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驟然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
王慎神情微頓,就連先前還未吐出的話也被他一併嚥了回去。
他看了看對面端坐著的王珺,卻發現她神色如常,甚至還從那糕點碟子裡取了一塊桂花糕慢悠悠地吃著。
見他循目看來,王珺臉上的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在吃完手中最後一口糕點後才握著帕子擦拭著手,同人溫聲說道:「您不去看看嗎?」
耳聽著這麼一句。
王慎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看來今日嬌嬌特地喊他出來,就是因爲周慧的緣故,只是周慧先前那一句與以往全然不同的厲聲,卻讓他心中生出幾分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周慧無論何時都是溫聲細語的,何時有過這樣的時候?
她今日究竟是爲什麼出來,見得又是誰?
他的心中好似佈滿著一堆疑團。
眼看著對面嬌嬌依舊清澈乾淨的目光,王慎抿了抿脣,到底還是起身朝那處走去。
透過那個小洞可以看到隔壁的光景,就如他先前所想,周慧今日的確是來見人的,她頭戴帷帽,全身上下都掩飾得很好,像是生怕別人察覺到她的身份。只是王慎沒有想到的是,除了周慧,林雅竟然也在。
這會周慧和林雅坐在圓凳上,而她們對面坐著的那個男人,穿著一身青衣,沒有擡頭。
只能看見他握著茶盞的那雙手竟比小童也大不了多少。
王慎皺了皺眉,卻沒說話,他只是抿著脣繼續朝隔壁看去。
他這處的小洞設置得格外巧妙,他站在這可以清晰得看見隔壁的情況,可隔壁的人卻不會有絲毫察覺。
先前周慧進來的時候也四處查探過,卻沒有絲毫髮現,因此這會她坐在那兒纔可以絲毫不避諱得顯露自己原本的面貌。她端坐在椅子上,並沒有揭下帷帽,只是把兩片輕紗繞於後頭,目光沉沉得看著對面的男人。
或許是看到男人形如枯槁的模樣,她那雙眼中是未加遮掩得浮出幾分厭惡:「你要錢,這裡有五萬兩,拿著這些錢立馬離開,要不然……」
她這話還沒說全,便被對面坐著的男人截了話:「要不然,你要怎樣?」
男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是緩緩擡起了頭。他應該還不足四十,可看起來身形消瘦,就連那用玉簪束起的髮絲也白了一半,臉上還有一道極其恐怖的疤痕,襯得那張本應該儒雅的面容格外恐怖。
他沒有絲毫遮掩得,露出自己現在的相貌。
而後成功得看到對面坐著的母女二人在看到自己的相貌時,陡然變化的神色。
只是一個是害怕,一個卻是厭惡。
往日最爲親密的家人,如今卻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林儒雖然早知她們的品性,喉間卻有些發澀。他修長的手指緊握著手中的茶盞,不知過了多久纔看著周慧說道:「我若不走,你是打算再殺我一次嗎?」
周慧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一變。
可也只是這一瞬間的事,她便恢復如常,繼續用先前那副冷硬而又狠厲的聲音,與人說道:「林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爲還是以前?你現在不過是個廢人,若想好好活著,就帶著這一筆錢離開。」
林儒……
這個名字猶如小石砸進平靜的湖泊,也讓先前一直沒有變化的王慎,神色開始變得有所不同。
王慎撐在牆壁上的手慢慢收緊,薄脣也抿成一條直線,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個青衣男人的身影,林儒……這個名字,他不是頭一次聽,有多少回,周慧在他面前哭訴著「他是一個商人,在外裝大方,花錢也大手大腳,可只要回到家,但凡有個不順意的時候便對我們母女拳打腳踢。」
「阿雅小時候被他打得,差點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也想過離開他,可是隻要我提這個事,他就像個瘋子一樣,不僅打我們還把我們關在屋子裡。」
「家中的僕人都是他的人,有幾個好心的,也都被他趕出府去了。」
「王大哥,這些年,若不是心中記掛著你,我只怕早就要抱著阿雅尋死去了……」
「王大哥,那個男人不是人,他是瘋子是魔鬼。」
……
當日周慧與他的哭訴有猶在耳,就是因爲這些話,她一字一句編織出來的過往讓他對這對母女生出愧疚。可如今呢,如今他看到得是什麼,聽到得又是什麼?那個她口中的瘋子,口中的魔鬼,那個意外身亡的夫君,如今活生生得坐在她們的面前。
他說「你是打算再殺我一次嗎?」
再……
王慎不知道怎麼了,只是雙目睜得越來越大,就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王珺看著他神色的變化,卻仍舊端坐在椅子上,她修長的指尖依舊捏著一塊桂花糕,神色如常得慢慢吃著,甚至在喉間有桂花香氣四溢開來的時候,她還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容。
隔壁的聲音仍舊沒停。
這回卻是林儒開了口,他的嗓音經過一夜的休整已經好了很多,可他喉嚨處本來就有傷,即便休息得再好,聲音還是透著股嘶啞。
「周慧……」
林儒輕輕喊著他的名字,聲音疲憊不堪又失望之極:「我自問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虧待過你們母女,可是爲什麼,你要買兇殺我?」他這話說完看著對側素衣女人一副不願與他交談的模樣,便又把目光投向林雅,問道:「阿雅,當日的事,你可知曉?」
林雅起初一直戰戰兢兢得坐在一側,她今日原本說什麼都不肯出來,可信上明明確確寫著要她們母女兩人都出現,若不然便會尋上門。
她不希望林儒登門,只能和母親一道出來。
先前看到林儒進來的時候,林雅便嚇了一跳,倘若不是因爲太過害怕的緣故,甚至那聲驚呼都忍不住從喉間脫口而出。她沒有想到林儒會變成這幅模樣,記憶中她這位父親雖然是個商人卻因爲走南闖北,氣度非常。
他很喜歡笑,也很大方,脾氣也很好。
她從來沒有見他同誰紅過臉。
他會抱著她與她說外頭的事,會背著她去放風箏,會教她讀書寫字,從來不會因爲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就打她罵她,甚至還怕她不高興,每回出門都會給她帶一堆東西。那個時候,林儒和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別人有的,我們阿雅也都有。」
「只要阿雅喜歡,爹爹都會給阿雅。」
……
想到這,林雅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心中其實是很喜歡這個父親的,相較王慎這個虛無縹緲的父親,她從小到大感受最多得是林儒全心全意的情誼。所以當初知道林儒意外身亡的時候,她哭過好多回,甚至還吩咐許多人去他墜崖的地方找。
甚至在知道這一切是周慧所爲的時候,還和她大吵過一架。
只是——
當初的情意是真的。
當初的眼淚是真的。
可是最後她卻還是選擇了另一條路,用林儒的死,奠定出的另一條通天大道,所以在母親編纂那些謊言的時候,她不僅沒有開口辯駁,反而還與人一樣流下了眼淚,說著林儒對她的不好。
林儒的存在終究是一個禍害。
他死了,那麼就沒人知道這些年她們母女的生活,那麼回到長安,她們自然可以在她的親生父親面前僞裝成可憐的模樣,以此讓他愧疚讓他心軟。
所以在看著林儒望向她的時候,林雅掙扎過一瞬之後,便啞著嗓音哭道:「你爲什麼沒有死?你爲什麼還要回來?」
倘若周慧的那些冷言冷語,只是讓他心痛的話。
那麼林雅的這句話,徹底擊碎了他所有的希望,林儒眼中最後一道光亮開始消散。他握著茶盞的手,收緊而又鬆開,直到過了很久才啞聲說道:「我這十多年,到底是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
深愛的妻子,費盡心思想要殺了他。
疼愛的女兒,恨不得他去死。
真是……
荒唐啊。
周慧看著林儒痛苦不堪的臉色,卻懶得再和他僞裝下去。
她的時間不多,更不能讓別人發現她來到這邊見了外男,因此她只是不耐煩的把早些就準備好的銀票放到林儒的跟前,冷聲道:「這筆錢足夠讓你過好下半生了,你現在就拿著錢走。」
林儒看著眼前這些銀票,卻沒有說話。
周慧說得對,這筆錢足夠他過好下半生了,可她從頭至尾都看錯他了……他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
他收回目光朝周慧看去,而後是淡淡說道:「周慧,我今日出來並不是跟你要錢,我只是來與你說,你的那些陰謀詭計,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
周慧耳聽著這話,皺了皺眉,聲音也有些收緊:「你要做什麼?」
「你說呢?」
……
隔壁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而王慎怔怔得看著那處的光景,卻好似還是沒能回過神來。他站著的方向正好可以清晰得看見周慧臉上的狠辣,記憶中那個溫婉柔弱、猶如江南一縷水墨畫的周慧,此時她的臉上卻只有狠辣。
這真的是他認識的周慧嗎?
或者應該說,他真得有認清這個女人嗎?
他不是傻子,自然已經從那寥寥幾語中聽出了事情的真相,根本沒有苛責她們母女的惡人,反而是她們母女……
王慎的心頭猶如燒著一把火,從心頭一路燒紙喉嚨口,他撐在牆上的手指逐一收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扭頭朝王珺看去,桌上的桂花糕少了一半,她的那碗茶也快見底。
他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啞聲問道:「嬌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周慧母女的爲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若不然不會如此平靜。
所以,他問出了另一句疑問:「嬌嬌,你既然知道,爲何不與我說?」他不明白,爲什麼嬌嬌要以這樣的方式讓他知道周慧母女的真面目,爲什麼不早些告訴他?
耳聽著這話,王珺卻沒有說話。
她只是很平靜得擱下了手中的茶盞,而後才擡了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睛朝人看去,淡淡道:「我說了,您會信嗎?」
我說了,您會信嗎?
短短七個字,卻讓王慎啞口無言。
他想說「會」,可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都難以脫口而出。
在今天以前,他滿心以爲這對母女爲他受盡委屈,才心生愧疚想著補償,就連當日在李老夫人質問他的時候,他都還在替她們考慮……他會信嗎?
他……不會。
王慎的身子一個輕晃,等到扶住了眼前的紫檀木桌,穩住了身形才低著頭,啞聲說道:「是我錯了。」
是他錯了,是他識人不清。
王珺看著他這幅痛苦不堪的模樣卻沒有說話,若是以前,她會難過。
可如今,她不會了。
她期待過,希冀過,可等到得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如今他所承受的痛苦,她和母親都曾承受過。
不值得原諒,也沒什麼好同情的。
王珺就這樣淡淡得望著他,直到聽到隔壁傳來的動靜,以及周慧尖銳得一聲喝罵:「林儒,你別不知好歹,你如今不過是個廢人,何況這城中根本無人知道你的存在,就算你真得死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耳聽著這道聲音,王珺不自覺得皺起了眉。
她倒是沒想到周慧會如此瘋狂,還不等王珺反應過來,王慎便已經抿著脣沉著臉邁步走出房門,安泰自是緊隨其後。
……
而此時隔壁的屋子。
周慧的臉上是狠厲的表情,她先前就發現了,這個男人如今行走緩慢,一看就是重傷未愈,何況,她的目光投向林儒面前的茶盞上,紅脣微翹,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詭異笑容,她就這樣望著他,嗤笑一聲:「你以爲我真得這麼傻?」
這話一落——
林儒便皺起了眉,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盞上,神色微怔,好一會才啞聲問道:「你下了藥?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活著離開?」
周慧耳聽著這話,卻只是輕輕笑了笑:「放心,這不過是一盞添了些東西的安神茶,讓你昏迷罷了,我原本也沒想讓你死,只要你乖乖拿著錢走人,自然不必再經歷一次……是你不知好歹!」
說到這,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狠辣。
當初是她粗心大意,這一次,不會了。
她取下髻上的金簪,朝人逼近,剛邁出一步便聽到身邊的林雅輕聲勸阻道:「母親,您還是放他走。」
「你是糊塗了?」周慧冷眼朝人看去:「我這些年是怎麼教你的,斬草除根,要是留著他,再讓他出現在你父親面前,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錚錚之言在耳邊響起,林雅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
是啊,若是真得讓他出現在父親面前,那麼這些日子,她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林雅望著已經昏迷的林儒,抿了抿脣,而後是扭頭朝另一側看去,沒再出聲。
沒了阻攔。
周慧便這樣握著金簪一步步朝林儒走去,就在她的金簪要刺向林儒脖子的時候,緊閉的屋門被人從外頭推開,緊跟著是一道熟悉的聲音:「夠了!」
耳聽著這道聲音,周慧似是不敢置信般轉頭看去。
手中的金簪墜在地上,她的臉上頭一回顯露出驚慌失措:「二爺,您,您怎麼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