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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陰影

Chapter 9 陰影

01

譚斌一共休了八天年假,一回到辦公室,便被無數個意外的消息轟炸。此時她才理解一句話,什麼叫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其中一個,是在她休假期間,普達集採的技術交流已全部結束,客戶對MPL技術交流的反饋還不錯。田軍沒有食言,市場部的副經理果然出席,他對顧問型解決方案的興趣,遠遠超過其他內容,以至於交流期間的討論屢屢偏題,現場幾乎失控。

最終MPL技術方面的得分,比一向領先的FSK還要高三分,在十幾家應標的設備供應商中名列第一。這是MPL和FSK在中國市場交手十幾年,第一次在技術得分上超過FSK。

集採入圍名單公佈,FSK和MPL兩家跨國公司,毫無懸念地入圍,以衆誠公司爲代表的六家本土企業,也一同出現在短名單上。

譚斌回來,剛好趕上爲慶祝集採入圍舉行的小派對。但這次主持派對的,不是劉秉康,居然是首席執行官李海洋。他親手打開香檳,給所有人一個個斟滿,這才上前致賀辭,以前的驕矜無影無蹤。

譚斌看着他發愣。銷售方面的事,李海洋原來一直沒有機會插手,怎麼她才離開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公司內部的權力鬥爭竟然已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飯,她偷偷問旁邊的喬利維:“Kenny哪裡去了?”

“去總部出差了。”

“這節骨眼兒去總部?”

喬利維笑笑:“據說有人告他的黑狀,將他下半年的行程和工作表全部公開了,說他去見客戶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卻爲了抓權佔着銷售總經理的位置不放。這不,他專門去跟大老闆們解釋了。”

譚斌皺眉,覺得裡外都透着詭異。劉秉康曾有句名言:“我去見客戶要他們銷售幹什麼呢?”他最熱衷的是內部會議和內部鬥爭,這點MPL中國幾乎人人皆知。可是這種現象的存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這會兒專門把這檔子事提出來,到底是誰想整劉秉康呢?

喬利維湊近一點兒,又說:“前些天盛傳咱們的新上司,Kenny從亞太區挖來的銷售總經理即將上任,突然又說黃了。也是,換了我我也不會來。正趕在內部鬥爭的風口浪尖,誰會這麼傻自投羅網啊?”

譚斌問:“你們都哪兒來的小道消息?爲什麼每次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喬利維笑着回答:“Cherie,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總是低頭幹活,適當的時候也要擡頭看看路。”

藉着這個話題,席間衆人歷數歷任銷售總經理,提到程睿敏,譚斌的耳朵立刻豎起來。

說話的是一位在MPL中國待了八年的產品經理。他說:“都說女的長得好升得快,其實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樣。當年若不是北區的SD張彤照應,Ray哪兒能竄得那麼快。”

有人補充:“Ray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兒人人都買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着說,“所以張彤不管去哪兒出差都帶着他,兩人的關係傳得那叫一個曖昧,有天張彤的老公終於打上門,我靠,丫真是一爺們兒,所經之處但凡值點錢的,電腦手機通通都被砸翻在地。”

一桌人屏息等着下文,譚斌撇撇嘴,發現男人八卦起來,一點兒不比女人差。

“上頭先還幫捂着,後來事情鬧大發了,騷擾男性下屬的名聲傳出去,哪個女的受得了這個?張彤待不住,只好辭職走人,聽說後來離了婚。Ray Cheng穩當當坐上她的位置,年會上領着女朋友現身,沒事人一樣,一年銷售經理就升總監,你們誰有這好運氣?”

滿桌頓時譁然,亂糟糟說什麼的都有。只有譚斌不發表任何意見,夾了一筷子三文魚放進嘴裡,卻被芥末辣得滿眼是淚。

那頓飯直到結束,她都沒怎麼說話。

02

下午譚斌去普達總部見田軍,聽到一個更爲震驚的消息。原定這個星期發出的標書,被延遲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應商居然說服省分公司減少集採的設備數量和配置,留待集採之後,雙方再從非集採合同中各取所需。

譚斌無可奈何地看着田軍:“少數公司犯錯,咱不能懲罰連坐是不是?”

田軍攤開手:“這只是查出來的,下面還不知道有多少貓膩呢。我說小譚,你們要是也玩什麼花樣,一樣不客氣,立刻取消入圍資格。”

譚斌連連賠笑:“您老知道,我們一向是良民,從來都不做違法亂紀的事。”

她告辭,田軍起身送她,手搭在門把手上纔想起一件事:“小譚,有件事忘了謝你。你跟晴晴都說了些什麼?她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點,她媽媽先開始高興,現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譚斌眨眨眼笑:“我也沒說什麼呀?可能是晴晴大了,開竅了,知道用功了,這不是好事嗎?”其實是她變相鼓勵人家的孩子早戀,她並不敢說破。

“有時間你多跟她聊聊,我擔心這孩子三分鐘熱度。”

“行,沒問題,我也喜歡晴晴,特聰明一孩子。”譚斌一口答應。

出了門,她開始琢磨標書延遲的真正原因。打開車門坐進去,正拿着鑰匙發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輕輕敲了幾下。

譚斌扭頭,竟是餘永麟在外面站着。她按下車窗,露出一臉驚喜:“喲,怎麼是你?”

餘永麟手裡晃着一串車鑰匙,上下打量着她:“這話該我問你,你一人坐這兒幹什麼?”

譚斌笑笑,實話實說:“想事兒呢。”

餘永麟轉到另一側坐進來,向譚斌伸出手:“來,給支菸。”

譚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菸?”

“沒錯。丈母孃強烈要求,那我就戒唄。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菸。”

“就是,前前後後你都戒了十幾回了。”

餘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煙霧,問譚斌:“聽說你休假,去哪兒happy了?”

“什麼呀,我一直在醫院陪牀。”

“喲,誰住院了?”

譚斌躊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餘永麟驚訝地回頭,“男朋友找到了?”

譚斌更驚訝:“你怎麼知道?”

“我能怎麼知道啊,你現在跟我這麼見外。就上回唄,Ray送你去醫院,他的發小兒,那個嚴謹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幫着料理的後事。”

譚斌籲口氣,抱歉地說:“對不起,想不到我一時衝動,竟連累這麼多人。謝謝你!”

“謝倒不必,就手的事兒。不過Cherie,我一向覺得你做事很少情緒化,那天我可真被你嚇着了。Ray也是,平常四平八穩一個人,難得也有熱血上頭的時候。”

譚斌轉開臉,心口像有根線牽着,抻得難過:“他還好嗎?”

餘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問:“你最近沒跟他聯繫過?”

“一星期前打過電話,他說剛從荷蘭回來,我就沒囉唆。”

“一星期前?”餘永麟想了想,搖頭,笑容無奈,“嘿,一星期前。”

譚斌覺得蹊蹺,這什麼意思?他像是話裡有話。

餘永麟咳嗽一聲,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Tony,有話你直說好嗎?”

餘永麟嘆口氣:“一星期前他在醫院呢。倒是打算飛荷蘭,先從北京去上海,飛機上就扛不住了,下飛機直接進了醫院。”

譚斌的心幾乎跳到喉嚨口:“爲什麼?”

餘永麟聳聳肩:“那得去問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四五個小時,時間長了甭說你我這種凡胎肉身,就是鐵人也得累趴下。”

“現在呢?還在醫院?”

“早替他老闆拼命去了,現在真的在荷蘭。”

譚斌咔嗒咔嗒玩着打火機,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說:“你們是朋友,你好好勸勸他,沒了健康就什麼都沒了。E公司的總裁,倒在跑步機上那位,不就是個前車之鑑?”

餘永麟嘆口氣:“有種癡人,是勸不動的,非得事實給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滿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樣,他太執着,也太想證明什麼。這種人,遇事也容易鑽牛角尖,要麼一直執迷不悟,要麼最終看破紅塵,並沒有中間路線。”

譚斌一時沒有說話。

“我得走了,”餘永麟推開車門,向她伸出手,“對了,聽說你們的技術交流做得不錯,恭喜一下。”

譚斌擡頭:“你什麼意思啊你?”

“嘿,你怎麼這種反應?純粹的恭喜,沒別的意思。”餘永麟的笑容裡有着躊躇滿志的意味,和一個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譚斌隱約間心生不安。餘永麟離開,譚斌又坐了很長時間。她很想給程睿敏打個電話,但拿着手機顛來倒去折騰很久,還是收了起來。

回到公司,第一件事,是跑到公關部,藉口考證公司在華歷史,借了五六本公司年鑑。一個人離開公司,曠日持久之後,曾經存在的痕跡,也許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鱗半爪。

譚斌爲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勁頭感覺臉紅。

她看到張彤的照片。清癯消瘦的五官,並非美女,但眼神銳利,逼人的威勢彷彿可以穿透紙背。然後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一張程睿敏和張彤的合影。

說是合影也不合適,那顯然是一個合同簽訂儀式的現場,程睿敏手持紅酒杯,側頭朝着畫面中並不存在的人微笑,濃眉下清澈的雙眼,有讓人伸手撫摸的慾望,那時他只有二十六歲。張彤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眷戀而貪婪,帶着不可言說的無助和絕望。

不知是哪位攝影師,居然抓拍到這真情流露的瞬間,更不知什麼人,出於什麼心理,竟把這張照片留在年鑑中。譚斌合上年鑑,心裡有點兒酸溜溜地發堵,原來午餐時的八卦並非空穴來風。

呆呆想了很久,譚斌纔回過神,不由低聲嘲笑自己:這和你譚斌有什麼關係呢?她搖頭笑一笑,伸手推開年鑑,收斂心思,開始火速處理一週來積壓的郵件。

她的收件箱顯示出1054的字樣,表示她有一千

多封未讀郵件。對這個驚人的數字,譚斌早已習慣,毫無受驚的意思。郵件氾濫成災,一向是大公司的通病。

很快,譚斌的心情被一封郵件徹底破壞。她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壓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這封郵件打印出來。

那是一個三天前的會議紀要,每月一次的銷售例會。譚斌休年假,便委託周楊代她列席,協助暫時代管自己區域的喬利維進行總結匯報。

休假前,譚斌已和自己的團隊達成協議,先給劉秉康一個相當保守的數字,只要能完成本季度的銷售目標,保證每個人的獎金不受影響即可。其餘的合同,則按可能的機會上報,不加入本季度必須簽約的合同列表。這樣的結果,銷售經理們不會有太大壓力,譚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時候,針對中國區的銷售完成情況,隨時做出調整,給自己區域下個季度的任務留出迴旋餘地。但如今譚斌看到的,卻是所有可能簽約的合同,都變成了本季度必須完成的目標。

她把周楊叫進會議室,把打印出來的紀要摔在他面前:“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周楊拿起來看了看,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譚斌點着紙面的文字,硬邦邦地問,“這些必須簽訂的合同,都是誰同意的?”

“Kenny啊,怎麼了?”

“咱們團隊達成的協議是什麼?你代表咱們區參加例會,爲什麼不提出異議?我走的時候交代過你,有搞不定的事,馬上打電話,當時爲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周楊面露委屈:“Kenny在會上請大家幫忙,你也知道,他現在的日子有點兒不好過了,這季度的數字要是不好看,他就更難過了。再說其他區的SD都當場拍了胸脯,咱們區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譚斌氣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事先絕對沒有想到,周楊的主意不是一般的大,事關銷售指標這麼重要的事都能自作主張,並沒有任何徵求她意見的打算。

但是事已至此,發脾氣或者抱怨沒有任何意義,只能想辦法收拾現在的局面。她忍着怒火發問:“別的我們先不談,這額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區,你有把握嗎?”

周楊說:“不知道。”

“不知道?”譚斌已經平息的怒氣又冒上來,“Young,你一個工作多年的銷售經理,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是真的沒把握。其他行業的客戶和普達不一樣,投標中潛規則的遊戲更多。咱們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從來沒有試過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於其他供應商也不做啊!咱們在臺面上辛辛苦苦地做戲,沒準兒就是一龍套,人家逗你玩呢,其實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譚斌被噎住,一時沒有話說。她很明白,周楊這是在乘機發牢騷兼要挾。在中國,商業遊戲自有其特殊規則,跨國公司不是不想配合,無奈樹大招風,從股東到審計公司,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並不可怕,一旦被發現則代價高昂。程睿敏那麼高的位置,劉秉康要整他,還不是從這種事下手並且最終得逞了?

她斟酌半天才開口:“場面話我不想跟你多說,現在的條件就是這樣,從公司到僱員,都不允許做任何違法的事,我們最大的優勢,就是多年的信譽。我相信管理運營健康發展的客戶,會正確取捨。”幾句話堵死了他的後路,表示以後不想再聽到這種話。

“算了Cherie,不說了。”周楊向後一靠,無聲笑笑,“好吧,我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爭取拿下這幾單合同。不過呢,我也不能打包票。”

譚斌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說:“我不想聽到這種話。無論如何,你都得拿下這些合同。”

就此結束談話,兩個人走出會議室時,周楊的臉色黑得鍋底一樣。

快下班的時候劉秉康現身,據說剛從歐洲回來,時差尚在就先抵達公司處理工作。

譚斌約了十分鐘時間彙報集採進度。

對她的疑問,劉秉康分析得很簡單:“標書推遲,除了田軍說的原因,應該還有個理由,按照以前的習慣,十月中旬發標,那麼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時間,正好延遲到十二月中旬。那時各家公司急着籤合同完成年度quota,會在價錢和折扣上做出很大的讓步。”

譚斌不得不佩服,薑還是老的辣。她覺得不對勁,可沒往這方面想:“那……普達是鐵了心,要通過集採讓各家價格大跳水?”

劉秉康點頭:“是這樣。你們正和省公司提前討論各省的技術方案對吧?讓咱們各省的sales也做做工作,設法減去一部分配置。”

譚斌想起田軍的話有些擔心:“可是田軍說了,誰要再敢玩貓膩,直接踢出局。我們頂風作案,會不會出問題?”

劉秉康笑了:“Cherie,有時間多讀讀歷史,你會發現,中央集權和地方自治,從來就是永恆的矛盾。你們大陸怎麼說?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要學會利用這點。”

他低頭看腕錶。

譚斌本來還想提一下本季度銷售目標的事,見狀識趣地站起來告辭,一面仔細品味着他最後一句話,覺得大有收益。

03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譚斌只好拎着手提電腦直接從辦公室去了醫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發脾氣。

起因是護工要爲他換身衣服,他不肯,掙扎中把牀邊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掃在地板上。左手的點滴進針處,因爲針頭戳破了靜脈,藥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個大包。

護士要爲他換針,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針頭扔在一邊,血汩汩流出來,沾染在雪白的牀單上。

看到鮮血,他突然俯身,開始搜腸刮肚地嘔吐,吐得上氣不接下氣。譚斌進門時,幾個人正圍着他手足無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淚試圖說服沈培:“培培你要聽話,傷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纔一陣胡鬧,已經耗盡了力氣,此刻蜷縮在牀上,死死攥着衣領,嗚咽着重複:“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滾!”

老人退後低頭抹淚,鼻頭和眼眶通紅,花白的鬢髮在燈光下異常刺眼。

譚斌看不下去,撂下電腦包走過去,“沈培你想幹什麼?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別說了。”

譚斌撥開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卻一眼看到他頭頂的傷處,想說的話立刻都嚥了回去,只長長嘆口氣,放軟了聲音:“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爲什麼發脾氣?”

沈培不說話,放下遮在額前的雙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裡全是水光。譚斌不忍對視,用藥棉按住他流血的傷口,感覺到牽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湊上前:“培培,晚飯想吃什麼……”

譚斌無奈地回頭:“王姨,你們先出去會兒好嗎?我跟沈培有話說。”

王姨回過頭看沈培的母親,她不易察覺地撇下嘴角,什麼也沒說,扭身就出去了。

護士被留下來收拾殘局,不滿地抱怨:“早說過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緒本來就不穩定,這人多嘴雜的,一人一句,怎麼不出事?”

譚斌低聲道歉:“對不起。”

護士重新調整好點滴,收拾起藥品器械,推車離開,門在她身後關上,隔開了套間外的人聲。

譚斌這才鬆口氣,在牀邊坐下,輕輕撫着沈培的臉,什麼也沒有說。那曾經呈現健康的棕色皮膚,如今卻蒼白而萎靡,額前新生的發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爲什麼不肯換衣服?”她終於問。

“我看見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身體裡有那麼多的血,血的顏色那麼刺眼,那麼黏稠……面對面,我親眼看着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瞳孔擴大,呼吸消失……”

譚斌聽得心軟,不由俯低身體,小心翼翼地貼上他的臉,聲音輕得夢囈一般:“已經過去了,小培。總會有這麼一天,我們都要過這一關,誰都避不過……”

也許黑暗和死亡,是人類內心最原始的恐懼。但有人曾經告訴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樣,你逃不開也避不過,總有一天要學會面對。

譚斌的嘴脣被某種鹹澀的**沁得透溼,沈培的身體在她身下輕輕顫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

譚斌嘗試着去解他的衣釦:“我幫你,我們慢慢來成嗎?”

“不!”沈培立刻握緊衣襟,警惕地後退。

“好好好,不換就不換,”譚斌住手,輕輕摸一摸他的臉,“那你睡一會兒好嗎?”

沈培終於呼吸平穩地睡着,卻維持着一個古怪的姿勢,雙臂護在頭頂,身體像嬰兒一樣蜷成一團。

譚斌滿心痛楚和疑慮,她完全無法想象沈培曾經歷過什麼。他心裡像是有個黑洞,既不肯面對也不肯消化,只是執意地逃避。

沈培父母通過關係設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驗傷報告,但從那上面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於是請心理醫生的建議再次提上議程。

沈母卻依舊興趣不大,只抱怨說國內沒有合格的心理醫生,掛牌的心理診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飯吃。最後是沈培父親出面,找到一位大學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纔不再說什麼。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談話,卻不是很順利,因爲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那位教授卻安慰他們:“沒關係,非主動的患者都是這樣。醫生對患者沒有太多要求,只要他放鬆,能按時與醫生接觸,真實地表達自己就可以了。他現在的狀態,只是還沒有做好準備。”

譚斌煩悶地問:“我們還能做什麼?”

“給他一個寬鬆的環境,不要給他任何壓力。心理治療其實是一個面對真實自我的過程,內心衝突帶來的焦慮和痛苦,有時候會超過事件本身造成的傷害。沒有痛苦的心理治療,只能是止痛針和麻醉劑,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老實說,心理治療只是一種輔助手段,其實靠的還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讓他自己做好準備,有體力有勇

氣經歷整個過程。”

譚斌有時間也會上網搜尋相關的資料,非常吃力地理解着這段話的全部意義。

04

終於有時間約文曉慧午餐,譚斌滿懷鬱悶地總結:“教授的意思是說,世上並沒有上帝,永遠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曉慧,這也太讓人失望了!”

文曉慧笑起來:“譚斌你永遠都是這麼天真,我真是愛死你了!”

“喂,你有點兒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麼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沈培執意要回家,誰都勸不了,鬧得厲害,不答應就不吃飯,也不吃藥。”

文曉慧不笑了:“那你怎麼辦?總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媽是那樣矯情的一個人。”

“要回他們家反而好了。”譚斌嘆口氣,“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媽,也不要保姆,要我跟他住一起。”

文曉慧手裡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這麼艱鉅的任務,你真想好了?”

“嗯,”譚斌不停地嘆氣,“現在只有我說話他才聽兩句。”

文曉慧認真想了想,最終給她下了定義:“聖母,您就是改不了的聖母情結。”

譚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說:“媽的我就是,老子還被下面的小屁孩兒給坑了呢,三季度生生多出來五百萬歐元的任務,完不成你知道我什麼下場?總監角逐這場遊戲,我就得乖乖認輸,老子拼死拼活幹三年爲了什麼?”

文曉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譚斌我覺得你還是設法討好沈媽媽比較有前途,嫁過去和她一樣做現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譚斌立刻住了嘴,呆了半晌說:“好像還是辦公室簡單。”

文曉慧搖頭:“吃飯吃飯,吃飽了你纔有精神回去做瑪麗亞。”

那半個多月的時間譚斌過得相當艱難,作息完全混亂。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徹底打破,她收拾東西搬進沈培的住處。

工作的壓力還在其次。普達的集採暫時停滯中,現在MPL中國整個銷售部門都在忙着籤合同,完成三季度的銷售任務。譚斌身爲SD,北京、河南、河北和天津的客戶都要照顧到,無法厚此薄彼。實際上她已經儘量減少出差的機會,實在避不過了,就採取坐最早的航班或者城際列車過去,再乘當日最晚的航班或列車返回北京。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顧沈培,見她回來才肯交班離開。

連續多日來回奔波,再加上夜間還得照顧沈培,她漸漸有些吃不消了,迅速消瘦下去。而且談合同期間飯局應酬少不了,參加飯局往往免不了喝酒,進家門時她身上的酒氣自然無法遮掩,每次王姨臉上都會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聽了王姨的彙報,沈培的母親放心不下,不時過來巡視,也撞上過幾次,她話裡話外酸酸的奚落更令譚斌窩火。

但爲了沈培,再苦再累她也一直忍着,因爲沈培的狀況實在不容樂觀。身上的外傷漸漸痊癒,可是之前那個活潑神氣、有點兒輕微潔癖的青年畫家,完全消失不見了。

回到家後,沈培的情緒略微穩定,很少再提起車禍的事,但也不怎麼說話,喜歡一個人待在畫室裡,對着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偶爾回到畫架前塗抹兩張新畫。他的身體還是虛弱,畫不了幾筆就累得頭暈,生活習慣索性變得像小孩一樣,困了便倒頭睡一覺,半夜卻清醒得雙目炯炯。

他也不再注意細節,吃飯通常就在畫室解決,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邊,等着王姨或者譚斌爲他收拾。除了這些,他不許任何人動他畫室的任何東西。時間不長,房間裡已經到處是包裝袋、水果皮,以及各種各樣的垃圾,加上四處攤放的畫具,簡直無處下腳。

譚斌看着皺眉,沈培卻一點兒都不在乎。王姨開始會趁他白天睡覺的時候偷偷幫他收拾一下房間,沈培一旦發現東西被人動過,就會大發脾氣。他發脾氣的方式,是將自己的作品一張張從牆上扯下來扔掉。等安靜下來了,又一張張撿回來看着流淚。

如此大鬧過幾次,譚斌不得不跟王姨交代,千萬別再進他的畫室,隨他一個人糟蹋去。

閒暇時一張張翻着他的新作,譚斌只覺一顆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盡頭。出事之前那種溫暖的,甚至帶點兒天真稚氣的畫風,已蕩然無存。現在的畫布上,充斥着大團大團怪異的色塊,配色百無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用得最多的顏色,是暗紅,畫布上四處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跡。

最讓譚斌感覺不安的,還是沈培對脫衣服這件事的抗拒。曾想趁着他睡着的時候,爲他換掉上衣。剛撩起下襬,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滿痛苦和恐懼。

“是我,別怕,”譚斌按着他的手背輕聲安撫,“你看,我解開了一粒釦子,是不是?我們再來一粒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來,不由自主地揪緊了衣襟。

譚斌放軟了聲音:“你放開手,我不會傷害你,我們慢慢來,你隨時可以叫停。”

沈培瑟縮一下,但沒有說什麼。

譚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開全部鈕釦。看得出來,沈培極力想放鬆,眼中的痛苦卻越來越深,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沈培?”

沈培發不出任何聲音,拼命蜷縮起身體,臉色發白,渾身瑟瑟發抖。出乎意料的劇烈反應,嚇壞了譚斌,她緊緊抱住他:“沒事了沒事了,小培你睜眼看看,我是譚斌,咱這是在家裡……”

折騰了好一陣,沈培才漸漸安靜,緊繃的身體開始鬆弛,冷汗已浸透全身。譚斌安頓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嘗試。想起方纔的情景,內心難免有不好的聯想,略微往深處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嚇住了。難道沈培曾受過什麼不可言說的侵害?

她在電話中向那位心理教授諮詢,又不好說得過於直白。

教授耐心聽譚斌無比隱晦地表達完畢,卻笑了:“你不用太緊張,開始我也往這方面懷疑,但和他接觸後又覺得不太像。哦,對了,那份驗傷報告你也看過吧?”

“看過。”

“所以這種可能性暫時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過教授憑您的經驗判斷,他的問題可能出在什麼方面?”

“他目前顯示出的,是兩種症狀。一種是面對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後的鬱悶消沉,這很常見,一般人或輕或重都會出現這種狀況。至於脫衣服時他的反常表現,很可能是強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種不愉快的經驗有關。”

譚斌的心又揪了起來,對着窗外出了會兒神,然後問:“我能幫他什麼?”

教授說:“有兩種方式,一是讓他直接面對他最恐懼的東西,只有肯面對現實才能消除心理障礙。或者讓他重新開始接觸人羣,用其他感興趣的事轉移注意力,慢慢淡忘這段經歷。”

“好吧,我試試。”聽他說得如此輕鬆,譚斌暫時放下心中的焦慮。

05

馬上要到國慶節了,看沈培的情況,譚斌顯然不可能回家看望父母了。她抽空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說自己長假期間想出國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沒有任何疑心,父親只交代她出門在外注意安全,母親卻囉囉唆唆叮囑了二十分鐘,其實概括起來還是一句話:注意安全。

譚斌一邊看着電腦,一邊嗯嗯啊啊地耐心應付,直到她說得累了自己收聲。

掛了電話,譚斌心裡那點兒欺騙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難題轉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地區又各簽下兩單七十萬歐元的合同,譚斌的區域銷售總額,還有將近三百萬的缺口。

原來她的希望都放在北京,如今卻發現周楊對形勢的估計過於樂觀。北京的幾個單子雖然希望很大,可還都是青蘋果,樹枝上掛着誘人,卻並不具備馬上籤合同的條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譚斌有點兒亂了方寸。雖然竭力控制着沒有露出一點兒端倪,身體卻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兩個血泡,輕輕一碰就疼得鑽心。

週一銷售總監的例會上,劉秉康的臉色就不怎麼好看。

幾個大區的數字一出來,東方區和喬利維的北方十省,已經完成任務,南方區只差了三十萬左右,總監曾志強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肯定能再拿下一個訂單。

所有的壓力都落在譚斌的區域裡。在短暫的震驚過後,她被極度的懊悔和自責淹沒了,後悔自己過於自信,而對風險掉以輕心。

時間一天天逼近季度末,來自上邊的壓力,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和失望,在譚斌心中相互糾纏。再看到周楊進進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壓制,臉上還是帶了些形容出來。那幾天她手下的銷售經理,見了她幾乎都是趕緊遠遠繞着走。

三百萬的任務被硬行分配下去,譚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銷售額。

臨近國慶長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區意外收穫一個合同,總價二百九十六萬歐元,即時籤合同的代價是高於正常的折扣。看來客戶對供應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殺價的最好時機。

但此時所有人都是隻求銷售額,完全顧不上考慮利潤的問題了。接到合同已蓋章簽字的消息,譚斌一口氣鬆下來,立刻感覺雙腿發軟,幾乎栽在地上。她知道從接受代理總監職位的那一刻開始,她終於通過了第一關的考驗。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總結,中國區的銷售總額,超出三季度銷售目標的百分之十七,伴着這個數字,劉秉康的臉色多雲轉晴,露出最近幾個星期難得一見的笑容。

十六層整個銷售區域,隨之呈現出長假前應有的輕鬆氣氛,沒到下班時間就幾乎走空了。

譚斌謝絕了同事錢櫃K歌的邀請,匆匆回家。

雖然三季度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計劃,壓力會更大,長假只是一個緩衝,加班是免不了的,但畢竟有整整七天的時間,可以在家陪着沈培。她也需要幾天時間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幾個月的得失。有幾件事一直讓她感覺不安,但沒有時間靜下來琢磨那些細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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