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週一例會完畢,譚斌照例向劉秉康彙報集採進度,包括週末和田軍的接觸。但她隱去了程睿敏在場的若干細節,原因很簡單,一是劉秉康不見得喜歡聽到程睿敏的名字,二來她也不能確定,程睿敏和田軍的關係,是否真的會影響到集採結果。
譚斌決定緩一緩再說。
劉秉康聽她講完,並沒有馬上做出評價,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轉過去對着她:“這份report你看過嗎?”
譚斌湊上前細看,原來是喬利維的客戶關係報告。
她搖頭:“沒有,我從來沒有收到過喬利維的任何報告。”
這是譚斌對喬利維最不滿的地方。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譚斌所有關於投標的郵件和報告,是向整個投標團隊公開的。她相信,信息公開與共享,是維持團隊凝聚力的重要方式。但喬利維的報告,她卻從來沒有看見過。
大概譚斌沒能隱藏住自己的情緒,直接暴露在臉上,劉秉康看着她笑了一笑:“整體的客戶關係,大家做得都不錯,但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問你。”
譚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聽。
“利維說,做責任分配的時候,你選了田軍和陳裕泰,這兩個人是出名的難纏,而你的長項在工程部和設備部,爲什麼反而選他們?”
譚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屏幕,在心裡琢磨着自己的措辭。喬利維在背後扎針,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只是疑惑,按說這不是一件大事,爲什麼劉秉康會專門提出來問她?喬利維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麼?面對劉秉康,此刻她該不該說實話?想了想,她覺得還是應該實話實說,劉秉康沒那麼容易騙過,而且她完全沒有私心,犯不着因爲這事兒讓他懷疑自己的誠信。
譚斌放下紙杯,態度相當嚴肅:“我是Bid Manager,要對集採的最後結果負責。而田軍是這次集採的key person,我別無選擇。至於陳裕泰先生,我覺得短時期內說服一個成年人放棄他的成見,幾乎是一件沒有可能的事。我選他,是想讓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費任何時間和精力。”
劉秉康彷彿有點兒意外,擡起眼睛。
“Bowen和利維都堅持,一個客戶都不能放棄。我尊重他們的意見,但對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二八原則說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給我們帶來的。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向來都是有舍纔能有得。”
“我明白了。”劉秉康點點頭,“Cherie,你也不要多心,利維也是爲工作,擔心這兩個人的態度會影響到將來應標的結果。”
“我完全理解。”譚斌淡淡一笑,一點兒都沒有把心中的憤怒擺在臉上,“這兩個人的態度是否會影響應標,還是個未知數,可是一個team,尚未開戰先自我懷疑,對自己的partner都不能開誠佈公,結果是什麼,是早早可以預料到的。”
劉秉康也笑笑:“利維的問題,我會和他談。來來來,先放下這件事,我們來review一下北方區三季度的sales quota。”
時間又逼近季度末,銷售目標的完成情況,再次成爲每一個銷售總監頭上的金箍,譚斌馬上感到頭疼。她已將自己區的情況整理出來,形勢不是太壞,但也並不容樂觀。假如最終的數字距離計劃相差很遠,那倒也無所謂了,沒有希望也就沒有了焦慮。但譚斌區域的狀態,卻是離計劃差了一點點,這纔是最讓人糾結的事情。
她打開早就準備好的PPT文件,正要開始講解,放在手邊的手機開始無聲振動。
那是一個北京的座機號碼,非常陌生,譚斌伸手掛斷。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電腦上,那個號碼又頑強地撥進來,按了,沒過一分鐘,手機再次嗡嗡振動。譚斌幾乎惱羞成怒。
劉秉康只好說:“你先接電話吧。”
譚斌抱歉地笑笑,站起來走到一邊。
手機裡是個陌生的女聲:“是小譚嗎?我是黃槿。”
黃槿?譚斌快速在記憶中搜尋一遍,一無所獲,就有點不耐煩:“對不起,我不記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們夏天來過我們家,昌平,還記得嗎?”
昌平別墅裡秀麗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現在譚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黃姐?”
“是我。”
“黃姐您好,請問有什麼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處,你現在能來一趟嗎?我告訴你地址。”
譚斌感覺詫異,隱約有點兒不祥的預感:“我正在開會,請問什麼事?能不能等我開完會?”
黃槿顯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馬上來,小譚,沈培出事了!甘肅來的警察正在家裡……”
周圍的聲音從譚斌耳邊消失了,她死死攥着手機,雙腿開始發抖。
“Cherie?”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譚斌擡起頭,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對……對不起,Kenny,家裡出了事,我要馬上回去……”
02
譚斌不記得是如何跌跌撞撞地把車開到了後海附近。按照黃槿給的地址,車倒進一條幽深的衚衕。
衚衕外面看着毫不起眼,但盡頭處別有洞天。整整齊齊一座四合院,清水脊的門樓,方磚墁地,院內古槐蔽日,苔痕侵階,格局軒敞明亮,卻靜悄悄地不聞人聲。
黃槿站在大門外,看到她出現,立刻現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把她引進客廳。客廳正中的沙發上,早坐着三個人。其中一人看她進來,馬上站起來,其餘兩人卻巋然不動。
憑着多年的職業習慣,譚斌只掃了一眼,便大致辨別出幾個人的身份。三個人都穿着便裝,卻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氣質。坐着的兩人,一老一少,臉頰上各有兩團紅暈,這是常年外勤風吹日曬的痕跡,就是俗稱的“高原紅”。
譚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盡頭,下面如無底的深淵。
站着的那人開口,一口京腔:“你是譚斌吧?”
譚斌點頭。
“請坐吧。”他指着沙發對面的藤椅。
譚斌夢遊一樣坐下去。
“我是西城區××派出所的,這兩位同志來自甘肅省公安廳,想請您配合一下,調查一些情況。聽懂了嗎?”
譚斌機械地點頭。
“那好,我們就開始吧。請問你和沈培是什麼關係?”
“朋友。”
“說清楚一點兒!”甘肅警察中年紀較輕的一個,毫不客氣地呵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週六下午三點五十八分,你在做什麼?”
譚斌頓時起了反感,這是在審問犯人嗎?她擡起頭:“我沒那麼好的記性,想問什麼您照直了說。這種問題我可以拒絕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發脾氣,但被北京警察攔住了。他向譚斌解釋:“我們查過沈培的通話記錄,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後一個電話,在三十一日下午三點五十八分,通話對象是你的手機。”
譚斌握緊雙手,右眼下一小塊肌肉不受控制地突突亂跳。
“他都和你說了些什麼?”
譚斌正色回話:“我願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請先告訴我,沈培究竟出了什麼事?這點兒知情權我還有吧?”
那三個人對看幾眼,其中年紀最大的一位點點頭。
年輕的警察取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間的茶几上。
譚斌慢慢拿起來,渾身冰涼,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塑料袋裡是一隻棕色的戶外靴,鞋面上沾滿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跡。鞋底的花紋已經嚴重磨損,鞋帶正是她親手打上的花結。
“這隻鞋你認得嗎?”
譚斌沒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跡上,雙手依舊抖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她擡頭問:“血……是他的嗎?”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陰暗下來,慘淡的光線,映着譚斌褪去血色的嘴脣,漆黑的眼珠裡,滿是慘痛和絕望。
那警察看得心軟,嘆口氣問身邊的同人:“告訴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譚斌,再點點頭。
原來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報警,那時沈培已與車隊失散兩天。
車隊的同行者報案時解釋,他們爲避開過多的旅遊人羣,早就放棄高速改走國道。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廣河縣附近的國道,因連日下雨路面坍陷,車隊只好離開國道,帶着一名當地嚮導,在草原中覓路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氣瞬息萬變,中途遭遇罕見暴雨,沈培與車隊失去聯絡。雨停後車隊休整,百般嘗試,卻再也無法聯繫到沈培。車上還有另外一名搭車的同伴,同樣毫無音訊。
當地警方經過兩天的尋找,終於在距國道百多公里處,發現沈培的帕傑羅。越野車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裡,失蹤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屍體。他胸部以下被車身死死壓住,死亡時間估計是九月一日。
反覆的現場勘查,證明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車時被甩出車外,車體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屍檢結果也證實了這個推測,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劇烈撞擊引起的內臟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車內,不見任何異樣。沈培卻失蹤了。
警方以車禍現場爲中心,派出騎警四處尋覓,隨即在草叢裡發現這隻染血的戶外靴。找到靴子的地方,緊挨着一片水草豐美的草甸,連日的暴雨,將所有可能的痕跡,沖刷得乾乾淨淨。
接下去三天更爲細密的搜尋,依舊一無所獲。車禍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年輕警察的敘述到此爲止。
“姑娘,你現在可以講了吧?”老警察問。
譚斌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見慣生死的老警察不爲所動,依然緊追不捨:“沈培電話裡都和你說了什麼?”
譚斌垂下眼睛,艱難開口:“他抱怨路況不好。”
“還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樂。”
兩個警察驚奇地對視,然後問:“就這些?”
還有,他讓譚斌去和別人吃飯,她就高高興興地去了。也許他遭遇不測的時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遊輪上臨風把杯,笑語晏晏。
譚斌深埋下頭,牙齒互相撞擊的聲音清晰可聞。
再問其他問題,她往往答非所問,前言不搭後語。見她情緒極不穩定,警察估計再套不出什麼,只好作罷,留下聯繫方式告辭。
黃槿遞過一杯熱茶,在一旁坐下。
譚斌如獲至寶,雙手緊緊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漸回暖。
黃槿嘆口氣:“對不起,他們一定要傳你問話。”
譚斌把茶杯貼在額頭上,閉着眼睛不肯說話。
“你甭着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
譚斌還是不說話。
黃槿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雙眼中滿是同情:“警察沒有放棄,還在接着找他,讓我們等消息。”
“他們問我那麼多問題,究竟爲什麼?”譚斌已經開始冷靜下來。“有兩名被通緝的毒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車禍現場附近,也發現了逃犯的行蹤。”
譚斌遲鈍的大腦又開始轉動:“他們懷疑沈培和毒販有關係?”
“也不是,他們的工作程序是這樣,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譚斌低頭喝茶,卻一口嗆住,她咳得彎下腰去,滿臉通紅。
黃槿爲她捶背,不禁無聲嘆息。遇到這樣的事,旁人再惋惜,也總是隔着一層,心如刀割的感覺,只有親人感同身受。
譚斌終於站起身,望着正房的方向。那裡窗簾低垂,窗下一池錦鯉,綠蔭掩映中靜寂無聲。
“叔叔阿姨還好嗎?”她問。
“先生血壓升高入院觀察,師母在照顧。”停了停,黃槿又補充,“他們暫時不想見人。”
譚斌點頭,她很明白。此刻她也想找個犄角旮旯把自己埋進去。不用說話,也不用解釋,愛哭哭愛笑笑。
03
直到離開沈家,譚斌才感覺到痛,胸口處像被扎進一把鋼刀,呼吸間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進空氣。喉嚨口更似被人塞進一把沙石,她想哭,卻無論如何流不出眼淚。
恍惚中開車出門,握穩了方向盤,才感覺虛脫一般,眼前青蠅亂飛。
眼見前方路口紅燈亮起,譚斌跟在一輛舊捷達後面,踩下剎車等候,閉起痠痛的雙眼。
也就十秒鐘的工夫,便聽到正前方的車子踩了一腳油門。譚斌以爲開始變燈,迅速坐直,準備掛檔起步。前方的捷達卻又沒了動靜,正暗自奇怪,忽見捷達的倒車燈亮了起來。
譚斌大驚之下脫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對方停車。那輛捷達卻不管不顧,依舊提速倒車,譚斌下意識抓緊方向盤。
一聲巨響,前車的尾部貼上來,譚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腦一片空白。兩三分鐘後,她才從魂飛魄散的狀態中恢復,不禁怒火中燒,立即跳下車查看損失。自己那輛寶來的引擎蓋已經拱起,一側大燈被撞得粉碎。
譚斌摸出手機正要撥打122,捷達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坦克車一樣衝上來,二話不說就猛推她一把。
譚斌一個踉蹌,差點兒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經逼到她臉前,一開口聲震屋瓦:“你他媽的會開車嗎?追尾,你丫要負全責知道嗎?”
譚斌本來一腔怒氣無處發泄,聽到這裡反而氣極而笑:“哎喲,碰瓷的?好啊,您先旁邊等着,喝口茶運運氣,警察來了再表演不遲。”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來,句句不離粗口。譚斌疲倦至極,幾乎站立不住,實在懶得跟她說話,走到一邊撥通122,報上地址和方位。
周圍陸陸續續圍上來不少看熱鬧的人,被堵在後面的車主不耐煩地按着喇叭。
捷達車上又下來一個男人,因爲天熱,臉漲得豬肝一樣。
譚斌以爲他能講點兒道理,沒想到此人一開口,和身旁的女人一個調調:“臭丫頭你會開車不?欠他媽修理是不是?”
出門碰上這樣一對極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譚斌有毀滅什麼的暴力衝動。她的血直往頭上衝,拿出了輕易不現的彪悍:“你們兩口子是不是缺錢啊?缺多少,說吧!叫我一聲姑奶奶,我他媽啐給你們,給你們全家買藥都管夠!”
話音未落,她左臉上已捱了重重一掌。半張臉頃刻間火辣辣作痛,還未等她緩過神,右邊臉又着了一下。牙齒似乎撞到舌頭上,劇痛,一嘴鹹腥的味道。
譚斌呆住。自小被父母當作掌上明珠一樣,從未捨得動過她一個指頭。她活了二十九年,還是第一次捱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駕駛座,倒車,加油門,在一片驚呼聲中,寶來朝着捷達咣噹一聲撞上去。
周圍的人還沒有回過神,第二聲巨響,夾着女人的淒厲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車側,被翹起的保險槓掛住褲腿,長褲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剮破的地方鮮血淋漓。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衝過來,將譚斌一把從車裡拖出來。
隨後的現場完全陷入一片混亂,直到110趕到才控制住場面。
據現場目擊者的口供,捷達車裡的那個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擊,就把寶來車的側玻璃砸得粉碎。第二下是衝着譚斌去的,但是有人飛撲上來替她擋住,第三下也砸在那個人身上。
再後來,又有人衝上來,一腳踹倒了捷達男人,兩人滾在地上打成一團。
再再後來,警車就鳴着警笛趕到了。
這些事,譚斌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剎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04
譚斌清醒時,人已在醫院。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試圖和她說話,她的耳邊卻嗡嗡聲不斷。
她努力睜開眼睛,陰影退去,眼前的輪廓漸漸清晰。
“你醒了?”有人湊近,乾淨的沐浴液味道,像是午後被太陽曬得滾燙的草地的氣味。濃眉下清朗的雙目,他有雙溫柔而深遠的眼睛。
“是你?”譚斌十分意外,開口說話才發覺自己聲音已經嘶啞。
“是我。”程睿敏看着她笑一笑。
譚斌遊目四顧,周圍入眼皆是白色,即刻明白身處何地,昏迷前的記憶全部迴轉。檢視身體並無傷害,她略微安心,掙扎着要坐起來。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別亂動,手上扎着針頭呢。”
牀邊輸液架上,晶瑩無色的葡萄糖**正一滴滴不緊不慢地墜落。
“你怎麼會在這兒?”不用鏡子,譚斌也知道經過剛纔那場混亂,自己一準兒披頭散髮,色相皆失。以如此狼狽的形象面對程睿敏,實在讓她心不甘情不願。
“正好路過,就送你來醫院。”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並不想提起那場鬧劇。當時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剛從塘沽過來的嚴謹,因爲鬥毆傷人被巡警帶走,現在還被扣在派出所裡。
“我是怎麼回事?”
“沒事兒。醫生說你只是因爲情緒過於激動,血管異常收縮造成的暫時性缺氧,休息一下就好了。”
“給你添麻煩了。”譚斌輕聲道謝。
情緒失控之下的一場發泄,似乎已耗盡所有的力氣,她感覺疲倦,重新閉上眼睛。不想追究原委,也不願再回想記憶裡亂七八糟的一幕,她情願像蹩腳電視劇中的鏡頭,醒過來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可她仍記得每一個細節,包括聽到沈培的消息時心臟破碎的脆響。她依然記得沈培溫暖的身體,記得他在
電話裡問她結婚手續是否麻煩,記得他說“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會放棄你”。她渾身顫抖起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恐懼。
程睿敏爲她掖一掖被角:“冷嗎?”
譚斌不作聲,整個人瑟縮在被單下,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程睿敏不安起來:“我叫醫生。”
他站起身,衣袖卻被人拽住。譚斌緊緊揪着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着最後一塊浮木。
她的臉兩邊腫起,脣角破損,一縷縷頭髮被冷汗粘在臉上,睫毛上有細碎的水滴閃爍。曾經令男性側目的強悍,此刻通通遠去,重新還原爲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傷和依賴。
程睿敏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替譚斌撥開眼前的溼發。
譚斌嘴脣開始顫抖,一點點下撇。她不看他,臉轉到一邊,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擡手去抹,淚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試着去擦拭,最終把手覆蓋在譚斌的眼睛上。他的手指微涼,手心卻溫暖而乾燥,安撫人心的力量透過體溫汩汩傳遞過來。
眼淚剎那間瘋狂涌出眼眶,譚斌終於哭了出來。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灼熱的淚水,順着他的指縫不停地往下流。他站着不動,感覺心臟抽緊,像日光下的黃油,慢慢化作一攤**。就像她柔軟的身體倒在他懷裡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他的心已經真正淪陷。
耐心等譚斌把悲傷發泄乾淨,逐漸安靜,程睿敏在牀邊坐下:“有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他這樣開口。
譚斌轉頭看着他,水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兩歲的時候,在護城河上玩,不小心掉進冰窟窿,從此特別怕水。小學開游泳課,別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邊哆嗦,老師的威脅利誘沒有任何作用。後來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進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嚇得拼命哭叫,然後突然發現,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邊了。”
譚斌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說起這樣的陳年舊事,更不知該如何接話。
“雖然學會了游泳,可爲這事我一直記恨着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說,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蓋着,小敏你迴避不了,總有一天要面對它,並且學會對付它。”
程睿敏低下頭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個人都避不開逃不過,你總要學着面對。”
譚斌呆望着天花板,臉上並無特別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靜靜地問:“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黃的女士。”
譚斌撐起身體:“她有什麼事?”
“她已經來了,就在外邊。我和她談過,建議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見她。你現在願意見她嗎?”
譚斌點頭。這時程睿敏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那我先走了。”
“謝謝你!”這一次,譚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他猶豫一下,還是隔着被單拍拍她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輕言放棄。”
譚斌勉強回他微笑,卻笑容苦澀。
“保重!”程睿敏說,“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一定要讓我知道。”走出門診大樓,餘永麟正在門外等着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着花壇的水泥墩子,臉色有點發白。
“啊,給了事主五千塊錢,私了了。”
“嚴謹呢?”程睿敏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嚴謹。因爲他一個電話,嚴謹撂下生意從塘沽趕回來,結果被牽連進這樁麻煩事。
餘永麟回答:“也放出來了。他說替你把車開回去,家裡等你。”
程睿敏彷彿鬆了口氣,就勢坐下,“怎麼這麼久?那倆人特難纏是嗎?”
“可不是,”餘永麟直點頭,“那夫妻倆忒生猛了,而且好像局裡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們兒都皺眉,差點兒搞不定。”
“嚴謹沒當場尥蹶子吧?”
“誰?你那發小兒啊?”餘永麟忍不住笑,“這回碰上一個生瓜蛋兒似的小片警,他進去就給關小黑屋去了,讓大燈照了三小時。”
程睿敏皺起眉頭:“人沒吃虧吧?”
“那倒沒有。主要是那男的給揍得不輕,你想啊,兩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傷,尤其是女的,像被強暴過一樣,換誰也得給他們打同情分。”
其實這還不是主要原因,關鍵是嚴謹進了派出所,囂張得像回自己家,整一個渾不吝的痞子相,兩句話就把辦案的民警氣得臉色發青。礙着面子,餘永麟沒好意思說,他當時真以爲遇到了黑社會大哥。
嚴謹的爲人,程睿敏當然更清楚,把餘永麟叫出來,就是怕嚴謹暴脾氣發作,再捅出大婁子。
“真不好意思,”他說,“爲這點兒無聊事,上着班還要麻煩你。”
“見外不是?朋友嘛,不就是用來坑的嘛,此時不坑何時坑?”
程睿敏笑起來,看見餘永麟手裡的礦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饒一口。”
但他含着一口水,卻半天咽不下去,臉上現出隱忍而痛楚的神色。
餘永麟回頭:“怎麼了?”
程睿敏沒出聲,閉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睜開眼睛,若無其事地說:“沒事兒。”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卻直打晃。
餘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沒事?守着醫院呢,掛個號去?”
程睿敏低聲說了實話:“剛也捱了兩下,背疼。”
“什麼!”餘永麟一聽就炸了,“你幹嗎不早說?驗傷了沒有?走走走,先照個片子。”
程睿敏扒拉開他的手:“照過了,就是軟組織挫傷,沒別的毛病。”
餘永麟還在嚷嚷:“你爲什麼不提供驗傷證明?早知道你也受傷,我給他錢?我給他個屁!我他媽直接讓他號子裡蹲幾天去!”
大門口醫生和患者來來去去,有人投過來詫異的目光。
程睿敏無奈:“瞅瞅,你都這反應,讓嚴謹知道,他還不當場碎了那小子?”他嘆氣,“本來理就不在咱們這邊,息事寧人算了。”
一句話提醒了餘永麟,他安靜下來,過一會兒搖搖頭:“一起待了五年,爲什麼我就沒發現,Cherie的性子竟這麼暴烈?剛纔那兩人一口咬死,說她故意開車撞人,他們真要起訴,可夠得上故意傷害罪了。”
“誰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不能怪她。”程睿敏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餘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點頭。
“這也忒邪性了,好好一個人還能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餘永麟臉上變色,拔腿就往門裡走,“我去看看她。”
“別!”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裡正難受,你去了還得強顏歡笑應付你,你就甭添亂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機場高速附近,綠樹叢中掩映着一片顏色鮮明的聯排別墅。
嚴謹正百無聊賴地站在大門前,雙手插在褲兜裡望着來車的方向。他身上的襯衣揉得一塌糊塗,上面又是血又是土,領口一直撕裂到鎖骨處。路邊經過的人難免好奇地打量他。
嚴謹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兒郎當地看回去,女的就沖人笑一笑。老遠看到餘永麟扶着程睿敏下車,他小跑着奔過去。
餘永麟一路壓着車速,高速上都沒敢超過六十公里。可每次輕微的震動透過尾椎骨上行,都讓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好容易熬到家門口,瞧見嚴謹的模樣他不禁皺起眉頭。
幾小時前兩人一個奔醫院一個進派出所,都沒顧得上互相看幾眼。按照嚴謹後來的說法,程睿敏當時一個心眼兒都在譚斌身上,壓根兒就沒想起還有兄弟身陷困境,典型的重色輕友。
不過看到程睿敏,他還是很高興,上前一把摟住肩膀捶了幾下,得意揚揚地笑着說:“怎麼樣?哥們兒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來照樣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頓時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過去。
幸虧餘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着嚴謹幾近惱火:“他背傷得厲害你不知道?”
嚴謹放下手,這才發現程睿敏臉上都變了顏色。他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操,真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餘永麟點點頭。
嚴謹兩條眉毛豎成倒八字,抓着程睿敏的胳膊要看傷勢:“你他媽的爲什麼不早說?你傻啊還是白癡啊?”
程睿敏被質問得煩躁:“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會這麼疼?”
“你瞅你那小樣兒!”嚴謹豎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兒不靈光,長眼睛沒有?那是什麼?鐵扳手你知道不?你就不知道避一下?”
程睿敏推開他的手,對餘永麟說:“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顧,這兒還有嚴謹。”
餘永麟站住,小心地看着他:“你真的沒事?”
程睿敏無奈:“要不要我把病歷給你看?”
餘永麟釋然,苦笑一下:“那我真走了。岳父岳母提前駕到了,我每天都得回去請安,你瞅瞅,現在我就是一夾心餅乾,內外交困。”
程睿敏扶着他的肩,輕輕搖了搖,表示理解和同情:“趕緊走吧,回頭我和嚴謹找機會謝你。”
嚴謹也過來,正經八百地跟餘永麟握手道別,又做出一臉的誠懇之色:“哥們兒多謝了!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趕明兒有什麼要幫忙的,一個電話,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他一旦正經起來,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臉大相徑庭,像換了一個人。那名片也很特別,米白色的紙面上,只有一個電話,一個人名。
餘永麟給逗得笑出來,收起名片要告辭,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邊低聲說:“先給你打聲招呼,老爺子今天給李司長打了電話,見面的事,他的秘書在安排。”
餘永麟吃驚:“你真去見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麼會在後海那兒出沒?”
“老程,”餘永麟一臉詫異,“上回被你們那荷蘭老頭兒逼得差點兒跳什剎海,你都沒搬動老爺子,田軍倒有這麼大面子?”
程睿敏擡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徹,帶着許久不見的犀利,餘永麟便覺得頭皮有點颼颼地發緊,像是又回到了MPL時代。對着這雙眼睛,任何客觀理由或者辯駁都會顯得蒼白無力,即使未做虧心事也會無端覺得心虛。
他聽到程睿敏說:“我看他是隻潛力股而已。”
普達即將到來的機構重組,已經在中高層引起一場大地震,人人都在尋找機會或者後路。田軍要爭取的,是即將退休的樑副總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動。這當然是冰層下的暗流,表面上一切依然平靜如昔。
餘永麟想了想問:“什麼時候能見面?”
“沒說,應該很快。到時候你陪着田軍見他,我就不去了。”
餘永麟的頭頂像是嘩啦啦打了個霹靂,他跳起來:“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
程睿敏連忙按着他安撫:“你一驚一炸地做什麼?我還要在這個行業混,介入太深不好,後面的事,你已經足夠應付了。”
餘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放鬆下來,笑了笑:“我明白,多謝了!”兩人如今的身份,一個是普達的合作伙伴,一個是普達的設備供應商,早已分道揚鑣,涇渭分明,再不是兩個人在MPL合作無間一致對外的時候了。
嚴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想不明白,這些個所謂的金領白領,每天絞盡腦汁窮折騰,風裡來雨裡去,到底圖的是什麼?年薪百萬又怎麼樣?剝去外表的光鮮,還是個打工的,永遠是給別人作嫁衣。
對嚴謹的疑問,程睿敏向來嗤之以鼻:“你一個賣魚蝦蟹貝的農民企業家懂什麼?”
不過今天嚴謹沒有立刻回嘴,程睿敏顯然傷得不輕,從門口到客廳,幾十步路走出了一頭汗。直到伏在沙發上,他才泄了一口氣。
嚴謹想撩起他的上衣:“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程睿敏用力揪着衣服下襬,不耐煩地抵抗:“別煩我!”
但他明顯不是嚴謹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按住雙手,襯衣被捲起,嚴謹則響亮地抽口冷氣。
背部橫着兩塊猙獰而觸目的瘀青。
“我靠!”嚴謹一腳一腳踢着沙發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爺,當時怎麼沒一個窩心腳踹死那王八蛋?”
“我這沙發很貴的。”程睿敏擡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園,“外面有鐵柵欄。”
嚴謹住了腳,真的轉頭打量一番,然後看着他認真地問:“你當我和你一樣傻啊?”
程睿敏埋下頭笑,卻不小心牽動傷處,不由皺緊眉輕輕吸氣。
嚴謹只好問:“家裡有止痛噴劑嗎?”
“有,電視櫃下面。”
嚴謹取了看下有效期,捲起袖子:“來吧,緩了疼再說,二十四小時以後才能熱敷。”
小心上完藥,他蹲在程睿敏身邊:“哎,我說小幺,那姓譚的妞兒,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跟人沒關係嗎?那你今天這捨己爲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齣?”
程睿敏沒出聲,真要細究起動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原是堵車堵得心煩,上前看個熱鬧,但一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完全孤立無援的樣子,腦子一熱就衝了上去,什麼都忘了。
猶豫一會兒,他開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徹底辦砸了。”
嚴謹馬上把臉部所有能皺的地方都皺了起來:“難怪,走的時候我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你對人做什麼了?”
“我揣着別的心思去的,臨時又改了主意,結果亂了步子,一塌糊塗就敗下陣了。”
“嘿,就這麼點兒事!”嚴謹摸着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鬍子楂,笑得不懷好意,“我以爲你要對人霸王硬上弓呢。不過那小妞兒是有點兒意思,看人的時候吧,眼神刷刷刷,像在剝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轉過臉去不再理他。
“人不甩你對吧?”嚴謹擠對他,“泡個妞而已,有你這麼費勁的嗎?真給兄弟丟人。”
程睿敏直後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嚴謹還在繼續:“當年老二就是個傻子,沒想到你比他還傻。就說當初你那個徐悅然,當初我怎麼勸你來着?甭跟她磨嘰,生米煮成熟飯先娶回家,再哄她生個孩子,她就老實了,什麼事業、什麼追求,狗屁不是。你不聽,結果怎麼樣?雞飛蛋打,到手的鴨子,飛了!”
程睿敏只回他兩個字:“滾蛋!”
“嘖嘖嘖,真不和諧。從小你就這樣,沒詞了就開始犯渾,幾十年了你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回家見你親爸爸,還要抓着我壯膽,瞧你那點兒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墊悶在頭上。
嚴謹望着他嘿嘿笑,總算報了農民企業家的仇,心滿意足地站起身,熟門熟路摸到衛生間。今天他也吃了不少虧,顴骨和眼角都掛了彩。
正到處尋找創可貼,嚴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問:“小幺,你那心上人,叫什麼來着?哦,譚斌,你得和她對對口供你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他。
嚴謹對着鏡子咕噥:“挺漂亮一妞兒,怎麼起個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來,程睿敏仍在沙發上維持着原姿勢。嚴謹走過去碰碰他:“小幺,牀上躺着去。”
程睿敏沒有任何反應。
嚴謹嚇一跳,急忙湊近,見他呼吸均勻,表情和緩,原來是睡着了,這才放下心。他搖頭,不明白天天這樣做得如此辛苦,所爲何來。
這時什麼地方傳來隱約的手機鈴聲,聲音悶悶的,似被什麼東西捂着。
嚴謹四處尋找,終於在沙發靠墊下發現了程睿敏的手機。他看看程睿敏,似乎並未被鈴聲驚動,趕緊用墊子捲起手機離開客廳。
手機還在響,屏幕上閃動的,是“譚斌”兩個字。
嚴謹眼珠轉了轉,按下接聽鍵湊在耳邊。
譚斌聽到一個陌生男人“喂”了一聲,立刻道歉:“對不起,打錯了。”
她掛了手機,看着號碼直納悶。這是她從保存的短信中撥過去的,按說不會出錯。再試一次,依然是那個陌生的聲音:“Hello!”
譚斌猶豫了一下:“請問這是13901××××××嗎?我找程睿敏。”這個號碼她已經可以背下來。
那邊說:“號沒錯,可是小幺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說一樣的。”
印象裡管程睿敏叫“小幺”的,只有一個人。
譚斌想起他的臉,卻記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跟着他順嘴胡謅:“那就麻煩哥哥了,請程睿敏接電話好嗎?”
“不是我蒙你,小幺真不能接電話。”
譚斌遲疑一下:“他……他沒事吧?派出所找我問話,我剛知道他被人砸了兩下,傷着了嗎?”
“哎喲妹妹,真讓你問着了,”嚴謹一臉壞笑,聲音卻顯得沉痛無比,“小幺他傷得很重,疼得死去活來,這會兒連牀都下不來了。”
他往客廳方向看一眼,心說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謊話都沒說。
手機裡立刻沒了聲音。
“喂喂……”
譚斌的聲音再傳過來,已經變得乾脆利落:“告訴我地址,我現在過去。”
嚴謹擡頭看看天色,窗外陰雲壓境,一場秋雨眼看就要下來了。
他笑笑:“好,我說你記着。”
種子已經播下,至於長出什麼樣的果子,那該是當事人的煩惱,他已經盡力。
05
門鈴響起時,程睿敏正在書房處理郵件。以爲嚴謹忘了東西去
而復返,甚至沒有從門禁裡看一眼,他就打開了房門。
門一開,門裡門外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程睿敏從浴室出來不久,頭髮還溼漉漉地垂在額角,身上只鬆鬆繫着一件浴衣,胸口肌膚若隱若現。
“小譚?”他在慌亂中退後一步,差點兒被門口的地毯絆倒,“你……你怎麼來了?”
譚斌同樣感覺侷促,目光閃躲,一時間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纔合適。不過她最先恢復常態,視線挪到他的臉上,裝出沒事人的模樣。
“對不起,我在門外等一會兒。”
程睿敏回過神,趕緊繫上衣帶,讓出通道:“請進請進,你先坐着,我換件衣服。”
如果沒有看錯,他居然紅了臉,逃一樣離開客廳。譚斌在沙發處坐下,低頭笑一笑。
一照面,譚斌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雖然下午在醫院見過面,直覺沒有嚴謹說的那麼嚴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顧黃槿的勸阻,執意打車過來。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竟會遭遇春光乍泄的場面。
她怔怔看着程睿敏走下樓梯。他已換過T恤和運動褲,步履從容,但留意觀察,依然能發覺異樣。他的手臂動作頗爲僵硬,坐下時小心翼翼,背部似無法挺直。
譚斌的心臟狠狠地**一下。來的路上她無數次回想當時的情景,一遍遍在心裡模擬着,如果換作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撲過去?但她最終發現,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證,電光石火的一刻,自己能夠以身相代。
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再遲鈍也該明白了。
那一天的雲層壓得很低,黑壓壓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譚斌在出租車的後座,將額頭抵在車窗上,雙眼漸漸泛紅。
世間無數人相遇相離,緣起緣滅,時和運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只能擦身而過,註定是過眼煙雲。
譚斌靜靜地坐着,什麼也不想說,但她發覺自己的目光一直駐留在程睿敏的身上,像十四五歲少女時代那樣貪婪與依戀,想多看一些,再多看一些,既然有緣無分,只能從此遠離。
“喝點兒什麼?”程睿敏問她,“剛煮好的紅茶可以嗎?”
“不用,謝謝。”譚斌搖頭。的確是什麼也喝不下,從看到沈培那隻鞋開始,感覺就像吞過一塊焦炭,從口腔到食道,一直燒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體好點兒了?你怎麼過來的?”便裝的他看上去年輕而放鬆,與平日西裝革履衣着整齊的程睿敏不太一樣。
“打車來的。”譚斌如實回答,“我打你手機,你朋友接的,說你傷得很厲害,傷得……不能活動。”
“這小子……”程睿敏笑笑,總算明白,嚴謹臨走時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說:“小幺,背傷了,腰還是能動一動的。”
他又說:“本來想教育教育那公母倆,不過……咳,再等等,沒準兒有個理由,讓我心一軟,能放過他們。”
譚斌沉默地注視程睿敏,縱使千言萬語,她能說的話,也只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自己闖的禍,連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着她,“舉手之勞,別放在心上。”
這麼近的距離,看得到譚斌眼中的傷感和迷茫,他們之間只隔着一道茶几,卻似隔着千山萬水。即使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靠近。
程睿敏退後,靠在沙發上,柔軟的絲絨面料,並不能減輕背部的疼痛,更不能緩解心口的酸楚。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玻璃窗外的雲層卻是越壓越低,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室外就黑得像深夜,空氣中始終醞釀着一種不安的氣氛。
譚斌擡頭,尚未說話,天空中電光霍然一閃,幾秒鐘後雷聲炸響,轟隆隆一聲接一聲,近得如在耳邊,狂風把露臺處的紗簾高高捲起。不消片刻,豆大的雨點先落了下來,接着傳來噼裡啪啦的聲音。
譚斌站起來,驚異地問:“冰雹?”
程睿敏探頭看一眼:“是,還挺大。”他想關上露臺的推拉門,卻無法如願,稍微用力,背傷就像撕裂一樣。
程睿敏倚着門框定定神,譚斌已經走過來,拉上門站在他身邊。他勉強忍痛的表情,並未逃過她的雙眼。
“你坐下好嗎?我來關門。”她望着他,是祈求的口氣。
程睿敏只得朝她笑笑。
片刻後天色亮了許多,蠶豆大的冰雹霰彈一樣四處跳躍,彈在玻璃上啪啪作響。
“今年天氣真怪,秋天了還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說。
“嗯。”譚斌分明走神,她想看看他的傷勢,又覺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極力想驅散凝滯的空氣,於是繼續剛纔的話題:“派出所找過你?”
“啊?對,他們找我問話。”
一天之內,兩次和同一個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個片警驚異的表情,譚斌嘴角有一絲無奈的笑。
“你跟他們怎麼說的?”
譚斌低頭,有點慚愧:“前面照實說的,後來的場面,我說被傷至腦震盪,不小心就把油門當作剎車,他們一直追問,我一口咬死,就是錯踩了剎車。”
“挺好,”程睿敏笑笑,“嚴謹要和你對口供,我告訴他,他根本沒有見識過sales忽悠人的水準。”
譚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後千萬小心,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遇到不講道理的,能忍則忍,你得先保證自己人身不受傷害。”
“我知道,”譚斌點頭,隨後補充,“你也一樣,先保證自己不受傷害。”她擡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中複雜的含義,足以讓程睿敏將目光避開。
譚斌看着他的側臉,能看到額頭到下巴那條流暢的曲線,卻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窗外暴雨如注,室內沒有開燈,他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裡。
“今天只是湊巧。”他說。
“我明白。”
他轉過臉,端起茶杯湊到嘴邊,卻發現茶杯裡是空的。他放下杯子,譚斌已經提起旁邊的歐式細瓷茶壺。茶壺和茶杯都是白底描金的纖巧細瓷,譚斌倒得平心靜氣。再加進一半牛奶,她把茶端起,遞給程睿敏,那種默契,像兩人前生已經演練過百次千次。
程睿敏握着茶杯,遲疑很久,雖覺難以啓齒,終於還是問出來:“那……你男朋友的下落,有沒有進展?”
“有,”譚斌的聲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了他的手錶和相機。”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覺意外。
“手錶和相機?”
“是,有兩個人用它們和牧民交換食物和衣服。據說,那兩人的樣子,很像警方通緝的毒販。”
程睿敏心裡咯噔一下,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確是凶多吉少。他伸出一隻手,手指無意識地塗抹着茶几上的水漬。平常他很少有這種不知所措的動作。
譚斌勉強一笑:“我覺得……還好吧,總好過……好過……生死不明。”她的聲音顫抖,然後哽咽,最終沒能忍住,深埋下頭,手遮着額頭和眼睛,雙肩和背部劇烈發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邊,躊躇良久,輕嘆口氣,只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安撫地拍着,就像他平日安慰沮喪的下屬。
“警方還在找那兩人對吧?”程睿敏勉強組織着措辭,自己都能感覺到語言的無力,“他們現在最想的,應該是活着逃脫追捕,不見得有傷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幾天,說不定就有消息。”
這一次譚斌卻很快平靜,擡手抹去眼淚:“對不起,我失態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處:“明早去雍和宮上炷香許個願吧,都說雍和宮的香火是最靈的。”
譚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來,”程睿敏溫和地說,“我也不信。但是那個地方,也許能讓你感覺到平靜和希望。而奇蹟,只有你真正相信的時候,它纔會出現。”
譚斌低下頭不說話,眼角還有未乾的淚痕。
外面冰雹的聲音漸漸止了,只剩下單調的雨聲,瓢潑般,不見絲毫雨停的跡象。
客廳的電話此時驟響,程睿敏說聲“對不起”,走到書房接聽。
笑聲一傳出來,便知道是嚴謹。“喂,上手了沒有?我沒攪黃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異常惱火:“你把人巴巴地騙來,這麼大雨怎麼辦?你滾過來,把人送回去。”
此處是別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車經過,天氣不好的時候更難打車。
嚴謹笑得簡直喘不上氣:“程小幺,這是多好的藉口啊,老天都在給你創造機會,你再矯情,當心天打雷劈。”
“少廢話,趕緊開車過來。”
“老、子、沒、那、閒、工、夫。”嚴謹一字字說完,咔嗒一聲掛了電話。
程睿敏氣得說不出話,站在窗前猶豫好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如今的尷尬局面。他回到客廳,發現譚斌站在樓梯過道處,正仰臉注視着牆上的照片。
樓梯下的空間長約六米,十幾平方米的牆壁上,掛滿了相框。那些鏡框是程睿敏從世界各地搜尋來的收藏,各種材質都有。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顏色已經發黃,顯然經過了不少年頭。
譚斌看到戴着紅領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歲的清瘦老人摟着他的肩膀,身後是S大著名的標誌。
更早一些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母子兩人,眉眼的神韻頗爲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裝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服飾,五官秀麗,笑容溫柔,竟是難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來,譚斌隱約覺得少點兒什麼,卻又想不起爲什麼。此刻讓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並肩勾腿坐在石欄上,對着鏡頭笑得青春燦爛。雖然年少青澀,但容貌與今日相比,似乎並無太大變化,一眼就能認出。照片中的嚴謹咧着嘴毫無顧忌地大笑,程睿敏則笑得收斂,頭頂卻直直豎着兩根手指,乍一看像蝸牛的觸角。而手指的主人,坐在程睿敏身邊,一臉無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純真清澈。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爲出色,五官輪廓分明,譚斌不由湊近多看了兩眼。
程睿敏靜靜地站在書房門外,譚斌看照片,他看她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客廳內一時間沒有別的聲音,四周只餘雨聲不停。室內氣溫在雨後驟然下降,近燈光處似凝起一層霧氣。
直到譚斌轉身,發現程睿敏就站在身後,嚇了一跳。
“對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時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牆壁上,然後他笑一笑:“沒關係,掛在這兒就是給人看的。”
譚斌問:“三劍客?”
“對。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譚斌抿緊嘴脣沒有出聲,分明是有點兒默認的意思。
程睿敏走過來,伸出手指在鏡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層薄薄的灰塵,像已經塵封的往事。
“轉眼就十幾年了,做夢一樣。”他說。
“都一樣,”譚斌微笑,“我現在還常做夢,發下來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題,我卻一個字都看不懂,夢裡一身一身地出冷汗,醒過來按着心口慶幸,說幸虧是夢,這時才能想起,已經過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這幾年和考試有關的夢少多了,又換了花樣,不停地丟合同,各種各樣的原因……”譚斌順嘴說下去。她知道自己話多,可是隻有不停嘴地說話,才能勉強壓下胸口的鈍痛。
“你太緊張了,對自己要求太高。”
“你說得對,以前Tony批評過,我對人對己都太苛刻,凡事強求十全十美,連累得周圍人都陪着我緊張。”
這些人裡自然也包括沈培,不一樣的是,沈培從不抱怨。之前以爲他天性溫厚,但把前塵舊事一一過目,譚斌發覺,不過是他有足夠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卻保持沉默,望着譚斌出神。一天之內她似已憔悴落形,濃密的長髮胡亂夾在腦後,碎髮濺落,紛披在額角頸後。原本標緻的面孔,因爲沒有上妝,臉頰嘴脣都缺乏血色。
程睿敏終於伸出手,撫摸着她茸茸的鬢角,語氣非常非常的溫柔:“這沒什麼,不要總是苛責自己。”
譚斌受驚一樣擡起眼睛。兩個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對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着一線天。她不敢動,也不能動,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這一刻似乎除了他的身體,他其餘的一切都碰觸了她,緊緊地擁抱了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譚斌忽然醒悟,踉蹌後退,語無倫次:“我……太晚了……對不起……我該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後,身體靠在樓梯上,像剛打完一場仗,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他看向露臺,大雨還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你回不去了。”
譚斌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沒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掙扎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臉上。
看着她略帶悽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澀,但能見到她片刻的掙扎痛苦,到底還是值得的。
譚斌最終鎮靜下來:“明天還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無奈:“這附近方圓三公里,不會有一輛空出租車,你如何回去?”
譚斌沒有回答,而是繞過他走到沙發處,從揹包裡取出一個印有“同仁堂”標誌的塑料袋。
“明天開始,每天一丸,黃酒化開,敷在傷處。”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傷藥放在茶几上。
程睿敏遠遠抱臂站着,並不說話。
譚斌把揹包挎在肩上,擡頭笑一笑:“可以電話叫車的,你沒有試過嗎?”
程睿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譚斌坐在玄關處換鞋,再擡頭,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牆上,擋着她的去路。
“別回去了,”他的聲音很平靜,“這種天氣,又是城外,你叫了車不一定有人願意來,就算有車,你一個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實在不能開車。”
譚斌安靜地看着他,堅決地搖頭。
“留下來有這麼難嗎?你對我這點兒信任都沒有?”程睿敏依然維持着風度,緊繃的嘴角卻分明有壓不住的火氣。
他明顯誤會了。譚斌想說,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但是她忽然間鬆懈下來,這樣子較勁,爲難自己也爲難別人,有什麼意義?又能證明什麼?
譚斌頹然脫下穿了一半的鞋,低聲說:“好吧,麻煩你了。”
她忽然改變主意,倒是讓程睿敏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帶她到一層客房。客房面積不大,卻傢俱齊全,牆上掛着小液晶電視,外面連着一間小小的浴室。
他從衣櫃裡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褲,並一一交代:“廚房有電熱水壺,冰箱裡有飲料,你別拘束,當自己家一樣。”
譚斌也客氣得不得了:“今天騷擾你太多,實在抱歉。”
程睿敏牽牽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帶着一點兒奚落的味道。
譚斌避開他的眼光,低聲說:“今晚傷處可能很疼,冰敷會好過一點兒,實在頂不住,可以吃止痛藥。”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過一次,知道箇中滋味,那天晚上疼得她大哭一場。
“知道了,謝謝。”程睿敏點頭,“我在二樓,有事你叫我。”又特別強調說,“房門可以從裡面上鎖,從外面鑰匙都打不開的。”
譚斌知道她剛纔把他得罪了,索性緊閉嘴脣,什麼也不肯說,反正欠他的已足夠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話,關門離開。
浴室裡一次性的洗漱用品十分齊全,譚斌洗完澡換上睡衣,看看錶還不到九點,她卻拉上窗簾關了燈,在黑暗中睜大雙眼默默躺着。一天內發生的事太多,其實就算回家躺在自己牀上也睡不着。
她不停地想起沈培,想起兩個人曾經的過往,一幕幕像在眼前播映着一部過去的電影。她隨手打開電視,正在播一部愛情片,影片的最後,女歌手用無比哀怨的聲音唱出:“戀愛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可能就是一生,時光都已經不再,你比我更永恆……”
譚斌靜靜坐在黑暗中,眼淚流了一臉。她害怕獨自面對一片寂靜,靜至無法逃避自己真實的內心。
遙控器把頻道變來變去,變幻的光影映在譚斌的臉上,閃爍不定。一直到凌晨三四點,終於支撐不住,昏昏沉沉睡過去。夢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輕輕推她手臂,她不耐煩地皺眉,翻個身接着熟睡。
睜開眼就已經八點半,譚斌哎呀一聲坐起來。看看四周,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電視關了,遙控器放在牀頭櫃上,自己身上搭着一牀薄被。原來夜裡她並非做夢,分明有人進來過。
譚斌怔怔地坐一會兒,才磨磨蹭蹭下牀,進浴室洗漱。洗臉檯上有強生的嬰兒護膚品,勉強適用。沒有化妝品,只能以包裡的粉餅和脣膏草草對付。
然後她發現昨晚脫下的衣服不見了,正咬牙站在房間正中,猶豫是給程睿敏打電話呢,還是穿着睡衣出去,房門嗶啵嗶啵響了幾聲。
譚斌只好拉開門,門外站着的,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手臂上搭着的,正是譚斌失蹤的衣褲,已經熨燙整齊。
“姑娘,”那中年婦女嗓門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讓把衣服收拾了交給你。”
譚斌道謝接過,看到她腰間一件保潔公司的圍裙,才明白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間的鐘點工。
十分鐘後譚斌換了衣服離開,最終也沒好意思問問這位大姐,到底是誰進過她的房間。
程睿敏一早就去上班,既沒有解釋,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那天早晨,兩個人都在儘量忘記昨晚發生過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