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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溫暖

Chapter 14 溫暖

01

週六,普達集採技術文檔的整理暫告一段落,譚斌給團隊放了一天假,好讓大家都有時間處理一下家事和私事。

程睿敏接她先去吃了晚飯,然後兩人商量着打算再看場音樂劇。

譚斌一直忘不了嚴謹說過的話,一路上她總想擼起他的袖子看個究竟。

程睿敏納悶:“你老拉我胳膊幹什麼,甭搗亂,我開車呢!”

不過譚斌到底還是看見了,右臂上兩寸長一道傷痕,傷口已經平復,只留下一道白印,邊緣還有縫針的痕跡。她把嘴脣貼上去,輕輕蹭了幾下。

程睿敏奇怪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麼了?”

譚斌湊過去親親他的臉:“睿敏。”

“什麼事?”

“沒什麼,”她放低聲音,“我愛你。”

程睿敏手裡的方向盤幾乎打滑,前面一個紅燈,他一腳剎車停下了,轉頭看着她:“你……你說什麼?”

譚斌白他一眼:“你明明聽見了,裝什麼蒜?”

“我有間歇性失聰,關鍵時刻總掉鏈子,真沒聽見,再說一遍吧。”

譚斌氣結:“僅此一次,過時不候,下回你最好配個助聽器。”

程睿敏便不再追問,右臂繞過她的肩膀,用力將她摟近自己的身側。

譚斌莫名地感到壓力,不禁抗議:“你幹什麼?”

他卻捧起她的臉,緊緊箍着她,不管不顧地強吻下去。脣舌的輾轉倉促而急迫。她耳後香水的味道,隨着體溫散發在車內狹小的空間,即使是最素淨的綠茶香味,也逐漸變得稠厚,帶着足夠的殺傷力,壓迫着兩人的呼吸。

綠燈亮了,後面的車開始頻閃大燈,並按着喇叭抗議。譚斌用力掙脫程睿敏的手臂,低聲說:“咱別做沒公德的事,快開車。”

程睿敏卻沒放過她。譚斌今天穿了一條淺灰色的羊毛短裙,裙襬下露出兩條穿着深灰色透明絲襪的長腿。他僅用左手把着方向盤,將右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手心熱熱的像個小熨斗,緊貼着她一層薄襪下的肌膚。過了路口他突然問:“咱們別去看劇了,跟我回家好嗎?”

兩人相處這麼久,有些該發生的事終會發生。譚斌的臉不易察覺地浮上兩片紅暈,極低極低地嗯了一聲。

於是程睿敏再次失聰:“什麼?你大點兒聲,我沒聽見。”

譚斌擡手就拍在他臉上:“討厭!”

不疼,但聲音極響,程睿敏捂着臉佯作惱怒:“行,你等着,看我怎麼收拾你。”

譚斌不屑地抱起雙臂,亦佯作勇敢,冷笑:“好,我等着。”

回到程睿敏的別墅,剛關上門,譚斌便轉身,攥緊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帶,他整個人都俯向她。

“你想收拾誰,嗯?”譚斌故作輕佻地問道。

程睿敏極煞風景地笑起來:“不行不行,這眼神兒,差太遠了。”

譚斌手下使力,讓他貼得更近:“你說什麼?”

他還是笑:“譚斌,你知道演員怎麼練習色迷迷的眼神?你得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想象眼前是塊油汪汪的五花肉……”

譚斌攢了一路的氣勢頓時**,只剩下笑了。程睿敏卻趁機抱緊她,順勢吻上她的雙脣。

譚斌扭來扭去躲着他,含糊地笑:“我不吃肥肉,只要排骨。”

程睿敏的手從她的上衣下襬伸進去,四處遊移:“喏,脊骨在這兒,肋排在這兒,胸骨……嗯……胸骨……”聲音停下來,他的手卻留在某處,力道漸漸加重。

譚斌立刻不能動了,半邊身體像過電一樣酥麻,腿軟得幾乎站不住。然後不知怎麼回事,她就倒在他身上,兩人身下是客廳的羊毛地毯。

她俯視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黑沉沉看不到盡頭。他安靜地回望她,脣角輕揚,很少笑得這樣純粹。

譚斌後來的記憶頗有點兒亂。

屋頂的吊燈忽然就翻轉到她的上方,水晶瓔珞反射出華麗的細碎光芒,直沉入她的瞳孔深處。

她覺得窒息,喘不過氣,渾身滾燙,像要融化在他的身體下。實際上他的動作輕柔而剋制,溫情有度,是她自己的心跳窒息了她的呼吸。她微微皺起眉頭,秀麗的臉上辨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愉。

程睿敏看着她,只覺得過往的一切都有了補償。

恍惚戰慄的一刻,來得快而激烈,如煙花升空,絢爛無比的色彩撲面而來,而後碎片如雪,繽紛墜落。他伏在她身上很久不動,脊背上一層薄汗。

此時正是北京最難熬的季節,還未真正入冬,開放供暖系統有點兒早,到了晚上,室內室外幾乎一個溫度。

譚斌怕他着涼,把他的襯衣勉強拉好,摸過一件外套蓋在身上。程睿敏十分安靜,任她梳理着自己的頭髮,沒有任何動作。

譚斌以爲他睡着了,親親他的臉,輕聲說:“我愛你。”

程睿敏卻低聲回答:“我也是。”

譚斌抵着他的額頭笑起來:“親愛的,說那三個字有那麼艱難嗎?”

程睿敏擡起頭看着她,無言了好一陣,然後俯下身重新吻上她的嘴脣。這一刻他的嘴脣柔軟而溫暖,少女一般,那吻卻極深極深,他對她百般心碎的感覺,全在其中。

譚斌從浴室出來,扔掉浴巾鑽進溫暖的鴨絨被,滿足地嘆息一聲。程睿敏已經矇矓欲睡,迷迷糊糊地摟着她叮囑:“蓋好,彆着涼了。”

譚斌枕在他的手臂上,數着他長長的睫毛:“睿敏。”

“嗯?”程睿敏努力想撐起睏倦的眼皮。

“問你件事。”

“說吧。”他心不在焉,已經神遊物外。

“那天嚴謹說,你十六歲的時候,就沒有家了,是什麼意思?”

程睿敏一下睜開眼睛,睡意跑得無影無蹤:“他都跟你胡說些什麼?”

“你甭管他說什麼,你先解釋解釋這段話。”

程睿敏終於撐起身體,認真地端詳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幹嗎要知道?”

“我想知道,我當然要知道。”譚斌固執地望着他。

“給個理由。”

“你是我的人,過去現在將來,都是我的。”譚斌把手按在他的心口,像美國總統就職宣誓一樣鄭重。

程睿敏看着她笑出來:“要不要蓋個戳兒證明你的所有權?”

“咦,提醒我了。明天就刻枚章蓋這兒。”譚斌笑靨如花,手挪到他身上肉最多的地方,“上書十六個字:私家專有,非禮勿摸;一定要摸,付費即可。下注:美金一百元起。”

話音未落,她的肩頭被人狠咬了一口,忍不住啊一聲尖叫。

程睿敏躺回去,無辜地合起雙眼:“睡覺。”

譚斌努力側過頭,臂膀上果然一圈紅紅的牙印,像一個橢圓的橡皮章。她氣得翻身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按在頭頂的牀架上,變成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

程睿敏含笑看着她:“你想幹什麼?”

譚斌將牀頭檯燈的插線繞在他手腕上。“說不說?”見他一臉壞笑,又瞪着他補充,“你甭想歪了,這不是在演《本能》。”

程睿敏笑得渾身發顫:“來吧來吧,我甘願承受。”

譚斌沒轍:“真不說?”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她噘起嘴,躺到一邊不再說話。

程睿敏的笑容卻漸漸收斂,側過頭若有所思地注視她:“你就這麼好奇?”

“我不是好奇,”譚斌撫摸他的臉頰,“我就想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嚴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難受得不行。”

她十六歲時,還天天賴牀,每天都要母親叫上三遍才肯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換衣服上學,很多時候連頭髮都是母親幫着梳理的。

程睿敏雙手枕在腦後,仰望着天花板,很久沒有說話。

“你怎麼啦?是不是我太過分了?”

“沒什麼,上一輩的事,大同小異,沒什麼新鮮的。”程睿敏說得言簡意賅,聲色平淡,“我媽和我爸的婚姻,就帶着那時候的特色。你知道,我外公曾是S大的教授,當年的‘臭老九’。我爸家裡卻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他們的感情一直不是很好,我印象裡兩人就不怎麼說話。後來我媽開始駐外,我爸忙得天天見不到人,索性把我送到外公那兒。”

譚斌拖過他的手,安撫地放在自己胸前:“那時候你有多大?”

“記不清了,大概六七歲吧。反正等我回了北京,他們就開始折騰離婚,一折騰三年。”程睿敏笑得有點譏諷,“當時不比現在,離婚是件挺大的事,單位天天做工作,外公也專程趕到北京,希望等我高考完再說。我媽跟他說,她死都要離,哪怕放棄我的監護權也在所不惜,最後終於離了。”

譚斌睜大眼睛,卻沒敢出聲。這個故事,和她私下猜測的版本不太一樣。

“我當時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兩個好好的成人,怎麼會互相憎恨成那個樣子?外公去世後,沒人再管我,我開始逃學、打架,成績一落千丈。”

聽到這裡譚斌笑了,舉起他的手對着燈光:“你跟人打架?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嚴謹說起來時,我就嚇了一跳。看看這手指,柔如春蔥,居然還能拍人黑磚,嘖嘖嘖……”

譚斌是故意岔開話題,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因爲不忍看到他眉間舊日的傷痛。

程睿敏又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做出一副猙獰的表情:“你想試試?”

譚斌側頭躲開,伏在他胸口調笑。“平時看你挺瘦的,想不到還有胸肌。”再按按腹部,言若有憾,“什麼時候你能把腹肌練出來呢?”

程睿敏說:“你眼神兒不好吧?我有腹肌,還是六塊。”

譚斌仔細摸了摸,點頭:“嗯,有,不過它們比較低調,相當的淡泊名利。”

程睿敏啼笑皆非,用力把她推到一邊。

譚斌摸着肚子笑得要岔氣。

那故事的後半段情節,非常像電視裡的鬧劇,不過程睿敏說得很平靜。

父母離婚後,迫於輿論,母親不得不辭去公職隻身出國,除了逢年過節寄錢寄禮物給他,再沒有回來過。父親很快再婚,後母只比他大十多歲。他心裡非常失衡,在學校裡的表現愈加出格,成績越滑越低。

和嚴謹打架,進醫院縫針,清理完傷口,家長被通知去派出所領人。就在派出所門口,一向脾氣暴躁的父親指着他罵:“你丟盡我們老程家的臉,跟你媽一樣,上不得檯面的坯子!”

十六歲的程睿敏反脣相譏:“那也比你一肚子男盜女娼強。”

父親氣得暴跳如雷,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你給我滾,我沒你這兒子!”

程睿敏便頭也不回地跑了,帶着傷在外面流落好些天,才被幹媽收留。等他想家的時候,站在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卻發現大門的鎖芯已被換掉。

“那天晚上下大雨,頭頂一個雷接一個雷劈下來,”程睿敏撐着頭微笑,“就像電影裡的倒黴主角,我站在公交車站等末班車,左等右等也不見車,看看錶知道還是錯過了,冒雨走了兩個多小時纔回到學校。從那以後落下個毛病,每次開門都要反覆確認,特別害怕鑰匙插進去,卻打不開門那個感覺。”

譚斌突然想起,他被迫離開MPL中國時,可不是又經歷過相似的一幕。心中一酸,忍不住抱緊他的手臂。

程睿敏揉揉她的頭髮,似乎明白她想什麼:“那個年紀氣性真大,開始是賭氣,後來是沒有臺階下,我再沒有回過家,我們父子倆就這麼僵持了十幾年。”

“你一直住在你乾媽家?”

“不是,”他搖頭,“高中和大學住宿舍,後來在外面租房子。你可能想不到,高中時是後母每個月去學校看我,送錢、送衣服、送吃的,我那時特別不懂事,簡直是惡毒,一邊冷言冷語地嘲諷她,一邊熬不住嘴饞吃她帶來的東西。她常被我氣得當場掉眼淚。”

譚斌撲哧一笑:“真想象不出你惡毒起來什麼樣。要說你後媽,也真夠堅強的。”

“是,我問她,圖什麼呢?她說,你爸心裡一直惦記着你,又不肯服軟,我不想你們父子兩個將來後悔。高中三年,我跟她的關係反而是最親近的。不過幸虧和我爸賭着口氣,成績又上去了。”

“瞧你一副優秀青年的模樣,沒想到從小是個問題少年。”

譚斌更沒有想到,嚴謹那句話,竟是真的。六七歲就缺少母親關注的孩子,早熟,對感情沒有自信,索求也必然比常人強烈。這樣的環境下,他居然沒有長成歪脖兒樹,實在是個奇蹟。

夜深了,程睿敏已經睡熟,呼吸清淺,伴着胸口輕微的起伏。

身處陌生的環境,譚斌一直無法坦然入睡。她睜着眼睛,藉着窗簾空隙透進的微光,打量着他的濃眉長睫,睡夢中帶點孩子氣的表情。

身邊就有出自離異家庭的同事,堅韌而能幹,但是比起雙親俱全的孩子,爲人處事上多少還是有點兒區別。最明顯的一點,是他們對外界傷害過分敏感的自我防衛意識,沒想到程睿敏也是其中一員。

譚斌握住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上,心中既有憐憫的心痛,也有點兒不堪重負的忐忑。

清晨程睿敏先醒了,是被凍醒的。譚斌背對着他蜷在一側,長髮散落枕上,睡得好不香甜。也許是以前的習慣,她一個人斜着佔據了半張牀,大半條被子都被她卷在身下。

程睿敏試着拉一拉,被子紋絲不動。他笑笑,索性輕手輕腳地起身,心想如此霸道的睡姿,以後還真是個問題,幸虧他的牀是兩米寬的queen size,足夠大。

走出臥室下樓,程睿敏在客廳找到譚斌的手包,把兩枚家門鑰匙,掛在她的鑰匙串上。又給鐘點工留個字條,提醒她去儲藏室找兩牀單人被出來。

他低頭寫着字,臉上的笑容卻像漣漪一般,不自覺地漸漸擴散。

02

那晚之後,兩人見面基本都在程睿敏的家裡。如果沒有應酬,他習慣把工作帶回家,邊工作邊等譚斌下班,晚飯通常也在家裡解決。

程睿敏的鐘點工手藝相當不錯,做一手極好的家常菜。不過稍微留意,譚斌就發現他的口味偏向清淡的潮州風味,而自己喜歡比較厚重的味道。幸好大部分時間工作結束,往往只有夜宵可吃,這才得了機會逐漸適應。

譚斌也取了幾套衣服放在程睿敏的住處,避免次日上班,給人造成一夜未歸的印象。

在衣帽間裡,譚斌注意到一件事。和她一樣,衣架上罕見休閒服飾,基本上都是上班穿的衣服。那一列男式正裝,幾乎全是登喜路。比起流行的Boss和阿瑪尼,他好像更加偏愛這個極具英倫風格的牌子。

程睿敏解釋說,外公當年有套舊衣服,就是登喜路,幼時令他印象深刻,所以成年後一直情有獨鍾。

實際上登喜路是個很難討好的品牌,對穿着者的形象和氣質有着微妙和苛刻的要求。不過程睿敏穿起來確實好看,那種低調之中的奢華和優雅,被他演繹得恰到好處。

拉開抽屜,裡面一格一格存着領帶和皮帶。有些尚未拆封的,僅看包裝,不像是購自國內。譚斌心一動,找個機會,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他:“

那些領帶,都是國外出差時買的嗎?”

程睿敏從電腦屏幕前擡頭,想了想說:“有些是。”

“其他的呢?”

“不少是別人送的。”

譚斌擠過去坐在他腿上:“女朋友?”

“怎麼這麼大酸味?”程睿敏捏捏她的臉蛋,眼睛卻依然盯着屏幕,“你也會吃醋?”

“我還會吃人呢,”譚斌沒好氣,說得言不由衷,“就覺得你這傢伙吧,清白得有點兒過分。老實說,世事反常即爲妖。”

“妖?”程睿敏一心兩用,只聽到最後一個字,仰起頭笑笑,“妖精還是妖怪?”

“這倆有區別嗎?”

“當然不一樣。我比較喜歡妖精,呃,草木狐蛇都不錯。”

“最好還是蜘蛛精對吧?”

“對呀,因爲可以七個兼收幷蓄。”

譚斌“呸”一聲,發覺又被他牽着鼻子轉移了話題,於是正色道:“嚴肅點兒,問你正事兒呢!”

程睿敏微笑道:“不是都交代過了嗎?以前的女友,分手已經半年。”

“切,現在還戴着人家送的領帶,還R,肉麻死了,知道不?”

程睿敏轉頭望着她,幾乎是笑不可抑。

“笑什麼笑什麼?心虛了是不是?”

程睿敏終於笑出聲:“原來你拐彎抹角惦記的是那條。那是我媽送的好不好?”

“呃……”譚斌臉紅一下,還是強詞奪理,“那你幹嗎誤導我?”

程睿敏掐着她的腰,身下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來,說說,你和老餘又是怎麼回事?”

“Tony?那是他單戀,關我什麼事?”

“單戀?哎喲,瞧瞧你倆的名字,一個Tony,一個Cherie,英國第一夫婦,多般配啊!”

譚斌惱羞成怒,用力掐他一把:“早跟你說了,是巧合!”

程睿敏目的達到,忍着疼輕笑;“那就別老大說老二了,去,幫我做杯咖啡。”

譚斌悻悻地起身:“喝什麼咖啡,下午四點以後不許再喝咖啡。”

程睿敏的注意力,已經迅速轉回自己的工作中去,沒再顧上和她鬥嘴。

譚斌靠在房門上,望着他的背影靜靜站一會兒,忽然發覺這個場景極其熟悉。當初沈培作畫的時候,也是這樣旁若無人的狀態。她嘴角微沉,神色不覺變得黯然,低頭離開書房,下樓泡了一杯普洱茶放他手邊,自己怏怏地上牀睡覺。

不同的只是她。

在沈培面前,譚斌總想盡力做得完美,最終卻發現徹底高估了自己。而在程睿敏面前,她並沒有想過刻意掩飾。

半夢半醒的光景,譚斌聽到耳邊窸窣作響,牀墊微微顫動,知道是程睿敏結束工作回了臥室。

他的作息通常要比她晚兩個小時,真正上牀的時間,往往已過凌晨兩點。她翻過身,雙臂繞過腰部抱住他,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他不說話,只是握緊她的手,靜靜享受這片刻溫存。

“什麼時候你能有幾天空閒?”譚斌問。

“做什麼?”

“咱們去澳洲過個聖誕吧。”

“寶貝兒,你說夢話呢吧?合同不簽完,新年前你走得開嗎?”

譚斌想想果然是,懊惱地抵着他的背,不停地咕噥:“我討厭這個集採!”

程睿敏拍着她的手安撫:“快截標了吧?”

“嗯,還有幾天。”

“那不是就快熬出頭了嗎?睡吧,你明天還要早起。”

譚斌把手心貼在他的胸口,心臟的跳動一下接一下,彷彿她的心跳也變作同一個頻率。她眼皮慢慢落下來,抱着他睡熟了。

03

截標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進度照例滯後,譚斌的耐心,亦在壓力之下一天天告罄。同事笑言,她又恢復了拿着小皮鞭的拿摩溫形象,不過是改良版的拿摩溫二代。

只有王奕給了她一個驚喜,真把普達的總工陳裕泰約了出來。

譚斌不禁驚訝:“我請多少回他都不肯甩我,你怎麼做到的?”

“就倆字,死磕。”王奕得意揚揚地傳授經驗,“我在普達門口堵了他三天,最後一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半。他說他加班,好哇,我就替他訂了晚餐和夜宵,讓人一趟趟送進去。他終於不好意思,總算出來了,我開車送他回家,路上跟他裝可憐,說是老闆給的死任務,他再不肯賞臉我只好丟飯碗了,然後掉幾滴鱷魚淚,他就答應了。”

譚斌聽得直笑,這樣死乞白賴的,也只有王奕使得出來,換了她,礙着身份還真拉不下這張臉。

在地壇公園的北門,有一處著名的商務會所,名字很怪,叫作“乙十六”。從地壇裡單獨隔出的院落,花木扶疏,古色古香,即使冬季,環境也十分幽靜漂亮。

唯一的缺點是出奇地貴,但是陳裕泰點名選了這裡,譚斌只能讓秘書先訂了位。接近下班時間她提前出發,先去包間巡視一遍。見一切無恙,她鬆口氣,坐下來給程睿敏發短信:“晚上和客戶吃飯,你別等我,早點兒休息。”

程睿敏問:“和誰?”

譚斌回:“告訴你是刺激你,不說。”

他就不再理她,倒弄得譚斌心癢難熬,又發條短信過去:“爲什麼不問了?”

程睿敏回短信:“愛誰誰。”

慪得譚斌跺腳,又不能拿手機撒氣,只好回兩個字:“去死。”

就在譚斌望眼欲穿之際,陳裕泰終於到了。

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嚴格說起來比田軍還小一歲,都是一九八〇年以前剛恢復高考時,最早的一批應屆畢業生。可是因爲陳裕泰膚色較深的緣故,人又瘦小,所以比較老相,冷眼瞧上去,兩人至少相差七八歲。

譚斌聽到門響便站起來迎接:“陳總,真不容易,總算在辦公室外見到您了!”

陳裕泰未有任何客套,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主位,問她:“就你一個人?”

譚斌微微一笑:“是,我全心全意等着陳總光臨,不知道陳總心裡還惦記着誰?”

陳裕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譚斌也就噤聲,不敢太過放肆。

服務生進來遞上奏摺式的檀木菜單,譚斌把菜單倒轉,雙手轉呈給他,陳裕泰卻一揮手:“你來吧,簡單點兒,早吃完早回家。”

譚斌聞言,心涼了半截。他這個架勢顯然是在應付。不過也難怪,這年月請人吃飯,已是一件最沒有吸引力的事情。她只好給自己打氣:反正今天的重點也不是吃飯,重點是想辦法哄得他高興。

因爲不瞭解他的口味喜好,譚斌瞄着菜單,不動聲色地點了兩個昂貴的招牌熱菜。但他對杯中物的喜好是有名的,尤其喜歡五糧液。譚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上了十五年的五糧液,五十五度,她這回打算捨命陪君子。深交不敢奢望,只希望今天能打開僵局,起碼以後見面不再尷尬。

涼菜先上來,爲了活躍氣氛,譚斌搜腸刮肚,拼命回憶喝酒的段子湊趣。有美女在側,酒過三巡,陳裕泰明顯鬆弛下來。

他問譚斌:“今天這飯局,是不是鴻門宴?我跟你說,甭提集採的事,咱們還能坐一會兒,提一個字,我立刻就走。”

譚斌立刻賠笑:“陳總,您太讓我傷心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有個機會跟您敘敘,可請了多少回,您一直拒絕,拒得我簡直沒了一點兒人生意義。今兒又這麼說,您這不成心打我臉嗎?”

陳裕泰看看她粉白精緻的一張臉,總算笑了:“沒人捨得下手吧?”

“這話說得就該罰酒,”譚斌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您要真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怎麼會一直推託?”

陳裕泰見慣譚斌平日端莊的樣子,沒想到她離開辦公室尚有不爲人知的另一面。一件薄薄的黑色雞心領羊絨衫,把她的身形襯得凹凸有致,頸部一條細細的白金鍊搭在鎖骨上,燈下閃着冷冷的微光,眼風如酒,卻比杯中的酒液更加醉人。

陳裕泰在驚詫之下,難免七情上面。

譚斌略低下頭,眼角餘光將他的表情掃盡,暗暗鬆口氣。畢竟做技術的人,掩飾功夫還是欠缺點兒火候,初見時他臉上的排斥之色已漸漸隱退。這就是做女sales的好處了,對方腹誹再多,當面總不至過於難堪。

譚斌拿起酒瓶,先爲他斟滿杯子,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地問:“陳總您說,這杯酒,是該罰您呢還是罰我?”

“還用問嗎?既然請我,總要有點兒誠意吧?”

“原來您要的只是誠意,”譚斌笑,“誠意我有,多得是,只要您肯收。”

“是嗎?那讓我看點兒實際的。”陳裕泰抱起手臂。

譚斌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輕輕一碰:“第一杯,老北京的講究,這叫酒滿心實,我乾杯,您隨意。”非常豪爽地仰頭幹了,反手亮出杯底。

酒桌上的灑脫乾脆,曾替譚斌贏過不少印象分。

“好!”陳裕泰亦不例外,親自操起酒瓶,斟滿了等着她,“我就喜歡痛快的人。”

譚斌卻不幹了,伸手按住杯口。“第二杯有個說法,叫杯對杯,一起飲,您也得淨陪一杯,漏一滴呢……”她豎起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動,“滴酒罰三杯,您自己掂量。”

“這就是交杯酒了。”陳裕泰笑得可惡。

類似的調戲,譚斌經歷無數,早已麻木,若無其事順着他的話說:“對啊,在韓國,交杯酒表示友情和友誼,我覺得更合古時交杯酒的本義。您也知道,韓國文化更多傳承的是我們明朝的遺風。”

就這麼在風言風語中打着擦邊球,熱菜沒怎麼動,一瓶酒倒下了大半。陳裕泰已面紅耳赤,但言辭依然清晰,神志尤其清醒。譚斌的體質,是那種越喝臉越白的人,內裡翻江倒海,頭暈目眩,外表卻看不出一點兒端倪。

陳裕泰吃驚於她的酒量:“早就聽說你能喝,想不到是真的。”

譚斌覺得到了可以借酒蒙臉的地步,她垂下頭,配合出哀怨的表情:“我今天就是超常發揮,酒逢知己千杯少您相信嗎?”

陳裕泰哈哈大笑,一點兒都不肯領情:“你甭順杆兒爬了,說吧,今天到底有什麼事?”

譚斌看着他,神情極其純潔無辜:“我都說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您怎麼不信呢?其實我第一次見您就覺得特別親切。”

陳裕泰臉上略微露出嘲諷的神色。

“真的,您長得像我大學時的一位師兄,特別像,”譚斌講得動情,因爲杜撰的藍本根本就是當年她和瞿峰,“他很照應我,自大一開始,從功課到做人,教會我很多,後來……後來他出國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父母也不在身邊,我一直想,如果有個兄長也不至於多走許多彎路……”說到這裡她停下,垂下睫毛,似在掩飾什麼。

在陳裕泰看來,這就是一個強忍眼淚的唏噓,他咳嗽一聲開口:“小譚,這個……”

“對不起,”譚斌適時地擡頭,露出勉強的笑意,“我喝多了,對不起對不起……我認罰一杯。”她自斟一杯,果然一飲而盡,怎麼看怎麼帶着些借酒澆愁的味道。

陳裕泰再看她時,眼神終於開始軟化。譚斌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人與人的相處,很多時候,突破口還是存在於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上。

那晚酒乾菜盡,結賬時扎眼的四位數字讓她小小地心疼了一下,只好在心裡安慰自己,這錢花得總算薄有收穫,至少陳某說話客氣了許多。

送陳裕泰到家門口,揮手道別,譚斌吩咐出租車司機掉頭,直接回了自己家。她不想讓程睿敏看到自己醉醺醺的樣子。

忍着胃裡的難受洗完澡,譚斌扶着牆摸回臥室,腦袋暈得一塌糊塗,整夜都睡不安穩。

04

次日清晨,譚斌對着鏡子一照,臉色青白,眼瞼浮腫,化妝品都遮不住。

王奕看到她,先是嚇了一跳,瞭解頭尾後則做出結論:“下回奧斯卡該頒您一個最佳表演獎。”

譚斌苦笑道:“I think so.”

下班回到程睿敏的住處,她整個人都是蔫的,一個呵欠連一個呵欠,眼淚汪汪像癮君子發作。

程睿敏難得有片刻清閒,正在二樓書房清理書架。譚斌託着下巴坐一邊,看他坐在梯子上,小心地取出幾本,抹淨灰塵,翻幾頁,然後放回去或者摞在身側。這半架歷史方面的書籍,都是他外公留下的遺物。

“讀史是讓人成長最快的方式,”他對譚斌說,“我先幫你挑幾本啓蒙的,有時間你看看。看多了你會發現,辦公室裡那點兒事,全是最低級的段數。”

譚斌湊過去看了一眼,放在他身邊的,是一套中華書局普及版的《資治通鑑》,她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聲謝謝。

程睿敏聽着語氣不對,擡頭見她臉色灰撲撲的,像霜打的茄子,不禁詫異:“昨晚到底和誰吃飯?怎麼一夜工夫,青枝綠葉就變成了鹹菜葉子?”

譚斌懶懶地趴到沙發上:“這人你認識。”

程睿敏跳下梯子,走過去坐她身邊:“誰呀?”

譚斌挪了下身子,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猶豫一下才回答:“普達的總工。”爲免刺激,她沒有提陳裕泰的名字。

程睿敏“哦”一聲,便沒了下文。他一直這樣。其他方面往往不吝賜教,唯獨對集採有關的事諱莫如深,只是說:“相信你自己的直覺。我和MPL的舊日恩怨,說得太多會影響你的判斷。”

譚斌雖覺這方面他有點矯情,不過是衆誠的商業合作伙伴,哪兒至於如此小心?但她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他不愛說,她也就很少再提及相關的話題。

許久聽不到她的聲音,程睿敏低頭,見她雙手軟綿綿地放在胸前,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譚斌,睡着了?”

譚斌含含糊糊應一聲。

程睿敏無奈,拍拍她的頭:“去洗個澡,上牀好好睡。”

譚斌有點兒不耐煩,翻個身,臉藏在他雙腿間:“別管我,睡一覺起來再說。”

結果等她真正睡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人在牀上,一夜無夢,也不知道程睿敏是怎麼把她弄進臥室的。看看錶,纔剛七點,身邊的牀單一片皺褶,被子堆在一邊,他竟起得比她還早。

對着浴室的鏡子,譚斌不免大抽口冷氣,昨晚殘妝未卸,她的皮膚又特別吸色,眼影化開了沁進肌理,活像吸血鬼的煙燻妝。滾燙的熱水從頭到尾清洗一遍,這才重新找回自己,感覺餓得前胸貼後背,她換了衣服下樓。

清晨的陽光正透過廚房的白色抽紗窗簾,在對面的瓷磚上留下模糊的光影,程睿敏剛吃完早餐,衣着整齊地坐在窗下看公司文件。

見到她問:“咦?怎麼沒去跑步?”

譚斌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說:“昨天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餓死了,今天欠一回。”

“前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譚斌隨口回答:“三錢的杯子喝了十幾二十個?三兩四兩的樣子吧,我沒留意。”

程睿敏放下文件,神色鄭重:“譚斌,有沒有想過辭了職再去讀個學位?”

譚斌一怔,差點兒被面包噎住

:“你想幹嗎?”

“你怎麼這麼大反應?”

“還問我,你怎麼回事?以前慫恿我跳槽,現在鼓動我辭職,爲什麼總想讓我離開MPL?”

“跟MPL無關,”程睿敏坐她對面,語氣依舊溫和,“你看看你,熬夜、抽菸、喝酒、失眠,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那點身體本錢糟蹋乾淨。我不想讓你再做銷售,女孩子本來就不適合做銷售。”

譚斌慢慢放下面包,笑笑:“原來你和他們都一樣。”

“什麼意思?”

“性別歧視,”譚斌微笑,“永恆的性別歧視,我以爲你不一樣。”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程睿敏看着她,表情無奈,“譚斌,你不要像刺蝟一樣,見誰都豎起刺行不行?我是心疼你。心疼你明不明白?心疼你我才那麼建議,你又想哪兒去了?”

譚斌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急流勇退也得有足夠本錢吧?我可不想回家做家庭婦女,過個三年五載,變成與社會完全脫節的邊緣人。要麼,你就等我做到真正的總監再繼續這個話題。”

程睿敏明顯不悅。“隨便你,”他站起身取了大衣,“今早有個會,我先走了,你自己開車小心。”

譚斌送他出去,公司的車就候在門口,司機打開車門,上前接過他的電腦包。目送他的背影離開,譚斌心裡多少有點兒懊悔,不甘心兩人相處的蜜月期就這樣結束,忍不住叫一聲:“程睿敏!”

他回頭,見譚斌站在門裡眼巴巴地看着,便和司機交代一句,又走了回來。

“什麼事?”

“以後我會少喝酒,”譚斌說,“我答應你,能不喝就不喝。”

譚斌是輕易不說軟話的人,她竟然肯讓步,令程睿敏十分意外,但他沒說話,只是看着她笑笑。譚斌忽然覺得委屈,眼圈一下就紅了,立刻把臉扭到一邊。

他捏着她的下巴又轉回來,湊上去輕輕碰碰她的嘴脣,似充滿歉意:“乖,那我走了。”

譚斌低頭“嗯”一聲,程睿敏摸摸她的頭髮,嘆口氣,上車離開。

05

這天是技術標截標前的最後一天,下午四點,譚斌把投標文件再次檢查一遍,點下approve鍵,送給劉秉康做最終批准,終於長出一口氣。剩下的工作,自有助理連夜打印、裝訂、密封,明日一早送至普達公司,技術部分算是告一段落。

隨後的商務標,除了商務條款應答,最大的挑戰來自最終報價。這是一場各公司決策者之間的技巧戰和心理戰,雖然更加緊張,但畢竟不用再拼體力,辛苦了將近一個月的投標團隊,可以趁機喘口氣,休一個完整的週末。

譚斌也能抽出時間,過問一下自己區的銷售情況。

週五銷售經理的碰頭會上照例挨個兒過堂,總有銷售經理被她逼近崩潰的邊緣。這種場合,譚斌一向語氣平和,但態度強硬,在她面前沒有不能完成任務的藉口。

她說:“成功的人會致力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有失敗者纔會尋找藉口。”

銷售經理們被緊緊追問:“除了集採,其餘的部分,你到底什麼時候能達到target?”

如果他們執着地解釋不能達標的原因,譚斌也頑強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試圖一層層剖析真正的因果。凡事都怕認真二字,往往幾個回合下來,對方就舉手投降。下回交手,自然添了懼意,不敢再敷衍了事。

周楊卻一反常態,話很少,公開場合也不再和她頂撞,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這反常現象讓譚斌特別不踏實,但又抓不到任何端倪,她更不想輕易暴露自己的不安,於是整個團隊暫時維持着一派和平的現狀。

倒是王奕私下評價:“奇怪,Cherie怎麼越來越像原來Ray的風格了?連說話的方式、看人的表情都越來越像。”

譚斌回家把王奕的話當作笑話講給程睿敏聽:“真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事?我是不是做得過了?哪天若被好事者挖出來咱倆在一起,就太不好玩了。”

程睿敏這幾天一直頭疼,又不肯好好休息,疼得厲害就吃片止痛藥抗着。譚斌從淘寶上買來薄荷和熏衣草的精油讓他試試,卻被他嘲笑像《藍精靈》裡格格巫的把戲。

譚斌只好親自動手,放了一缸熱水,再把精油調配好,強迫他躺在浴缸裡放鬆,她自己坐在旁邊的矮凳上,一邊聊天一邊監督。

“哎,你聽見沒有,我跟你說話呢!”

程睿敏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問她:“你怕嗎?”

“當然怕。這事兒要曝光了,我在MPL就不用混了。壯志未酬身先死,我太不甘心了。”

程睿敏翹了一下嘴角,想笑沒笑出來:“放心,你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連公司二層經理的決策層都沒混到,沒人會費心對付你。”

“你每天不打擊我一次是不是特沒成就感啊?再怎麼說,我現在也直接向董事長報告,不是二層也近似二層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MPL的職業目標是什麼?”

“別的不說,先把名片中的Acting去掉。”譚斌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你覺得,一個真正的銷售總監,需要什麼素質?”

譚斌想了想說:“果斷,敏銳,有說服力,有凝聚力。”

“都對,可你漏了最重要的一個特徵……”

“還有什麼?”

“狠心,”程睿敏說,“一個銷售總監的價值,業績纔是第一,其他都是虛的。一定要狠心,不要給你的team留下任何影響業績的藉口。”

“完全同意,我的信條一直是這樣,與其讓上司對我狠心,不如我對他們狠心。”

程睿敏點點頭:“當你發現影響業績的本質問題時,不能猶豫,該下手時立刻下手。告訴我,假如有人擋你的路,你能不能做到殺無赦?”

“你……你究竟想說什麼?”譚斌問得猶豫。

“如果你沒有這樣的狠心,你會走很多彎路,吃很多苦,不如不玩。這是一條職場通用的原則,不僅僅限於SD這個職位。”

譚斌望着他,一時間沒有說話。因爲她忽然想起當初劉秉康逼他離開MPL,真稱得上手起刀落,殺無赦。事隔經月,他居然也開始認同這種做法。

見她不出聲,程睿敏奇怪地問:“你在想什麼?”

“哦,在想周楊。”

“他顯然不是一個只會消極抵抗的人,你要小心。”

“我明白。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他這麼做,真正的root reason是什麼?就因爲我是個女的,讓他聽話做事傷害到他男人的自尊心?”

程睿敏瞟她一眼,欲言又止。

譚斌嘆口氣,往手心裡倒點洗髮液,加水揉出泡沫,抹在他的頭髮上。他配合地閉上眼睛,愜意享受着她溫軟的手指在頭皮上輕輕搔刮的滋味。

“睿敏。”

“啊?”程睿敏突然被打斷遐思,回得極不情願。

“你也跟過女老闆,那時候什麼感覺?”

“忘了。”程睿敏答得飛快。

“胡說!”譚斌反手抹了他一臉泡沫,“人家爲你幾乎身敗名裂,嘿,忘了?蒙誰呢?”

程睿敏擦一把臉,神色不變:“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打哪兒聽到的?”

譚斌撇撇嘴,手下的活卻沒有停:“裝吧,你就可勁地裝吧。”

程睿敏不出聲,過一會兒拉開她的手:“我自己來。”

“喲,生氣了?”

“不是,那什麼……唉……你別問了,出去吧。”他居然轉開臉。

譚斌眼尖,見他雙頰似浮起兩片紅暈,目光順勢向下一掃,頓時醒悟,不禁大笑。

程睿敏沒好氣地說:“譚斌,請你矜持點兒好不好?”

譚斌伸出手指,在那個東西上輕輕一彈,嘻嘻笑着負手出門。身後傳來程睿敏磨牙的聲音:“小渾蛋!”

想起《紅樓夢》裡賈璉恨恨地說平兒,一定浪出人的火來,她又跑了!譚斌捶着牀悶聲笑了好一會兒。

程睿敏披着浴衣出來,看她盤腿坐在牀上,雙目微合,口中唸唸有詞,奇怪地問:“你練什麼功呢?”

“噓……”譚斌豎起手指,裝模作樣地回答,“我在練習如何清心寡慾。”

程睿敏斜睨一眼她身上半透明的睡衣,根本就不接茬。對着鏡子摘了隱形,換上平常的眼鏡。

靠在牀頭剛拿起文件看幾頁,譚斌就膩進他懷裡。他側側身,給她騰出個位置,眼睛沒有離開手裡的文件。

譚斌手伸進他的衣襟,不懷好意地摸來摸去。程睿敏不動聲色,只是用力按住她的手。那隻手消停一會兒,又開始動,而且越來越不規矩。程睿敏抽出她的手甩在一邊,翻身趴在牀上,支着下巴還是看他的文件。

過片刻背上開始癢酥酥地發麻,譚斌的指尖在他背上輕輕划着,一遍一遍寫着一個“敏”字。隨着她指尖的移動,那細細一線酥麻像過電一樣,似連着全身的經脈,讓他的腳趾都蜷縮起來。

程睿敏終於被撮起火來,扔下文件鎖住她的手臂,令她動彈不得。

“死丫頭,不給你點兒顏色你就不知道規矩!”他瞪着她,卻說得色厲內荏。

譚斌笑他:“咬牙扮柳下惠有意思嗎?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還不老實?”程睿敏騰出一隻手,伸到她的腋下。

這是譚斌最怕的一招,她笑得渾身發抖,連連告饒:“我錯了,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程睿敏這才放開她,重新拾起自己的文件,看了兩頁感覺心浮氣躁,只好摘下眼鏡,拉過她的手覆在自己額頭上。

譚斌問:“又頭疼?”

“還好。”他回答得言不由衷,眉頭緊皺。

譚斌安靜下來,依偎着他的身體,拿嘴脣蹭蹭他的下巴:“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問你,上回住院,就是九月那次,到底怎麼回事?”

“沒什麼,作息不太規律,有點兒心動過速。”

“查出什麼原因了嗎?”

“別提了,彩超、動態心電圖、血糖全折騰一遍,什麼也沒有發現。”

“是不是因爲情緒波動太大?”

程睿敏想了想:“那倒有可能,那段日子正是最困難的時候,幾次想撂挑子不幹。”

譚斌咬着指頭沒有出聲,那段時間也是她初任代理總監,亂七八糟,全無章法,最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的手在她光裸的背部無意識地滑動:“昨天說的事,你認真考慮一下。

“什麼事?”譚斌成心裝糊塗。

“咱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拼命就行了,犯不着兩個人都摺進去。”

譚斌噘起嘴:“你又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我明白寶貝兒,我也是從你這時候過來的,怎麼會不知道?可是成就個人的職業傳奇,除了自身能力,還要依附於行業的發展。這個行業現在已經跨越頂峰,開始走下坡路了,以後市場會越來越難做,盛世能夠掩蓋很多問題,頹世時最微小的疏漏都足以致命。你不如趁着個人業績還在頂峰時離開,充電後換個方向重新開始。”

“可是我還沒到頂呢,”譚斌反駁道,“我覺得我還有上升空間,還沒有遇到發展瓶頸。”

“算了算了,先不談這個,就說現在,我們出門吃個飯都要小心避人,你覺得正常嗎?如果以後一直這樣,你不覺得尷尬?”

這個問題比較有殺傷力,譚斌扁嘴,心想尷尬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憑什麼要求我遷就?不過她並不想和他拌嘴。

程睿敏曾是sales的箇中翹楚,深諳談判中的說服技巧,出招一步接一步,層次分明,紋絲不亂,真正交手她纔不是對手,真還嘴正中了他下懷。譚斌只能採用迴避戰術:“現在沒工夫想,等集採完了再說。”程睿敏伸出手臂摟緊她,似乎想說什麼,但話未出口又改了主意:“也好,先睡吧。”

譚斌卻不肯放過他:“你還沒有回答我呢,當初跟着女上司,到底是什麼感覺?”

“咳咳,我困了,想睡覺。”

“你不說,以爲就睡得成嗎?”

“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難纏?真煩!”

“你心裡有鬼吧?”

“你纔有鬼呢。”

“沒鬼你總迴避爲什麼?”

程睿敏側過身,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我怕說實話你受不了。”

“你說,我挺得住。”最多是段乾柴烈火的辦公室戀情,譚斌自問還沒有那麼小氣。

但程睿敏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他說:“那時我一直很焦慮,覺得運氣壞到了家,完全跟錯了老闆。”

“嗯?爲什麼?她不是對你很好嗎?”譚斌一下坐起來,“你不是也挺憐香惜玉的嗎?”

“一邊兒去,再搗亂我就不說了。”

“好吧好吧,我閉嘴。”

“當時年輕,上進心太強了……”

“上進心嗎?恐怕是名利心吧。”譚斌又忍不住評點,見程睿敏氣惱地揚起眉毛,她趕緊舉起雙手。

“我爸幾十年官場浮沉的經驗,讓我明白一件事,想往上走,跟對上司非常重要。一個好上司,不僅在公司內部能給你很多指導和資源,你也能隨着他的升遷得到相應的升遷機會,否則他一直佔着位置不動,你只能原地踏步。”

“So,你認爲張彤不是一個好上司,就是因爲她升不上去?”

“她的能力很強,就是太感性太強勢,上下左右得罪了不少人,升遷的希望非常渺茫,我看自己的前途,也像是一片灰暗。”

程睿敏似陷入回憶,眼中現出恍惚的神色,過去的日子如電影鏡頭在眼前一一重放。

當年從做見習生就跟着張彤。她言辭刻薄,訓起他來毫不留情,卻手把手完成了他的職業啓蒙,從傳真機的使用、見客戶的基本禮儀,直到談判中的心理戰術,他初出道時的風格,幾乎就是她的翻版。

“她離開,是有人故意整她,其實我可以爲她說幾句話,可是我沒有……”

那種敏感時刻,沉默即是默認,張彤最終只能黯然離開。

譚斌聽得呆住,爲張彤,也爲自己:“你想說,周楊,他也把我當作他上升的障礙?”

“男人的思維都是差不多的,”程睿敏微笑,“這個周楊我知道一點兒,好好培養會成爲非常優秀的銷售經理,前提是你能駕馭得住他,控制不住,他就會成爲害羣之馬。”

譚斌半天不說話,臉埋在他的頸間,忽然張嘴朝他肩頭重重咬了一口。程睿敏呼痛:“你幹什麼?”揚起手想教訓她,想想捨不得,拖泥帶水地又放下了。

“我恨你們這些男人!”譚斌一時氣餒到極點,“曉慧說得真對,職場就是個男人的世界,所有的遊戲規則都是你們之間的默契。什麼時候纔能有真正的男女平等?”

她大發感慨,程睿敏卻在一邊撐着頭,笑眯眯地欣賞她認真的神情,無意中瞄一眼牀頭的鐘表,液晶顯示一點四十,頓時吃一驚:“這麼晚了?”他抱住她,輕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別想了,天大的事兒也等明天再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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