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但願日後,我能不叫岳父失望。
兩人來到高嶠書房所在的庭院門前,停住了腳步。
院中夏木森森,光線昏暗,門窗裡映出一團黯淡無力的燈火,簷階樹影斑駁,備顯這深夜的寂寥。
高嶠正立於階下,背向著李穆和洛神,雙手負後,微微仰頭,似在凝望著頭頂的那輪中月,背影削瘦而清寂。
“你們來了?”
他轉過頭,看了眼立在庭院門外的李穆和洛神,朝二人點了點頭,隨即轉身,朝著書房而去。
洛神和李穆對望了一眼,隨他而入。
高嶠登榻,坐於案後,挑亮了燈火。
書房原本黯淡的光線,一下子變得明亮了許多。
洛神一進來,就發現父親的書房和平常有些不同。
這些時日, 父親抱病,上朝也不大去了,但在家中,卻又不肯休息。大部分的時間,都獨自閉在書房裡,埋首案牘,寸步不出,燈火往往亮至深夜,片刻不得閒暇。
洛神伴於書房時,見他處理的,大多是些經年未決的舊日卷宗,涉及方方面面。既是舊事,想來不急,便常勸他放手先去歇息,他口中應著,卻一直不肯停下。
就連今日的犒軍大典,他也沒有露面。
傍晚洛神來給父親送藥,看到這張書案之上,還堆滿了各種文案和卷宗。
但此刻,卻收拾得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了。地上擺了兩口很大的藤箱,箱蓋整齊。
他坐定,望向李穆和洛神。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看起來還好,神色溫和,示意兩人亦就坐。
洛神遲疑了下:“阿耶,你這些日忙的事,都做完了?”
高嶠微微一笑,點頭道:“是,都完了。方收拾好,明日叫人送去衙署便可。”
洛神看了一眼箱子,再看向父親,心裡忽然涌出一絲不安之感。
對面的高嶠,卻已看向李穆,微笑道:“已近三更,你二人還不睡,來此尋我何事?”
李穆轉向高嶠,坐直了身體,恭敬地道:“如此晚了,還貿然來此打擾岳父,乃是有一事,須告知岳父。”
“何事?”
“大司馬一職,位高權重,須德行兼備之人擔當,方可服衆。我出身低微,德淺行薄,不敢忝當如此高位。方纔和阿彌商議過了,明日朝會,我欲請辭。知岳父還在書房,故特意前來相告,好叫岳父早些知道此事。”
高嶠面上的笑意,漸漸地消失,起先一語不發,注視著李穆。
翁婿兩人對望了片刻,高嶠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敬臣,大司馬之職,非你莫屬。明日便是頒印賜綬之禮,我亦會赴朝,滿朝文武,更是翹首等待。如此大事,你不可因一時意氣而貿然定奪。”
“不早了,明日還要早朝,你二人去歇了吧。”
洛神急了,立刻跪到父親的身邊:“阿耶!郎君如此決定,絕非出於一時意氣。大司馬之位高高在上,固然榮顯,但也因了榮顯,身居其位,往後一舉一動,人皆視之,諸多束縛,此並非郎君所願!父親爲何不許郎君請辭?”
“阿彌,阿耶問你,在你看來,以敬臣之力,他能勝任大司馬之位否?”
洛神遲疑了一下。
這是一個叫她很不好回答的問題。
在她看來,李穆毫無疑問,自然是能夠勝任的。
但能夠勝任,和是否願意去做,這是兩回事。
尚未等她回答,高嶠已是說道:“你心中知,敬臣能夠勝任。阿耶亦如此認爲。大司馬一職,外掌兵事,內參尚書檯政事,秉掌樞機,正是因爲重要,阿耶纔會慎又慎之,絲毫不敢馬虎。放眼朝廷,阿耶實在找不出來,除了他,還有誰能勝任此位。”
“值此國家多難之秋,有能者不上位,難道你還想看到朝廷繼續被那羣無能之人把持,風雨飄搖,民不安生?”
洛神一時語塞。
高嶠已轉向李穆,神色嚴肅。
“朝廷自南渡以來,莫說北伐光復兩都,就連大江之南,亦不見太平。這些年來,那些高居廟堂之人,多憑家世而上,個個紆佩金紫,享盡了榮華,又何處可見光國垂勳?或庸碌怯懦,或狼子野心。風起青萍,日積月累,以至於釀出今日大禍,言滅頂亦不爲過,險些叫國家爲之傾覆……”
提及不久前纔剛剛結束的那場幾乎波及了半個南朝的大亂,他的情緒彷彿也隨之激動了起來。
“如今叛亂雖已平定,但國之內憂外患,卻是半分也沒有減少!在你回兵救難之時,慕容氏攻打夏人,中原混戰不斷,如同屠場。你應也聽說了,就在不久之前,慕容氏已攻破洛陽。隱忍多年,一朝趁亂而起,勢頭比起從前,只會愈發兇猛,何況,以慕容一族向來的野心和手段,又怎可能安於中原?日後一旦有了機會,必會圖謀南下。”
“羯人如狼,鮮卑如虎,我怕日後爲害更甚!”
高嶠忽然咳了起來。
洛神急忙撫揉父親的後背。
高嶠勉強壓下咳意,朝著擔心望向自己的女兒擺了擺手,繼續說道:“外事固然不平,國中也依然憂患重重。這幾年風雨不調,大亂之前,各地糧倉本就沒有多少存糧,東南更是朝廷賦稅的重要來源,年年寅吃卯糧,勉力支撐國帑而已,如今遇天師教亂,江南千里荒蕪,民生凋敝,天下糧倉,無以爲繼,沒有一兩年的時間,很難恢復。”
他凝視著李穆。
“朝廷本就勉力維繫,經此大亂,元氣大傷,如今若再沒有一個能夠主事之人站出來主持大局,內憂外患,如何應對?”
“當初先帝封你爲大司馬,看似是他當時一時衝動,如今我再細想,又未嘗不是他登基這兩年,做過的最爲明智的舉動?”
他微微搖了搖頭,脣邊露出了一絲苦笑。
父親的語氣,讓洛神感到愈發不安。
“阿耶,你此話何意?你要去哪裡……”
她頓住。
高嶠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阿彌,阿耶無能,幾十年的高官厚祿,非但一事無成,最後還險些叫南朝毀於我手。就連你的阿孃,阿耶竟也沒能護好她……”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戛然止住。
片刻後,定了定神,又繼續說道:“外不能收復失地,內不能安民定亂,往後將這國家和朝廷,交給真正會做事之人,我便去尋你阿孃。”
在洛神小時候的記憶裡,父親飛眉若畫,修目如描,姿容飄逸,宛如神仙般的一個男子。
後來慢慢地,他的面容之上,染了風霜,眉宇之間不知何時起,也開始爬上川字紋,因爲常年化解不開,後來便再也沒有消失過了。
今夜,燈火之下,眼前的父親,在他雙目之中,洛神更是看不見半分他昔日的神采。
提及母親的時候,在父親的眼底裡,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那深深的自責和濃得化不開的悲慟。
洛神終於明白了,爲何在獲悉平定了天師教亂和荊州叛亂的消息之後,父親突然變得如此反常。
他爲這個朝廷,已經嘔心瀝血了幾十年,如今他想要離開,去尋找阿孃的下落了。
她再也忍不住,哽咽著喚了一聲“阿耶”,雙手緊緊地牽住父親的衣袖,淚光閃爍。
高嶠帶著安慰般地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慢慢轉頭,看向一旁始終一語不發的李穆。
“敬臣,我亦是庸碌之人,這個朝廷有我無我,都是一樣,但你卻不同。南朝已是千瘡百孔,再也經不起另一場天師教亂或是許泌叛亂了。朝廷需要你做這個大司馬,民衆也願意看到朝廷有你如此一個大司馬。你若是不做,我還能信誰?”
李穆道:“國若有用,我便在千里之外,也不敢不應召喚。但大司馬之位,請岳父勿爲難於我,我確實無意擔之。”
高嶠搖頭。
“你今日上位,並非我之選擇,而是時勢所推。我走之後,馮衛將代我的職位。他平和中正,能主持局面,但流於中庸,國若無事,他可做一太平宰相,如今這樣的南朝,光靠他一人,根本無法撐起!”
“敬臣,除了你,再無人能主今日的南朝。我與你講這話,不僅僅因它只是你自己的事,更關乎國事、民事,你難道不知?”
李穆眉頭隱蹙:“爲國爲民效力,我不敢不應,但大司馬之位,當真必不可少?”
“是!必不可少!”
高嶠的語氣,斬釘截鐵。
“我大虞當年開朝奠基,武帝立大司馬爲第一品上公,凌於百官之上,開國以來,總共封過五位大司馬。你所立的功勳,比起之前的那五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唯一不及,便如你自己方纔所言,你的出身有限。倘若沒有大司馬官職加身,日後你何以震懾百官,叫政令通達,上行下效?”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反過來,欲謀其事,必要名正言順!短短數年,你便能有今日之成就,這個道理,你一定知道,還要我再多說嗎?”
李穆沉默不語。
高嶠盯著他,忽然從案後起身,整衣斂袖,向著李穆,竟肅然下拜。
“我高嶠代南朝,代百姓,拜求於你!”
洛神驚住。
李穆顯然也是吃了一驚,急忙避讓到了一側,搶上去,將高嶠扶起。
高嶠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
“敬臣,非常時期,這個朝廷,只有你能撐起!萬千南朝之人,都已知你是朝廷的大司馬,民衆對你的敬重,今日我雖未去東郊,卻也知道幾分。你莫辜負民衆對你殷切期待!”
他的語氣鄭重無比。
李穆知道,從高嶠不惜向著自己一跪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了選擇。
或者說,時間還要往前回溯。
這一輩子,從他費盡心機,終於將面前這個人的女兒娶到了手做了自己妻子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了,會有今日這樣的一幕。
他心緒紛亂,慢慢地轉臉,看向洛神,和她對望著。
終於,他收回了目光,緩緩地道:“但願日後,我能不叫岳父失望。”
……
次日五更,洛神早早地起身,服侍李穆穿衣,預備上朝。
她幫他一件件地穿好袍服,繫好腰帶,戴上弁冠,最後替他結著弁冠的束帶之時,忽然被他張臂抱入了懷中,抱得緊緊。
昨晚從父親書房回來之後,他在她面前,便未再提及那事了,神色看起來也很是輕鬆,倒顯得此刻的這個舉動,有些突然。
她略一遲疑,雙手慢慢放了下來,亦環住了他的腰身。
兩人便如此相擁著,靜靜地相互抱了片刻,李穆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鬆開了她,轉身開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