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對於上古禁地絕望平原,做出最好評價的就是百間房的老房主。他曾這樣評價過,“那是一個藏着大希望的真正絕望的地方。”
這句話看似矛盾,其實一點也不矛盾,恰恰一語道破了上古禁地的真正面目。
自打絕望平原出現在人間,多少年了,人間的修道者爲了滿足心中慾望,在每隔三十三年纔開啓一次的絕望平原裡,掀起無數刀光劍影和歡笑悲傷。明明知道此去可能無歸,但依然爭先恐後絡繹不絕!
不得不說,那個禁地有着無與倫比的誘惑力量,是人間所有修道者的天上仙境,或極樂淨土,或閻羅殿堂。
正當大家聽自絕和尚講述他的不相干的成長經歷,聽的略有厭煩之際,忽地聽到了那四個字,絕望平原。突地,所有人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終於明白,就要講到重點了。
果然,自絕和尚頓了一下,略帶悲苦之色笑道:“講到這裡,想必諸位應該明白了吧,爲何我要去絕望平原,不但沒死,反而因此成名,揚名天下!”
自絕和尚望着殿外天邊的悠悠白雲,思緒再次回到了當年的熱心少年身上。
婦人吐出“絕望平原”四字,不啻于晴天霹靂。凡人或許只把它當做一個危險的山谷,可是修道者卻把它當做一個活生生的噩夢!
自從三百年前絕望平原發生有史以來,最慘痛的死傷事件以後。那個地方已經被天下正魔兩道封爲大凶之地,嚴禁任何修道者進入。
三百年前,慈恩寺的當值主持也去了絕望平原,據說是爲了採摘一株天地奇珍的藥草,想用秘法把它融入古方之中,救治世間無數被疾病折磨的勞苦百姓。誰知異變鬥生,就連道行高絕的一心救苦救難的主持,也隕落在其中。
這段噩耗,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寫在慈恩寺《大事記》裡。後來的歷代主持因此痛下決心,嚴謹任何慈恩寺弟子進入絕望平原,違禁者作逐出門牆處置。
自幼在慈恩寺出家的自絕和尚,對於這件事當然倒背如流。此刻聽到婦人傾訴,一時間冷汗淋淋,雙腿哆哆嗦嗦顫起了抖。很明顯,他糾結了,並且帶着深深的怯意!
童年的勇敢,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少年的熱心,或許是心底淳樸如日月。但是成年呢?越來越接觸這個世界,越來越清楚這個世界,越來越被這個世界的條條框框所拘束,是不是,是不是他就會退縮,冰冷了呢?
自絕和尚一直以爲自己會一直熱心勇敢下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說任何自己想說的話。但是他沒有,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變了,因爲他拒絕了那位婦人的請求,說是門規禁令,嚴謹任何弟子進入絕望平原。
當天夜裡,狂風暴雨,他在半夜裡被天上轟隆的雷聲驚醒。忽然看到屋內牆上,被不時透過門窗縫隙的閃電所映的雪亮的“禪”字,他的腦海裡“嗡”的一下炸了。
這些年自絕和尚深受佛門佛法薰陶,行事說話不知不覺都以佛理爲準。雖然依然由着自己性子,專心苦練很少有人修煉的枯木禪功,也常常接下訴苦百姓的懇求,仗義出手相助。但其實,在不知不覺中,他早就變了,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
自絕和尚在黑暗中望着牆上那個不時閃現的大大的“禪”字,終於明白爲何慈恩寺每間有人住的廂房,牆壁上都寫有一個大大的“禪”字。就是爲了時時刻刻提醒你,教誨你,要謹記佛門禮法,做一個標標準準,徹徹底底的和尚。
看似爲了你好,其實是圈地爲牢,徹底從身心把你同化。
自絕和尚“啊”的仰天大吼,他痛恨自己變了,他痛恨自己拒絕了那位婦人的請求。電閃雷鳴中,他跳下牀,穿戴好鞋襪僧袍,來到門前“呼啦”一聲把門拉開,只見院中風雨大作,水花四濺。
他毫不猶豫的走到院中,任憑冰冷的雨水沖刷他的臉,淋溼他的衣。他沿着院中鋪的青石板路,走出了居住多年的小院,走出了生活多年的慈恩寺,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裡,走向了自己認定的一生。
當慈恩寺諸位師兄弟,發現自絕和尚再次莫名其妙失蹤以後,接連數天尋找。把整個後山差點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焦急擔憂之際,此事終於驚動了主持。當時的主持,正是現在的陷空大師。
陷空大師喚來平日裡與自絕和尚相熟的一些弟子,隨便聊了幾句,就找到了他失蹤的原因。待這個不可思議,荒謬到極點的原因傳開以後,很多慈恩寺弟子都不相信。光禿禿的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一樣,只恨不能發出咚咚咚的鼓聲。他們都不相信,自絕和尚有這樣的膽量和魄力,敢冒着被逐出門牆的風險,出手救助一位素不相干的婦人。
但是一個月後,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整的自絕和尚,跪在慈恩寺山門前的時候,大家都驚呆了。因爲他們都錯了,自絕和尚真的去了絕望平原,並且,活着回來了!
這個消息傳出,寂靜多年的慈恩寺,立刻沸騰了。衆弟子們奔走相告,成羣結隊前來觀看這位敢於打破禁令的同門。
在陷空大師的禪房中,自絕和尚一五一十的說了自己失蹤一個月的原因。
原來就在那個風雨夜,自絕和尚搶了山下小鎮上的一匹馬,快馬加鞭,星夜兼程趕到了那位婦人的故鄉。問了好多人,終於找到那位婦人的住處。在咚咚咚的敲門聲過後,他看到了收拾利落,揹着弓箭和斧頭,準備上絕望平原親自尋夫的婦人。
婦人當時嚇了一跳,做夢也沒想到,敲門的居然是自己在慈恩寺懇求過的那個和尚。雖然當時他萬分爲難的拒絕了她,但是她毫無埋怨之心。畢竟門規禁令,是絲毫不能侵犯的。總不能爲了幫助自己,就害的人家受到懲罰吧。
離開慈恩寺後,婦人就在回家的途中想好了自己的計劃。既然沒有人願意出手幫忙,她就自己去。哪怕死在山裡頭,也死的離夫君近一些。
誰知她到家第二天的大清早,準備就此離去,卻碰到了及時趕到的自絕和尚。
幾句簡單的對話,婦人立刻明白了自絕和尚的來意。“撲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面。連連磕頭,說是萬分感謝自絕和尚的幫忙,此生此世不能報答,唯有來生怎麼怎麼......
自絕和尚連忙扶起哭的跟個淚人似得婦人,急的抓耳撓腮。他在男人堆中長大,又怎會哄女子開心。只得連聲道:“別別別,千萬不要哭。我最煩聽女子哭了,我也不圖你什麼報答。我和尚一身道行,正是爲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我應該做的。”
婦人看到和尚急的抓耳撓腮,跟個孩子一樣,忍不住破涕爲笑,連忙請他進了屋,沏好茶水,挽起袖子,就要給他下廚做飯。
自絕和尚忙道:“女施主,我看還是改天再來打攪吧。你把你夫君常去的地方跟我說一下,我這就去尋找,早一刻找到他,也多了幾分活命的機會。”
婦人頭也不回,一邊忙着燒柴,一邊清洗蔬菜,道:“不瞞大師,我早就不幻想他還能活着回來了。你看我剛纔的行頭,正是要出門進山尋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找不到他的屍首,我也會在徹底死心以後,在山裡尋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找一棵大樹上吊自盡。就是做鬼,我也要死的離他近一些......所以不急這一時三刻,你且少待,我要親手爲你做幾樣拿手的小菜。聊表謝意!”
自絕和尚一聽之下,頭皮就發麻了。怎麼老是死呀死的,活的好好的幹嘛要死。就算她夫君真的遇難,她也可以重新改嫁,活個長命百歲啊。難道夫妻緣分盡了,還要故意搭上一條性命不成?
自絕和尚心直口快,坐着無聊。心中如此想着,口中卻說了出來。
正在忙着做飯的婦人,聽到自絕和尚的話稍稍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把散落在耳邊的幾縷秀髮腕到耳後。忽地哽咽道:“夫妻一場,我又怎忍心忘記他,更又怎忍心嫁與旁人?就算一輩子爲他守寡,我也承受不起啊......”
聽到此言,自絕和尚不覺呆了。男女情事,他一點都不懂。師傅常說,萬丈紅塵,五蘊皆迷。看着婦人柔弱無依的背影,他忽然很生氣。氣這不長眼的老天爺,爲何降臨這麼多痛苦,在這麼多苦苦求生的人們身上。情事又是個什麼爛東西,能讓一個大活人,變得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飯菜終於做好,都是素菜。婦人心細,知道和尚規矩甚多,不能吃葷。自絕和尚拿起筷子,隨意夾了一根山筍入口,只覺清脆爽口,極是鮮美。一時食指大動,胃口大開。在第五碗米飯下肚,五碟素菜被他掃蕩的乾乾淨淨之後,他纔打了一個飽嗝。
婦人見此情景,忍俊不已。這哪裡像是個慈恩寺的得道高僧,活像一個餓了半個月的叫花子。
自絕和尚打完飽嗝,抹了抹嘴巴。看到婦人發笑,才知自己失態,摸着腦門不好意思道:“女施主休怪,是你的飯菜做得太好吃了,我長這麼大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素菜......”
聽到自絕和尚發自肺腑的誇獎,婦人開心不已。脫口道:“好吃就好,就怕你說難吃。平日裡家裡難得來個外人,今天倒是叫恩人見笑了。等我們從山上回來,我再做一頓更好的......”
自絕和尚笑道:“好,一言爲定!”
婦人忽地一驚,心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明明說好要在山上找個沒人處上吊的,怎麼能答應人家再做一頓飯菜。
婦人望着和尚的笑容,終於發現他清澈的眼神中有暖暖的關心之意。忍不住心頭一酸,無聲落淚。
自絕和尚伸出手拍了拍婦人的肩膀,柔聲道:“剛纔看到沒有,你明明可以笑得很開心,何苦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常言道,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人。我想若是你的夫君地下有知,也會同意你好好活下的!”
聞到此言,彷彿暮鼓晨鐘,婦人全身抖了一下,終於茅塞頓開。只見她擦掉眼淚,再次毫無徵兆的跪下,感激道:“多謝大師救命之恩,婦人沒齒難忘!”
這次下跪,又讓自絕和尚手忙腳亂的把她扶起,微怒道:“不要動不動就下跪啊,我又不是佛祖,我只是個和尚。”
婦人再次被逗笑,手腳麻利的收拾好碗筷,整齊完行頭,抓起放在地上的竹簍,裡面有準備好的弓箭和斧頭,看樣子,她要和自絕和尚一起上山。
自絕和尚眉頭一皺,忙攔住,道:“你不能去!絕望平原非常兇險,你一個弱女子去了幹嘛?你把你夫君常去打獵的地方告訴我,我一人去尋找。多則半月,少則數日,定可歸來!”
婦人望着自絕和尚一意孤行,風雨不動的樣子,知道自己肯定是去不成了。只好把夫君以前經常打獵的地方,和他平時的一些打獵習慣統統告訴給自絕和尚,並幫他帶上半個月的乾糧和少許清水,並叮囑道:“山裡有許多甘甜的清泉,多數都能飲用。你若是渴了,大可去四處找找。若是真的找不到他的蛛絲馬跡,一定要及時回來。恩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小婦人真的...真的活不下去了......”
自絕和尚也知此行兇險,反過來對婦人叮囑道:“女施主切莫做傻事,我和尚憑這一身本事,一定可以找到他。若是...若是我晚些歸來,你一定要耐性等待,最多一個月!”
婦人用心記下,這才送自絕和尚出了門,看着他消失在山道的盡頭,不禁癱坐在地上,一時七上八下,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