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第二天的清早,洛神早早起身,送李穆上朝的時候,得知了一個消息。
就在昨夜,她的父親走了,從偏門悄悄離開了高家。除了門房,沒有驚動任何的下人。
和他一道同行的,只有高七一人。
她奔到父母的臥房,推開門,屋裡果然不見他的人影。奔到書房,書房裡也是空空蕩蕩,只剩下滿屋書卷,整整齊齊地堆疊在書箱之上,,彷彿等待著主人下次不知何時再來啓封。
雖然知道父親去意已決,很快就要離開建康了,但當這一刻當真如此快地到來之際,洛神還是感到了無比的難過。爲至今生死未卜、極有可能其實已經不在人世的母親,爲或許接下來的餘生都將在明知無望卻又無法停下尋找的腳步中渡過的父親,亦爲李穆而難過。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他曾是何等地排斥這座皇城。
然而,就是因爲他從前娶了她的這個舉動,哪怕當初,他真的曾懷有不容於自己父親的勃勃的野心,到了如今,洛神知道,他也已是折起鋒芒,不得不肩負起了維繫這個朝廷安危的重任。
但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過半分的抱怨或是無奈之色。
他如此的深沉和宏博,只讓洛神心裡感到加倍的歉疚。
有時,想得多了,她甚至有點害怕,怕他會不會因此而生出後悔娶了自己的念頭。
倘若不是因爲自己的羈絆,生逢如此一個亂世,以他之能,完全可以更加地隨心所欲,放手一搏。
但她沒有勇氣向他發問這一點。
她知道他一直以來,便不曾真正有過輕鬆的時候。
如今更是如此。
雖然他沒有表露半分,但她感覺得到,那令無數人仰望的加在他身上的大司馬的榮耀,也並沒有帶給他分毫的歡愉。
面對來自於他的關切的目光,她忍住心中的難過,直到他出門而去,目送著他在微曉中漸漸離去的背影,這才默默地落淚,隨即很快,自己又擦去了眼淚。
從今日起,南朝朝廷的格局,便和從前截然不同了。
門閥零落。千鈞之擔,壓在了以寒門而起的李穆的肩上。
她不能爲他分擔半分。
從今往後,她能做的,便是儘量做好他的妻,叫他再不要爲自己而分心。
……
在過去這將近一年的時日裡,當蕭室南朝經歷著險些滅頂的巨大動盪之時,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北方中原,也一直沒有停止過戰亂和紛爭。
當初李穆回兵路上被擋之時,曾以慕容西要攻打洛陽爲詐,調走了北夏宗室的軍隊。
他的那封信,與其說是無中生有,倒不如說是一個預言。
他的預言,在那之後,很快便也變成了現實。
就在南朝忙於平定天師教亂和許泌之亂時,慕容西領兵,從燕郡南下,發動了對北夏的復仇之戰。
鮮卑和羯夏兩族之間那曠日持久的恩怨,以征服和掠奪爲始。同樣,也以征服和掠奪的征戰而落下帷幕。
就在半個月前,在數次大戰之後,北燕軍隊終於攻破了距離洛陽不過數百里的北夏陪都高涼。
這一戰事關洛陽安危,以馬上而得天下的北夏皇帝親自領兵來到高涼應戰,不敵落敗,帶著殘餘軍隊逃走,想稍作喘息,重整旗鼓之時,慕容替領兵而至。
昔日的恥辱,烈火焚身。慕容替親自披甲上陣,單臂揮劍,悍猛無比。他率著軍隊四面圍合,對仇人展開了兇狠的攻擊。羯帝受傷,在親信的保護之下,終於殺出重圍,但在再次逃跑的路上,終於還是沒能躲得過來自慕容替的近乎瘋狂般的追殺,被弓箭射下了馬背。
捉住了夏帝之後,慕容替沒有立刻殺死他。而是親手執刀,一刀刀地凌遲,慢慢地折磨,等仇人最後只剩一口氣了,才命騎兵以馬陣來回踐踏,直到屍身被釘著鐵掌的馬蹄踩成血糜,連骨頭都碎裂得成了渣滓,嵌入泥裡,地上看不到人形,只剩下了一灘骯髒而模糊的血跡,這才終於罷手。
慕容喆趕到的時候,見自己的兄長立在一旁,僵硬的臉龐之上,濺滿了一滴滴的血。視線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那灘東西,那雙紫色眼眸中射出的陰狠的目光,連她見了,也覺有些心驚肉跳。
她匆匆趕到兄長的身邊,告訴了他一個消息:“阿兄,叔父已經領兵進入高涼,放任士兵屠城慶功……”
慕容西自然也是個狠人。但和一般鮮卑人不同的是,他從年輕時起,便受到了很深的漢化。和族中那些每攻下一處,動輒燒殺劫掠的族人不同,這回攻下高涼,從他本心來說,並不想如此行事。但考慮到此前戰況很是艱難,北燕士兵爲攻下這座城池,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攻破後,軍中垂涎高涼的富庶,紛紛要求按照慣例,給予撈取好處的機會。
慕容西原本不想答應,但見族人和將領都殺紅了眼,羣情激動,考慮到還有洛陽要打,政權也未穩固,倘若不給他們些實實在在的好處,怕會引發對自己的不滿,不利於軍隊日後的效命,於是答應了下來,允許士兵慶祝三日。
所謂“慶祝”,就是放任士兵在城中劫掠。殺成年的漢人,包括異族男子,奸他們的女子,以便爲日後鮮卑人的統治,儘可能地清洗血統。
這是從大虞南遷之後,佔領中原的胡族政權在立國之前,都會做的一件事情,人人司空見慣。
所以,這也不是慕容喆要說的重點。
重點是,她看了眼地上那灘肉泥。
“阿兄,你難道忘記了,叔父先前特意叮囑過的,要你留下羯帝性命,生擒帶去見他?”
她就是擔心兄長會忍不住殺了仇人,這才特意趕了過來。
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她的神色裡,流露出了無限的擔憂之色。
慕容替面無表情,將手中那柄染滿了血的匕首投插到了地上的那灘爛泥裡,才慢慢地轉過那張濺滿血的臉,目光閃爍,淡淡地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明知我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還允我來追捕。我殺與不殺,又有何異?殺他,固然抗命。若不殺他,則是百般隱忍,心機深沉。你是個聰明人,倘若你是他,你希望我殺還是不殺?”
慕容喆略一思索,便回過了神兒。
倘若她是叔父慕容西,自然寧願看到一個只憑衝動貿然行事的慕容替,也不願身邊留著一個連如此奇恥大辱都能隱忍的人。
哪一種人更危險,一目瞭然。
她眼睛一亮,鬆了口氣,欣然道:“我明白了。阿兄你做得對!”
她盯了一眼地上那灘早看不出人形的佈滿了馬蹄印的肉泥,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可惜我來晚了,否則倒可以親手再補上幾刀!”
慕容替艱難地擡起左臂,用衣袖慢慢地抹去了面上的血滴,動作顯得十分吃力。
自從這條胳膊廢了之後,一些日常之事,譬如方纔類似於這種擦拭臉上血痕的動作,原本分明可以用右手輕而易舉地完成,但他卻一直習慣性地用這隻廢臂。
慕容喆一開始不知道他爲何如此。
但現在,她慢慢開始有些猜出來了。
兄長大約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是誰,廢了他的這條胳膊。
那個男子,如今已經成了南朝的大司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取威定功,位高權重。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遙遠的南方,眼底掠過一縷複雜的神色,沉默了下來。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那條胳膊,淡淡地道:“回吧。長公主被你接來這麼久了,如今也該露面,叫叔父見上她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