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放假了,整整七天的長假。
譚斌帶着輕鬆的心情踏進家門,卻看到沈培母親坐在客廳,王姨一臉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
“阿姨,您來了。”譚斌上前招呼。
沈母擡起頭看看她,聲音出奇地軟弱:“你先去換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廳的光線不太好,每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王姨伸手按下開關,頂燈大亮,照見沈母髮根露出的絲絲白髮,頃刻間她彷彿老了十年。
按捺住內心的不安,譚斌進臥室換下正裝,紮起頭髮走出來,經過畫室時探探頭,見沈培好好地坐在畫架前,這才拐回客廳。
“沈培今天好嗎?”她問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沒有說話。
譚斌頓時起了疑心:“怎麼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來,坐下。”
譚斌簡直受寵若驚,蹭過去坐她身邊,規規矩矩並起膝蓋。
沈母解開一個紙袋,拿到譚斌的面前:“你認得這個嗎?”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幹植物葉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譚斌接過,狐疑地湊上去聞了聞,一股辛辣的異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搖搖頭。
沈母的聲音充滿苦澀:“我忘了,你當然不會知道這東西。”
“是什麼?”譚斌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
沈母嘆口氣:“大麻。”
譚斌張大嘴,驚懼地看着她,感覺喉間乾涸,太陽穴發緊,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來看他,下午王姨就發現了這東西,”沈母苦笑,“行內有不少人靠它維持靈感,可培培一向乾淨,從來不沾這些東西。”
譚斌用力捏緊紙袋,雙手簌簌發抖,胸腔內竟似被掏空一般。“爲什麼?”她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可是依然控制不住地發問,“爲什麼?”
在她的世界裡,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緊牙關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永不言棄,一輩子不會有嘗試麻醉劑的機會。
沈母看着她亦相對無言,神色間一片慘淡。片刻之後譚斌跳起來,衝進畫室。
“沈培!”她大聲叫。
沈培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手中的筆正用力抹下最後一筆顏色。這一次畫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塊。青綠的底色上,影影綽綽地浮着兩張人臉,五官模糊不清,在對角線的兩端遙遙相望。黃昏曖昧不明的光線裡,整個畫面透出一種絕望的氣氛,似從深處滲出一股寒氣。
譚斌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後退一步。
沈培慢慢轉身,眼神迷茫,反應有點兒遲鈍,顯然大麻的影響尚未消退。
“沈培,”譚斌蹲在他身邊,低聲說,“別再碰那些東西了。它只會讓你脫離現實,對你沒有一點兒幫助。”
沈培不敢與她目光接觸,別轉臉,過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不想聽對不起,你跟我說,再也不會碰它。”譚斌滿臉哀懇之色,仰頭看着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聲。
譚斌又說:“我有七天的假期,咱們明天找個地方,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沒有聽見,盯着眼前的畫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
譚斌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聲調不覺提高:“到底爲了什麼?多大的事兒,鬧這麼久還不夠嗎?你這麼作踐自己,是在折磨誰你知道嗎?你爸!你媽!我!誰心疼你你在傷害誰……”
沈培像是被她嚇到,不由自主往旁邊瑟縮了一下。
王姨慌慌張張地跟進來,語氣極其不滿:“培培是病人,你不要這麼大聲跟他嚷嚷啊,他會受不了的!那玩意兒沒什麼,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這麼寵着他吧,他永遠也不會長全乎!”譚斌氣得站起來回臥室,晚飯沒吃就賭氣睡了。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坐她身邊:“譚斌。”
譚斌慌忙坐起來,揉着眼睛叫一聲:“阿姨。”
沈母難得的和顏悅色:“你有點兒太緊張了。不過也難怪,你生活的環境不一樣。大麻雖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和毒品畢竟是兩回事。我只擔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輩子潔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譚斌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低着頭沒有說話。
“我怕的不是這個,怕的是培培以後就這麼下去了。他自小是個溫順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強,受不得一點兒傷害。”
譚斌微覺驚異,她最欣賞沈培的,就是他萬事不縈心的性格,爲什麼他母親描述的,像是一個陌生人?
“他四五歲的時候,在幼兒園全託,自己學着繫鞋帶,結果系成一團死疙瘩,被老師叫到前面示衆,連諷刺帶挖苦,話說得挺難聽,他回家之後哭了好幾天,從那之後,再不肯去幼兒園,也不肯自己繫鞋帶,一直到現在,他都討厭有鞋帶的鞋。”
譚斌怔怔地聽着,忘記了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沈培小時候的故事。原來不會繫鞋帶的典故,可以追溯到這麼遠。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後我不會再那麼說話。”沈母嘆口氣:“我現在跟他說話,完全是耳旁風。你幫我看好他,那東西還是少碰爲妙。”
半夜譚斌聽到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開了檯燈,卻發現沈培躺在身邊,大睜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麼,怎麼不睡?”
沈培翻了個身,緊緊摟住她的腰,貼着她的身體半天沒有動,頭髮癢癢地刺到譚斌的面頰。
“別鬧了,睡覺,你看看錶,都三點了。”
沈培不說話,只是貼得更緊。
譚斌心軟下來,反手拍拍他:“算了算了,你閉上眼睛好好睡覺。明早我帶你出去散步。”
沈培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
因爲不用上班,早晨起來時間充裕,譚斌果然履行諾言,好說歹說,總算把他勸出門。
太久沒有在室外活動,走了半圈,沈培已經虛汗直冒,靠在譚斌身上直喘氣。
“我累。”他低聲說。
譚斌扶他在附近的長椅上坐下,揉揉他的頭髮:“你歇會兒,我自個兒跑兩圈。”
等她繞着湖岸跑回來,發現沈培面前蹲着兩隻金毛犬。沈培正揉弄着其中一隻的下巴,那小傢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嚨裡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另一隻用舌頭吧嗒吧嗒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搖得像風中的狗尾巴草。
譚斌想過去,走到一半卻停下腳步,凝神看着這幅和諧的圖畫,眼角慢慢變得溼潤。沈培的臉上,竟有隱隱的笑意。這是從甘南迴來後,第一次看到他笑。
譚斌擡起頭,四下尋找,發現狗主人就在不遠處站着,並沒有上前干預的意思。她對狗主人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擡起手,貼着棒球帽的帽檐遙遙致意,還她以微笑。
02
吃過早飯,文曉慧打電話來,譚斌趁機託她幫忙:“親愛的,幫我搞只小狗來。”
文曉慧辦事神速,第二天就送來一隻兩個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潑的一隻小狗,貪吃,非常黏人。開始還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鐘後就開始四處蹦高撒歡兒。把三人挨個兒聞了一遍,最後認定了沈培,叼着他的褲腳不肯鬆口,像個特大號的毛栗子墜在他腳邊,走哪兒跟哪兒。
“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呢?”
譚斌揪着它碩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長得這麼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曉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兒!”
沈培沒說什麼,可是看得出來很喜歡,他向文曉慧道聲謝,便離開客廳進了畫室。
小蝴蝶立刻扭着圓滾滾的屁股跟過去,四隻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拼命劃拉,活像只長了毛的烏龜。
譚斌看得好笑,跟文曉慧說:“那些貓啊狗啊好像特別待見他,看見他就巴結得不得了。”
“狗和貓在這方面都挺靈的,好人惡人一眼就明白。”文曉慧說,“碰上我,它們肯定躲得遠遠的。”
文曉慧是第一次來沈培的住處,她對客廳四壁的裝飾發生興趣,四處溜達,最後在幾個豎在地板上的畫框前站住。
“這是沈培的新作?”她湊近了細看。
“啊,你覺得怪不怪?”
文曉慧離遠幾步,再仔細看一會兒,然後說:“我說實話,你不會生氣吧?”
“您就別矯情了,有話請說吧。”
“我倒感覺,沈培像是開竅了。他以前的作品,軟綿綿的沒什麼意思。這幾幅,反而像任督二脈開始打通的標誌。”
譚斌用力撇嘴:“切,說得跟真的一樣。”
“是真的,你不覺得,這些畫面都有一種非常強的張力,像在表達什麼?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離譜,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
“這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是我說你譚斌,你這人快廢了,腦子裡除了你辦公室那點兒破事兒,什麼都裝不進去。”
“那是,如今能給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點破事兒了。”
文曉慧連連搖頭:“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因爲要買狗糧和項圈,兩人開車到附近的大型超市。在進口食品的貨架處,譚斌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推着購物車,正微微俯身,全神貫注地挑選咖啡粉。從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靜的側臉。
譚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裡,甚至無法挪動一根手指。
“喂,看什麼呢?丟了魂兒一樣。”文曉慧拉着她走開。
譚斌再回頭,貨架前已空無一人,彷彿剛纔只是她的幻覺。
排隊等着結賬,文曉慧不停地抱怨飛漲的物價,譚斌卻依然有點兒恍惚,垂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胸口似填着一塊木塞,難以呼吸。
03
長假期間,譚斌刻意收起所有的女強人範兒,強迫自己安下心來做一個合格的女朋友。
她從來不喜歡進廚房,寧可以半成品簡單對付,是因爲受不了一頓飯做下來,沾附在頭髮和衣服上的油煙氣。譚斌都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種味道深惡痛絕。
除了做飯這件事,其他家庭主婦必需的修養,她都願意嘗試。但是因她放假在家,王姨被沈母召回去了,她只能硬着頭皮自己下廚。
譚斌的廚藝,嚴格來說,只有早餐的烤麪包片和煎雞蛋做得爐火純青,最多再加一個番茄雞蛋麪。此時卻需要修煉煎炒煮炸十項全能。她從超市買來原材料,照着網上下載來的菜譜實踐,因爲缺少經驗,水平發揮便十分不穩定,時好時壞。好在沈培對飯菜一向不太挑剔,她偶爾做得好吃,就多吃點兒,做得不好吃,他也不出聲,扒拉幾口填飽肚子就回到畫室。
面對這樣好脾氣的食客,譚斌不是不內疚的,只能想方設法儘快提高廚藝。但她的努力在沈母眼裡卻什麼都不是。
從兩人第一次見面,譚斌就察覺沈培的母親一點兒都不喜歡自己。也許因爲兩個人都是那種控制慾極強的強硬性格,從開始就氣場不對,譚斌不肯委屈自己做小伏低地去討好男朋友的媽媽,沈母則認爲兒子的女友一點兒都不懂事,絕不是宜家宜室的嫁娶對象。幸虧兩個人的修養還好,彼此心裡再不滿意,表面上還能維持正常的客氣。
七天假期結束,譚斌感覺比上班都累。
04
長假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譚斌第一次感受到藍色星期一的症狀,幾乎不想去上班
。辦公室的氣氛也很懶散,大家似乎尚未從長假中恢復元氣。
譚斌約了一位產品經理談事,兩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國飯店,邊喝下午茶邊聊工作。
這位產品經理是譚斌做項目經理時的舊識,兩人爲工作並肩對外過,也關起門拍着桌子互相指責過,關係卻一直很鐵。
話說到一半,他壓低聲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個周楊,這小子可不是什麼善茬兒。”
譚斌愣了愣,然後笑着問:“這話從哪兒說起?”
“三十號那天K歌,你不是沒去嗎?他喝高了,跟旁邊人說,三季度你的sales target增加百分之二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譚斌放下咖啡杯,想起整件事前前後後的若干細節,她的指尖開始慢慢變冷。
“你看,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時看他挺豪爽的,誰想得到背後這樣陰險?”
譚斌冷笑一聲:“我完成不了任務,他也沒什麼好處。他不會蠢到以爲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維太直線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楊很早就說過,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攤上一個女老闆。你再想想,踩低你,誰可以從中得利?”
誰?只有喬利維。
譚斌咬住嘴脣不說話,胸口起伏得厲害。
同事接着道:“其實你們銷售部門那點事兒,其他部門旁觀者清,都當笑話看着呢。Kenny幹嗎要讓老喬和你爭同一個位置?因爲他誰都不信任。老喬這人呢,能幹是能幹,就是眼皮子淺,做事太急功近利了。你呢,誰都知道你原來是Ray和Tony那條線上的人。Cherie,咱倆這麼多年了,我纔跟你說實話,只要Kenny在一天,你這個Acting SD扶正的事兒就懸。Kenny和老李正鬥得厲害,誰最後上位還真說不好,你悠着點兒,別太爲他賣命了。萬一老李贏了,把你劃拉進Kenny的陣營,你豈不是冤死了?”
咖啡有點兒涼了,喝進嘴裡苦澀得竟難以忍受。譚斌輕輕放下咖啡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你這話,對我的打擊太沉重了。你也知道,我最討厭辦公室政治,從來都是埋頭做好自己的事,從來沒想過拉幫結派或者站隊這種事。”
同事說:“必要的時候,你真得站隊。別總想着做中立者能把自己撇清,那樣很可能兩派都放棄你。”
譚斌想了想,忽然笑起來:“這麼說,周楊的做法,也沒什麼值得非議的,他也得在我和老喬之間站隊。不過他選擇了老喬而已。”
“話是這麼說,不過這種已生二心的人,留着他就是留一顆定時炸彈,你看着辦吧。唉,想當初Tony還在的時候,幾次三番動員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我們做技術的,雖然沒什麼大前途,可是環境簡單。看看你們那兒,彙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我纔不找那不自在呢。”
和同事分手後,譚斌沒有回辦公室。她想回家,想見沈培。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騙和背叛。以前她從未嘗試過,被自己人從背後插一刀的感覺原來竟這麼痛。
譚斌開着車走在擁擠不堪的二環上,也從未感覺到如此的無助,就像不會游泳的人落在水裡,四處都是水,什麼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身體一點點往水底沉下去。
從後視鏡裡看到自己一臉的鬱悶,她卻莫名其妙地笑出來。很多次了,每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應,只有微笑。
因爲不能痛哭。
05
譚斌推開家門,屋裡沒人,王姨常用的圍裙搭在沙發扶手上,大概買菜去了。她感覺精疲力竭,扔下包換鞋。
一串鈴鐺響,小蝴蝶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咬着她的褲腳往屋裡拖。
譚斌輕輕撩開它:“一邊兒去,等我換上鞋。”
小傢伙焦慮不安地繞着她打轉,嗚嗚低叫,兩隻小爪子把她的褲子磨得哧哧響,好像着急得不得了。
譚斌心裡一動,光着腳跟在它後面,看它撲到畫室的門上,拼命抓撓。
門關着,她上前扭動門把手,門應聲而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妖異香氣。
沈培正打橫躺在畫室正中,秀氣的雙眼微微合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臉上的表情安定愜意,充滿幸福感。
譚斌硬生生釘在門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幾乎當場背過氣去。過很久她蹣跚上前,走到沈培面前,她的聲音顫抖:“沈培,你太讓人失望了。”
沈培沒有反應,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狀態中。
譚斌跌坐在地板上,心裡有東西在那一瞬間分崩離析。仰起頭,她看到頭頂那幅新畫,男人的臉,女人的臉,都冷冷地看着她。
絕望,譚斌想她明白了,究竟什麼纔是真正的絕望。身體如此貼近,心卻隔着千山萬水。她要的,如今他給不了;他要的,她也給不了。她什麼也不想再說了,放棄了心中的掙扎,退出去,關上門,讓他自己從麻醉中清醒,也給自己留一個夢醒的空間。
王姨做好晚飯擺上桌,卻沒有人吃。直到晚上九點多,沈培才從畫室裡搖搖晃晃地摸出來。
譚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他,等他吃完飯,才向他伸出手,“拿出來。”
“什麼?”
“你說什麼?大麻!”
沈培忽然漲紅了臉,下意識按住褲兜,大聲說:“不用你管!”
譚斌試圖掰開他的手:“給我!”
“鬆手!”
“給我!”
“走開!”
兩個一向自詡知書達理的人,突然間都變得不可理喻,像兩個彆扭的小孩糾纏在一起,拼命想保住自己手裡死守的那點東西。
沈培身體復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風。他焦躁起來,再也顧不上太多,擡起手臂照她胸口大力推了一把。
譚斌一點兒沒有防備,踉踉蹌蹌後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脣頃刻發白,有幾秒的時間幾乎失去意識。
沈培撲過去扶她:“斌斌!”
“別碰我!”譚斌幾乎是厲喝一聲,語氣充滿了厭惡。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退後幾步,靠着牆壁漸漸滑落在地板上。“對不起。”他喃喃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待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譚斌扶着桌子站起來,冷冷地看着他。
沈培蹲坐在牆角,像闖禍的孩子一樣,把臉深埋在膝蓋間。
“沈培,你就這麼可着勁兒造吧,接着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譚斌的聲音裡,似有什麼東西在一片片破碎,“誰這輩子沒遇過幾件倒黴事,有誰像你一樣沒完沒了?你自己不肯放過自己,沒人幫得了你!你還打人,打女人!去對着鏡子照照,你還算是個男人嗎?人渣!”
小蝴蝶顯然被嚇壞了,胖頭藏進沈培的腿中間,只拿一雙烏黑的圓眼睛,從縫隙裡偷偷瞄着她,露在外面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譚斌頭也不回地摔門離開。
十月半的夜晚,溫度已經很低。譚斌身上只有一件薄開衫,風吹過來透心的涼,她卻沒有感覺到冷。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涌上心頭,四面楚歌,自己像身處孤島,大浪一波波襲來,她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她一直走着,彷彿只有身體不停地動,才能讓大腦維持着空白。
沿着東直門外大街向東,再向南,見到熟悉的酒吧,譚斌走進去。
紅的酒,綠的燈,身體漸漸漂浮,輕鬆、愉快,所有的煩惱後退,周圍一切都那麼美好。
布魯斯音樂極盡纏綿,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燈光裡貼身共舞,肉體糾纏,靈魂飛馳。
譚斌舉起酒杯,對着燈光微微笑起來。這樣縱酒,和沈培依靠藥物麻醉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麼分別。
“雙份黑傑克加冰。”她口齒不清地叫過服務生。
酒剛沾脣,便被一隻手拿開,一個男人的聲音:“抱歉,我們結賬。”
幾張粉色的鈔票放在桌上。
譚斌已醉得神志不清,動作比正常人都慢了幾拍,她吃力地轉身,透過迷濛的煙霧,看到一張斯文而熟稔的臉,程睿敏。
她笑嘻嘻地站起來,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着眼睛,顧盼間眼波流轉:“帥哥,不要辜負良宵,來,跳支舞吧。”
這樣放肆的發泄,讓譚斌有種歇斯底里的快感,今夜她只想自己掌控遊戲的方向,誰管它代價是什麼。
程睿敏愕然,他沒有見識過如此風情萬種的譚斌,微怔之下,她已經順勢貼近他,雙臂繞上他的脖頸。
程睿敏大窘,畢竟旁邊坐着他的客戶和朋友,他真沒有這個勇氣當衆表演貼面舞。他不敢亂動,但又捨不得放開手。隔着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膚,緊緻滾燙,散發出逼人的誘惑。稍一遲疑,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她帶向中間的空地。
譚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酩酊,酒精在身體裡像團火在灼燒,心裡的某處地方卻是清明的。伏在他的肩頭,有種奇特的歸屬感,一顆心像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濁不堪的空氣中,她又聞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那是讓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溫暖,就像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戶刁難得焦頭爛額,哪怕天要塌下來,只要他在,一切都會妥帖。
譚斌把臉埋進他的肩窩。
程睿敏察覺到肩部的異樣,不用低頭,他也知道那個地方正被**逐漸浸溼。
這是譚斌第三次在他面前哭泣。
前兩次,是爲了生死不明的男友,這一次,又是爲了誰?他只能輕拍着她的背安慰,摟着她慢慢向門口移動,心底卻有一絲微微的刺痛。
服務生追到門口:“先生,找您零錢,還有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過,並輕聲道謝:“多謝,麻煩您幫忙告訴我朋友,我有點兒事先走一步。”
乍然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氣,譚斌酒醒了一半。風很冷,酒意抑制不住地上涌。她站住,抱緊雙臂,說一聲:“謝謝你。”頓一頓又說,“謝謝你替我結賬,回見。”就搖搖晃晃地往出租車走去。
程睿敏幾步趕上來,脫下外套裹緊她,幾乎半扶半抱着上了自己的車,替她扣好安全帶,這纔回答:“這酒吧裡至少有一半男人願意爲你埋單。”
譚斌哈一聲笑出來:“可是最終肯做冤大頭的,只有你一個。”
程睿敏望着前方沒有出聲,點火起步,然後看她一眼說:“把你那邊的窗戶關上,我這邊開着就行了,當心酒勁上頭。”
他一提醒,譚斌真的感覺頭暈,胃裡火燒火燎般難受,翻江倒海一樣。
她拍着車門叫:“停車,停車!”真停在路邊,她蹲了半天,又什麼也吐不出來,難受得兩眼淚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語氣帶着責怪:“你說你一個女孩,自己一個人喝成這樣,真有人起了壞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譚斌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笑嘻嘻地說:“不是總有你這種英雄救美嗎?”
她回到車上,在揹包裡摸索半天,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剛把煙點着,就被程睿敏劈手取下,直接從車窗扔了出去。
那點微紅的火光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弧線,無聲墜落在地,濺起幾點星芒,最後歸於一片沉寂。
譚斌看看空空的兩指,轉過頭訕笑。頭頂小小一盞燈,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上,如在
燃燒的雙眼。
挑釁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邊斜眼看着程睿敏。
除了他被解僱那一次,從未有機會見識程睿敏的失態,此刻譚斌異常討厭他波瀾不驚的樣子,莫名其妙地想激怒他。
打火機再度亮起,車廂裡瀰漫起一股菸草的味道。這次程睿敏卻平靜地看着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並不打算應招。
譚斌馬上覺得無聊,抽了兩口就取下來,摁熄在菸灰缸裡:“不許我喝酒,也不許我抽菸,那我們還能做些什麼?聊天?”
程睿敏重新發動車子:“繫上安全帶,我送你回家。”
“別,”譚斌按住他正在換檔的右手,“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
程睿敏無可奈何:“求你了小姐,我剛喝過一口酒,這會兒正是抓酒後駕車的時段。”
“就一個問題,我只問一個,答完我們就走。”
程睿敏扶着額頭嘆氣,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較真:“你問吧。”
譚斌伸出食指點着他的胸口:“這裡,你這裡,你不覺得,身邊傷心的人、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你自己爲什麼還要糟蹋它?”
程睿敏發愣:“你在說什麼?”
“甭裝傻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兩個都知道。”
程睿敏捏住她的指尖,將她的手輕輕放回她的膝蓋上,然後笑一笑:“那麼,你知道你是傷它最重的那一個嗎?”
譚斌覺得這對白太無聊太可笑了,索性捂着臉笑起來。
程睿敏側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耐心等她笑完才問道:“可以走了嗎?”
“走吧。”
沃爾沃平穩起步,緩緩加速,風吹上來,帶着深秋的寒意,譚斌卻覺得燥熱,額角和手心涼汗津津。
她沒有問他去哪裡,也懶得問。她不想回去見沈培,那就愛誰誰吧,對她來說,今晚哪裡都一樣。
車離開工體北路,拐上東三環,一路向北,眼前紛紛掠過的,是譚斌熟悉的景物。她忽然驚覺,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爲什麼送我回家?”
程睿敏頭都沒回:“難道你不該回家嗎?”
到了譚斌家樓下,程睿敏說:“這一片的建築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來,在這兒轉來轉去,差點兒迷路。”
“是嗎?”譚斌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冒出來,“爲什麼我記得你第一次送我回來,從容不迫地像回自己家?你提前踩過點兒?”
程睿敏馬上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話收不回去,只能尷尬地笑一笑。曖昧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色似在可疑地泛紅。
是這樣了,所有漂亮的姿態背後,不過是提前的功課,功夫用得足夠,人人都是最好的戲子。要到這幾年,譚斌才學着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車,俯身對着車窗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譚斌擺擺手,轉身離開。雖然極力控制着身體的平衡,深一腳淺一腳走得還算穩當,可是頭暈得厲害,她想抓住什麼做個支撐,四周卻只有空氣,直到有人摟住她的肩膀,緊緊攬住她。他人雖然瘦,可是手上還真有點兒力氣。
譚斌吐口氣,放鬆身體,就勢倒在他懷裡,不再掙扎。在自己家門口,她摸出鑰匙開門,努力半天不得要領,鑰匙總也對不準鎖眼。程睿敏看不過去,奪過來插進門鎖嘩啦啦轉幾圈,門開了,譚斌立刻衝進浴室,隔着門能聽到她嘔吐的聲音。
程睿敏搖頭,四處打量着充滿女性氣息的客廳,在飲水機的下面找到紙杯和茶葉。
譚斌漱過口,洗乾淨臉出來,看上去已清爽許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着頭呻吟:“太難受了,真是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氣又好笑,把一杯熱普洱放她面前:“喝完睡覺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譚斌雙手攏住茶杯沒有說話,“我走了,記得鎖好門。”
程睿敏剛要打開防盜門,譚斌突然撲過來,從身後一把抱住他。
“別走。”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的身體瞬間僵硬,過一會兒,他慢慢掰開她的手,緩緩說:“你喝多了,這時候不適合做任何決定,酒醒了你會後悔。”
譚斌說:“那我寧可後悔,過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沒有勇氣。”
程睿敏依然背對着她:“爲什麼?”
譚斌鬆開手臂,繞到他的面前,仰起臉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程睿敏垂下眼簾,凝視着她的眼睛:“無論真話還是假話,我都希望等你清醒了以後再說,酒後真言也要承擔後果的。”他說話的時候,氣息有點兒不穩,帶着一點點並不明顯的酒氣,溫熱的呼吸絲絲拂過她的臉頰。
譚斌的回答,是將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帶嘲諷地問:“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心口不一?”
程睿敏的心跳得和呼吸一樣紊亂。他看着她,嘴脣猝然就壓下來,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幾乎迸出眼淚。
譚斌閉上雙眼迴應他,繼續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着她的頸部,漸漸向下,流連在她**的脖頸和肩膀處。她的呼吸開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東西堵在胸口,急着尋找一個出路,憋得她要炸開。
程睿敏的動作卻突然停止,慢慢離開她的身體。
“對不起。”他放開她,有點狼狽地單手撐在牆上,大口調整着呼吸。
譚斌仰起臉,看到他額頭的細汗,也看到他熱情驟然消退的原因。
頭頂的牆壁上,掛着沈培的生日禮物:譚斌的四張小像。每一張的簽名後面,都跟着“I love you”的字樣。
如一盆冷水澆下,譚斌的酒徹底醒了。她無法想象此刻自己臉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她更不敢想象此刻程睿敏臉上的表情,她甚至都沒有勇氣再擡頭看看他。
程睿敏卻只是爲她攏好襯衣,將解開的鈕釦一粒粒替她重新扣好。他的聲音出奇地溫柔:“別用這種方式發泄,事後你一定會後悔。”他頓一頓,“我也會後悔。”
譚斌垂頭站着,半天不說話。
程睿敏站在她身邊,只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也不出聲。
好一會兒,譚斌終於苦笑一下:“你爲什麼會在那裡出現?”
那個酒吧,一直就是MPL中國北方區的銷售們喜歡扎堆消費的地方,譚斌不確認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見最後一幕。
程睿敏說得很淡:“七八年了,我習慣了那地方。”就像他早晨上班,腦筋走神的時候,經常會下意識地拐向MPL中國公司的位置,經過幾個路口,才發現走錯了路。
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總在不經意的時刻,提醒人們已經淡忘的記憶。
“對不起,我今天失態了。”譚斌在餐椅上坐下,猶豫很久纔開口,“我心裡很亂。”
“看得出來。”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內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慮,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麼都做不好。”
“誰都有過不去的時候,你想得太多了。”
譚斌怔怔地看着他:“我能不能問一個特別冒昧的問題,希望你別介意。”
程睿敏笑了:“好像每次見面你都在問我問題。你問吧,我當然不會介意。”
“你遭遇過的最傷心的事是什麼?”
程睿敏一愣:“爲什麼要問這個?”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處理的。”
程睿敏轉過臉,遲疑很久,久到譚斌以爲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他卻出乎意料地開口:“最傷心的,不過是親人去世,而且是兩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譚斌微微張開嘴,頓覺愧疚:“對不起,我太過分了,不該提起這種話題。”
“沒關係,說說也無所謂,畢竟過去很長時間了。”程睿敏嘴角有笑,卻略見蒼涼。
譚斌被他無意中流露出的哀傷沖淡了自己的煩惱,側過臉仔細聽着。
“外公走的時候我上高一,太突然了,腦出血,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就走了。我一直髮呆,就是哭不出來。後來再夢見他,醒了才明白什麼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就變成了鈍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還能忍受。到了嘉遇離開的時候……還記得三劍客嗎?老二,叫孫嘉遇……你想聽嗎?”
那個長得像明星一樣耀眼的男生,譚斌記得很清楚,她點點頭。
程睿敏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在講述一個於己無關的故事。
外面似乎起風了,西風拍打着落地長窗,伴着嗚嗚的風聲,譚斌聽到一段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慘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瞞着女友讓她離開了,然後回國……你見過晚期癌症病人什麼樣嗎?都說病人到了最後,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麼知覺都沒了,只剩下疼痛,靠嗎啡和杜冷丁硬撐着,一天天地煎熬。他從來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小幺,如果我自私一點兒留下她,上路的時候,是不是不用這麼害怕?’我立刻崩潰了,馬上找人去搜尋那女孩的下落,可是當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時候什麼都沒說,只嘆口氣。”
餐廳低垂的吊燈透過燈罩將朦朧的光影灑落,在他臉上將睫毛拉出長長的陰影。譚斌看到他平放在桌面上的骨節分明的雙手。她瞬間有握住那雙手的衝動,但最終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將自己的手垂下來,安靜地放置在膝蓋上。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麼是痛,抱着他號啕痛哭,死活不肯讓人把他推走,誰勸我我就用粗話罵回去,直到被硬按着打了一針鎮靜劑,唉,真是……”程睿敏搖頭,似在笑,睫毛卻在不停地顫動,“後來我還是設法通知了那女孩,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讓人誤解。嚴謹一直怪我辜負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錯事。”
譚斌擡起頭,認真想了想說:“跟對錯沒關係。你不告訴她,她可能會逼着自己遺忘,但她心裡不會忘記受過的傷害,留下的只有對男人的怨恨。你告訴了她,過去的那個人,她可能銘記一生也可能漸漸淡漠,但她會一直記着曾經有人如此愛過她。她度過的,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這樣的陳腔濫調,卻讓程睿敏愣住,他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考慮過。譚斌的話,讓他揹負四年的愧疚,霎時分崩離析。他握起譚斌的手,低下頭,在她手背上輕輕親了一下:“謝謝。”
他的嘴脣柔軟,帶着略微涼意。譚斌一動不動,留戀地感受着那溫軟的觸感。然後她輕輕說:“該說謝謝的,是我。”是他讓她明白,比起人生真正無可挽回的傷心事,比如被迫面對死亡,她所謂的傷痛不過是自尋煩惱。
當他放開她的手的時候,兩個人的眼中都似有淚光在閃爍,但是,他們都以爲那是自己的錯覺。
程睿敏離開,譚斌送他到門口,用了很大力氣才做出微笑的表情:“開車小心,別讓交警抓到你醉駕。”
程睿敏笑笑:“你當心一語成讖,回頭我找你討罰款。”
譚斌看着電梯門在眼前合上,運行聲越來越遠。她站了很久,直到聽見電梯裡傳來杳不可聞的“咔嗒”一聲輕響,這是電梯到達底層時開門的聲音,她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家門。
在浴室裡脫掉上衣,鏡子裡映出背部的一片瘀青。譚斌閉上酸澀的雙眼,心裡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可是她總得面對,她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解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