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癡珠自入正後,深居西院,或聽秋痕彈琴,或瞧秋痕作畫,就縣前街也少得去了。
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見面,便兩人一車,到了秋心院。值門開着,下車走入。見靜悄悄的,沒個人影;再看月亮門,落把大鎖。兩人愕然。後來李裁縫出來說起,才知道初二後,秋痕通沒回來。兩人出來上車。便吩咐趕向秋華堂來。
看門見是熟客,就不通報。兩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門,見廚房裡一個打雜,在那裡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來。正待轉人樓下,聽得癡珠朗吟道: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兩人站着腳,又聽得秋痕道:“你也有些年紀了,積些餘囊,作個買山歸隱之計,也是着實打算。再者,你的性情不能隨俗,萬分做不過荷生,讓他得意吧。”癡珠嘆一口氣道:“我爲着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謀些衣食;不然,我就做和尚。”秋痕道:“你好好做詩,都是我說着閒話,又引起你的心緒來了。”癡珠道:“我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沒有好句出來,不如算了,不作吧。”秋痕道:“你昨晚說的‘繡榻眠雲扶不起,綺窗初日會難逢。三生風絮年來綰,一室天花夜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兩人聽了半天,正待移步,不想工環從而道出來看見,便報道:“留大老爺和晏太爺來了!”
癡珠迎出,延人客廳。秋痕掀開香色布棉簾招呼。兩人覺屋裡一陣蘭花香撲鼻,就行步入。見窗下四盆素心蘭,開有二十餘箭,便向書案走來。
案上一幅長箋,狂草一半;子善看了蘭花,因取來瞧,上寫“奉和本事詩三疊前韻。”子秀念道:
“第一洞天訪碧霞,雲翹有約總非賒。
鸞笙吹出香窠暖,鳳簡題成錦字斜。
楚岫朝雲開遠黛,天台暮雨洗濃華。
尋常小謫人間去,也作秋風得意花。
福慧修來費幾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雙影,扇寫蠅頭憶定情。
錦瑟相思頻入詠,枕屏兩地暗呼名。
瓊霄指日翔鸞風,別鶴何須帶怨聲!
番風輪指數遲遲,貯月樓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豔,美人妝盥芷蘭思。
嬌呼小字猜蓮子,愛唱新詞譜《竹枝》。
陌上花開歸緩緩,荊釵珈服兩相宜。
溷我卑棲水外村,天涯回首舊琴樽。
西風鐵笛黃泥阪,夜月銀箏白下門。
煙柳灞橋留別夢,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蓬山風引嘆無緣,辜負箋天四十年。
四扇畫梅成小影,繡裙簇蝶記遊仙。”
子善道:“清豔得很。”子秀笑道:“我們今天做個催租客,打斷人家詩興了。”秋痕道:“他正不高興,恰好你來,和他談談吧。”林喜端上茶來,玉環裝着水煙,四人各說了近事。
子秀見上首掛着荷生集《座位》寫的一付聯對,是:
座列名香,文如滿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書。
中間是心印的一幅畫梅橫披,橫技下貼兩紙色箋。便走近一瞧,見是七絕四首,款書“女弟子游畹蘭呈草”。便向癡珠道:“你那裡又收個會做詩的女弟子?”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子秀道:“不錯,他孃家姓遊。”子善也走過來看。因念道:
“華燈九陌照玲瓏,掩映朝暾一色紅。
最是太平真氣象,萬人如海日當中。
雕輪寶馬度紛紛,百和衣香昨夜薰。
繡幃珠簾都不下,輕塵一任上烏雲。
場蕭吹暖遍長街,可有遊人拾墮釵,
滿地香塵輕試步,幾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寫吉祥,十枝繹蠟照華堂。
並門多少嬌兒女,但願家家福命長。”
念畢,說道:“李太太也會做詩麼?”子善道:“幾見詩人的弟子不會做詩?”就掀着臥室簾子,見窗下兩盆水仙花,也自盛開;壁上新掛一付聯,一幅山水的橫披,橫技下也粘一色箋。便踱進去.瞧着聯一邊款書“癡珠孝廉正腕”,一邊書“雁門杜夢仙學書”,句是:
誦十萬言,有詩書氣;
翔九千仞,作逍遙遊。
當下子秀和癡珠都跟進來。子善道:“採秋竟會寫起大字,且有筆力,真是夙慧。”子秀道:“不要說採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麼幾個月工夫,就會做詩呢?”癡珠道:“大約琴棋書畫,詩酒文詞,都要有點夙根,才能學得來。你看採秋這幅畫,不更好麼?”子善、子秀瞧着那幅畫,是幅工畫山水,筆意卻極灑落,小楷款書“奉夫子命,爲癡珠孝廉作,韓宅侍兒夢仙寫”。子善道:“這落款就也新鮮。”旁有小楷一詩,是荷生題的,子秀念道:
“拔地奇峰無限好,在山泉水本來清。
飄然曳杖絕塵事,獨向翠微深處行。”
兩人再看色箋的詩,上書《水仙花》三字,下書“侍兒劉梧仙呈草”。子善念道:
“雲停月落座留香,一縷冰魂返大荒。
銀燭高燒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邊與酒邊,蓬萊春在畫堂前。
煙波倘許儂偕隱,自抱雲和理七絃。”
子秀道:“大有寄託。”又看了癡珠的帳緣,是秋痕畫的菊,就說道:“秋痕的畫菊,竟一天蒼老一天了。”
當下禿頭回道:“池師爺請爺說話。”癡珠出外間去了。子善隨手將案上一個書夾一檢,見斷箋上有詩兩首,瞧是:
對卿鄉更覺溫柔,雨滯雲癡不自由。
胸卻比酥膚比雪,可堪新剝此雞頭。
秋波脈脈兩無言,擅口香含一縷溫。
錦帳四垂銀燭背,枕邊欽墜箇中魂。
又一素紙,上書《題畫》,雲:
繡幃怎不卸銀鉤,微識雙雙豔語柔。
彷彿釵聲拋紙上,銷魂豈獨是天遊?
無言只是轉星眸,個裡情懷不自由。
水溢銀河雲尚-,子夫散發最風流。
春雨梨花醉玉樓,雙雙彈罷臥箜篌。
誰將鏡殿銅屏影,付與春風筆底收?
兩人一笑。又檢得字條,楷書寫的是“燈下紅兒,真堪銷恨。花前碧玉,頗可忘憂”十六字。又色箋兩紙,寫的是:
埋骨成灰恨未休,天河迢遞笑牽牛。
斑雕只系垂楊岸,萬里誰能訪十洲?
欲人盧家白玉堂,何曾自敢佔流光?
可憐夜半虛前席,萬里西風夜正長。
龍護瑤窗鳳掩扉,含煙惹霧每依依。
何當共剪西窗燭,日暮歸來雨滿衣。
雲鬢無端怨別離,流鶯漂盪復參差。
東來西去人情薄,莫枉長條贈所思。
末書:“日來讀玉溪生詩,因集得詩如右,呈政吟壇。此中情事,有君有我,有是有非,知足下必能參之也。並希示覆,或賜和爲望。荷生漫作。”
兩人不大解得就中謎語,就檢別的來瞧,內還有秋痕的詞並手札。詞雲:
花箋唱酬,曳斷情絲千萬縷。獨對柳梢新月影,算今宵人約黃昏
後。眉雙縐,奈東君一剎,去矣難留。簾幕鎖人愁。風風雨雨,腸斷晚
妝樓。
又一詞雲:
花憐小劫,人憐薄命,一樣銷魂處。香銷被冷,燈深漏靜,想着閒言
語。
兩人只看到這一紙,瞥見秋痕掀簾進來,將書夾一搶,說道:“半天沒有聲息,卻原來偷瞧人家機密的書札!”子秀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子善笑道:“‘人約黃昏後’,怎的可對人言?”就出去了。
到了客廳,雨農要走,癡珠因留三人小飲,並請了蕭贊甫。到得黃昏,大家都要出去逛燈,癡珠就不十分強留。
此時裡外都點上燈。客廳中點的是兩對西番蓮洋琉璃燈,裡屋兩間通點一對湘竹素紗、一邊字一邊畫的燈,正檐下一字兒四對明角燈。一會,月也上來,客廳中兩盆碧桃花開得豔豔,映着燈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秋痕將屋裡兩重棉簾盡行掀起,引着蘭花水仙的香。癡珠就領秋痕到秋華堂玩賞一回月,忽然對秋痕道:“你看如此月色,天又不冷,我們何不同到芙蓉洲水閣走一走?”秋痕道:“怕碰着人,不好意思。”癡珠道:“這時候,還有什麼人,跑來這冷靜地方?”便喚禿頭、穆升,先去通知看守的人,教他預備茶水伺候去了。正是:
燈下紅兒,花前碧玉。
銷恨忘憂,同心一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