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月的最後一週,久候不至的普達集團第一輪核心設備採購標書,終於公佈了。
還是分技術標和商務標兩部分,和常規文檔沒有太大出入。技術標的截標日期,是三週後,即十一月十六日。商務標,包括商務條款應答和最終報價,向後延遲一週,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截標,並當場唱標。
隨後是爲期十天的全封閉綜合評標。按照技術和商務的加總分數,從八個入圍供應商中淘汰得分最低的三名,再把最後進入短名單的五名供應商排出名次。這個名次,對一期招標的後期商務談判以及市場份額的分配,都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譚斌和喬利維帶着幾個銷售經理,用一下午時間,把標書內容全部過濾了一遍。將標書裡各省分公司的實際需求,與銷售經理們挖到的情報兩相對照,雖然個別省份讓人大跌眼鏡,但整體規模的偏差,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最終的技術建議方案書,包括二十多個省的軟硬件清單,都要在三週內完成。時間非常緊迫,工作強度也相當大,相關任務很快佈置下去。除了幾個正在進行中的項目,MPL中國售前所有的資源,幾乎都被調動起來。十六層的會議室,全部被投標團隊佔滿,日日人聲鼎沸,熱鬧得像集市一般。
用夜以繼日形容並不算誇張。每天晚上九點,當天的彙總會按時發送到譚斌的郵箱裡。她是Bid Manager,要對整個投標期間的協調管理負責。
而內部銷售管理系統,流程環環相扣,每天的文件,都需要BM一份份過目,及時批准後才能轉至下一步驟。當所有工作完成,回家洗完澡躺下,通常已是凌晨。
有上次高燒的教訓,譚斌不敢再大意,每天如常鍛鍊,即使沒有食慾,也強迫自己按時進餐。只是天天十幾個小時盯着電腦,眼球四周的肌肉隱隱作痛,似已不會轉動。抽屜裡常備着眼罩,實在難受她就躲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閉眼熱敷幾分鐘,出來再接着工作。
一片忙亂當中,反而像完全找回了自己,心情異常平靜。愧疚、心痛依然存在,但不再像開始時那樣尖銳。
文曉慧聽完她和沈培的分手經過,什麼也沒有說,只叮囑她少想多睡。
譚斌問她:“你不打算教訓我?”
文曉慧說:“男女之間緣來緣去,各有對錯,局外人哪有資格評價是非?”
譚斌霎時淚盈於睫,這是多日來聽到的最窩心的話。
難以入眠的時候,譚斌枕着手臂假寐,一閤眼便似聽到沈培的聲音:“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沒想到把她看得最透的,還是沈培。一直以來,他幾乎把她奉作神明,走到盡頭,才發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京城各大寫字樓裡出入的白領女性,沒有任何分別。
甜蜜的時刻有很多,但譚斌已經不願去回想。健忘和遲鈍,很多時候倒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對錯無妨,她只想往前走,不輕言後悔,不難爲自己。
這期間王奕幫了不少忙,工作中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這女孩和人交往的態度,在譚斌看來,總是有點兒輕浮。可她嘴甜心細,做事麻利,周圍的男性,老中青無論年紀,都挺喜歡她。和不肯合作的產品經理溝通,她一跺腳一撒嬌,對方立刻軟化,雖然一臉無奈,還是乖乖聽她吩咐。
譚斌歎爲觀止。往回追溯幾年,她會對這種風格不以爲然。如今不得不承認,此方式簡單直接,有的放矢,省去了不少無效溝通的時間。
譚斌很慶幸,原是不得已的選擇,如今竟是新添了一支生力軍。
藉着王奕在普達總部的背景,她把北京地區銷售額最高的幾家客戶,包括北京普達分公司,都調整在王奕的名下。周楊的憤怒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爲他手裡的客戶都屬於潛力客戶,也就是不能即時籤合同的客戶,這樣一來,不僅他年底的獎金大受影響,而且被排擠出譚斌的核心團隊,等於被變相邊緣化了。可他剛捅過的婁子還沒有撇清,心裡再不高興也不能說什麼。譚斌等着他識趣地自動說離開那一天。
對付周楊這件事,譚斌完全是無師自通,並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她只是反覆糾結於一個問題:爲什麼男性上司的信任,可以讓下屬熱血沸騰,甚至不惜士爲知己者死,她對周楊完全放手的信任,卻落得如此結果?
沒人能給她滿意的答案。
閒時詢問王奕轉職的感受,王奕笑笑說:“總算能做點兒實事了,挺累,可是心情愉快,好過以前雲山霧罩,盡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譚斌點頭:“那就好。”
“說實話,來之前我挺忐忑的。”
“真的?理由呢?”
王奕回答:“都說你要求特別嚴格,以前我就怕你,這回更怕合不來。真正一打交道,卻發現你是個挺好相處的上司,理性,又不教條,Cherie,我特別想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一個機會。”
“You are welcome.”譚斌微笑。奉承話人人愛聽,尤其王奕說得如此自然動聽,句句像發自肺腑。這也是個聰明人,只不過平時嬌滴滴的花瓶外表掩蓋了她的城府。譚斌此刻已經吸取周楊的教訓,謹記劉秉康那句“鬆則失察,緊則失衡”,這句話是對付聰明下屬的最好辦法。
但有一個問題,譚斌必須要弄清楚:“Yvonne,當時你爲什麼選擇做客戶經理?”
王奕低頭,有點不好意思:“怕背quota,感覺壓力太大。後來發現,我把自己繞進了死衚衕,每年年終做PE ,都覺得無話可說。眼看着和我一起進公司的,都走在前邊了,我還得從頭開始。”
譚斌拍拍她的手背:“別那麼想,現在開始一點兒也不晚。只要用心做,每份工作都有它的價值。你想想,在普達總部的這兩年,你親手建起了自己的關係網,其他的SM(Sales Manager),誰有你在總部的關係深厚?”
“是,我也這麼安慰自己來着,後發制人,嘻嘻……”
譚斌趁機問出最後一個問題:“Yvonne,我觀察你很久,發現你跟男的打交道,幾乎是手到擒來,可爲什麼在總部那麼久,一直沒有搞定他們的總工陳裕泰?”
陳裕泰,這位普達集團總公司的總工程師,譚斌在他面前屢屢受挫,一直耿耿於懷,幾乎成了她的心病。
王奕捧着咖啡杯,歪頭想了想:“他呀,我就沒想過動他。”
“爲什麼?”
“我跟你說過,咱們公司有人得罪過他,還記得嗎?”
“記得。”
“你知道得罪他的人是誰嗎?”
譚斌拿筆敲敲她的腦袋:“別吊胃口,快說!”
“就是Ray Cheng啊。”
譚斌手裡的圓珠筆啪一聲,差一點兒脫手飛出去。
“那時候他是我的Line Manager,他一直都跟陳總工不對付,您說我哪兒敢去刻意討好老陳呀!”
譚斌又開始啃咬杯沿:“Ray怎麼會得罪他呢?”
“聽說啊,我也只是聽說,有回在一起吃飯,當時的北方區SD張彤也在,已經喝多了,老陳還按着她硬灌,大概場面太火爆了,Ray過去,當着所有人的面,劈手把那杯酒給潑了,樑子就這麼結下的。”
譚斌靜默一會兒:“就這樣?”
“啊,就這樣。”王奕攤開手,“別看Ray現在四平八穩,當年也是一熱血青年。據說老陳狠狠告了一狀,他差點兒被開掉,是張彤拼命保下他。”
譚斌只是點點頭,對此不便發表任何意見。但想起陳裕泰戴着眼鏡文縐縐的樣子,她又多少有些疑惑:“老陳迂是迂點兒,可不像那種人哪?”
王奕撇嘴:“怎麼說呢,有種人吧,出身特苦,小時候受壓抑過度,雖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爬上來,可他心裡總是不平衡,覺得社會和周圍人都欠他的,所以他喜歡看別人吃苦,在他面前做小伏低……”
“行行行,別再做心理專家了,該回去工作了。”公開議論客戶隱私並不是個好習慣,譚斌及時制止了她。
王奕聳聳肩,乖覺地住嘴,回座位幹活去了。
譚斌發了一會兒呆,又探過身叫她:“Yvonne,想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
“什麼?”
“有時間你去努力努力,務必請老陳出來吃頓飯。”
“我盡力吧,”王奕拖長聲音,無可奈何地答應,“要我作陪嗎?”
“不用,你只負責把他約出來,”譚斌笑,“我準備祭出神龍教護身大法,怕你內力太淺,撐不住半路吐了,戲就演不下去了。”
坐下來繼續工作,郵件中看到一處疑問,譚斌取過手機,想撥個電話給同事。
屏幕上顯示出一列起始字母爲R的姓名。排在第一個的,是一個簡單的字母“R”。那是她終於輸進手機的一個號碼,可是他再沒有來過電話,好像完全消失在空氣中。
不知誰的計算機輕輕放着音樂,是戴佩妮的《愛瘋了》:
不敢問卻一直想問,你心裡藏着什麼人,不敢猜卻一直想猜,如回去有沒有可能?我不夠完整,你給的從來不夠完整,你一個語氣都無法確認,這種缺乏是什麼象徵?
……
譚斌託着下巴看屏幕,微微苦笑,只覺歌詞甚爲諷刺。終於聽不下去,起身離開辦公室,溜到附近的星巴克。她不再點最愛的焦糖瑪奇朵,而是換了杯樸素的黑咖啡,狠狠加了雙份的糖。
此時西斜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溫暖和煦,譚斌坐在窗邊喝完咖啡,耳邊一直縈繞着那句歌詞:“我不夠完整,你給的從來不夠完整,你一個語氣都無法確認,這種缺乏是什麼象徵?”
她苦澀地笑了一下,不知爲何就眼圈突然一紅,趕緊站起來離開,回到辦公室接着苦幹,不敢給自己留下任何傷春悲秋的時間。但每次從工作的間隙擡起頭,都覺寂寥似一把尖刀,直插入她的心中。
過去將近兩年的日子血肉相連,一旦剝離,難免血肉模糊,即使沈培替她做出了選擇,用一種決絕的方式狠狠成全了她,免得她親手斬斷這段情緣,她也需要時間去療傷。
02
這天回家比較早,也已經過了十一點。譚斌在自家的車位上停好車,拎起鑰匙目不斜視地往公寓走。
路邊有人叫她一聲:“譚斌。”
那個聲音讓她一激靈,轉頭望去,就見路邊停着一輛車,一個人靠在車門處,含笑看着她。
程睿敏穿着黑色的商務正裝,襯衣的鈕釦已經解開一粒,領帶扯歪在一邊,但依然英俊得難以形容,微敞的領口,拉出的每縷線條都像有一種誘惑存在。
譚斌愣住,彷彿被催眠一樣,近乎貪婪地看着他。這個人明明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卻總給她不真實的虛幻感。
程睿敏走近,語氣熟稔,好像昨天才和她見過面:“這麼晚纔回來?”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顯然是剛從酒會宴席之類的場合退下來。
譚斌只好也做出沒事人的樣子:“啊,工作太忙。”
程睿敏說:“你瘦了。”
譚斌笑笑:“正在應標,人人都掉了幾斤肉。”
“第一次做BM,還習慣嗎?”程睿敏低頭凝視她,目光中似有無限憐惜。
“還好。”譚斌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你……有什麼事?”
“沒什麼,剛從酒店出來,順路,就拐進來碰碰運氣。”程睿敏說得很坦然。
譚斌哦一聲,不知道怎麼接下句,想了想說:“跟我上去吧,你也喝杯茶醒醒酒。”
程睿敏的反應,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不用不用,時間太晚,不多打擾,我馬上走。”
譚斌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是上回三人碰面的那一幕,仍讓他心有餘悸。“那就花園裡走走好了。”看看他搭在臂彎裡的風衣,譚斌淡淡補一句:“你最好把風衣穿上。”
程睿敏順從地套上風衣,跟在她身後,走進冷冷清清的花園。
在他們身後,那輛黑色的捷豹商務車,靜悄悄地開走了。
前兩天剛有一場寒流過境,室外氣溫驟然下降,只有十攝氏度左右。但是颳了兩天兩夜的北風,吹走了北京上空的灰色霧靄,墨藍的天空顯得特別明淨。
踱到樹蔭下的暗處,譚斌站住,問程睿敏:“爲什麼不先打個電話?”
“我擔心你見是我的電話
會立刻掛掉。”
他說得完全屬實。如果他打過來,譚斌很可能會掛掉。說不清爲什麼,或許因爲對沈培的內疚依然存在,或許只是因爲近情情怯,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她無法反駁,只得接着問:“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回家?”
程睿敏朝樓頂擡擡下巴:“你房間的燈一直沒亮。”
譚斌起了疑心:“你等了多久?”
“剛到。”他依然堅持,努力說得輕描淡寫。
譚斌站在程睿敏對面,手插在大衣兜裡並不說話。黑暗中她的輪廓愈加柔和,兩隻眼睛晶光閃爍。程睿敏被看得狼狽,退後兩步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挨下來,他已無法站住。
“譚斌。”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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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很冒昧,不該輕易來騷擾你。可我今天實在想找個人說話,如果讓你覺得困擾,我很抱歉。”
譚斌端詳他片刻,慢慢說:“那我半夜把你叫到醫院,是不是更該說抱歉?有什麼都是我和他之間的舊賬,不關你的事。”
程睿敏被噎住,半天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像是明白了什麼,臉上忽然綻開笑容。那個笑容竟讓譚斌感覺辛酸,即使在暗影裡,也能看到他眼底透出的如釋重負。
譚斌心中積攢多日的薄怨漸漸融化,她走過去站在他面前,輕聲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程睿敏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睛。睫毛的陰影似黑色的蛾翅,靜靜駐留在面頰上。
“那允許我猜一猜,你們Engel剛簽了一份重要合同?”
程睿敏忽地擡起頭:“你怎麼知道?”
譚斌伸手拉拉他的領帶:“這條領帶,至少已有三年曆史,三年中所有隆重正式的簽約儀式,它都會出現。”
那是一條登喜路,深藍的底色上,四處散落着小小的白色R字,他英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程睿敏牽牽嘴角,像是在笑:“譚斌,你太敏感了,簡直可怕。”這就算是默認了。
至於那條領帶,並不是譚斌的敏感,它曾是公司八卦裡生命力最長久的秘密,人人都猜那是他女朋友的禮物。每次看到它出鏡,譚斌都忍不住暗笑,覺得款式巧合得驚人,也自戀得驚人,和程睿敏平日低調的風格,完全不搭調,他卻毫不在意地戴着它招搖過市。
“那麼,你們代表處也註冊升級分公司了?”譚斌追問。
代表處是沒有資格簽訂商務合同的,所以她才如此猜測。
“全中。你真的太讓我吃驚了。”程睿敏說,“我們剛和衆誠公司簽了一份框架協議,雙方在戰略層面進行全球合作。”
這下輪到譚斌大吃一驚:“Engel和衆誠?”衆誠也是此次普達集採的入圍廠商之一,是本地供應商中的領軍人物。除了FSK之外,MPL最忌諱的競爭對手。
“是,本公司在大陸的第一個program。”
“哦,上帝!”譚斌張大眼睛,睏倦頓時飛到九霄雲外,“你不會蒙我吧?挺大的事,怎麼事前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
“之前的消息,是封鎖得比較嚴密。兩個小時前才正式簽字,最遲後天,應該就能看到新聞了。”
“就是說,從此你們要高舉民族產業的大旗,鐵了心支持本土公司了?”
“可以這麼說。上次CEO來中國,費盡心思才讓他意識到這點,當時就拍板定下了基調。歐洲的研發中心,年後可能要搬一部分到中國來。”
“這些天你一直在忙的,就是這件事吧?”
程睿敏點點頭,神色間並不見多少喜慶之意:“折騰幾個月總算落停。可今天的感覺很奇怪,簽約時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爲了今天的結果,上海、北京、歐洲三點一線,四個月內他飛了無數趟,差點兒把命扔在一萬米的高空航線上。
譚斌在他身邊坐下:“明明是件好事,你怎麼意興闌珊的?”
“有點兒感慨,我想你應該能理解。十年前這些本地企業起步時,飽受跨國公司的打壓,十年後我卻要靠着他們的青睞,才能跨過中國的行業壁壘。”
對程睿敏的鬱悶,譚斌深表驚異:“看來您的身份轉換還沒有完成,程首代,哦不對,應該榮升程總經理了,您現在不再是漢奸和洋奴了,知道嗎,您已經棄暗投明、回頭是岸,這是多麼可喜可賀的一件事。”
程睿敏看着她差點兒笑出聲:“取笑我?”
“小的不敢。不過和內資合作,磨合期註定很長很痛苦,我對您致以萬分同情。”
程睿敏還是笑:“你說得對,可這是大趨勢,不可逆轉,整個行業遍地黃金的傳奇已經徹底結束。如今的市場,不再是十年前的中國,總要有人先行一步。”
譚斌依然在消化這個消息,不過她真正想的是另一件事:“Engel和衆誠現在穿一條褲子了,正好評標前衆誠的利好見報,這時機選的,嘖嘖嘖,其心可誅!”
“兩碼事,Engel和衆誠的合作方向是海外市場,你別往一塊兒瞎琢磨。”
“哼,司馬昭之心,得了,以後咱們就徹底是兩條船上的了。”
“譚斌,”程睿敏忽然拉過她的手,低頭吻了一下,“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現在說點兒別的行嗎?”
他的脣印落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卻格外輕軟柔膩,譚斌心口一蕩,要說的話便被堵了回去。
她嘆口氣:“說什麼呢?除了工作我真不知道咱們能討論什麼。要不你提個話題?”
程睿敏說:“這種事,還是女士優先比較好。”
“你總要給個範圍。”
“那就說說你對我的第一印象吧。”
譚斌笑笑,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第一次見到你,是五年前。我剛進銷售部,Tony帶我去見你,那時你還是北方區銷售總監,我們進你的辦公室,你正回覆一封郵件。”一個人凝神專注工作的時候,總會有一種特殊的美態,況且他本身就是一個漂亮男人。“電腦的光映在你的臉上,我只能看到你的側面,睫毛很長,嘴脣的弧度很美,我想這個男人,輕易就能讓人動心,可是一輩子不知要害多少女人傷心。”
程睿敏笑了。譚斌坐在他的左側,能清楚看到他左邊臉頰上那個醒目的招牌一般的括弧狀酒窩。他望着前方出了好一會兒神,才問:“那你動心了嗎?”
“沒有。”
“嘴硬。”
“真的。我那時想,就算能千方百計嫁給他,那之後一輩子服侍他的衣食起居,天天琢磨如何留住他的人和心,也是極大的挑戰。我纔不會難爲自己。”
譚斌沒有說,那時她剛從失戀狀態中走出來,正是完全寄情於工作,恨不能把所有男人都踩作腳底泥的時候。愛上一個男同事,尤其是愛上一個男上司,這種辦公室戀情裡最糟糕的一種模式,她想都沒想過。何況那時公司覬覦他的女同事可不少,雖然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個漂亮能幹的女朋友。
酒窩依舊駐留在原處,程睿敏假裝嘆氣:“唉,真受傷害。”
“我不過實話實說。”譚斌說,“那你呢?你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印象?”
程睿敏側過頭看着她:“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當然真話。”
“真話你頂得住嗎?”
“您太小瞧我了。”
“老實說,你剛說的那件事,我基本上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那時你還是一頭男孩子一樣的短髮。在我印象裡,你們這些辦公室女郎幾乎都一個樣。深色的職業裝大同小異,坐在會議室裡對着男同事時眼冒殺氣,嘴裡像含着一塊冰,說起話來啪啪啪啪啪啪,簡直像機關槍在掃射。我就常常納悶,我們是你們的戰友,不是敵人啊。”
譚斌也笑了,可是笑得十分勉強:“真話的確不好聽。”
“我真正第一次注意到你,是我離職時,在停車場裡。”程睿敏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溫柔。
譚斌轉過臉,正對上他專注的目光。那目光裡有什麼東西在經歷了無數禁錮和壓制之後,正在肆無忌憚地釋放。
“停車場?”
“是的,停車場。”像以前他在會議上發言一樣,他的強調不是用音量和聲調,而是通過脣齒動作過程的大大放慢來體現。“你遞給我那杯咖啡時,我在你臉上看到真正屬於女性的溫柔。”
譚斌忽然發覺,兩個人不知不覺間坐得太近,她的腿不時會碰到他的腿,腿與腿之間雖有兩層厚實的布料作爲最後的界限,但那種碰觸,在此時此刻卻有赤裸的敏感。
她站起來想逃,程睿敏卻不容她走遠,一把拉住她。譚斌穿着高跟鞋站立不穩,一跤跌進他懷裡。她看着程睿敏,程睿敏也看着她,兩人之間似有一種無形的張力把他們往一起吸引。面面相覷片刻,他張開手臂,把她裹進自己的風衣裡,緊緊抱住。
觸摸到他襯衣下透出的體溫,譚斌突突亂跳的心臟頃刻平靜下來。猶豫一下,她伸手摟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肩膀上。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那是寒風裡唯一感覺到溫暖的地方。
程睿敏低頭,小心翼翼地吻她,因爲得來太辛苦,有不能置信的錯覺。
譚斌的迴應有點兒慢,卻比他激烈。
程睿敏呻吟一聲,按着嘴脣躲開她的牙齒:“你幹什麼?”
譚斌說:“我真討厭你!”
程睿敏壓着聲音低笑:“討厭我是這種待遇?那求求你恨我吧,我求之不得。”
譚斌一個呸字只吐出半聲,又被他堵住了嘴脣。
“譚斌,”他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有人在看我們。”
譚斌說:“再看就管他收費,不能免費娛樂他。”
程睿敏大笑,捏捏她的鼻尖。“你這個傢伙,”他停一停,“不過你總算肯笑了。”
譚斌摸摸自己的臉,好像肌肉是開始軟化,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她在心裡嘲諷地笑笑,以爲需要很久才能從對沈培的負疚裡走出來,原來這麼快就已經釋然。可見人情薄如紙,世間並沒有永遠這回事。
一陣冷風吹過,她抱緊雙臂說:“換個地方好不好?我覺得像身處西伯利亞。”
程睿敏爲她豎起大衣的領子:“太晚了,你還是回去休息吧。”譚斌問:“你不是還有話要說嗎?”
他低頭想了想:“好像該說的都說了,至少今晚能睡着覺了。”
“就因爲簽了個破協議?”
“你說呢?”
譚斌凍得直哆嗦,不打算和他耍嘴皮子:“那我走了。
“先別走,商量件事。”程睿敏一把拽住她的手,再次拉進懷裡。
“說。”
“我要你的時間,每天一個小時,中飯或者晚餐,你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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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斌答:“不可能。”
“那麼一週三次?”
“一次。”
“兩次?”程睿敏也相當執着。
“好吧。”譚斌無奈,不再討價還價,“那就兩次,不過時間由我定。”
03
但隨後的一段日子,她並沒有遵守自己一週兩次的約定。
程睿敏提前透露的消息果然見報。MPL中國內部開會討論,認爲會給衆誠公司的技術標加分,但不會對最終的結果有太大影響。MPL中國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儘快完成技術方案建議書,以及向總部申請最大的折扣。
日日周而復始的數字遊戲,枯燥而乏味,似乎永遠也望不到盡頭,到了後來,每次看到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譚斌簡直有嘔吐的衝動。
和程睿敏見面,就成了唯一的調劑。他的電話一來,她的心先就飛了過去。
其實見了面也做不了什麼,時間僅夠在餐廳一起吃頓飯,或者在附近的小公園裡手拉手散會兒步。有時候譚斌趕時間,就只能在車裡匆匆見一面,程睿敏爲她帶快餐來。明明胃口不佳,她還是像吃藥一樣勉強下嚥。偶一擡頭,見程睿敏正怔怔地盯着她。
譚斌詫異地問:“怎麼了?”
程睿敏不說話,只是理理她的鬢髮,過一會兒說:“我心疼。”
譚斌停下了所有動作,低頭看看咬了一半的三明治,嗓子就有點哽咽。她咳嗽一聲掩飾過去,勉強笑笑:“真肉麻!”
程睿敏一聲不響摟過她,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他沉默,她也不想出聲,唯恐破壞這一刻的靜謐和溫存。
車裡只
有低低的音樂聲在隱約迴旋,是那首Answer。
I will be the answer at the end of the line
I will be there for you why take the time in the burning of uncertainty
I will be your solid ground……
空靈的女聲音色純淨,如耳邊的低語。
程睿敏的襯衣外套了件羊絨背心,細軟的羊毛蹭着譚斌的臉頰,溫煦貼心。她聽到他的心跳,一聲接一聲,低沉而規律,令她心神安寧。
可惜如此相處的機會也並不多,更多時候譚斌累得東倒西歪,吃完飯精神一放鬆,說着話就睡着了。
程睿敏無限容忍她,把車停在她辦公室附近,坐在駕駛位等她睡醒一覺,再送她回去。
譚斌的歉意越來越深,程睿敏也很忙,但仍肯陪着她浪費時間。每見一次面,他眼下的陰影就似加重幾分。
譚斌揉着他的眉心:“合作很難是嗎?”
“嗯,”程睿敏閉上雙眼,“觀念太多衝突,幾乎天天都在死磕,我快把這輩子的耐心用盡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手指修長,但毫無血色。譚斌握住他的手。“真對不起,”她說,“抽不出太多時間陪你。”
程睿敏笑笑,卻不大介意:“這是小事,非常時期我願意遷就,不過親愛的女士,請記着,欠我的,我保留追加利息一起償還的權利。”
他只有一個要求:“私人時間我們可否不談公事?”
“好啊,”譚斌一口答應,“那我們就來談談,那回在塘沽,你先用色相極盡引誘,然後再挖人牆腳是怎麼回事?”
那是讓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程睿敏立刻顧左右而言他:“哎,納斯達克指數今天居然下跌了十個點……”
譚斌氣得牙癢,但對方不肯配合,她也無可奈何。
比這些略大一點兒的事,卻讓她緊張。程睿敏說打算帶她去見一個人。
乍聽到這個建議,譚斌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不覺得太早了點兒?”
程睿敏忍笑看她一眼:“你想到哪兒去了?又不是帶你去見公婆,探探病人而已,至於嚇成這樣?”
“是親戚?”譚斌表示訝異。
“不是親戚,是這些年真正關心我的一位長輩。”
譚斌發覺此刻他臉上蒼茫的神情似曾相識,就像當初他離開MPL,滿眼萬念成灰的悽惶。她曾因那個表情而心動,如今卻情願它永不再出現。
提前安排好工作,下了班譚斌上車跟他走。程睿敏的車停在公司側門一百米外。這方面他一向小心,不願給譚斌帶來任何麻煩。
譚斌走過去,頭髮已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她先用髮卡把頭髮盤在頭頂,對着鏡子照一照,覺得露出尖尖的下巴,形容過於單薄,又把頭髮放下來。
程睿敏從未見過她如此怯場,不禁驚奇。
譚斌尷尬地解釋:“我一向沒有老人緣。”沈培母親留給她的陰影,實在太深了。
程睿敏拍拍她的頭:“我喜歡就行了,你怕什麼?放鬆放鬆……”
譚斌只能照辦:“好吧。”
下班高峰,北二環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遇到紅燈能排出三百米外。程睿敏見怪不怪,停車間隙索性取出報紙翻閱。
譚斌也湊過去靠在他肩膀上,掀到後面的娛樂八卦和文化版,漫不經心地瀏覽大標題。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許久不能移動,有條不顯眼的新聞映入眼簾:
青年畫家沈培拍賣舊作,所得款項盡數捐獻甘肅省希望工程。
譚斌本能地縮回手,神色有點兒僵硬。程睿敏沒有留意到她神情的變化。前方變燈,長長的車龍開始挪動,他放下報紙跟上去。
譚斌掙扎半天,還是取過報紙,把那條新聞細細看了一遍。
新聞中說,沈培的一幅近作《最遠的距離》在拍賣會上備受關注,以四十二萬的價格落槌,創下此次拍賣會、也是他個人作品的最高價。
文章最後提到,沈培將於年底受邀赴法,作爲青年畫家的代表,參與籌備中法藝術家的交流展覽。
旁邊就附有那幅畫的照片,青綠的底色,層層灰暗蔓延,糾纏的枝蔓間兩張模糊的人臉,譚斌再熟悉不過。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什麼?
有人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沈培賣掉這幅畫,等於徹底埋葬了過往的一切。離開她,他竟像火鳥一樣開始重生。
譚斌收起報紙,轉頭望向窗外,忍不住微笑,卻笑得苦澀而難堪。後來一路她都沒怎麼出聲,直到目的地。
04
一直聽說雍和宮附近的衚衕裡,藏着不少精緻的四合院,外面卻看不出一點兒端倪。見識過眼前這一家,譚斌完全相信了這種說法。
高槐深院裡風搖影移,滿院秋蔭蕭瑟有聲,進門處一座玲瓏的雕花屏風,紫褐明潤,透出不動聲色的富貴之氣。
主人是位六十出頭的老太太,收拾得乾淨爽利,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知性和優雅。
程睿敏恭敬地叫“乾媽”,態度異常親暱。路上譚斌已經知道,她就是程睿敏那位過世發小的母親。
她帶兩人去廂房的小客廳,一路嗔怪道:“睿敏,你天天在忙什麼?不說我病了,都見不着你的人影。這姑娘是……”
譚斌立即乖覺地微笑:“阿姨,我叫譚斌。”
她看看譚斌,客氣地笑:“小譚是吧?我聽嚴謹說了。”
程睿敏馬上問:“嚴謹來了?”
“可不是,那孩子比你跑得勤快。”
程睿敏赧然:“乾媽……”
“沒怪你,知道你忙。你看看你的臉,都快跟牆一個色兒了。”
進了廂房,果然見到嚴謹,正大模大樣地在屋裡坐着,一個人佔了半張沙發,兩條長腿直接橫在茶几上。這天的嚴謹穿了件規規矩矩的黑色套頭毛衣,掩去不少痞氣。看到他,譚斌頓時鬆弛下來。
程睿敏卻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腿放下,像什麼樣?”
嚴謹沒理他,把腿伸得更長,歪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問:“小幺,你還欠我一頓謝媒酒呢,打算什麼時候還哪?”
“什麼謝媒酒?你胡扯些什麼?”程睿敏皺眉。每次到了嚴謹跟前,他就英雄氣短,平日的伶牙俐齒全派不上用場。他是怕嚴謹口無遮攔,把上回的事說漏了。雖然那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講出來還是尷尬。
嚴謹大笑,利落地翻身坐起來:“妹子,瞧見沒有,他是恨不得把我滅口啊!”
“哦。”譚斌不明白他倆在說什麼,只能笑一笑搪塞過去。
乾媽用力在他後腦勺拍一下,讓他閉嘴,然後對譚斌說:“我們一直等着看睿敏的女朋友,他居然藏了這麼些日子才帶你來。”
譚斌大大方方地回答:“可能他覺得需要足夠的勇氣,纔敢帶我出來見人吧。”
乾媽揚起眉毛笑了。看得出來,她很喜歡譚斌。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有時候契合得非常微妙。
她說:“睿敏的脾氣有時候非常彆扭,你要多給他點兒時間和耐心。”
“是嗎?”譚斌看一眼程睿敏,“好像他隱藏得很好,還沒機會看他現出原形,等明年端午節吧,我多備一罈雄黃酒試試。”
嚴謹撲哧噴出一口茶。程睿敏神色如常,只是斜眼看她,一副秋後算賬的樣子。
乾媽家的晚飯清淡而精緻,她一邊招呼譚斌多吃,一邊看着程睿敏犯愁:“這孩子,怎麼吃多少都不見長肉呢?”
嚴謹嘀咕:“乾媽您見過刁德一長肉嗎?給他吃什麼都是浪費。那點兒東西,全讓他拿去長心眼兒了。”
譚斌看他,他朝譚斌眨眨眼,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飯後保姆端上水果,幾個人挪到起居室。乾媽招呼譚斌坐在身邊,絮絮問了一些家常問題。譚斌感覺她的氣場雖然柔和,卻十分強大,並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地一一作答。
最後是程睿敏替她解圍,岔開了話題。
電視開着,只有譚斌心不在焉地看兩眼,嚴謹早不知溜到哪兒去了。程睿敏蹲在乾媽身邊,兩人儘管壓低了聲音,譚斌依然隱約聽到她說:“你爸到底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你總避而不見也不是辦法……”
涉及別人家的私事,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雖然沒有刻意避開她,譚斌也覺得尷尬,屏住呼吸退了出去。
出了門,看到嚴謹正站在葡萄架下抽菸,黏稠的夜色中,一點兒紅色的火星在他臉前時明時滅。
她走近,嚴謹露出一口白牙,隨即遞上煙盒:“來一支?”
譚斌回頭看看身後的燈光,猶豫着抽出一支。嚴謹把打火機湊她跟前,嘴裡叼着煙含混不清地問:“不會吧?你怕小幺啊?”
“誰怕他呀,”譚斌極力分辯,“我一抽菸,就要被他教育抽菸有害健康,怪煩的。以前沒發現他這麼囉唆。”
嚴謹“嘖”了一聲:“你甭理他,這人打小就這樣,道貌岸然的,總不招人待見。”
譚斌忍笑忍得菸灰簌簌直落。其實她一直好奇,程睿敏和嚴謹的性格南轅北轍,一個爽朗張揚,一個溫潤內斂,怎麼能成爲過命的哥們兒?
“嘿,這話說起來就忒長了,”嚴謹吸口煙,做出回憶狀,“高一的事兒了,那時小幺剛從廈門回來,說話還帶南方口音。他上學上得早,比我們都小一歲,人長得瘦小,脾氣也怪,仗着成績好老師寵他,見了我們總是愛答不理、陰陽怪氣的。我平時最討厭三腳踹不出屁的人,每回一瞅見他那小模樣就想抽他,時不時地撩撥他一下。”
譚斌聽得氣不過,一口煙全噴在他臉上:“原來是你以大欺小,還好意思說?”
嚴謹沒避過,連笑帶咳地說:“我是大哥,能幹那沒品的事兒嗎?願意代勞的小兄弟多的是。可這孩子吧,捱了打也不長記性,下回見面還那樣,爲這個他沒少吃虧。結果有一天,一小子口無遮攔,說到他爹媽,終於把他惹急了。甭看他平時蔫不唧兒的,打起架來還真不含糊,掄起磚頭就把人瓢兒給開了。我一瞧,嘿,欺負到我嚴謹兄弟頭上了,也擼起袖子衝上去。兜裡有把彈簧刀,原是想嚇嚇他的,沒想到他擡手一擋,胳膊上劃了這麼長一口子,血嘩嘩地往下流……”他在自己手臂上比畫着,“喏,就這兒……”
譚斌不禁嘖嘖出聲:“你們打架居然來真的,真見了血呀,那後來怎麼收場?”
“唉,我們都給拎到派出所蹲着,通知學校和家長來領人唄。我被我們家老爺子胖揍一頓,然後才知道,他爸媽離了婚,他姥爺因爲這事被氣成腦出血,剛過世不久。小二,哦,就是乾媽的親兒子,掐着我脖子去找他道歉,我跟小幺說,以後什麼都不用怕,大哥我會罩着他,就這麼着成了拜把兄弟。”
譚斌長出一口氣。果然是這樣,難怪第一次去程睿敏的住處,就發現他家裡似乎缺點兒什麼。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後來聽到同事提起他的父親,纔想起,那片掛滿照片的牆上,有他的外公、母親、同學和朋友,就是沒有他父親的任何蹤影。
嚴謹扔下菸頭,用腳用力蹍滅:“那事過後吧,小幺就等於沒家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欠他的。”
譚斌錯愕地擡起頭:“沒家了?什麼意思?”
嚴謹被問得更奇怪:“小幺沒告訴你?”他撓撓頭,“算了算了,當我多嘴,回頭你還是問他吧。妹子,哥喜歡你,所以告你句話,小幺脾氣磨嘰,可人挺好。你想收服他,就一個辦法,對他好,惡狠狠地對他好。”
譚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嚴謹手插褲兜裡,望着她笑笑:“因爲這小子有個毛病,別人對他不好呢,他覺得是應該的,人一對他好,他就手足無措。”
最後一句話,像根刺一樣扎進譚斌的心裡。
她一直以爲悲傷、絕望、沮喪、放棄……所有這些詞語,通通與程睿敏毫無關係,他甚至應該是作爲這些詞的反義詞醒目地存在於這個世上。別人習慣了,他也習慣了,把自己當作一棵遮陰的大樹,能夠屏蔽一切風霜雨雪。而事實上,一旦剝開外面的僞裝,他內心深藏的脆弱更需要妥帖的呵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