖啡廳。

譚斌心口怦怦亂跳,抓起手機就走出會議室,找了個沒人的小會議室關上門,直接給餘永麟打了個電話過去。

餘永麟像是一直在等着她的電話,回鈴音只響了一聲他便接起來:“Cherie,看到照片了?”

譚斌直筒筒地問:“你什麼意思?”

“你先不要用這種充滿敵意的口氣好嗎,Cherie?”餘永麟慢吞吞地回答,“周楊現在是你的手下吧?前幾天他主動來找我談判,你是他的老闆,知道他什麼目的嗎?”

譚斌心裡咯噔一下,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Young找你談判?他有什麼籌碼找你談判?”

“他以爲我恨MPL,所以認爲我一定會同他合作。他願意做FSK在MPL的內應,條件是集採以後跳槽FSK。”

譚斌緊緊握着手機,手心裡滑膩膩地出了冷汗:“Tony,這對你不是好事嗎?爲什麼還要把照片發給我?”

“Cherie,你原來一直叫我師傅,現在還相信我這個師傅嗎?”

譚斌遲疑片刻:“一日爲師,終生爲師。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人品。”

餘永麟笑了一聲:“好的,謝謝你這句話。不錯,我是想讓MPL輸得一塌糊塗,可不是用這種方式。我餘某人再不擇手段,做人的底線還是有的,周楊恰好踩在了我的底線上。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找臥底,我至少也得找你這個級別的對吧?”

“可你不答應他就是了,我還是那個問題,爲什麼把照片發給我?”

餘永麟嘆口氣:“你還是那麼多疑。Cherie,如果我告訴你,做同事的時候我曾經喜歡過你,想幫你而已,你會相信嗎?”

譚斌面對牆壁翻了翻眼睛,什麼也不願表示。這件事本來是他們倆之間一個從未說破的秘密。秘密的感覺就意味着應該永遠是秘密,秘密地發送、秘密地領受或者拒絕,一經翻譯成話語,那其間隱藏的默契就全部走樣了。

她只對餘永麟說:“謝謝你,Tony。”

譚斌回到會議室,一直心神不定,再沒心思聽同事的發言,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周楊竟會採用如此破釜沉舟的方式來報復。她在私下警告和告知公司兩種選擇裡斟酌許久。因爲茲事體大,只要她一報告上去,周楊只有即刻離職一條路,且不會得到任何補償。可是不到半年時間,她兩個下屬相繼不正常離職,這個結果也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她坐立不安地堅持到例會結束,終於還是下了決心。她攔住正要離開的劉秉康:“Kenny,我有特別重要的事要跟你談。”

看到那張照片,劉秉康也吃了一驚,但他的震驚程度沒有譚斌那麼大。在他看來,周楊的職位不高,即使真成了FSK的臥底,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但是這種行爲的性質太惡劣了,涉及員工忠誠度,犯了公司最大的忌諱。

他把眼鏡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把這個無意義的動作重複了好幾遍,顯然內心也在舉棋不定。

最後他終於再次把眼鏡架在鼻樑下,從鏡片後看着譚斌:“你覺得Tony的話可信嗎?”

“基本可信。”譚斌點點頭,“我跟了他五年,還算了解他的爲人。他要是在這件事上說謊,我實在想不出對他有什麼好處。還有,就是有句話他說得很對,這次集採,我們和FSK在技術上並沒有太大差距,起決定作用的依然是最終的報價,而銷售經理這一層,是沒有機會接觸這種information的。”

“就是說Young對他沒有任何用處?”

“是的。Young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價值。”

“那你打算怎麼辦?Young畢竟是你的下屬。”

譚斌嘆氣:“Young的能力沒得說,就是太聰明瞭。聰明人最大的優點是聰明,最大的缺點也是聰明。上次試用版軟件那件事,他就以爲憑着自己的小聰明可以矇混過關,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我把他調離北京業務的核心,就是想磨磨他的性子,但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作爲他的Line Manager,我感到非常遺憾。”

譚斌的回答非常小心,除了解釋上次周楊位置變動的原因,也將自己的責任抹去了一部分。說明她不是沒有意識到下屬的問題,她也給了他機會去改正,作爲上司已仁至義盡,只能怪他自己不爭氣。

劉秉康點點頭:“雖然這次他與FSK沒給我們造成實際傷害,但下週就要商務應標了,誰也不能保證,這期間他會不會再去找SCF、衆誠,或者其他公司。”

話說到這一層,實際已經決定了周楊的去留。下面

要面對的,就是如何具體操作的問題了。劉秉康便把中國區HR的總經理James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James一聽緣由就頭大,皺着眉頭說:“可是我們畢竟沒有真憑實據,一張照片說明不了任何問題,fire員工很麻煩,一個細節處理不好,沒準兒就會給公司帶來訴訟。”

譚斌垂着眼睛,看着桌面上的某一處地方,半晌才說:“讓財務查查他以往報銷的發票和單據吧。”

快下班的時候,劉秉康把譚斌、喬利維還有正在北京出差的於曉波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遠在廣州的南方區總監曾志強則接進電話會議。他關上門向他們宣佈了對周楊的處理方案。

周楊是個愛貪便宜的人,原先仗着譚斌的偏愛,在財務制度上一向不太謹慎,尋找他的漏洞易如反掌。財務很快就通過某些手段找出兩張虛假髮票。譚斌申請回避了與周楊的談話,最終與他攤牌的,是HR的北方區經理。經過一個下午的談判,雙方達成了協議,周楊同意立刻離職,公司也同意不再追究前賬,按照他自行辭職處理。

劉秉康只給三位總監觀看了那張照片,提醒他們都多加留意,管理好自己的下屬。他小心隱去了照片的來源,沒有提到餘永麟的名字,但最後卻多說了一句話:“幸虧Cherie早有警惕,將Young提前調出了比較敏感的銷售區域,不然我們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

他一說完這句話,譚斌就看見坐在對面的喬利維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譚斌面無表情地回望他,直到他自己將視線移開。她明白他在想什麼。可能除了這件事他不知道,之前周楊揹着她做過的所有小動作,他比誰都清楚。此刻他一定認準了周楊被抓住馬腳就是她在挾私報復。

譚斌在心裡冷笑一聲,愛誰誰吧。已經這樣了,她就不指望兩人之間還能維持一團和氣的假象,也不奢望旁人對自己還能有溫柔賢淑的評價。

譚斌不想見到周楊,並非心虛,而是因爲她受不了解僱員工那種場面。上次方芳離職,就讓她難受了好些天才緩過勁兒來。程睿敏曾說她經歷的太少,至少現在她尚未對炒人這種事駕輕就熟。但她必須在周楊的離職表格上簽字同意,還是免不了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上。

周楊一點兒都不傻,他肯定明白所謂財務問題不過是個藉口。接過譚斌簽過字的離職表,他從上到下仔細看了一遍,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譚斌,”他連一聲Cherie都不肯再叫,“做人得給自己留點兒後路,不然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譚斌後來一直忘不了他那個近似仇恨的眼神,她笑笑,並沒有動氣:“謝謝你的忠告!但我想告訴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私下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你心裡比誰都清楚。如果真的是我讓你離開,上次的試用版軟件事件,你就可以走了。可我犧牲了方芳保下你,是因爲我覺得,雖然對我來說,你不是一個好的下屬,但對公司來說,你還是一個有value的員工。Young,一個人聰明不是壞事,但就怕他以此自居,以爲所有人都可以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希望你記住這句話。祝你以後心想事成,前程似錦。”

周楊的離職,HR處理得十分隱晦。直到兩三天之後,很多人在辦公室見不到周楊,才知道他已經離開。至於他離職的原因,不少人來找譚斌打聽,譚斌卻守口如瓶,任憑他們去胡亂臆測,包括說她刻意擠走周楊的傳言。因爲她覺得自己和周楊之間並無深仇大恨,他以後還要在IT這個行業裡混,沒必要把別人的後路全部斷絕。

05

晚上回去,譚斌坐在程睿敏的書房裡,一邊拿着競爭對手的報價分析仔細琢磨,一邊等他回來。他的航班應該十一點左右到達首都機場,眼看將近十二點卻見不到人,他的手機也一直關機。

譚斌等得焦躁,忍不住站起來四處亂走。坐臥不寧中沒聽到門鈴響,卻聽到有人砰砰砰地砸門。

她三步並兩步跳下樓梯。門一開,司機攙着程睿敏進來:“來,搭把手,我去取電腦包。”

譚斌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怎麼回事?”

程睿敏對她笑一笑,似乎想安撫她,笑容卻虛弱得一擊即碎。毫無預兆地,他瞳孔中那點光亮突然消失,變得漆黑一片,像被人拉滅的燈泡,然後他直直地向前栽了下去,倒在她身上。

譚斌下意識地抱住他,卻託不住他身體的重量,兩個人一起倒在地板上。她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邊爲他鬆開皮帶和襯衣鈕釦,一邊叫他的名字:“睿敏……睿敏……你怎麼啦?”

程睿敏靠在她臂彎裡,嘴脣和臉色一樣雪白,睫毛低垂,沒有任何反應。她拍他的臉,他的臉和手同樣冰涼,散碎的額發被冷汗粘在額角。

“趙師傅!趙師傅!快,快打120!”譚斌嚇壞了,喉嚨發緊,幾乎發不出完整的音節來。

程睿敏卻睜開眼睛,嘴脣動了動,譚斌湊近,聽到他低聲說:“你別怕,是心悸,很快就過去了。”

譚斌摸他的脈搏,果然快得讓人害怕,她就不敢亂動,小心翼翼幫他躺平身體,心急如焚地等着症狀消失。

兩三分鐘後,他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譚斌鬆口氣,和司機一起將他扶到沙發上躺好,低聲和他商量:“去醫院吧。”

“沒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斬釘截鐵。

身後司機囁嚅着解釋:“程總上車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他說有點兒暈機,我就沒在意,後來越開越不對勁兒,我說去醫院,程總又不同意……”

程睿敏擺擺手:“小趙你先回去吧,今天謝謝你了。”

司機猶豫着問:“那……程總,明早您還上班嗎?”

“你按時來接我。”

司機看看譚斌,張張嘴又合上了,最終點點頭:“行,我一早過來。”

譚斌一直不說話,送司機出了門,她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一臉寒霜:“程睿敏,你沒事可快把我嚇出毛病了,你打算爲Engel公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吧?”她實在是生氣,氣他的不知輕重。

程睿敏頗有些不耐煩:“好了好了,我跟你說了沒事,這幾天忙完我就設法休假,你千萬甭拉臉,一拉臉就太不可愛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事?衆誠那邊又起什麼貓膩把你氣着了對吧?這是什麼合作呀?一點兒誠意都沒有!我原來就討厭這家公司,現在更討厭!”

程睿敏無奈苦笑:“求你了,別瞎猜行不行?”

譚斌站起來:“你原來的病歷還在嗎?給我看看。”她不相信他的空頭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話。

病歷取出來,透過那些潦草的字跡,譚斌勉強辨認出“陣發性室上心動過速”“P波改變”幾個字。

上網搜尋一番,找到了詳細的解釋,但仍有不少疑問。猶豫間忽然想起一個人,便撥電話找文曉慧。

文曉慧馬上說:“他正好在我這兒,你等一下,我叫他過來。”十秒之後,聽筒裡傳來高文華爽朗的笑聲:“譚斌你好!”

譚斌顧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問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耐心聽完她那些似是而非的專業術語,高文華解釋:“如果確認是室上性,又沒有器質性病變,應該沒有大問題,你別太着急,注意不要讓病人過度勞累,避免情緒過於激動。不過沒有症狀的時候,心電圖一般做不出什麼結果,也不能大意,有時間呢,你還是儘快帶他來醫院,我和主任打個招呼,請他幫忙再仔細檢查一次。”

“這樣啊……”譚斌沉吟。

“還是不放心?”高文華依舊耐心無限,“今晚真有什麼事,你打曉慧的電話,我馬上過去。”

“那謝謝你了,高大夫。”譚斌客氣地致謝,心勉強落到實處。這時候她方纔明白文曉慧的意思。高文華雖然其貌不揚,但他是個讓人心平氣和的男人,沒有棱角,也沒有壓力。

譚斌忽然想起一個鏡頭,在湖邊的草地上,高文華對着他那兩隻寶貝吹聲口哨,兩隻小狗聞聲撲過去,人和狗頃刻滾成一堆,他摟着它們大笑,那個瞬間確實令人心動。

這一次,文曉慧也許終可修成正果。

譚斌握住電話出神片刻,輕輕笑了笑,轉回臥室接着和程睿敏討價還價。

“明天的travel是不是可以取消?”

程睿敏搖頭:“不行,提前一個月就和客戶約好的。”看看她的臉色開始讓步,“我不坐飛機去武漢,換明晚的火車好吧?火車總比飛機好點兒是吧?”

“把你的行程表給我看看。”

程睿敏指指電腦包。

譚斌取出兩張A4的紙,滿滿兩頁,記錄着他從明天到下週五的全部行程。

週三,武漢,拜訪當地重要客戶,客戶研討會,媒體專訪,與客戶高層的晚餐;週四,廣州,全球roadshow第一站的開幕,針對華南地區的客戶大會,與Engel廣州分公司管理高層的會議,當地官員的晚餐,荷蘭總部的網絡視頻會;週五,長沙……連週六週日,都在衆誠上海分公司安排了兩天的內部會議。

譚斌看不下去了,也不想再說什麼,因爲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他的位置不可能說離開就離開,就算在病榻上,也會有麻煩追上來,讓人不得安寧。

後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穩,譚斌模模糊糊聽到他叫“外公”。在身體最軟弱的時候,他的意志終於被撬開了一線裂縫。那聲外公,讓譚斌的眼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

但翌日程睿敏又化身年輕內斂的青年才俊,旁人只能看到沉靜自制的程總,春風化雨一般的職業化微笑,沒有人想得到光鮮背後的真相。

看着他穿戴整齊準備離開,譚斌突然異常難過,放下早餐追上來,從身後摟住他的腰。

“乖,放手,我要遲到了。”

“我能做點兒什麼你纔不會這麼辛苦?”譚斌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心中有即將失去什麼珍貴東西的恐慌。即使他這會兒提議讓她辭職回家,她恐怕也會馬上同意。

程睿敏卻說:“做你自己喜歡的事,你過得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譚斌捨不得放手。他的外套蹭着她的臉,外套上有他科隆香水淡淡的味道,淡淡的檸檬味,那種多年後會引爆無數微痛記憶的清香。

程睿敏只好輕輕掰開她的手:“我下週爭取早點兒回來,你要是一個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幾天。”他在她的額頭上親一下,帶着旅行箱上車。

車子啓動後,他搖下玻璃,向她揮揮手。譚斌一直站在門口看着,直到他的車子在視線裡消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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