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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s。”片山說。
“那是什麼?”晴美正在爲忙到早晨纔回來的片山泡咖啡。
“不曉得。”片山大伸懶腰。“被殺的大町留下這個:lys。”
“豈不是推理中常出現的所謂死亡傳訊?”
“大概是吧!完全不懂什麼意思。”
“lys……會不會是當頭字母?不過,日本人名好像不用l字。是不是洋人的名字?”
“這麼說,倒要查查大町的朋友看看了。”片山揉揉眼睛。“好累。我要睡一下。”
晴美對片山的睏意視若無睹。“是用血來寫的嗎?”
片山苦笑。“你還以爲在拍戲?那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而且我沒直接看到。”8米8花8在8線8書8庫8
“沒看到?”
“發現屍體的是大町的太太,她把那張打字紙丟掉了。”
“爲什麼?”
“晚上再跟你慢慢說。我好累,讓我睡一會吧!”
片山抵達大町家時已近晚上十點。他不曉得廚師的職業何以如此賺錢?穿過莊嚴的大門,裡面是純白雅緻的平房建築物,就跟荷里活的明星住宅一般堂皇。
如今正面玄關前停滿警車和救護車。片山向守門警官出示警察證後進去。當他站在玄關的大堂內好奇地觀望裝飾着的熱帶植物時,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慄原警長從走廊裡邊的門探出頭來。
“警長!您也來啦!”
“會議提早結束,我正想回家就接到電話了。怎麼沒個完的呢?”慄原嘴裡在發怨言,雙眼卻炯炯生光。如果第二天早上才讓他知道命案發生,肯定他會心情變壞。他是個精力永遠用不完的鐵漢。
“現場在這兒?”
“對。叫做書房或是工作間吧!”
何等現代化的房間!就如出現在室內設計雜誌的樣本一樣灑脫和富色彩感。全室是用深淺不一的綠色構成,排列在書架上的書背顏色看起來十分順暢。深綠色的地氈,淺綠色的辦公桌,垂掛式的金屬製電燈照明。
大町就伏在辦公桌上,穿着顏色調和的紫色毛衣。
南田驗屍官帶者不悅的神情向片山他們走過來。
“讓我休息一下好不好?這樣下去我哪有機會長壽?”
“不要告訴我。告訴兇手吧!”慄原說。“死因呢?”
“心臟停止跳動囉!”南田一本正經地說,然後笑一笑:“原因是胸部被刀一刺!”
“什麼刀?”
“還不知道。也許是匕首或菜刀!出血不多。”
“死了多久?”
“兩三個鐘頭左右吧!”
慄原點點頭。“那就是七八點鐘前後。還有什麼發現?”
“被害者是什麼人物?”
“烹飪專家,經常在電視臺的烹飪節目出現!”
“這樣就能發達?”南田巡視室內一遍。“我也會切切肉什麼的。不如改行做廚師開餐廳吧!”
“講講就算數了吧!”慄原啼笑皆非。
“不過,這個人好像對舶來品很有興趣哩!”南田回頭望書桌。“瑞典的檯燈、萬寶龍一四九號鋼筆、好利獲得打字機、登喜路香菸、都彭打火機,還有,身上穿的是法國維帝娜的毛衣!”
慄原和片山不禁面面相覷。“你對名牌這麼清楚?”
“開玩笑!我是非一流品不用的名牌主義者哪!”
仔細一瞧,南田的裝扮果然很像中小企業的經理。
“喂!被害者是否即刻死亡?”慄原問。
“應該是吧!大概不會有時間寫自傳的!”
片山從攝影隊的夾縫中擠近屍體。電視上見過的臉。女性化的用詞令人遍身起雞皮疙瘩,相貌倒很普通。伏在桌面上,看起來像睡着了。桌上擺着好幾封從外國寄來的航空信封,其中一封攤開在打字機旁邊。對面有幾張打好的信紙重疊,底下不見草稿,可見大町的英語能力相當。也許剛把打完的用紙撕下,打字機臺架上沒有挾着紙張。
“是誰發現屍體的?”片山問道。
“他的太太,目前在那個房間裡,正想去問話。”
“兇手的眉目是……”
“還不知道。死者好像也是那間新娘學校的講師,會不會是同一個兇手乾的好事?”
“不過,若是兇手在那二百零三人之中,時間上恐怕不可能。”
“若是第二百零四個就可能囉!”慄原語意深長地說。
“總言之,先去會會大町的太太吧!”
作爲喜歡舶來品的大町之妻,大町深雪屬於“純國產”類型。體格健壯,像是從鄉下出來幹活的女人。不施脂粉,頭髮蓬鬆,給人洗過頭後用風筒吹乾了事的感覺。
那位大受歡迎的花花公子居然有這樣的老婆,片山和慄原同樣有“大跌眼鏡”的感慨。
“你和大町先生幾時結婚的?”慄原先開口。
“那時外子二十歲,在當見習廚師;我才十七,在做女侍應的時候。”
“哦。”慄原點點頭,一副意料中事的表情。突然話鋒一轉。“請你說說發現你丈夫去世時的情形。”
大町夫人毫不遲疑地說:“今天我去參加親戚的法事,回來時已經九點多。外子習慣於在八點以後留在書房整理信件和覆信,我就直接進房換衣服去了。”
“有沒有請傭人?這麼豪華的房子……”
“請了兩名鐘點女傭,兩個都在七點時回去了。”
慄原向她要了兩名女傭的電話,吩咐部下馬上聯絡。
“外子在工作時不喜歡別人打擾他,我見書房有燈光泄出來,就不喊他了。可是恰好出版社的人有電話找他,我在門外喊他不見迴音,於是進去看,見他的臉貼在桌上好像睡着了……”夫人吞一口口水又道:“我沒想到……他死了……於是告訴對方說他走不開。我想他太疲倦了……”
“原來如此。然後呢?”
“想到他在桌上睡着對身體不好,就再度進去書房。發覺桌面有點凌亂。外子很少把文件或書信亂擺的。於是我幫他收拾桌面,然後準備叫醒他,不料發現他的胸膛有血……”深雪不由顫抖。“於是慌忙報警……”
“唔……猜得到兇手是誰嗎?”
“這個……外子也算有點名氣,偶而接到一兩個怪電話是有的,可是……外子的人緣很好,不會結怨的。”
“似乎是的。我在電視上見過他。今晚有人找過他嗎?”
“不曉得。有關外子工作或交際的事我一概不知,所有計劃都是他個人預定的。”
“明白了。”慄原說。“我們會盡力查辦,務必逮捕兇手歸案!”
“拜託了!”深雪夫人用一條皺巴巴的手帕擦擦眼角。連片山也看出,她的悲哀似乎不是發自內心。
“夫人!”慄原頓了一下才說:“工作上的需要,我有一件事不能不問。你丈夫的女性關係如何?”
“哦。”深雪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那個人也不是現在纔開始玩女人的。近十年來,他不停的換新女友。起初我嫉妒得想殺了他,後來連生氣都省了……最近他的臉孔愈來愈受歡迎,反而不怎麼敢亂來啦。”
她笑了笑,看到兩隻有點外突的門牙,宛若小松鼠。接着說道:“說到偷情嘛,他的對象都是酒家女啦服務生之類,不是良家婦女,不至於扯我後腿……”
片山想起晴美目擊大町和檟本彌生偷情的事。如此色膽包天,看來不是第一次引誘人妻。大町是聰明人,不否認自己沾花惹草的行徑,也不遮瞞。表面上跟風塵女子逢場作戰,實際上藏起真正的情婦……
“夫人!”片山插嘴。“你知道金崎澤子嗎?”
深雪呆了一下。“不。沒聽說過。”
她不是那種會演戲的女人,看來真的不知道。慄原站起來。
“謝謝你。請你去休息一會吧。我們走啦。”走到門口時,片山突然回頭問道:
“夫人!那部打字機架上沒有挾紙張嗎?”
連他也不明白何以如此一問,僅僅隨口而出。
“打字紙?”夫人好像怔了一下。“嗯。對了,有一張打壞了的挾在那裡。”
“打壞了?”
“對……白色的打字機、中央部份打了三個字母。”
片山和慄原對望一眼。“那張紙呢?”
“記不起來了。”她歪歪頭。“啊,被我扔掉了。當我發現他死掉以前,以爲他困着打錯,所以抽出來……”
片山和慄原急忙回到書房。書桌旁邊有個漂亮的鋼製廢物箱。他們把裡邊的東西倒出來,把打錯了捲成一團去掉的紙一張一張攤開,沒有找到那樣的一張。
“沒有嗎?”夫人困惑地說:“我不記得是不是扔掉了。這個很重要嗎?”
“也許那是你丈夫臨死前,留下的兇手或什麼人的傳言。你記得他打了什麼?”
“可是,不是人名哦。好像是英文字母……l和y和……s……”
“l、y、s……全是大寫?”
“好像是的。”
“只打了那三個字母?中間有沒有逗號或句號?”
“什麼都沒有。只是連續打那三個字。”
“順序是lys,沒錯吧!”片山慎重的再問一遍。
深雪沉思片刻。“我想沒錯的。”
她離開後,片山把檟本彌生和大町的事對慄原講述一遍。
“有這種事?看來大町不是普通的好色鬼。有必要在結怨的線上查一查。”慄原點點頭說道。
“要不要找找檟本彌生?”
“作家太太?我最怕作家了。”慄原皺起眉頭。“我有幾次想找他們問話,每次都說喝醉啦、出去旅行啦什麼的屢吃閉門羹。那些傢伙究竟在搞什麼玩意營生?”
片山當然不懂。慄原說:“交給你吧!你去碰碰運氣看,也許你跟作家談得來。”弦外之音,片山又不懂了。“還有,lys,不就是‘臨終之言’嗎?”
“那是指什麼?”
“我怎知道?要死的人大致上都胡思亂想。記得我以前追一名殺人犯,他中槍了。臨死前,你知他說什麼?──我的蛀牙很痛,請你幫我叫個牙醫來。”
“那麼,那三個字母……”
“不必擺在心裡。也許毫不相關。還是依照正常辦法把兇手找出來吧!”
“真掃興!”晴美不禁埋怨。“剛開始有點推理成份出現的。”
“別多心了。”片山大伸懶腰。“我真的要睡了!”
“今天要去找檟木雅實對嗎?”
“嗯,下午吧!”
晴美過去把兩三本書抱過來。“我買了他的書。你請他幫我簽名吧!他不會不高興的!”
“晴美……”唉,真拿她沒法子。片山開始脫衣服。福爾摩斯醒來,開始洗臉整妝。
“喂!你的男朋友尊呢?”片山打趣地問福爾摩斯。晴美說:
“昨晚有事想出去的樣子,我讓它出去了,還沒回來。”
“是否離家出走?”
“亂講!哥哥你睡一會吧,我要準備上班啦。”
“對了!晴美,你不是說有事跟我商量嗎?”
“啊,是的。算了,今晚再說……”
“對了,兒島姑媽昨天又來啦,又是相親!如果她問起,你就說我很忙很忙吧!”
“知道了!”
片山上牀後,晴美連忙探手進他的上衣口袋,找出那件女性內衣──咦,不是自己的!
“果然大有問題!”晴美喃喃自語。順手把內衣放進洗衣物籃子,準備好用品走到玄關。
“啊,回來啦!”
阿尊大搖大擺的走進屋裡。
晴美開門讓它進來時,尊好像依依不捨似的回頭望。晴美俯視通道的扶手外邊。路上除了準備上班的受薪白領和商行女職員外,沒有其他矚目的人影。
“什麼?”坐在搖晃的電車廂裡,片山不由高喊一聲,盯着那個有點害羞的大個子。
“真的。她答應跟我約會交朋友。”石津滿臉幸福的表情。“晴美小姐的確可愛迷人!”
大個子和晴美拍拖?無法想像!不過,眼前這個傢伙看來不是大壞蛋,只是晴美說過不喜歡刑警的呀!
“我可以跟晴美小姐做朋友嗎?”
“又不是小孩子。她喜歡跟誰做朋友是她的自由!”
“那就好了!”
“現在大概不是時候吧!公寓命案、山室和大町的連環命案。不先解決這些案子怎麼行!”
“那就早點解決吧!下一站換快車如何?早些到達現場,早些破案!”
“這麼單純就好了!”
二人正往山室家的路途中。然後再轉去檟本雅實家。
殺死山室的兇手肯定是那二百零三人中的一個,以爲很容易破案,誰料一點也不簡單。首先,坐在最前排靠近山室範圍的幾個人,沒有發現誰與山室有個人關連。如果兇手在二百零三人中,爲何填上第二零四號“金崎澤子”的名字那麼冒險?查過筆跡,是用左手寫的,不知出自誰的手筆。
那麼,金崎涼子、山室、大町的連續殺人事件,難道完全沒有關連?還是偶然發生的?山室命案發生時出現“金崎澤子”的名字,大町那邊卻沒有出現。不過,山室和大町都死於相似的殺人方法。山室和大町都對金崎澤子的名字有心病,可惜現在問不出所以然來。
“金崎澤子?嗯,我知道。”
從山室由利子口裡不經意地說出的話,令片山和石津怔住,不由相視一眼。
山室的未亡人由利子,與大町深雪是對照的典型。平日有做美容體操之故,體型還像二十多歲的少女一般結實,身段窈窕。這點可從她的緊身西裝褲和襯衫呈現出來。黑西褲,灰襯衫,使片山以爲這是最流行的喪服。不過,頭髮倒是染成褐色,塗上鮮紅的指甲油,一點也無失夫之痛的悲哀情緒。
“你知道金崎澤子?”片山再問一遍。
“是的。外子曾經請她做過秘書。”
“原來這樣。”片山點點頭。“幾時的事?”
“已經四年了吧!她在去年被人謀殺了,是不?”
“兩年前。她做了多久秘書?”
“半年左右吧!”
“爲什麼不做了?”
“這個嘛,外子常說她幫不上忙很頭痛什麼的,後來好像是她主動提出說不幹的。”
“其後有沒有再見到她?”
“沒有。外子也不再提起她。”
“哦。那麼,你猜得到殺你丈夫的人是誰嗎?”
“猜不到。影評家又不會賺大錢,也不至於會招人怨恨……”
正當這時有客到。進來一名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一見由利子就皺着眉說:“幹嘛這樣打扮?你的老公剛死不久啊!”
“喲,哥哥,你的消息倒真靈通!”
“我看到報紙!快點換衣服!親戚會來,新聞記者也可能會來,你這副吊兒郎當的裝扮,怕不給人笑話!”
“好好好!”由利子站起來。“那麼,刑警先生失陪啦。我不是討厭喪服,只是沒有培養那種情緒罷了。”
目送由利子扭着屁股離去的背影,中年男人氣爲之結。“真是無可救藥!啊,警察先生,我是她的哥哥遠田。”
片山打過招呼後,問他山室那個未亡人何以不難過的理由。
“因爲她的老公死得正是時候啊!”片山聽了呆若木雞。遠田嘆一口氣又說:“說來做哥哥的也真羞愧。吾妹生性輕浮,婚後不知交過多少個男朋友。山室一直忍耐,這點使我十分敬佩。但是聽說他最近也結識了喜歡的女友,提出離婚要求。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吾妹不答應,還厚着臉皮說,他先對不起她,要離婚就把全部財產給她!”
“有這種事?”
“山室也不傻。吾妹現在的情夫是個古怪的製片家,姓野尻,流氓一個。總之,山室再也忍不住憤怒,提出上法庭判決。吾妹知道一旦鬧上法庭,自己勝數極微,也就屈服下來。不過他答應把土地和房子一切送給她。好像準備下星期辦理離婚手續,不料山室被殺了。換句話說,全部財產盡歸吾妹所有,你說她高不高興?”
片山點點頭。“聽你這麼說……也有可能是令妹出手殺死山室的呢!”
“吾妹大概做不出來,她不是那種女人!”遠田如此維護其妹。“不過,我想是她的情夫野尻乾的!”
“那要好好查一查了。”片山拿出記事簿。“你曉得山室先生的女友是誰嗎?”
“那就不曉得了。山室的嘴巴守得很緊。”
“是嗎?”片山站起來。“那麼我們就告辭了。”
就在那時,傳來由利子的嬌聲。
“怎樣?好不好看?”
片山、石津和遠田三個大男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從臥室走出來的由利子。透過透明的黑色喪服,她那沒帶胸罩的**和白色的內褲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
“女人真是可怕!”坐在計程車裡時,石津認真地說:“晴美小姐大概不會這樣……”
“喂!你再說、看我揍你!”片山捉住他的衣領。
“知道了!我取消一切!”片山鬆了手,石津舒一口氣。“對啦,我沒房子土地,也沒財產在身!”
“別擔心。她不會要你的!”
恐怕會有結論出來,於是一路上二人沉默不語。
“我是警視廳的片山,他是目黑警署的石津。有點事想向夫人請教……”
玄關裡的檟本彌生不安地望着他們兩個,聽了片山的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哦……請……請進……”
彌生把他們引進客廳,沏好茶,端莊地坐在椅子上。
“不知有什麼事?”
“我想夫人已從報上得悉,烹飪專家大町先生被殺的事。您認識大町先生吧!”
“是的。我在新宿的烹飪教室上過他的課。”彌生一直垂着眼睛回答。片山頓了一會才說:
“其實,我們聽說您和大町先生不是普通師生關係。”
“什麼!這是……這是什麼意思?”彌生十分震怒。“那是別人不負責任的謠言!”
“是嗎?但是有人看到你們白天在教室裡幽會哩!”
彌生的臉突然刷白。也許天性懦弱之故,立刻垂頭喪氣地說:“只是一時迷惑……他太溫柔了……我無法拒絕……”
“幾時開始的呢?”
“那是第一次!真的!”
“你丈夫知不知道?”
“不!”她猛烈搖頭。“他若知道就會殺了我!求求你們,不要告訴外子……”
“沒問題的,不要擔心。我們不會隨便泄露別人的私生活。請你誠實的回答我,昨晚,你在什麼地方?”
“你懷疑我?”
“不是的,只想查詢可能有殺人動機的人。”
“昨晚……我在家裡。一個人。外子跟編輯朋友出去喝酒,回來已經半夜了。”
“原來如此。”片山取出記事簿來記錄。換句話說,彌生沒有不在場證明。
“他跟哪裡的編輯喝酒,你知道麼?”
“叫做西崎,講文社的人,時常跟外子一起喝酒。”
這個有待證實了。突然客廳的門拉開,一個衣冠不整卻有作家派頭的男人走進來。彌生嚇了一跳。
“啊,你回來啦。”
“唔。那個傢伙很無聊,我就回來囉。他們是誰?”他是檟本雅實。似乎從白天開始就灌了黃湯。
“他們是警察……”
“警察?來這裡幹嘛?我沒空,我還要寫一千張以上的長稿呢!”
片山附和着說:“那真了不起。如果再寫長一點……”
“哦?”檟本探前身體。“我有個三千張稿紙的構想,你肯替我出版嗎?”
不到五分鐘,改爲三千張稿紙的長篇,初版就發十萬本的結論了。
“好!我現在就動筆!”說完,檟本從客廳飛出去。
“真不好意思……”片山悄悄說道。
“哪裡。他常常這樣,準備寫一部大作,但寫了兩三張稿紙,就以‘不夠成熟’的理由丟掉。謝謝你!”
“哪裡。說不定還會問你什麼。”
“外子通常傍晚都不在,請儘量選在那個時候……”
“我們盡力而爲!”
片山在石津的催促下出到玄關時,聽到檟本吧達吧達的追出來。“等等!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談談好不好?”
“你沒事吧,片山兄!”石津慌忙扶起東歪西倒的片山。“怎麼喝杯啤酒就醉成這個樣子?”
“沒辦法……我說過……不能喝酒……”
已經晚上九點。檟本強拉他們去了三間酒吧,一直強迫他們喝個不停。石津有點酒量還不打緊,片山卻是完全不能喝的人,當然東歪西倒的回家。
“他媽的!白白浪費我們的時間!”
“那些酒錢,警長不知肯不肯認帳?”
“不肯認帳,我就破產啦!啊,作家!從此不敢再領教了!”
片山盯住石津。“你的酒量不錯嘛!唔,也許可以跟晴美較量!”
“晴美小姐的酒量很好?那就有趣了!”
“喂!必須等事件解決以後才能說!”
“我知道!快刀斬亂麻吧!”
片山嘆一口氣。“回到這裡就沒事啦。”
“是嗎?既然來了,讓我送你進去公寓。”
“不行!在解決事件以前不准你見晴美的面!”
“知道!”石津老實地點點頭。“那麼再見了!請你小心一點哦。”
片山隨意揮揮手,走幾步路,臉又開始發熱,天旋地轉,並且開始酒醒後的頭痛。不過腳步已穩,來到公寓底下,突然聽到貓叫聲。四處望望,不見貓的蹤影。以爲自己多心,於是跨步上樓。這次清清楚楚的聽到了。放眼一看,但見阿尊搖着大尾巴消失在小巷子裡。
“喂!尊!”片山追上去。穿過小巷就是馬路,不僅是汽車,還有貨車、翻鬥卡車熙來攘往。
“尊!尊!”片山大聲叫喊:“不要迷路了,尊!”
“吵死人!我在大考中,安靜!”突然後面二樓的窗子打開,謾罵聲從天而降。窗子的光線照到對面站着的人影,阿尊就蹲在那人的腳前。片山困惑地凝視對方的臉──竟是金崎涼子!
片山懷疑自己的眼睛。那是鬼魂、幽靈還是真人?
正當片山想跑過去時,一部十噸重的大型貨車擋住視野。長長的貨車車廂過去後,只有阿尊蹲在剛纔的地點。
片山越過馬路,跑到剛剛金崎涼子所站的地點去,那裡不留任何痕跡,四周不見人影,更無腳步聲。
“尊!”片山問腳前的大黑貓。“剛纔是不是幻覺?我看得很凊楚!可是,她不是死了嗎?難道是幽靈……”然後害怕地俯視阿尊。“她不是上了你的身吧!現代鬼貓?開玩笑!”
“喲,阿義回來啦!這麼晚,我一直在等你哪!”
片山一踏入玄關,便聽到兒島光枝的刺耳聲音。
“姑媽,你來啦。”
“七點就來了。”晴美一邊替哥哥掛上衣一邊說。
“對不起……最近好忙,同時發生了三宗命案哪!”
“阿義啊,何必那麼拼命?不要光是關心有血腥味的事情嘛。”
“無可奈何呀!”片山苦笑。“我還是刑警!”
“你不是辭職了嗎?”
“上面扣留了我的辭職表,半天吊着!”
片山斜眼見到阿尊慢吞吞的進去屋裡。福爾摩斯恭恭敬敬地依在晴美身邊。
“姑媽,有什麼事嗎?”片山明知故問,心情愈發沉重。
“關於你的婚事囉。我知道你忙,不過,你一定要看這個人。她是近來罕見的俏人兒喲!”
片山嘆息。所謂“俏人兒”,並沒有使他高興。接過光枝手中的照片來看──確實是美人一個,屬於姑媽口中最上等的“貨色”。
“怎樣?是不是大美人?”光枝吊起眼皮盯着片山看,有點像扯皮條的鴇母!晴美也過來看。
“是呀,長得很可愛!”
“可不是嗎?芳齡二十二,今年東大剛畢業,出身書香世家,性情溫柔,真是大家閨秀喲。喜不喜歡?”
“這個嘛……”片山搔搔頭不表示意見。
“好!太好了!”光枝拍了一下膝頭。“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歡!”
光枝任意替他做決定。片山不置可否的發愣。
“那就五月吧,六月上旬也好,怎樣?”
片山又嘆息了。這個姑媽來勢洶洶,不喜歡也得相親。一年一次還好應付,但是記得好像最近才相過一次的呀。
“好吧!”既然逃不掉,莫可奈何只好答應。
“太好了!”光枝揚聲歡呼。“其實啊,我替你決定好在六月十日,如果阿義你不反對……”
姑媽開始婆媽起來了。以往都會強迫他在一星期以內相親,這次居然拖一段時間。趁這段時間先把命案辦妥也好。
“這樣我就放心了。”光枝籲一口氣。片山再度拿起照片來看。影中人穿長袖和服微笑的樣子的確可愛。不過,那是假設真人也如此好看的情形而言。
福爾摩斯也走過來看照片。
“喂,福爾摩斯,你看她怎樣?”
“哥哥!福爾摩斯也是女的呀!”
“是嗎?不過,若是連同性也會愛上的女人不是最好的嗎?”
福爾摩斯一直盯着照片,不知在想什麼,突地伸出前肢去抓照片中少女的腹部。它沒有用爪,而是用柔軟的肌肉在少女的腹部敲了幾下,然後擡頭看片山──有古怪!片山皺起眉頭問光枝。
“姑媽!這位小姐是不是身體不好?”
“怎麼……爲什麼這樣問?”光枝的眼光有點閃避。片山知道說中要害了。
“我看她的臉就想到了。請說出真相,我不會因此拒絕相親的。”
“是嗎?”光枝囁嚅着說。“本來是想等時機成熟才說的。”所謂時機,不是指舉行婚禮之前吧,片山想。
“她的內臟不太好。不過不會影響普通生活的,這點請你放心。”
“什麼地方不好?”
“以前割過盲腸啦,然後是腎臟和肝臟和……不過,真的沒有什麼!”
“我明白了。不要緊的。”
光枝知道是退席的時候了,於是忽忽忙忙準備回家,臨走前說:“我下星期再來,那時再慢慢談!”
光枝走了以後,片山對福爾摩斯說:
“你不單是名探,還是名醫呢!”
晴美也感慨萬千。“是不是學過看相?不過,我想姑媽也是爲你好。”
“怎麼?你也站在她那邊說話啦?”
“也不是的。不過,哥哥也快三十了,該結婚啦。”
“我又沒說不想結婚,但是要看對象蚜!對了,聽說你答應跟那大個子約會?”
“是啊,他很純情,而且有趣。不行嗎?”
“不是不行。可是,你總該先告訴我一聲呀!”
“我沒時間講呀!不要擔心,只是跟他做朋友而已,我是不結婚的!”晴美認真地說:“我要做小姑,等着虐待未來嫂子!”
“唉,真恐怖!”片山苦笑。“說起恐怖,我剛剛見鬼了!”他把見到阿尊和金崎涼子在一起的事講出來。
“難道阿尊也有超能力?”
“不可能吧!也許是我的錯覺。”
“如果是就好了。福爾摩斯和阿尊之間生下的小貓,說不定會講人類的語言!”
“亂講!”
福爾摩斯生過子宮潰瘍,動手術拿掉了子宮,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生小貓的。
片山目不轉睛地盯着光枝留下的相親照片。“福爾摩斯的眼睛可能有ⅹ光,可以看透和服裡面有動過手術的痕跡。”
“也許是從她的臉相或姿勢看出來的吧!”
“三色貓醫術?新生意!我可以辭掉刑警來做!”
“胡說八道!要不要洗澡?”
“嗯。對了,你說有什麼要跟我說?”
“沒什麼。”晴美支吾過去。難得片山有相親的興致,現在不想提起有關女性內衣的事。
片山躺在浴槽裡,逍遙地閉起眼睛。對了,竹森幸子邀請自己去她的寓所呢!真可惜。不然,這時不知有多浪漫!他開始胡思亂想做起美夢來。
現實裡,片山一見到美女當前就會汗流浹背,但在夢想的世界裡,他把美女抱個滿懷。三十多歲的幸子依然體態輕盈,她的肌膚必然也是美若陶瓷,光滑豔麗,沒有一絲傷痕的雪白如處女……
突然,片山從浴槽一躍而起。不意腳下一滑,整個人連頭栽進水裡。好不容易纔爬出來拼命咳嗽。
“對!我明白了!”片山嚷着衝出浴室,全身赤裸裸,晴美看得驚呼不已,紅着臉說:
“哥哥!即使在妹妹面前,你總該穿條內褲什麼的吧!”
片山這才發覺自己失態,趕快穿上內褲。
“我知道了!這麼簡單的事,竟然沒留意到!”
“到底是什麼事?”晴美真的擔心片山是變態了。
“我說見到金崎涼子的鬼魂!那不是鬼魂,是真人!我是說,金崎涼子還活着!”
“那麼被殺的是……”
“也許是雙胞胎吧!被勒死的臉孔扭曲變形,即使不太像也看不出來。”
“你怎知道不是她?”
“手術的痕跡啊!”片山說。“我從現場回來時,一直覺得耿耿於懷,就是想不起來。現在終於想起來了。涼子說過,兩年前的她在姐姐被殺時,因爲盲腸手術入院。可是那名被殺的少女下腹沒有傷痕,顯然的那是別人!”
“可是,屍體是經過她的父母確認……”
“他們已經領回去,葬禮都做完的了。我想內中一定有古怪……”片山點點頭。然後打了個老大的噴嚏。
“你看!身體溼漉漉的!”
片山急忙用浴巾把身體擦乾。這時,電話響起。
“我來接。喂,我是片山。”
“刑警先生!剛纔真對不起。”金崎涼子的聲音。
“果然是你!”
“嚇了一跳?”
“當然囉。到底這是怎麼回事?”
“一言難盡。不過我可以告訴你。”
“你說吧!”
“電話不行。明天是星期日吧!那麼,明天下午三點鐘,請你到m遊樂場的摩天輪下面來。”
“好。”
“還有一個請求。請你以片山先生的身份來,不是刑警!”
片山一怔。“什麼意思?我本來是個刑警呀……”
“我不管,你不答應我就不去。”
片山只好讓步。“好吧,我答應你。”
“那麼,明天見!”
片山放下話筒時,晴美問:“誰的電話?”
“幽靈。”片山說。
下午三點。由於密雲和寒冷之故,即使是星期日,遊樂場的人並不太多。
片山提着籃子慢慢走着。小電車、狗火車、飛塔、茶杯轉、木馬……排隊等候的人都顯得不耐煩。
擡頭望見摩天輪正在緩慢地旋轉。片山把籃子放下,打開蓋子。阿尊立刻溜出外邊。
“三點零五分了……”片山看看錶,驀然擡頭,見到金崎涼子從迴旋木馬對面走過來。水藍色的襯衫和牛仔褲,神采飛揚,臉上浮現依樣促狹的笑容。
“嗨!”她向片山揮揮手。阿尊衝過去,在她的腳邊料纏着。
“尊!你來啦!”涼子一把抱起黑貓,走到片山跟前。“謝謝你把它帶來!”
“原來的主人活着,理當物歸原主的。”
“你真好。”
“是嗎?不過,惡作劇的孩子真可怕!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我們坐上去再說。”涼子擡頭仰望摩天輪。
他們帶着阿尊坐上的吊籃,開始搖晃着移動。
“擊昏我之後,把內衣內褲帶走的是你吧!”
“不是我,不過是我請託的。內衣的尺碼跟死掉的女孩不符合,我怕有人發現引起麻煩。”
難怪福爾摩斯故意拿走一件內衣。可是片山還是不懂她的意思……
“死的是誰?”
“我的表妹。我們的母親本是雙胞胎,而我和她都長得像母親,稱得上一模一樣。”
“爲什麼會造成那樣……”
“對方以爲她是我!”涼子的表情暗下來。“好可憐。那天她有事出東京來,但我因爲接到怪電話不敢待在屋裡,下樓去了,想躲在警衛的房間。這樣可以偷看大門,知道什麼人進來。可是運氣不好,我跟她──德田律子在電梯錯過沒遇上。我開着門下樓,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從公寓的大堂經過。警衛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就一直躲在警衛室。過了一會,聽到同樣的腳步聲離開,這才安心的回到屋裡,不料律子……律子死得好慘啊!”涼子嗚咽起來。
“你爲什麼躲起來?”
“我想讓他們當作我已死掉比較好,所以拿了律子的皮箱離開。”
片山盯着涼子。“你所說的他們是指誰?”
“姐姐的仇敵喲!”涼子說。
“你……你知道殺死你家姐的兇手是誰了?”
“我不清楚是誰,不過,肯定是他們其中一個。”
“他們其中的一個?什麼意思?”
“那些包起姐姐的男人啊!”
片山大吃一驚。“不是一個人?”
“對。姐姐是好幾個男人共有的情婦。所以纔有能力買下那幢豪華的公寓!姐姐是他們共同的泄慾對象!”
“你知道是誰嗎?”
“其中兩個你也知道。”
“山室和……大町?其他呢?”
“不能告訴你!”
“你都知道?”
“當然!”
片山使勁地盯住涼子。涼子毫不畏縮的回望他。
“告訴我!殺死他們兩個的,是不是你?”
“是!”涼子立刻回答。這時吊籃轉到高空位置掛着。二人一時相對無言。
“……其他的男人,你也想殺?”
“當然!”
“住手!復仇是枉然的!”
“我曉得,不用你說!”涼子用燃燒的眼睛睨視片山。“你知道他們怎樣踐踏我姐姐嗎?當時姐姐是山室的秘書,他把她帶去別墅,替她打迷幻針,然後叫所有受招待的男客輪流強暴她!又拍下姐姐受強暴的照片,恐嚇她說如果講出去,就把照片寄回故鄉!當時我們的父親是市議會候選人,他們全知道。被摧殘得支離破碎的姐姐,只好任由他們爲所欲爲……終於,還是被他們殺了!”
片山聽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知道?”
“我找到姐姐的日記。那時我住進公寓一個月左右,偶然發現的。我發誓爲她報仇!可是,姐姐只是寫下他們的當頭名字,所以不曉得是誰。不過,我知道他們全是那個文教中心的講師,於是設法調查。”
“那麼,那個報名所有課程的女人……”
“好方法是不?只要全部部報名,他們一定看到‘金崎澤子’的名字,然後彼此聯絡商議,或是個別去找對方──這樣,我就能逐個逐個確定是誰了。”
“那個中年婦人就是你?”
“不,我的演劇部好朋友。演技不錯吧!”
吊籃緩慢地開始下降。
“我再勸一次──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沒有用!”涼子斬釘截鐵地說。“半途而廢是不公平的。”
“可是……”
“你答應過,今天不是以刑警身份來的。不要說教講耶穌!”
片山有哈姆雷特的煩惱。我是刑警。殺人兇手就在眼前。應該怎麼做?逮捕她!而且她還揚言繼續殺人,放了她,還做什麼刑警?
“我以朋友的身份勸你,不要再做了!就如那叫律子的姑娘一樣,你也可能遭遇殺身之禍!”
“我知道。這點我能在心理上預備了。”涼子望着片山的臉,帶着依戀之情。“我的照片,你收起來了沒?”
“哽?啊,那張寶麗來照片?我帶着。那個在走廊上偷聽的也是你吧!”
“對。然後我就回去公寓,拍下那張照片。”
“我正奇怪,怎麼可能把照片放在相機裡那麼久。爲什麼要那樣做?”
“我希望你有我照片呀!因爲我喜歡你!”
片山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