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譚斌第一次遲到得離譜。
她原想休幾天年假,但一打開郵箱便知道基本不可能。需要她處置的事一件接一件,她的位置,連一個可以暫時接手的人都沒有。
她匆匆走進辦公室,白襯衣配灰西褲依然無懈可擊,但可以遮着大半張臉的墨鏡,卻擋不住她異常蒼白的臉色。摘了墨鏡,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腫的痕跡,以及嘴角結痂的傷口。
同事和她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對她臉上的傷痕視而不見。這種可能涉及隱私的話題,除非雙方關係特別近,誰也不會主動提起,除非當事人自己解釋。
一晚上只睡了三四個小時,譚斌撐得異常辛苦,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能靠咖啡提神。而且她一想起沈培,胸口便像刀剜一般銳疼,此刻情願有事情把腦子佔滿,這樣纔不會胡思亂想。
打開Outlook檢查郵件,滿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躍不定,讓人心頭煩躁欲嘔。譚斌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發件人裡有劉秉康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點開。昨天下午兩人談到一半,譚斌就匆匆離開,劉秉康晚間飛往新加坡之前,給譚斌留下作業,今天務必把三季度的銷售數字落實。對譚斌轄下的五個省,他給出的新銷售目標,比半年前的預測,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這是程睿敏離開後的第一個季度,如果數字慘淡,劉秉康臉上會很不好看;並且也是譚斌擔任代理總監後的第一個季度,任務是否能完成,對能否把“Acting”這個單詞從她的名片中去掉,也至關重要。對兩人來說,除了達成目標,都沒有任何退路,也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譚斌扶着額頭,覺得一側太陽穴嗵嗵亂跳。昨天她對能不能完成原定目標還心存疑慮,這新增加的百分之二十,簡直能要了她的命。
普達的集採合同,下個季度纔有可能完全結束,計入銷售業績,對本季度的數字沒有任何幫助。河北和天津地區的銷售機會,既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長機會的,是北京地區。
她只好把北京地區的銷售經理周楊叫過來。但他一看數字就跳了起來:“絕對不可能!”他嚷嚷,“這是誰同意的?簡直瘋了!”
譚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少安毋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嗎?”
帶了兩個多月團隊,譚斌基本上已經摸透他們的脾氣。周楊是那種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消極性格,對任何建議要求,第一反應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說明道理之後,他也會接受。
周楊氣哼哼地坐下,臉扭到一邊,鼻孔裡似乎向外噴着冷氣。
譚斌只裝作沒看見,慢騰騰地繼續說:“這是Kenny敲死的數字,我還沒有點頭,因爲沒有和你們確認。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們不能完成,也該有個合理的理由和數字,讓Kenny明白對吧?”她緊緊盯着他的眼睛,“Young,我太瞭解你,兜裡總喜歡藏一點兒,把所有可能籤合同的case都拿出來吧。當然,該藏着掖着的,我也會幫你。”
周楊只好接上投影儀,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他邊調整着焦距邊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沒譜了。你看人南方區的SD,爲了一個數,和Kenny當場拍了桌子。Cherie,該強硬的時候你也得強硬,不能最後讓我們頂雷呀?”
譚斌看他一眼:“別的區關起門來什麼樣你知道嗎?”
周楊嘀咕:“至少老喬那邊沒聽說增加target 。”
譚斌有點兒生氣,但時間有限,她懶得和他理論,只顧專注地盯着屏幕,強迫他一個個確認着機會率。最後把所有機會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銷售額加起來,得出的數字,已經非常接近想要達到的目標。
周楊照例反對,但是口氣不再強硬:“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機會,隨時會崩盤,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這個數字,譚斌心裡多少有了底。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給自己給劉秉康一個交代,只能採取折中的辦法。
“這樣吧Young,咱們這裡達成一個共識:第一,你必須要保證完成原來的target;第二,我答應你,這多出來的部分,我只當作可能完成的目標報上去。只要能簽下合同,你需要任何資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楊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楊馬上開出條件,“我要換銷售代表。”
譚斌驚訝道:“方芳?”
“對。”
“爲什麼?”
“我沒有帶過這麼笨的下屬,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麼,偶爾支她辦件事,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她居然跟我說,她是銷售代表,不是秘書。”
譚斌沉默片刻,然後問:“她不知道該做什麼,你有沒有告訴過她該怎麼做?”
周楊不屑地回答:“都要別人告訴她,還要她幹什麼?您天天教育我應該怎麼做了嗎?”
譚斌稍微思考一下,很快明白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方芳跟着她的時候,每個月的月初,這個月該做什麼,她會寫一份詳細的計劃交給方芳,每週五兩人共同回顧完成情況,月末再做次總結。看來就是因爲她那時管得太細太多,反而限制了方芳自己做決斷的能力。周楊是大咧咧的風格,最討厭做計劃,他自己心裡當然有數,跟着他的人卻難免一頭霧水,無所適從。
譚斌看看腕錶,已接近午餐的點兒,只好長話短說:“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銷售經理,不然不會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對你有一個要求。不要輕易否定你的下屬,你是他們的manager,也是他們的leader和coach ,對他們的成長負有責任。他們做得不好,你自己首先要反省。想過沒有,球隊輸了球,先下課的,爲什麼往往是教練?”
周楊並不同意,一副擡槓的架勢:“如果是中國足球隊,誰下課都沒用。”
譚斌無奈,做個暫停的手勢:“好好,回頭咱倆找個時間細談,你先保證銷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談談。”
但她沒想到,午飯時剛和方芳提起話頭,方芳就哭了:“我不幹了,真的沒法兒再和他共事。”
譚斌遞紙巾給她:“哎喲,怎麼又哭了?以前你沒這麼多眼淚嘛。”
方芳把臉埋在紙巾裡,抽噎一會兒止住眼淚:“你給我調個地區吧,哪兒都行,出差也沒關係。我快被折磨瘋了,自從轉到他名下,就沒有痛快過,怎麼都是錯,我壓根兒就沒做對過事。”
譚斌放下筷子,苦笑,發覺自己低估了事態,這已經不是調停可以解決的矛盾。想了想她說:“我問你,假如我給你調個地區,你發現和新上司也合不來,那時候該怎麼辦?”
方芳擡起淚眼,看着譚斌:“Cherie,你真的不明白他爲什麼一定要把我換掉?”
“爲什麼?”
“我跟了你兩年,他一直認爲我是你的人,怕我跟你告狀,對我處處忌諱。他那點兒貓膩事兒,我都不稀罕說,跟一輩子沒見過錢一樣……”
“方芳。”譚斌厲聲制止她,“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不希望再聽到同樣的話。我上次跟你說的,你根本沒有聽進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強,跟着他你能學到很多,爲什麼你就不能調整心態,好好和他相處?”
“我已經盡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徵求他的意見。可他呢?他爲什麼不調整心態,學學怎麼去尊重別人?他要做什麼,從來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還要天天和他玩猜心遊戲,猜錯了就發脾氣。他誰呀他?我孝順自己爹媽都沒這麼上心過。”方芳的聲音不自覺變大,語氣衝動而激烈,臉漲得通紅。
譚斌嘆口氣:“方芳,你在客戶面前不是這樣的。你能針對不同的客戶對症下藥,爲什麼不能把你的上司也當作客戶?”
“上司和客戶能一樣嗎?”
“爲什麼不一樣?客戶那裡你銷售的是產品,上司跟前你銷售的是自己。職場中哪兒有什麼黑白之分?上司更不適宜用好壞來評價。”
“那用什麼?”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爲他做事,貢獻你的時間和精力,他給你資源和個人發展的機會,雙方等價交換,只要交易公平就OK。至於什麼合不合得來,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達方式。你現在的關鍵是調整好心態和Young好好相處,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應我,再堅持三個月,如果集採結束,你還是不能適應,我們再談論換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緊緊絞在一起:“對不起,我知道你壓力很大,還給你添麻煩。不過Cherie,你要小心Young。雖然你剛纔說職場中不能以好壞評價一個人,但我必須得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譚斌無奈地搖頭:“算了,趕緊吃吧,待會兒還有會呢。”
回到辦公室,譚斌寫了一份郵件發給人力資源部的同事,請她給周楊安排關於領導能力的培訓。溝通是雙方面的,公平起見,周楊也應該學會如何和女性下屬相處。
02
那天下午,譚斌提前離開公司,真的去雍和宮上了三炷香。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卻從未走進過雍和宮。她學着別人的樣子,似模似樣地磕頭、上香。
臨到許願,她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請保佑他平安回來!
一滴眼淚落在蒲墊前,水暈迅速洇開,消失在磚縫裡。
隨後幾天,譚斌和黃槿一直保持着聯繫,她知道沈培的父親出院,但血壓依舊不穩,在家休養。甘肅警方連日來的搜索徒勞無獲,既無沈培的消息,也沒有兩個毒販的行蹤。
每天上班下班,機械地處理着手頭的日常業務,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可實際上她夜夜失眠,僅靠每晚臨睡前的一杯紅酒和一粒安眠藥,才能睡幾個小時。藥物控制下的夢境支離破碎,醒過來記不得其他細節,但每次都會有沈培渾身是血向她呼救的鏡頭。
直到有天晚上,譚斌從噩夢中醒來,覺得胃部像被人拿毛巾絞住一樣難受。她在衛生間吐了好久,又在浴缸邊坐了十幾分鍾,這才意識到,再找不到沈培,下一個倒下的,很可能就是她了。
其間文曉慧在MSN和QQ上看不到她,發短信不見回覆,打電話語焉不詳,終於焦躁起來,下班時分在公司門口堵到她。
譚斌看到她明顯一怔,有些意外,但什麼也沒有說,拉開車門坐進去。等她轉過臉,文曉慧猛抽一口冷氣:“怎麼像抽過大煙,整個人都縮了水?這臉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譚斌眼角的青紫略有消退,卻依然觸目驚心。她無法再隱瞞,只得一五一十交代,但她沒有提到和程睿敏獨處的一夜。
那天之後程睿敏沒有再聯繫過她,她也從來不敢回想那一夜的任何細節,彷彿心口溫軟的一塊,柔軟得無法碰觸,她只能將那晚的記憶深深地埋藏起來,生怕一見天日,那點暖人的溫度便會隨風飄逝。幾次欲撥電話,按下撥通鍵前又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除了問問傷勢,還能跟他說什麼。
文曉慧開車,一直維持着沉默,然後問:“這麼大的事,爲什麼一個人悶着?”
“我都不知道如何消化,說給你聽有什麼用?多一個人擔心。”
文曉慧用眼角的餘光瞟她,表情無奈:“行,你就一個人死撐吧,我看你哪天崩潰。”
譚斌卻聊起別的話題:“你還好嗎?”
“你指什麼?”
“所有。”
“你是想問,我和張偉光的事吧?”
譚斌不說話,表示默認。
“他打過幾回電話,我沒接。週末在家收拾房間,瞧見他送我的那些東西,看着噁心,卻下不了決心處理。佩服人家言情片女主角,幾克拉的鑽戒,一揚小手,嗖一聲就甩進海里,多瀟灑,覺得自個兒拖泥帶水的特沒勁。”
譚斌聽得哭笑不得。
“比較特別一點兒的新聞是,那丫頭前天找過我。”
“啊?”譚斌意外,“她已經佔盡便宜,還找你幹什麼?”
“不甘心哪。你想啊,她覺得那麼大一塊香餑餑,出盡百寶才弄到手,就等着我撒潑打滾哀求她放手,好鞏固勝利者的成就感,我卻沒聲了。她多沒趣,多寂寞啊!”
“哎喲,人家還是一個孩子,你不能以大欺小嘛。”
“我已經很收斂了,按我以前的脾氣,說不準再給她一個大嘴巴。可我現在已經想明白了,懶得跟她動氣了,我也不恨張偉光,既已散了就是路人,每一段感情都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只有妥善掩埋上一段感情,才能繼續開始新的旅程,對吧?”
譚斌終於笑笑,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車子到了小區門口,兩人揮手道別。轉過身,譚斌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進了家門,房間裡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拖鞋一左一右甩在玄關處,一室的岑寂撲面而來。
她脫下外套,打開客廳的頂燈,走近餐桌後的牆壁。牆上的四個譚斌靜靜地望着她,透過一層柔軟的灰塵,凝望着她尚未出現皺紋的臉龐。
譚斌將額頭貼在畫上,輕輕道:“你快回來吧……”
03
不管譚斌心裡擱着再多的事,日子還要繼續。週末和田軍依舊約在壁球俱樂部,他果然帶着女兒晴晴同來。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穿一身運動服,臉有點兒圓潤,可是眉清目秀挺可愛,就是話少。譚斌連續欠覺,體力便有點兒跟不上,一局下來就臉色發白,只好請來陪練繼續。
她在一旁逗晴晴說話,那小孩卻挺酷,回她時“嗯”“啊”“是”,一直沒有超過三個字。
譚斌摸摸她的頭,心說這孩子頗有乃父之風。
趁着田軍下來擦汗喝水,她過去商量:“我想帶晴晴出去玩半天。”
田軍今天的目
的,本來就不是爲了打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並開玩笑說:“打罵都由得你,只要不把我們晴晴拐賣了。”
臨到和晴晴商量,她從齊刷刷的劉海兒下面,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譚斌,半晌才點頭。
譚斌曾向年長的同事請教十幾歲孩子的心理,同事給她推薦了兩本小說,據說出自其女兒最喜歡的兩位言情天后。
譚斌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其間忍過無數次關閉電腦的衝動,終於看完一本。她深感困惑,頻頻問:“我這麼大的時候,看的是古龍和亦舒,最不濟也是嚴沁,現在的孩子在想些什麼?”
同事一言以蔽之:“Cherie,你顯然老了,也過時了。”
此刻過時的她也只能硬着頭皮上陣。
臨行前譚斌多了個心眼,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追問一句:“嫂子知道嗎?最好和她打聲招呼。”
田軍驚訝於她的細心和敏感:“沒事兒,你們去吧,我和晴晴她媽已經說過了,她知道。”
譚斌的寶來還在車行整修,此行特意借了文曉慧的車代步。問晴晴想去哪兒,她顧左右而言他:“譚阿姨我喜歡你的頭髮。”
不容易,這回總算多於三個字。譚斌笑笑迴應:“你頭髮也挺好看,誰帶你收拾的?”
“我媽,”晴晴恨恨地揪着劉海兒,“她的審美土死了,又不許我自己拿主意。”
譚斌想笑,又怕傷了孩子的自尊心,只好扭過臉強忍。一時想起自己的高中時代,偷偷喜歡上同班的校籃球隊隊長,渴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剛在頭髮上玩點兒花樣,便被母親發現,斥爲不務正業,勒令立刻改回原樣。
回顧自己灰撲撲的少年時代,譚斌時常感覺抱憾。有時和母親玩笑着提起,母親亦有悔意,但仍然嘴硬:“我那是爲你好,否則你怎麼能考上大學?”
她忽然同情起晴晴,索性帶她到自己常去的髮廊。
學生不能燙髮染髮,也不能變化太大,和髮型師商量半天,髮型師終於下了剪子。
晴晴顯然挺有主意,並沒有聽任他們擺佈,不時制止髮型師的手勢,詢問他的意圖。
譚斌感覺尷尬,髮型師倒顯得怡然。這小孩雖然挑剔,可還算禮貌,他平日見識的顧客,比她難纏的多得是。
在髮型師的手下,新發型漸顯雛形。其實也很簡單,不過劉海兒削薄,露出部分額頭,兩側頭髮剪短,修出層次,自然內卷的髮梢遮住鼓鼓的腮幫,臉型頓顯秀氣。
晴晴對着鏡子看了半天,終於點頭“嗯”了一聲,表示還算滿意。譚斌如蒙大赦,深覺現在的小孩不好對付。
再上車,晴晴明顯活潑起來,問題又多又刁鑽,問得譚斌無法應付,幾乎敗下陣來。像是“你長這麼好看,老闆會不會騷擾你”,或者“你的老闆帥嗎?你是否會愛上他”之類,譚斌冷汗直冒,不知該如何回答。
晚飯兩人去了馬克西姆西餐廳,譚斌耐心教她如何點全套西餐,如何用葡萄酒佐配不同的食物。
這時候晴晴已完全放下戒心,絮絮向譚斌述說心事。少女的煩惱,無非是暗戀某位學長,卻得不到迴應。
譚斌給她倒了一點點水果汽酒,笑笑說:“高一的時候,我也喜歡過一個人。他學習很好,所以特別驕傲,傲得凡人不理那種。我很生氣,心說有什麼了不起,然後拼命用功,直到名次和他並駕齊驅……”
晴晴聽得出神,一路問:“後來呢?是不是他開始倒追你?”
“不是你想象的故事,”譚斌說,“等我超過他再回頭,忽然發現,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讓我着迷的優點,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加在他身上的……”
這麼深奧的話,晴晴居然聽懂了,她問:“我要站得比他高,才能看到真正的他,對嗎?”
譚斌欣慰地點頭,同時拍拍她紅潤的臉蛋,以示鼓勵。
終於談到學習,譚斌儘量輕描淡寫地說:“英語只是種工具,不用想得太複雜,掌握了它,它就能幫你打開世界的另一扇窗,你會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包括你爸爸媽媽。”
不知道這些話能在晴晴的心中停留多久,但週一和田軍見面,她發覺所做的努力,已在田軍身上出現效果。當邀請田軍出席週四的技術交流時,田軍沒有立刻拒絕,只是爲難地解釋:“前面幾個交流我都沒有去,只參加你們的,對其他供應商不公平。”
譚斌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您能派個代表嗎?我們準備的RFQ,不全是技術方面的,與業務發展也有關係,如果只有設備部的人蔘加,對最後的結果評定,不能算是太全面公允,您說對吧?”
田軍猶豫片刻:“把你們的資料留下,我看看。”
譚斌見他口氣鬆動,立刻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文件。不過涉及保密,她只能把內容提要摘出來,又挑了幾頁和業務發展有關的文字打印出來。
田軍默默看了兩遍,然後客氣地說:“這些信息,最感興趣的,應該是市場部。這樣吧,我和市場部廖總打聲招呼,請他們派代表出席,你看行嗎?”
口氣雖然委婉,表達的意思卻很堅決,業務部在前期不會介入。譚斌有點兒失望,心裡暗自揣度一會兒,覺得市場部的廖總也是招標組副組長,如果能有市場部副經理一級的人出面,勉強也壓得住場面。
而招標剛進入狀態,逼得太緊,容易適得其反,反而招人反感。她趁機鳴金收兵,忙不迭地道謝。
04
當天晚上十點左右,譚斌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手機接通,信號非常不好,時斷時續,只聽到一個人嗚啦嗚啦地大聲喊話,她卻聽不懂一個字。
譚斌以爲有人惡作劇,耐着性子問:“你是誰?您能說普通話嗎?”
那邊頓時安靜下來,過一會兒,吧嗒一聲掛了電話。
譚斌搖頭,把手機扔到一邊,接着寫她的郵件。寫着寫着,不知心裡哪根弦觸動了一下,她的手突然有點兒發抖。
從手機裡調出剛纔的號碼,三秒鐘後,網上查詢的結果分明是:卡號歸屬地,甘肅甘南,神州行卡。
譚斌手指冰涼,幾乎捏不住手機。她撥回去,鈴音一遍遍迴響,卻沒有人接。再撥幾次,對方關機了。
譚斌無計可施,一時間緊張得渾身哆嗦。那號碼既然是神州行,街頭隨處就可以買到,不需要任何證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機主信息。
她咬牙坐了一會兒,翻出錢包,裡面有張卡片,是上回甘肅省公安廳兩個警察留下的聯繫方式。
這一次很順利,只一聲回鈴,電話就通了,聽聲音是那個老警察。他抄下號碼,告訴譚斌保持手機和其他通訊方式二十四小時暢通,對方很可能再打回來。現在首先要確認的,是打電話的人的確和沈培有關。
譚斌回答:“可是他們說話我聽不懂,該怎麼對話?”
“聽你的描述,很可能是當地藏民,他們很多不會說漢話,可聽得懂。我們馬上申請監聽和翻譯,但人員設備到位,法定程序批准,都需要時間。你聽着,再有類似的電話,用緩慢清楚的普通話告訴他,留下聯繫方式,很快會有懂藏語的人和他們聯繫。”
當晚譚斌把客廳的座機挪進臥室,手機鈴聲調至最大,生怕錯過再次來電,但整晚手機都沒有再響起。
第二天一早,譚斌再次嘗試着撥回去,那個號倒是開機了,依然如故,無人接聽。聽筒裡一聲接一聲的回鈴音,讓譚斌焦躁無比,覺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潰邊緣。但她最終沒有忘記將這件事通知黃槿,請她轉告沈培父母,沈培的下落終於見了一點兒曙光。
上午十點的時候,蘭州警方終於傳來消息,譚斌提供的號碼,果然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神州行號段,持機人位於碌曲阿不去乎附近。老警察告訴譚斌,從後天開始,她的手機和座機,沈培父母的電話,都將被公安局監聽。
雖然監聽不會涉及公司業務往來的通話,譚斌還是按照規定,向直接上司劉秉康和人力資源部做了通報和備案。
劉秉康只覺得譚斌最近鬱鬱寡歡,這時候才知道出了什麼事,建議她休幾天年假,將手頭的工作暫時轉交喬利維。譚斌想了想,不再堅持,同意了。她現在的樣子,雖然外表看不出異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狀態下繼續工作,說不定會捅出大婁子。
面對喬利維,譚斌只說家裡有私事要處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喬利維卻探過身,神秘地說:“Cherie你知道嗎?本月SD的review,除了日常列席的其他部門的頭兒,李先生也要來參加。”
譚斌霍地擡起頭:“什麼?”
李海洋,三個月來幾乎被銷售隊伍遺忘的CEO,居然又在人們的視線中出現。她一向認爲事物反常即爲妖,這是不是預示着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看她一臉驚訝的表情,喬利維輕輕給出答案:“歐洲總部那邊的機構剛剛調整完畢,這事你肯定知道吧?現在輪到各個分公司重新劃分蛋糕,咱們的李先生在總部找到了新靠山,恐怕要趁機上位了。”
譚斌“啊”了一聲:“又要開始重新站隊了?”
“是啊。”喬利維笑起來,“你看,Ray和Tony他們,真是六月飛雪,走得比竇娥還冤。要是再忍一忍,忍到現在,將來到底是誰的天下,還真難說啊。”
譚斌一時間震驚過度,幾乎不能言語。升職以後她的眼界驟然放寬,終日在這些人精間輾轉,看清了更多曾經模糊不清的細節。
劉秉康在MPL數年經營,前任CEO離任時,他幾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門都換上了自己的人。李海洋初來乍到,一直想插手幾塊重要的業務,無奈對方關防嚴密,幾乎水潑不進,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點。程睿敏和劉秉康長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層已是公開的秘密,去年下半年開始,因長期發展戰略上的分歧,兩人關係更加惡化。
而程睿敏最後被迫離開公司,明顯是因爲急於求成,以至於錯誤地判斷形勢,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劉秉康。
於是某個關口李海洋果斷棄卒,劉秉康則陣前揮淚斬馬謖,程睿敏就成爲犧牲品。其後以餘永麟等人的離職作爲代價,促成了暫時的平靜,但李、劉兩人的較量一刻未曾停止過。此刻新一輪的權力角逐即將開始,平衡被打破,又會出現新的動盪和混亂。
見她不出聲,喬利維追問:“這事你怎麼想?”
譚斌笑笑:“這跟咱們沒什麼關係吧,老喬?雖然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最後總得有人出力幹活吧?
她不是在敷衍喬利維,而是真的有感而發。譚斌的天性裡沒有任何賭徒的成分,喜歡穩紮穩打。形勢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繼續規矩做人,握緊客戶和銷售數字兩個重要資源。
坐在出租車裡,將這幾個月銷售部門捉襟見肘的窘況仔細回憶一遍,譚斌暗自嘆口氣,不自覺懷念起程睿敏在任時井井有條的昔日狀態。她拿出手機,猶豫一會兒,終於按下程睿敏的號碼。
“您好!”程睿敏的聲音非常低。
“我是譚斌,一直也沒過去看看你,實在抱歉。”譚斌小心斟酌着措辭,“背上的傷,好點兒了嗎?”
“已經沒事了,謝謝你。”程睿敏的聲音大了點兒,但還是有氣無力。
“你怎麼了?生病了?”譚斌起了疑心。
程睿敏在那邊輕輕笑起來:“不是,剛從荷蘭回來,正倒時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
“沒關係,反正醒了。小譚,你那邊怎麼樣?”
“嗯,還在等消息,”聽他聲音沙啞,譚斌不忍多說,“你趕緊休息,回頭再聊,我先掛了。”
她把手機從耳邊移開,沒有聽到手機裡傳來的最後一句話,一個女人的聲音說:“程先生,您身上帶着心電監測儀,不能使用手機。”
05
譚斌申請了四天年假,可幾天來她過得並不安靜。日常工作中的千頭萬緒,三個小時的交接並不能交代一切,還是有電話和郵件不停地騷擾。不過警方的行動還算迅速。首先根據手機的位置定位,將持機人鎖定在方圓十幾公里的範圍內,一天後居然找到了機主。
但傳訊結果讓人大失所望。
機主只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戶普通牧民,那張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項副業,作爲流動的公用電話,服務對象是秋季遷徙期路經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調出通話記錄,發現這個號碼果真只有打出的電話,少有被叫記錄。
據機主回憶,那天晚上確實有一個男人找來,打了一個電話就匆匆離開。他之所以對這個男人還有印象,是那男人拿着一張舊報紙,上面有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字跡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彷彿是蘸着醬油匆匆寫就。
而第二天一早,這個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車和羊羣,都離開了阿不去乎的地面,沿着草原繼續向南遷移。
警察取出兩個毒販的照片讓機主辨認,他搖頭,再換沈培的照片,他還是搖頭,堅持說沒有見過這個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在這裡中斷了。
譚斌接到黃槿的電話,聽說警方有新進展,立刻放下一切,十萬火急趕到沈培家。但她沒有想到,等來的竟是這樣令人失望的消息。
譚斌伏下身,雙手掩着臉,忽然間悲從中來,再也不想擡頭,全身的力氣都似乎消失殆盡。
黃槿輕輕碰碰她,附耳道:“師母已經不行了,你千萬可得撐住。”
這是譚斌第一次見到沈培的母親,清雅秀麗,遠遠看過去年輕得令人吃驚,走近了,才能從眼角額頭看出年紀。沈培的眉眼明顯來自她的遺傳,但並未盡得神韻。此刻她靠在椅背上,雙眼紅腫,眼神呆滯,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譚斌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儘量穩定,走過去蹲在她的身前:“阿姨,您別難過。我覺得這是好消息。”
她微微擡起睫毛,看譚斌一眼,目光
毫無焦點。
“您想想,在那種地方,只有沈培才知道我的手機號碼。這至少說明一件事,沈培他很可能還好好活着,而且在設法跟我們聯繫,並沒有落在逃犯手裡……”
譚斌控制不住地哽咽,終於說不下去,背轉過身,抹去眼淚。
沈母看着譚斌,眼睛裡有一閃而逝的厭惡。她開口,聲音頗有些生硬:“黃槿,我有點兒累了,送譚小姐回去吧。”黃槿送譚斌出門,疑惑地問:“譚斌,真像你說的,沈培他沒事兒?”
譚斌不語,望着天空,半天嘆口氣:“我不知道,也許他吉人自有天相。”
後來的幾天,在譚斌的記憶裡擁擠而混亂。
她不大的兩居室裡,又擠進來三個人,兩個負責監聽的便衣警察,一個民族學院的藏族學生。他們在客廳裡邊執行任務邊聊天看電視,譚斌一個人悶在臥室上網、收發郵件,困了就亂七八糟和衣在牀上睡一覺。環境的雜亂,反而減輕了她心頭的壓力,那幾個夜晚不再有夢。
好在這一次,並沒有讓人們等太久。
手機的鈴聲,在清晨六點左右響起,擾人酣夢,愈發驚心。0941,甘南地區的長途區號。
譚斌直接從牀上跳起來,光着腳跑進客廳。一切就緒,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接聽鍵。
依然是她聽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夾雜着一個熟悉的名字,雖然發音不準,卻足夠辨認。
……沈培……
……沈培……
譚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個藏族學生。
他上前,用藏語對話幾句之後,詫異地擡起頭問:“斌斌是誰?”
譚斌的心臟劇烈狂跳:“是我!”
藏族學生說:“他說他是××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個叫斌斌的說話。”
譚斌撲過去,膝蓋重重撞在茶几上,疼痛鑽心。她什麼也顧不上,幾乎是爬過去對着話筒,雙手簌簌發抖:“小培,是你嗎?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說話呀……”
人們緊張地等待着,電話裡卻靜默一片,只有電流聲噝噝地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終於傳過來,微弱嘶啞,但譚斌還是聽出了那個熟悉的稱呼:“斌斌……”
這一聲久候不至的呼喚,讓譚斌閉上眼睛,眼淚如泉水般涌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兒?”
“斌斌……”
“我在……我在這兒!”她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一臉。
電話裡卻又沒了聲音,只餘一片沉寂。
“小培……”
聽筒中傳來一片背景噪聲,接着有人大聲說話,是藏語。
“快回話!”一個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學生開口。
另一個立刻站起身,走進書房關上門向上級彙報最新情況。
譚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他們忙碌,耳畔嗡嗡作響。過了半晌她終於反應過來,伸手去搶電話:“你們在說什麼?爲什麼不讓沈培說話?”
那警察正在紙上邊寫問題邊讓學生照章發問,皺着眉頭向同伴使個眼色。另一個警察幾乎是半拖半抱將譚斌帶離客廳。
“丫頭,”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時瞅着挺聰明的,怎麼這會兒反而犯渾?電話那頭到底是什麼人,咱還不能確認……”
譚斌埋着頭不出聲。
“甭數落她了,”同伴探進頭,“我們趕緊回局裡。”
“完事了?”
“啊,總算可以交差,回頭通知蘭州那邊,把人領回來就行了。”
他伸個懶腰,對譚斌笑笑:“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裡了,今晚睡個踏實覺。”
“他人在哪兒?到底出什麼事?”
“細節暫時不能告訴你,我們有紀律……”
“我不想聽這個!”譚斌相當無禮地打斷他,“什麼時候可以讓家屬見面?”
“我保證,不會太久。他只是受了傷,被人救起,已經沒事了,你放心。”警察解釋,並沒有生氣。幾天來眼看着這女孩寢食難安,神色悽苦,由不得讓人心生惻隱。
翌日傍晚,就從蘭州傳來消息,在瑪曲附近的一座藏傳佛教寺廟中,終於找到了沈培。根據寺中僧人提供的線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幾天前打電話的那個牧民。
事情的經過很快明晰。
原來那牧民按照傳統習慣,秋季舉家南遷,途經廣河縣,在草叢中發現奄奄一息的沈培。
當時的沈培遍體鱗傷,身上除了撕爛的內衣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他的身份。即使在昏迷之中,隱約聽到人聲,求生的本能還是讓他睜開眼睛,拼命掙扎着爬向路邊的牛車,張口求救:“救命……”
但沈培的聲音太過微弱,爬到一半已耗盡力氣,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虧被牧民的妻子發覺,見他還有一口氣在,面相上看又不像壞人,於是帶上他繼續遷移。
沈培傷勢嚴重,又沒有好的消炎和外傷藥,一路上他高燒不退,人事不省。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可雙方語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怎麼和外界聯繫。
直到碌曲縣,遇到一個略通漢語的喇嘛,神志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着一個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問下吐出一個模糊的電話號碼,這就是譚斌接到奇怪電話的由來。
經過這名喇嘛的指點,牧民把沈培送到瑪曲的一個寺院,請僧人收留救治。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醫,那些神秘的藏藥,在沈培身上卻不甚見效,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僧人們以爲他熬不過去,準備放棄,他卻在某個清晨奇蹟般地退了燒,神志逐漸恢復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進甘肅人民醫院的時候,他已無大礙,可以自己下牀扶着牆慢慢走路。
醫院的檢查結果,證實沈培曾受過嚴重傷害,幸運的是均系外傷,且癒合趨勢良好,不會留下太多後遺症。但警方急於想知道的,是那兩個毒販的下落,可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軟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開口說話。僵持了幾天,看在沈培父親的面子上,無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
沒有人知道離隊後的沈培到底遭遇過什麼,從暴雨時離開同伴迷路,到被牧民救起,這之間的一段時間,竟是一片空白。
06
兩天後的北京首都機場,譚斌和沈培的父母一起,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着蘭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個人都很緊張,尤其是沈培的母親。毫無血色的面孔和嘴脣,把一個母親的擔心和憂慮,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
沈培的父親鬢角已經灰白,比他母親至少大十幾歲。看得出來,他對妻子呵護備至,輕按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譚斌同樣恐懼,腦子裡雜亂無章,以至於一直下意識啃着大拇指的指甲。
彷彿是考驗人的耐性,晚點一個半小時後,蘭州至北京的航班終於降落。一撥一撥的旅客走盡,纔看到兩個曾有一面之緣的甘肅警察,用輪椅推着一個人出來。
乍見到沈培的那一刻,譚斌幾乎沒有認出他。沈培穿着一身舊衣服,頭髮剃得精光,腦袋上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像木乃伊。但他的臉,卻意外地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親跌跌撞撞地撲過去,一遍遍撫摸着他的臉、他的身體,反反覆覆地說:“培培,你嚇死爸爸媽媽了!”他父親只是站在一邊,扶着兒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緒激動的妻子。
譚斌怔怔望着那一家三口,想走過去又猶豫,深覺這幅天倫圖裡,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個年輕的警察看不過去,忍不住低頭提醒譚斌的存在。
沈培終於掙脫母親,回過頭望向譚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譚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寬大的衣服都能感覺到,他瘦得厲害,只剩下皮包骨頭。
沈培不說話,把臉埋在她的胸前,輕輕叫她:“斌斌……”
譚斌心酸中簌簌落淚:“小培……你總算回來了。”
沈培人是回來了,但回來的似乎只是一具軀殼,他的靈魂,像是丟在了桑科草原。他的作息完全顛倒,晚上不肯睡覺,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穩,似在夢中和可怕的事物反覆糾纏,雙眉緊鎖。
醫生說得很含蓄,病人只是受刺激過度,慢慢會好起來。
趁着沈培熟睡,譚斌細細打量他,心卻直往下沉。幾天悉心調理,沈培臉上長回一點點肉,頭髮像化療後的癌症病人,短得貼着頭皮,能看到傷口處縫針的痕跡。
沈培動了動,睜開眼睛,醒了,額頭上全是冷汗。譚斌連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細潤光潔,如今手背上到處凝結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想起八月的某個清晨,那個靠在帕傑羅上向她揮手,清爽乾淨的大男孩形象,譚斌心中難過至極。
譚斌喂他喝水,沈培卻將她的手推開:“我剛纔看見李罡。”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渙散,思維似已不在這世界上。
“李罡?他是誰?”
“我一閉眼就能看見他,滿臉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說,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還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車,他不會死。”
譚斌這才恍然,沈培提到的李罡,便是車禍時死於非命的同伴。她爲他擦汗,語氣鎮定而冷靜:“你不是看見他,只是夢見他。車禍是個意外,他沒系安全帶纔是致死原因,跟你無關。”
“不是!”沈培情緒激動,從牀上坐起來,把牀架帶得咯吱作響,“他跟我說,救救我!可我什麼也做不了。朝夕相處的朋友,眼睜睜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麼也不能做……”
譚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聲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不是……”沈培抱着頭大叫。
“噓,噓,小培你鎮靜。”譚斌緊緊摟着他,試圖安慰。
護士聽到聲音衝進來,按住沈培替他注射,並責備譚斌:“你和他說些什麼?你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譚斌退到走廊上,頹然坐下,忽然間疲累到極點。她從來都以自己遇事冷靜的分寸感而自豪,但是這一次,周圍的一切彷彿都處於失控狀態,令她滿心挫折。
沈培回來之後,她又追加了幾天年假,但是兩人獨處的時間並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錯,但沒想到他家的排場鋪張起來,竟如此誇張。
沈培母親每天守着兒子幾乎寸步不離,又特意請了兩位有經驗的護工協助,還有一位年近六十的阿姨也常常在病房裡出現,據說是看着沈培長大的保姆。醫生和護士每日穿梭,再加上來看望的親戚朋友絡繹不絕,不大的病房經常人滿爲患。
譚斌是獨女,家中人口簡單,她沒有應付這些複雜關係的經驗,一時間手足無措。她不怵任何大場面,以爲總能遊刃有餘,但這方寸之間的周旋,常讓她感覺尷尬而多餘。
鑑於沈培的情緒極端不穩定,譚斌試着和沈培母親商量,建議請一位心理醫生協助治療,卻被沈母婉言拒絕。
她說:“培培精神沒問題,他沒經過生離死別的場面,受點兒刺激難免,過些日子就好了。”
譚斌試圖解釋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區別。沈母卻冷冷地看着她,嘴巴里像含着一塊冰:“譚小姐,我是沈培的母親,這世界上最瞭解他的,只有他的母親。”
譚斌還想提醒她,沈培尚有一段空白的經歷未曾吐露,爲避免自討沒趣,張張嘴又咽了回去。冷眼旁觀幾日,她也看出,沈培母親想是在家頤指氣使慣了,雖然說話斯文周到,卻難以容下旁人的意見。
老夫少妻配裡最常見的,就是少妻被寵得驕縱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譚斌直覺沈培母親非常不喜歡自己,連帶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帶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這麼教育譚斌,“雞湯上的油要先撇乾淨,才能給培培喝,他不愛吃油膩的東西,雞肉上的皮也要剝掉,他從來不吃雞皮。你喂湯的時候勺子不要盛滿,不然很容易滴到衣服和被子上的……”
譚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後兩步,將手揣在褲兜裡不再上前。自小她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服侍起人來顧此失彼,自然難讓老人家滿意。不過無所謂,她並不打算刻意討誰的歡心,想怎麼看她就怎麼看她吧。
百無聊賴地站一會兒,她離開病房下樓,坐在樓下的葡萄架下,點起一支菸。
時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經摘淨,只留下葡萄葉在秋風裡沙沙作響。秋日的陽光透明而乾爽,譚斌眯起眼睛,忽然間異常想念同事和辦公室的氛圍。雖然也有鉤心鬥角,但至少她說話,不管對方愛聽不愛聽,總算有人把它當回事。
坐了兩個小時之後,她決定銷假回去上班。
對譚斌的決定,沈母話說得客氣而冷淡:“我也這麼想,當然不能耽誤你的工作,年輕人嘛,還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顧,你不用操心。”其中諸多語病,酸溜溜的讓譚斌極其不好受。但她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離了譚斌,沈培並不會受任何委屈。
這些天總有美院的女生來來往往,譚斌看得十分清楚,沈培母親喜歡那種甜美溫柔的居家型女孩,而她說話做事都太過強硬,顯然不是沈培母親喜歡的那種類型。
沈家的一切,包括傢俱、食物都極之講究,即使普通的雞湯,必是純正紫砂煲慢慢清燉三個時辰。譚斌則萬事從簡,恨不得頓頓速食,只愁時間不夠分配。換作是她,恐怕也不會放心把兒子交給這樣的女友。
而沈培幾天來對她的依戀,更充分證實了男人的一個普遍天性,娶了媳婦忘了娘,也難怪他母親遷怒,無論如何暫時迴避一下都比較好。
聽到譚斌要回去上班,沈培緊緊拽着她不肯鬆手。譚斌非常不忍,看看周圍沒人,她親親他的嘴脣,像哄孩子一樣柔聲說:“乖,聽話,我每天下班就來,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聲,把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放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