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色鋪滿大地,即便有點點星河,卻也照不透前方的路。
可蕭無珩在看到懷中人璀璨無比的笑顏時,卻彷彿有無數支燦爛的煙花在眼前綻開,一下又一下,不僅鋪滿了整個天地,也罩蓋了他的心扉。他握著繮繩的手臂不自覺收緊了些,就連薄脣也緊抿成一條直線,貼身的勁服可以明顯看到他因爲用力而繃緊的手臂線條。
有那麼一瞬間……
蕭無珩甚至想不顧對方的意願,就這樣低頭吻上去。
好似只有把她緊緊得困在懷中,讓彼此的呼吸纏繞在一起,纔可以真正擁有她。
這樣的想法,並不是頭一回纔有的念頭,在那無數個日夜裡,她在身邊或是不在身邊的時候,他都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緊緊抱著她,吻著她,與她十指相扣,做一切奢想又期盼過的事。
可到底還是怕唐突了她。
她是他喜歡的人,因爲喜歡,纔不願就這樣輕薄於她。
何況這個小丫頭也只是看著膽子大了些,倘若他真敢那麼做,回頭就能好幾天不見他。
還是……罷了。
王珺卻不知道蕭無珩此時在想什麼,眼看著他一直皺著眉抿著脣,只當他是還覺得冷,她仍舊仰著頭望著他,蹙了蹙眉,聲音帶著幾分未加掩飾的擔憂:「你還覺得冷嗎?」說話間,她朝人伸出手,往他的額頭探去。
等觸到那處一片滾燙,便又皺了皺眉,很輕得說了一句:「也不冷啊。」
那裡滾燙得像是可以把她的手指都給灼燒掉,哪裡有半點冷意?想著蕭無珩素日來的表現,王珺頗有些狐疑得望了他一眼,實在是蕭無珩平日的表現太過無賴了些,讓她不得不多想,他是不是故意說冷的。
可看著男人緊皺著眉,脣色也有些發白,身子更是緊繃得像是再強忍著什麼。
王珺一時間,倒也說猜不透他是真冷還是假裝了。
「你到底怎麼了?」她又問了一句。
蕭無珩卻沒有回答,他只是垂了眼朝人看去,那雙微微垂下的鳳目中似是有暗流在其中涌動,只是夜色太沉,即便兩人近在咫尺,王珺也沒有發現,自然也就沒有察覺到他眼中未加掩飾的情慾。
眼看著懷中人一副懵懂疑惑的模樣,蕭無珩的心中頭一次生出幾分挫敗和後悔。
早知道就不該在先前招惹她,如今受苦得反而是自己,起初壓下來的悸動在她手指探出來的那一剎那便再也掩不住。
她帶著溫熱的指尖碰觸著他的額頭,他能清晰得聞到她身上那股隨風帶來的清香。並不是那些脂粉的香氣,而是她身上獨有的清香。
不算濃郁的味道,卻好似帶著天生的吸引力,讓他忍不住再向人靠近些。
蕭無珩合了閤眼,強忍著把心頭的那些燥熱壓在深處,甚至還念起了往日從來不會念的清心咒,才終於把那份情慾給壓了下去。等他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眼底深處的暗流終於消散,只有說出來的話帶著不可避免的喑啞:「我沒事。」
等這話說完,他是又握緊了些繮繩,看著她擔憂的面容,又跟了一句:「你坐好,我快些,免得回去晚了,你府中的人擔心。」
王珺耳聽著這話,倒也未再去想蕭無珩的異樣,她輕輕點了點頭,而後便回身坐好。
沒一會功夫,馬兒便快速往前跑了起來。
兩邊的景緻一下子變得模糊了起來,風聲也好似越發大了些,等到馬兒漸漸停下的時候,王珺也終於慢慢擡起了臉,她順著兜帽邊沿往外看去,能瞧見一間屋宅。
蕭無珩率先翻身下馬,而後他朝王珺伸出了手。
眼看著面前這一隻修長而又有力的掌心,王珺倒也沒有推辭,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而後便被人帶了下去。等到站穩了腳步,蕭無珩也沒有鬆開手,只是握著她的手往裡頭走去。
走到裡頭的時候,能瞧見一個黑衣打扮的侍從,正是如晦。
如晦見他們牽著手進來,臉上倒也沒有什麼異樣,只有微微下垂的那雙眼中帶著些許笑意,他一邊朝他們走來,一邊是拱手說道:「王爺,郡主。」
蕭無珩點了點頭。
他是看了一眼如晦身後那間點著燭火的屋子,淡淡問道:「他如何?」
「先前用了藥,這會正醒著……」
如晦這話說完是又與人恭聲一句:「我先前和他說過,您會過來,如今他正候著您和郡主。」
蕭無珩耳聽著這話也就沒說話,只是牽著王珺的手繼續往前走去,等走到那間屋門前的時候才停下腳步,低頭看向王珺,問道:「我在外頭等你?」
「嗯……」
王珺的聲音有些輕,她直直望著眼前那扇屋門,而後是仰頭看向蕭無珩,又說了一句:「我一個人進去。」等這話說完,她便收回了目光,抿著脣推門走了進去。
屋中並沒有多少裝飾,一張方桌,幾條長凳,如今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不算明亮也不算昏暗,再往前看去能瞧見一張樣式普通的木牀,此時正有一個身穿素衣的男人靠在牀頭。他像是在假寐的樣子,等聽到聲響才轉頭看來。
不知是不是打哪兒漏進來幾許冷風,吹得桌上的燭火也開始輕晃起來。
王珺一時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聽到他略帶嘶啞的一句:「多謝貴人救命之恩。」這個聲音並不算好聽,甚至像是枯枝劃過地面的聲音,嘶啞而又枯澀。
看著男人的動作,似是要下榻行禮,只是動作緩慢,身子更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動彈過的緣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王珺看著他這幅模樣忙阻止道:「好了,你坐著,不必多禮。」
「我不過是來問你幾個問題。」
男人聞言,倒也止住了動作。
他是又謝了一聲,而後才靠回身後的引枕。
他大病初癒,又躺了幾個月,手腳僵硬得就像不是自己的,先前只是這麼簡單的幾個動作竟讓他滿頭大汗。只是雖然落魄至此,可他本身的氣度卻還保留著,即便聲音嘶啞,也能聽出幾分溫潤:「貴人想問什麼就問。」
「你的傷,是何人所爲?」
王珺說話的時候,目光不自覺從兜帽邊沿朝牀上半躺著的那人看去。
屋中燭火經過幾個晃動已重新歸爲平靜,她自然也看到了男人的面貌,從額頭至下頜很明顯的一條疤痕,讓他那張原本還算端正溫潤的面容霎時變得恐怖起來。喉嚨處也有被利劍劃傷的痕跡,至於其他被衣服遮蓋的地方,王珺倒是看不見。
不過想起蕭無珩說的那句「傷勢嚴重」,想來這個男人身上的傷肯定不少。
林儒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情緒有一瞬得起伏,他低著頭,手指緊攥著底下的棉被,卻是過了有一會,那嘶啞的聲音纔在屋中響起:「當日我從鄰城買貨歸來,路遇一處的時候,出現了一羣黑衣人,那些人武功高強,我身邊的護衛和家丁全部死於他們的手中。」
「而我也身中數劍,墜入山崖,好在上天庇佑,我墜崖的時候被掛在了一根樹枝上,後頭又得上山採藥的農戶所救。」
王珺要聽得不是這些,所以等人說完,便又問道:「當日你受傷,是否和周慧有關?」
這個名字剛吐出,原先低頭的男人突然轉頭看來。他的面容緊繃,呼吸急促,越發顯得臉上的那道傷疤變得恐怖不堪,他就這樣一瞬不瞬地望著王珺,過了好一會才啞聲說道:「您知道她?」
他醒來有大半天的時間了,自然也從那位黑衣侍從的口中知道周慧近來的所爲。
雖然不知道此時站在屋中的是什麼人,也看不清她的面貌,可他心思靈巧,幾個瞬息間便明白過來了。他沒有去挑明王珺的身份,只是重新靠回到了引枕上,攥著棉被的手卻沒有鬆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沒一會功夫,他便重新開了口,嘶啞而又帶著滔天的恨意的聲音,在這屋中響起:「是,當日就是她指使黑衣人來取我的命,就連我臉上的這道傷疤也是出自那個女人的手筆。」
即便過去這麼久了,可他卻還是無法忘記那日的情景。
他深愛的妻子在他傷痕累累之際,從一羣黑衣人中慢慢穿行過來,在他驚愕得問她「爲什麼」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做得?她的臉上掛著溫婉的笑容,手中的匕首劃過他的臉,平日那樣溫柔的女人,說出來的話卻薄涼至此:「爲什麼啊?因爲你擋了我的路,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夠帶著阿雅回去。」
「我不明白……」
「這些年,我自問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們娘倆,爲什麼她要這麼做?」
林儒低著頭,聲音嘶啞而又苦澀。
他不明白周慧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和她多年夫妻,自問從來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就算她真得想回來找阿雅的生父,他也絕對不會阻攔。他不明白,她爲什麼要用這樣一個法子,看著他嚥了氣,又讓人把他推入山崖。
那個女人,究竟是爲什麼?
這一句似有若無的呢喃聲,在屋中輕輕響起。
王珺擡著眼望著他,看著這個男人頹廢而又消瘦的身形,過了很久才淡淡道:「她要得,從頭至尾都不是和你分開,而是讓你死。只有你死了,這些年她們母女兩人的生活自然也就無人知曉。」
那麼她那個父親,纔會被她們欺瞞,對她們心生愧疚。
從而,讓那對母女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
想到這——
王珺的脣角還是忍不住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卻不知是在譏諷誰,不過也就那麼一瞬的光景,她便又恢復平日冷靜的模樣,看著林儒說道:「你好好養身子,這幾日,我會再遣人來找你。」
說完,她也未再理會身後的林儒,轉身往外走去。
蕭無珩還站在外頭,看著王珺出來便迎了上去,只是王珺的臉都埋在兜帽裡頭,他也看不見此時她是什麼面容,便問了一句:「好了?」
王珺輕輕「嗯」了一聲,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太過冷淡,便又仰頭朝他看去,先前冷靜的面容在遇見蕭無珩的時候顯露出幾分疲憊,她就這樣仰著頭望著他,說道:「我們走。」
蕭無珩耳聽著這話,自是點了點頭。
他仍舊牽著王珺的手往外走去,在路過如晦的時候,又吩咐了一句:「照顧好他。」
「是。」
等到重新上了馬,蕭無珩環著王珺腰肢,握著繮繩的時候,才又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王珺倒是也沒有遮掩,聞言便道:「我若是這樣就帶著林儒回家,只怕以那母女兩人的性子肯定會矢口否認。」那母女兩人慣來演得一手好戲,何況如今林儒又受了傷,絲毫家財都沒有,保不準回頭她領著人回去,還要被那母女兩人說成「是她看不慣她們,這才特地尋人去毀她們的清白」。
「所以……」
王珺微微仰頭,望著遠處被黑夜遮蓋,只能瞧見模糊身形的青山,淡淡道:「我打算讓林儒寫一份信給周慧母女,讓他們在外頭相見。」
她這話雖然沒有說全,蕭無珩卻一下子便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麼。
只是察覺到她先前說話時的聲音,他握著繮繩的手一動,眉頭也輕輕蹙起了幾分:「可你看起來好似在猶豫?」
王珺耳聽著這話,一時卻沒說話。
卻是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瞞下一切,是想讓我們一家人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在一起,父親溫和、母親慈愛、弟弟雖然頑皮卻也從來不沾惹是非,可如今呢?如今母親雖然每日還是和以前那樣,可我知道她心裡是不高興的。」
「她其實是個很驕傲的人,縱然受了再多的委屈也從來不說。」
「我想讓母親離開王家,我不希望她餘後的半生都被困在這個地方,若是父親知道周慧的真面目必然是會悔悟,母親對父親留有舊情又最是心軟不過,或許她會重新和父親在一起。」
「蕭無珩……」
王珺突然喊了他一聲,她那張美豔無方的臉上,此時卻帶著疲倦而又虛無的笑容,就連聲音也帶著幾許縹緲:「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我本該是期望一家人在一起的,可只要想到他做得那些事,我心裡就不舒服。」
蕭無珩知道她心中的糾葛,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兩側的風好似又大了些,而他的聲音卻好似穿過所有的屏障,清晰得在她的耳邊響起:「你無論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但這件事涉及得是你的母親,如何做決定、該做什麼決定都應該是由你的母親去抉擇。」
「我們沒有這個資格,也沒有這個權力,可以去替別人決定他們的未來。」
耳邊依舊縈繞著蕭無珩沉穩而又有力的聲音。
王珺在腹中把這句話又重新唸了一遍,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好似讓她豁然開朗一般,就好像所有的躊躇和猶豫都在逐漸消散,猶如拔雲見霧,顯露出本來才該有的清明。
她豁然轉頭,朝蕭無珩看去,仰著頭帶著這幾日少有的笑意想同人道一聲謝。
卻忘記兩人如今的身形,本就密不可分,她這樣轉過頭,溫熱的紅脣正好貼在蕭無珩微涼的下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