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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選擇

Chapter 12 選擇

01

不知過了多久,譚斌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她轉頭,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簾,已拉開一半,陽光正透過薄紗簾,搖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個人坐在牀邊的椅子上,手擋着臉,似在打盹,身上衣服皺成一團。他的五官雖然看不到,但他的下巴卻是譚斌熟悉的。下巴中間有一道淺淺的溝,亞洲人裡少有的“美人溝”。

她試着叫一聲:“程睿敏?”

他沒有任何反應。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像被燒熱的熨斗燙了,渾身一震,放下手臂。果然是程睿敏。

譚斌看到他下巴上隱隱的青色鬚根和微陷下去的雙眼。想來他被她折騰了一夜。

“怎麼啦?”他湊上前。

“對不起,我想喝水。”她的聲音有點兒哽咽。

喝完水再躺回去,譚斌感覺三魂六魄一一歸位,眼珠轉來轉去打量房間的陳設。

罕見的黑白兩色裝飾,因房間開闊,並不覺得詭異,反而相當別緻。牀頭貼着整幅壁紙,圖案是水墨中國畫,一片糾纏不清的煙墨藤蔓順着牆壁垂掛而下。

譚斌仰起臉:“這是什麼花?”

“紫藤。”程睿敏坐在對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很美。”

“謝謝。”

譚斌終於繞回到她真正想說的話題:“真的對不起,昨晚上我燒糊塗了,不是故意要騷擾你。”

“這麼說太見外了吧?”程睿敏的聲音低而溫和,“就是昨天接到電話,我以爲碰上騙子,不過聽到你的名字,還是趕過去,看到真人給嚇壞了。唉,燒到快四十度一個人去醫院,你說你傻不傻啊?”

譚斌輕輕嘆口氣:“爲什麼總在我倒黴的時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納悶,想了一夜。”程睿敏輕笑,“不過欠你一杯咖啡,怎麼會有這麼高的利息?然後我發覺整個兒就是一樁賠本的生意,我一直在還債。”

譚斌望着他:“投資有風險,入市須謹慎。你早該知道。”

“太晚了。”程睿敏十分自然地撥開她臉前的碎髮,試試她額頭的溫度,然後說,“已經被深度套牢,就算現在割肉離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來了。”他說得極其含蓄。

譚斌移開目光,但內心一片澄明。

一隻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後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自一杯十六盎司的咖啡開始,走到今天,也不是譚斌當初能料想到的。

雖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預測三五年後的銷售目標,但她並沒有能力預測人心的走向。程睿敏已經爲她做了那麼多。有些話,根本不用說得太明白,雙方內心都已明鏡一樣。可是這層窗戶紙,一直就這麼維持着,誰也不願捅破。

誰先暴露自己的底線,誰先輸。這是商業談判的天規,感情也一樣。

沉默中門被敲響,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送進來兩碗白粥和幾個小菜。

譚斌見過她,那位大嗓門的鐘點工,於是衝她笑笑。

她依然嗓門洪亮:“餓了吧?小程說今天只能白粥就鹹菜,你湊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給你炒幾個菜。”

譚斌夾着體溫計,不方便伸手,只朝牀邊櫃側側臉:“謝謝你,一會兒我自己來。”

待她出去,譚斌想起一件事,一下彈坐起來:“糟了糟了,我的手機呢?一直關着機,可別耽誤事。”

程睿敏無奈地看着她:“今天週六。”

“哦,對,週六,我都過糊塗了。”

程睿敏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似乎想說什麼。

譚斌等着他開口。

他卻低頭笑笑,一綹頭髮滑下來,遮在額角。

譚斌斜睨着他:“吞吞吐吐的,不說拉倒。”

“沒什麼,”程睿敏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夠強悍,都燒成這模樣了還活蹦亂跳的。行,自個兒把粥吃了吧,我出去打幾個電話,你要是覺得無聊,讓李姐給你找幾本書。”

李姐進來送水,順便帶了一摞雜誌。譚斌翻一翻,都是《商業週刊》《財富》之類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邊。

李姐一邊抹着傢俱上的浮塵,一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姑娘,你是小程的女朋友吧?”

“啊?”譚斌一愣,趕緊否認,“不是不是,只是朋友。”

李姐回頭看她一眼,那意思明顯是不相信。譚斌不願多解釋,隨手拿起一本雜誌,假裝專心地讀起來。

李姐卻接着說:“朋友也好,女朋友也好,你最好勸勸小程,年輕的時候別不把身體當回事,緊着糟蹋,等上了年紀,什麼毛病都出來了,那時候後悔也晚了。”

譚斌笑一笑:“大姐,你覺得他是那種……那種能聽得進別人勸的人嗎?”

李姐嘆口氣:“唉,他身邊也沒個人照顧,你瞅瞅,昨晚肯定一宿沒睡,剛吃點兒東西全吐了,說頭暈得厲害,才躺下。”

譚斌忽然想起餘永麟曾提過,程睿敏前不久才住過院,立刻坐起來就要下牀:“他在哪兒呢?”

李姐上前按住她:“他就在隔壁書房,他沒事,你讓他踏實睡一覺比什麼都好。”

李姐離開之後,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迴流的聲音。譚斌擔心程睿敏,又不方便去打擾他,心裡七上八下,一直像有一隻小手在抓撓。不知什麼時候她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然後被隱約的手機鈴聲驚醒。

地板上的陽光換了一個角度,估計已是下午一點左右。

隔壁有人接電話,隔着走廊聽不太清楚,但確實是程睿敏的聲音。譚斌豎起耳朵聽着,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來。腳底下依然發飄,她扶着牆慢慢走出去。

書房的門沒有關嚴,程睿敏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出來,難得能聽到他提高聲音說話,說的是英語:“……我當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在中國,有它特殊的市場規則,我們現在面臨的,首先是生存問題,然後纔是發展……”

事涉業務私密,譚斌發覺不妥,立刻無聲地退回來。她躲進臥室的洗手間,撩起溫水洗了把臉。

想找點兒護膚品,尋覓半天,沒有發現任何女性遺留的痕跡。洗手間裡也是黑白兩色的主調,看上去像家居雜誌中的樣板間。洗臉檯上只擺着簡單的幾樣東西,潔面皂、鬚後水和兩瓶男用護膚品。

最後只好擠出一點兒男用的護膚品拍在臉上。頭髮梳直了紮在腦後,重現幾分清爽舊觀,她拉開門出去。別墅內已經恢復了安靜,譚斌走到隔壁,從半開的門縫向裡望去。

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四壁皆是通頂的書櫃。只有房間正中擺着一組美式沙發。

程睿敏正躺在沙發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另一隻手軟軟垂落沙發下,像是睡熟了。他的臉上依然殘留着隱隱的慍色,手機遠遠扔在地毯上。

譚斌怔怔地看一會兒,躡手躡腳走進去,拾起手機放在一邊。

輕微的響動還是驚醒了程睿敏,他睜開眼睛想坐起來,譚斌按住他:“別動。”

程睿敏暫時也動不了,一擡頭眼前就金星亂冒。她蹲下來,凝視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撫過他濃密的眉毛,停留在他的眉峰處。那裡有淺淺的兩條縱紋,似乎凝結着無數的煩惱與憂慮,令人有伸手撫平它的衝動。

“睿敏,你需要一個長假。弦繃得太緊,早晚會斷的。你這個老闆做得太累,是讓你的下屬們物盡其用、人盡其責,不是榨乾你自己。”

程睿敏側過頭,並沒有說話,只是擡起手臂,握住她的手,再緩緩地將她的手拉下來,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的心臟貼着她的手心,一下接一下,規律地跳動。書房內如此安靜,能聽得到老式鐘錶的嘀嗒聲,還有兩人的呼吸聲。譚斌更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越來越快。

“譚斌。”

“嗯。”

“假如……假如你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能不能……把這個機會留給我?”

經過上回那一幕,再糊塗的人也該明白,譚斌和男友的關係出了問題。

譚斌望着他。每次離開她都會這樣留戀地看着他,因爲不知道下一次她是否還會給自己理由再見到他。屋子裡這麼靜這麼暗,除了程睿敏的目光,她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像一潭沉靜的湖水,讓她情不自禁地深深沉溺進去。

終於,她慢慢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一點點抽出來,聲音乾澀:“對不起,我現在什麼都不能說。”

程睿敏久久地凝視她,最後說:“我明白。”

送她回家的路上,兩人都當作剛纔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竭力維持彼此間輕鬆的氣氛,譚斌告訴他昨天發生的事。

“就因爲這事兒受到打擊了?”程睿敏說,“你經的事兒實在太少了,多經歷幾回就適應了。”

譚斌哼一聲:“你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程睿敏微笑:“我記得有一個人,剛升職的時候,對兩權分立這種事,簡直是深惡痛絕,如今她自己也學會了。”

“那時候比較天真,”譚斌臉紅,“我原來總是認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現實總是無厘頭的,完全不按劇本演出。事故發生後我想來想去,既然無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沒有精力天天盯着,唯一的方式,就是把Kenny的做法完全copy過來,讓他們自己制約自己。還能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嗎?”

“這也只能算是個權宜之計,給你爭取點兒時間培養自己的人。不過很遺憾,這種方式犧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總要有代價。我現在終於明白,什麼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是的,只有做到相應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難處。”程睿敏言辭間有太多的感慨。就像現在他才能真正理解,作爲一個分公司的決策人,在總部和中國區之間小心周旋,利益相悖,如履薄冰有多麼艱難。如果時光在此刻倒流,他重回MPL,也許能用更溫和的方式,在公司法規和市場潛規則的矛盾之間,設法找到一個平衡點。那麼他和劉秉康的關係,也不會走到最終兩敗俱傷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譚斌的神色便有些黯然:“如果我不計後果極力堅持,也許能將她留下來,換個部門轉個崗,不至於離開公司。可我退縮了,我覺得爲此付出的代價,和我將來可能收回的利益並不相等。”

程睿敏趁着紅燈的間隙拍拍她的肩:“利害當頭,這是正常的人性、正常的選擇,你不必過分責怪自己。方芳如果沒有更好的去處,讓她投份簡歷到網上,我那兒還在招市場助理。”

譚斌挺意外:“我沒這個意思,沒想讓你爲難。”

程睿敏微笑:“我還不至於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擇手段把你騙過來了。”

譚斌橫他一眼,心說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麼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專心開車,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說起來很矛盾,栽過跟頭的人,再爬起來對自己的評價會比較客觀,不會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別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對真實的自己,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喜歡看你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樣子。”

譚斌揚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調,什麼時候趾高氣揚過?”

“看,說着說着自己就暴露了。別人眼裡的你,和你心裡的自己,總是有差距的。”

“嘿。”譚斌被堵得說不出話。從開始他就喜歡教育她,每次都讓她半邊臉麻辣辣的許久不退。

到了目的地,譚斌解開安全帶:“我回去了,你也別讓人擔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沒事。”

他不由分說地下了車,替譚斌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和一包藥,轉身就進了電梯。譚斌只好跟進去。

她燒未全退,依舊感覺全身無力,便倚靠在電梯壁上。程睿敏看她一眼,伸手摟住她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譚斌扭了一下沒有掙脫,也就隨他摟着。

控制板上的數字隨着電梯的上升一路變換,到達譚斌的樓層,叮一聲滑開雙門。

門一開,譚斌一下愣在當地。

沈培就坐在她的門口,面色憔悴不堪,眼神直直地看着他倆,一臉不能置信的表情。

三人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程睿敏,他搭在譚斌肩上的手,迅速地落下來,然後不動聲色地向沈培點點頭:“您好。”

沈培站起來,驚異地打量着他。眼前的男人身材頎長,容色出衆,站在譚斌身邊,兩人同樣知性的氣質相得益彰,如一對璧人。

沈培的眼神頃刻間充滿了不自覺的敵意。但平日的修養,還是讓他露出勉強的笑容:“幸會。”

兩個男人都若無其事,只有譚斌感覺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她問沈培:“你怎麼會在這兒?”

沈培從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斌斌,你昨晚去哪兒了?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面對他的焦灼和擔心,譚斌不知道該如何從頭解釋,唯有硬着頭皮低聲對程睿敏說:“你先回去吧,對不起。”

程睿敏的眼神像受到重創般的突然黯淡,他笑笑,不再看她,將手中的包和

藥都遞給沈培:“她還在發燒,記得讓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裡我留了張紙條,是口服藥的劑量和服藥方式。”

沈培點點頭:“知道了,多謝。”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後退一步。一直洞開的電梯門,恰在此時合上,砰一聲撞在他一側的肩膀上。

這聲音像刀子一樣刺痛了譚斌的心,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望着他欲言又止。

程睿敏揉着肩膀進了電梯,笑容依舊從容:“再見。”

02

電梯門在程睿敏眼前無聲無息地合上,剩下的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視,無言以對。

譚斌受不了這種壓力,想起昨夜求助無着的慘狀,心又硬起來。她掙脫沈培的手,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沈培跟進臥室,坐在牀邊,低着頭不說一句話。他身上胡亂套着一件厚絨外套,裡面還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褲子上沾滿了灰塵,臉頰上也抹着幾道灰。

譚斌問他:“昨天夜裡,你爲什麼不接電話?在畫室?”

沈培依然低着頭,沒有出聲。譚斌便理解爲他的默認。

“在畫室你就不能接個電話?嗯,你敬業,可你媽真乾脆,直接掛了我電話。燒到快四十度,找不到你我只能一個人去醫院,要不是碰上高醫生,可能當場就昏死在醫院走廊上了。”

沈培擡起頭看着她,目光炙熱不安,看得她心中忐忑。他卻依然不肯開口。

“你既然對我這麼放心,還找我幹什麼?還找我一晚上,有意思嗎你覺得?”

沈培還是不說話。他額頭有撮頭髮翹着,上面粘着一小片草葉。瞧見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譚斌的氣就消了一半。她嘆口氣,取來溼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臉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麼地方?哪兒沾來這麼多灰?”

沈培忽然推開她站起來,一聲不響走進浴室。

譚斌手拿毛巾訕訕地站着,想跟過去,又覺得沒有意思。一個人待了一會兒,感覺渾身無力,索性脫掉外衣鑽進被子裡。身體逐漸回暖,剛有點迷糊,浴室裡一聲悶響,讓她嚇了一跳,這才發覺沈培在浴室裡待的時間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牀,大力敲着衛生間的門。

門裡傳來奇怪的聲音,似是充滿痛楚的喘息聲。再也顧不得什麼,譚斌一把扭開門鎖。

沈培倒在浴缸前,雙臂護着頭臉,身體蜷縮成胎兒形狀,抖得像風中落葉。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經脫了一半。

譚斌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卻拼命掙脫開她的手臂。

“你走開!”他喘息着說。

“小培你放鬆點兒,我來幫你。”譚斌試圖安撫他。

“你走開吧,譚斌,”沈培微弱地說,“求你了,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了,求你!”他的聲音充滿絕望的哀求,譚斌鬆開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聽着浴室裡的動靜,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終於聽到嘩嘩的水聲響起,她靠在牆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時間變得如此漫長,似已停止移動,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都像貼着她的頭皮碾過。浴室裡終於安靜下來,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沈培開門出來,坐在梳妝檯的軟凳上。身上仍然套着那身衣服,只有頭髮在溼淋淋地滴水。

譚斌取出吹風機爲他吹乾。新長出來的頭髮已有一寸多長,依然柔軟黑亮,曾經駭人的傷口,隱藏在濃密的髮根下,幾乎看不到了。

吹風機打到了最大檔,出來的風已有些灼熱,沈培的臉依舊觸手冰涼。空洞單調的風聲裡,他擡起頭,對着鏡子笑一笑。那是譚斌見過的最脆弱最無助的微笑,但一經綻放,卻帶着動人心魄的燦爛和強韌。他的眼睛裡不再有恍惚迷亂,恢復了以前的清澈和明淨。

“譚斌。”

“什麼?”譚斌關掉吹風機。

“我們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說。

吹風機脫手,落地之前譚斌及時揪住了插線。

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幾天來心裡不止一次冒出過同樣的念頭,但同樣的話,從事事以她爲重的沈培嘴裡說出來,還是令人驚心,再也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他並沒有把說再見的機會留給她。

“只能這樣了嗎?”長久的沉默之後,譚斌擡起眼睛。

“我想只能這樣了,”沈培轉過頭看着她,神色平靜而溫柔,“譚斌,別再騙自己了,你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啪一聲響,譚斌手裡的吹風機還是掉在地上。她彎腰拾起來,下意識地把電線繞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個人,現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像小孩子看到糖果。”

譚斌蒼白地看着他,緊閉雙脣。她曾在心中預想過這個場面,但沒有想到真正面對時,會如此疼痛而殘忍。或許只是因爲說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聲音裡有無奈和失望,但聽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個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媽說你打電話來,我打回去,你的手機已經關機了。我覺得心驚肉跳,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失去了。可我卻怎麼也聯繫不上你。我來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門外等着,可是你一直不回來。你不是問我去哪兒了嗎?後來我去了世紀壇藝術館,咱們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躺在那兒從頭到尾地想,譚斌,以前我總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間就豁然開朗。”

譚斌沉默地聆聽。

“在甘南的時候,牧民帶着我南遷,沒有藥,也沒有什麼吃的,他們爲了讓我活下來,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強迫餵給我……”

譚斌的身體輕顫了一下,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他一向有輕微的潔癖,尤其受不了羶味,平時基本上不吃羊肉,偶爾經過烤串攤,聞到那股味道就會有反應。

“我的反應,你也能猜出來,吃了吐,吐了又被強灌,那段日子太難熬了,我一點兒不想堅持,想放棄,可我一直記得,我承諾過你一件事,我不能太自私,就這麼一走了之,我要回來見你,我一直想着你,想着我認識你之後的每件事,想着這些才能強迫自己活下去。”

譚斌低下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涌了出來。

“可是昨晚我突然發現,你從來沒在我面前哭過,一次都沒有。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沈培笑得有些淒涼,“我從開始就沒有走進過你的內心,直到現在你也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

“沈培,你這麼說並不公平。”譚斌倔強地回答。那些過去的美好和溫暖,同樣沉澱在她的心裡。

“是,也許。也許你以前愛過我,但現在不愛了。你有自己的人生夢想,可我幫不了你。”沈培一口氣說到這裡,“我知道,譚斌,你的夢想是什麼,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沈培,”譚斌擡起頭,嘴脣有點兒哆嗦,“你有沒有問過,從你失蹤之後,我都想些什麼?”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沒有任何意義了。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這麼簡單。”

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沈培終於想明白了,跳出來了,才能把譚斌看得如此清晰透徹。可是這些日子她經歷過的恐懼、傷痛、憂慮、沮喪和煎熬,無數個難眠的長夜,他也永遠不會知道。她要的並不多,不過是疲憊時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譚斌別過頭去,明明想笑,眼淚卻流了滿臉,順着兩頰落在衣襟上。

“對不起,”她說,“沈培,是我辜負了你,對不起。”

沈培微笑:“說這種話有什麼意思呢?你既然已經做出選擇,就堅持下去,人自私一點兒不是錯。”心中還是有怨懟,他畢竟不是聖人。譚斌當然聽得明白。

沈培說得對,眼下這點兒內疚,今天明天后天,也許會一直存在,令她慚愧,但終將隨着時間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徹底想通了。

沈培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鬢角:“給他打電話吧,以後別再犯傻了,遇到難處總一個人頂着,我告訴你,男人存在的價值,就是被需要。”

譚斌看着他,知道已無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他太明白她了,他甚至沒有讓她去承擔始亂終棄的負疚,他主動選擇了退出。她渾身動彈不得,只有眼淚汩汩而下。

沈培凝視着她,眼中有不捨,但終於放開手,輕輕關門離去。他的背影在譚斌眼中模糊一片。

譚斌沒有意識到,沈培只留給她一個驕傲的背影,從這一刻起,決絕地從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譚斌倚着牀呆坐很久,眼看着天色漸晚,纔想起給手機充電。一開機,她看到無數個未接電話,從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號碼。她一條條慢慢看着,一大滴溫熱的水珠,落在手機屏幕上。

之後她再也找不到他。

沈培的手機關機,座機變成了空號。試着打到他父母家,她一報上名字,電話就立刻被掛斷。

程睿敏也沒有再聯繫過她,只在當晚發條短信,提醒她按時去掛點滴。

譚斌感謝他的緘默。

03

那一週的時間,她的情緒異常消沉,不願說任何多餘的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瑣碎而磨人的細節,需要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直是鎮痛的良方。

方芳要離職了,秘書惴惴地徵求譚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給方芳辦個告別派對。譚斌堅定地否決,讓一個受了重傷的人當衆強顏歡笑,是件太殘忍的事。

方芳最後一次來辦公室,譚斌和她約在在樓下的星巴克,問她今後的打算。她沒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網址交給方芳。事關他身前身後千絲萬縷的關係,她不得不小心,爲他也爲自己。只是不經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這樣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卻低頭笑笑:“謝謝你,不用了。我不想待在這個行業了,想去試試別的工作,或者再去考個學位,回學校做老師。”

譚斌嘆口氣:“有句最俗的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學校裡的環境就一定單純嗎?未必。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人事糾葛。”

“我明白,只是給自己留個做夢的地方罷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險?”譚斌大吃一驚。

“對啊。我一畢業就來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麼樣。這幾天面試了幾個地方,我發現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生存能力。所以我纔想試試,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過去,扛過去了,也許將來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譚斌拍拍她年輕飽滿的臉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現在看來,栽跟頭一樣要趁早,至少摔倒了再爬起來,還有從頭開始的勇氣和資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有什麼臨別贈言嗎?”

“有,”譚斌看着她,“方芳,記着一句話,無論職場還是感情,要替別人着想,但爲自己活着,既不爲別人犧牲自己,也不要爲自己犧牲別人。”

04

大公司裡一個人的離去,就像投進水面的石頭,濺起幾點水花,很快歸於平靜。

方芳空出的位置,馬上被新晉的員工填補。王奕也從樓上搬下來,就坐在譚斌的正前方。有時候譚斌會失口把她叫作方芳。

普達集團的集採,還在按計劃進行。

MPL中國各省的銷售經理,把從普達省公司挖來的情報,陸陸續續報了上來。經過彙總,整個集採的框架規模及合同總額已初現雛形。

但是傳說中這一週就要下來的普達標書,卻不見蹤影,嚴陣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氣幾乎被拖至最低點。

午休時分譚斌沒有隨同事出去午餐,趁着辦公室無人,她擱起雙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側是空閒了將近五個月的總監辦公室。門關着,裡面黑漆漆的,透過玻璃幕牆外的光線,映出傢俱的模糊輪廓。沒有窗戶,一張大班臺,四把椅子,兩列書櫃,就是十五平方米房間內的全部。

譚斌怔怔看着,在心裡計算着,那個位置的價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價。

因爲忙,所有的痛覺神經都似完全麻木,就這樣渾渾噩噩混到週末,譚斌忽然接到黃槿的電話,請她到沈培的住處去一趟。這個電話非常不合常理,不過她沒有多問,放下電話就過去了。

空蕩蕩的客廳裡只有沈母和黃槿在等她。大部分軟裝飾都已經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幾件傢俱。

“譚小姐,”沈培母親說話時嘴裡像含着一塊冰,“沈培搬回家了,這房子馬上要借給別人,請你查收一下自己的東西。”

譚斌“哦”一聲,並沒有說什麼,心口卻有一小片地方瞬間變得冰涼。

近房門處放着兩隻紙箱子。

“你的東西都是沈培自己親手收拾的,沒有任何人動過。你最好仔細點點,別落下什麼,以後就不好說了。”

一股辛辣之氣直涌上來,譚斌轉身,藉着低頭開箱的機會,死死咬住嘴脣。

箱子裡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所有的衣物都用軟紙包着,化妝品收集在一隻藤籃中。井井有條一向是沈培的習慣。

倒是黃槿看不過去,走過來說:“譚斌,我給物業打個電話,讓他們幫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聲:“黃槿你算了吧,願意討譚小姐歡心的人多得是,哪兒輪得到你獻殷勤?”

黃槿只好站住,看着她抱歉地笑一笑。

譚斌要深呼吸幾次,才能勉強按捺住胸口的起伏。她並不怪沈母,這是她應該得到的,一腳踏兩船的報應。

臨出門時,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別:“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面無表情:“譚小姐,不敢當,走好。”

把紙箱在後備廂安置好,譚斌已完全脫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車門壓住。她怔怔地握着受傷的中指,眼看着指甲慢慢變成紫黑色,鑽心的疼痛終於傳遞到大腦。

空蕩無人的地下停車場裡,譚斌像受到冤屈有口難辯的孩子一樣,伏在方向盤上號啕痛哭,哭得聲嘶力竭,卻不知道爲誰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着她的名字:“譚斌,譚斌……”

哭聲戛然而止,譚斌匆匆抹掉眼淚擡頭,是黃槿站在外面。推開車門,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黃姐。”

黃槿坐她旁邊,言語間充滿了歉意:“譚斌,師母的脾氣一向這樣,說話做事不大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甭往心裡去。”

“我沒有介意,”譚斌扯過紙巾擦淨臉上的狼藉,“只是想不通,我自問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她爲什麼從一開始就討厭我?”

黃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沒跟你說過?因爲你們的事,他和師母大吵了好幾回,其實……其實……你知道沈培是獨子,師母一直想讓他娶個門當戶對的圈內人。”

譚斌臉上的表情定住,好久才點點頭,居然露出一絲微笑,雖然笑得很艱澀。她一直自視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原來在別人父母的眼裡,她只不過是個覬覦高門檻的蓬門貧女。

譚斌下意識地把紙巾在手裡團成一個球,又用力捏扁,然後問:“沈培現在好嗎?”

“還好。他肯按時去見心理醫生了,前幾天剛錄完口供結了案。”

譚斌一愣:“結案了?”

“對。”

“他都說了?”

“基本上都說了。”

“他……他有沒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麼回事?”

黃槿轉過頭:“譚斌,你真想知道?”

譚斌只覺心口怦怦亂跳:“是。”

黃槿嘆口氣:“其實經過很簡單,出人意料的簡單。”

每個人的刻骨銘心,在其他人的眼裡,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段尋常八卦,三言兩語即可道盡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確實很簡單。

鋪天蓋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離開國道誤入草原深處的無人區,車輪不小心陷入塌方之處,不幸翻車。

沈培只受了點兒輕傷,同伴李罡卻在翻車時被甩出來,壓在車身下動彈不得。

因爲車體嚴重變形,隨車攜帶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頂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來。沈培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着生命從李罡的眼睛裡一點點消逝。

他從未見識過生離死別,深受刺激,迷亂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無恙。帶着無法承受的自責,他沒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選擇逃離了車禍現場。

向南只走了幾公里,便迎頭遭遇到兩個逃獄的毒販。

對方的衣物雖然破爛,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字樣,讓沈培意識到危險的信號。他主動把食物和隨身的現金、相機都取出來。對方索要腕錶時,他猶豫了片刻。這隻表的錶盤上帶有指南針,靠着它纔有可能走出這片無人區。不過捱了兩拳之後,他還是乖乖解下腕錶遞過去。

當對方開始覬覦他的皮夾克和衝鋒褲時,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溫度已經相當地低,沒有水沒有食物,再沒有禦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條。但一個人終難對付兩個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強行脫去外衣,掙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下。

這一刻的羞辱,成爲沈培後來睡夢中不間斷的噩夢,難以擺脫。他的嘴被強行捏開,呼吸隨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圍。

他不斷地乾嘔,掙扎中摸到扔在一邊的三腳架。那是他用來探路和自衛的工具。他用盡力氣擡起手,對方慘叫一聲跳開,他的頭頂因此遭到沉重的一擊。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視線漸漸被濃稠的血漿遮蓋。決意滅口的毒販下了重手,鈍器擊打在肉體上,鮮血飛濺,所有的知覺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沒了一切。

沈培的記憶就從那時開始混亂,以後的日子,一旦重複脫衣服的動作,就如一柄利刃,剎那劃開黑色的記憶,令他清晰記起每一寸肌膚上灼熱劇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體,意識漸漸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點兒清明,他想起他纔對譚斌說過讓她等着他,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後一點兒殘存的意識,讓他舉起雙臂,死死護住頭臉,他要好好地回去見她,不能傷了臉讓她擔心。他就這樣失去了一切知覺。

兩個逃犯以爲他死了,隨即捲起所有的東西繼續向西逃亡。

半夜的時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澆醒,雨停後他看到滿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還有他的譚斌。他終於辨清方向,朝着南方爬過去。南邊就是拉樸卜楞寺,車隊約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裡,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結束,車廂裡是無聲的寂靜。

過了很久,譚斌摸出煙盒詢問:“可以嗎?”

黃槿點點頭。

譚斌低頭點菸,嘴脣卻哆嗦得湊不到打火機上。

“你也別想太多,沈培只是運氣不好。”黃槿接過打火機替她點着,“那位心理教授說,只要有一點兒希望,人就會本能地選擇逃避,只有拿走他的一切,他纔會有勇氣面對現實。你們分手,對沈培,也算是休克療法吧。”

譚斌用力吸口煙:“黃姐,你怎麼看我?是不是也覺得我是那種特沒品的女人?爲更好的選擇不惜傷害別人?”

黃槿許久沒有開口,像在考慮如何措辭,最後她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沈培就是運氣不太好。”她看着譚斌,有些疑惑,“不過你真的在乎別人的想法嗎?你們白領不是特自我的一個人羣嗎?”

譚斌臉上浮起一個笑容,比哭更難看。

“譚斌,”黃槿望着窗外,輕聲說,“其實你並不瞭解沈培。他看着什麼都不在乎,實際上特別脆弱。十九歲剛出道的時候,有個畫評家把他的技巧批評得一錢不值,他賭氣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燒了個乾淨,發誓再不作畫。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國待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畫筆。”

譚斌悶頭一口一口地抽菸,並不出聲。

黃槿看着她泛青的臉色,有些擔心:“你沒事吧?”

“沒事,”譚斌用力把煙掐滅,“黃姐,謝謝你,我走了。”

黃槿把一件東西放在她的膝蓋上:“沈培的車和東西,公安局都發還了。這是他讓交給你的,說如果你願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了。”

那是一張刻錄的光盤。

黃槿推開車門準備離開,又回頭笑一笑:“對了,他還說,謝謝你把小蝴蝶帶給他。”

光盤裡的內容,完全出乎譚斌的意料。

一段數字攝像,開始是一望無際的桑科草原,起伏的黛色遠山,紅牆白頂的藏式建築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畫外音:“你這小妞兒總是忽悠我,自己說說放我多少回鴿子了?你不肯來是吧?我拍給你,回家我饞死你……”

鏡頭前突然出現一隻大手。

接着有人陰陽怪氣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

沈培:“滾一邊去,甭擋着我!”

“來來來,你們看看沈公子生氣的樣子……”那人大笑,畫面外隨即傳來嘻嘻、哈哈、呵呵各種笑聲。

沈培:“李罡你讓開,不然我踹你了啊!”

鏡頭被切斷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現眼前。

他什麼都拍給她看,包括草叢裡滾羊糞球的屎殼郎,鏡頭特有耐心地追着那行動笨拙的昆蟲。

“斌斌你見過這玩意兒嗎?多好玩啊!”沈培的聲音明顯帶着笑。

譚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下來。

鏡頭拉遠再拉近,日出日落,陰晴雨霧,不停在眼前變幻,畫面最終出現了一片雪花。

結束了。

如影院中的終場,幾十分鐘濃縮的笑淚悲歡之後,屏幕上終於映出雪白碩大的一個“完”字。

開始時李罡的聲音,也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記錄。幾天後,他的魂魄永遠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來。

沈培在同樣的地方,丟失了他的天真,還有他的愛情。他用這樣一段錄像,最後一次和譚斌說再見。

譚斌一個人上街去逛,人來人往,暮色漸漸蒼茫。夕陽的餘暉透過薄雲,給街道兩側金黃的銀杏樹抹上一層絢麗的紅色。

她從舊式小區中穿過,四周充斥的是熱鬧的市井風情,真正的人間煙火氣。

街邊擺滿了小攤,空氣中溢滿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那是她小時候經常吃的零食,三五個要好的同學一路放學回家,一人手上一串炸豆腐,吃得嘴邊都是紅油。後來很長時間,她再沒有站在街邊吃過東西,她也再沒有過那種單純快樂的心境。

每天追隨身邊的,是無盡的焦慮和擔心。焦慮下個季度的數字,焦慮和老闆的關係,焦慮別人比自己爬得快。

譚斌摸出零錢,專門下車買了一串,也學着旁邊人的樣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醬。

回到車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頓時汁水四溢,濺在她淺色的外套上。豆腐很燙,燙得她舌尖幾乎麻木,味道卻沒有她記憶中的好,鹹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養刁,難以接受這種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譚斌還是一塊塊地慢慢吃完。也許人都是這樣,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就算此刻回頭,明白如何去愛,也再找不回原來那個人了。

她去了一個地方,初夏的時候她和沈培來過。最適合她向過去告別的地方。

那裡風景依舊,只是湖水不再碧綠,因爲倒映其中的樹林,已經呈現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層次,金黃、火紅間雜其中,漸入佳境。

譚斌站在湖邊,將手機中保存的沈培的短信,一條一條地刪除。那是兩人當初情深意濃之時互發的短信,有些特別可愛的對話她一直留着捨不得刪掉。此時看它們一條條消失,就像有人拿繩子不停扽着她的肋骨,岔氣一般的絲絲隱痛。最後她在草稿箱裡發現一條長長的短信,一封沒有發出去的短信。

小培,那天我情緒激動,說了一些過分的話,請你原諒,別往心裡去。我只是想讓你明白,無論多麼強勢的女人,內心都需要足夠的安全感。有了安全感,她纔會對一段感情產生希望和熱愛。這種安全感既來自男人的語言,也來自男人的行動。而我一向認爲,求婚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尊重和愛護。所以,請你理解我那天的失望和失態。

如果沈培沒有去過甘南,如果她沒有在那個午後跟人發生車禍與衝突,如果沈培從未沾染過大麻,如果她在生病時求助的不是程睿敏,這一切是不是都會改寫?這段話是否終有一天會讓沈培看到?

可是世事的發展從來不遵循如果,命運自有它任性而獨特的軌跡。

周圍依然無比安靜,只能聽到林間樹葉的沙沙聲。依然是午後,厚厚雲層後的太陽,像一個橙色的蛋黃,掛在枝葉間。但是風很冷,無遮無攔,透骨地涼。

譚斌緊緊裹起風衣。文曉慧說過,決定一個人命運的,不是他面臨的機會,而是他做出的選擇。那麼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自己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裡承受秋風的蕭瑟。她只有忍受,願賭服輸。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無數的人和事,好的壞的,溫暖的回憶,漸長的傷痕,都無法拒絕,只有接受。但就在這些人和事中,人逐漸學會成長。

第一個男友瞿峰讓譚斌徹底粉碎了對男人的幻想,初戀的背叛,是她少女時期最刻骨銘心的傷害。沈培令她重拾愛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脫不了註定的結局。路不走到盡頭,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是過客,誰纔是可以陪到最後的伴侶。

時間能讓傷口痊癒,雖然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或許人生本來就應是酸甜苦辣嚐遍,才能讓人有活着的快感。

譚斌擡起頭,最後的餘暉映在她的臉上,她想她不會輕易忘記這天的夕陽。

回城的路上,譚斌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一貫的嘮叨:“斌斌,你一個星期都不來個電話,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擔心?”

譚斌的聲音非常正常,卻在聽到母親聲音的那一剎那,淚水奪眶而出。

她說:“媽,我很好,以後我一定記着按時打電話,騙人是小狗。”

譚斌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落淚。

路邊經過的人們步履匆匆,表情各異,奔向他們各自的家門。生活並沒有因爲一個人的難過而改變步伐,仍在繼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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