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做一個外臣,於我而言,便就夠了。
水慢慢地漫開,地上溼汪汪的。
戰袍早已卸落在旁。
燭火跳著,將那堆冰冷而堅硬的鐵衣蒙了一層溼漉漉的暖光。一幅揉得帶了些皺的煙紫色羅裙被壓在下面,裙幅上的一角雲邊,卻勾住了一片鐵甲,裙裳和鐵衣,便凌亂地纏在了一起。
良久,那陣夾雜了女子嬌啼的男子喘息之聲,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去。
李穆擦乾了她的身子,將她抱回到了牀上,要去拿自己的衣裳時,洛神要他坐著,自己爬了起來,取了早替他備好的一套乾淨的內衫,回來跪坐在他身畔,爲他套在身上。
白日,於世人眼中,身爲大司馬的他,是這個國中最具權勢的男人之一了。
他更是南朝的榮光,獨一無二。他的名望就和他的權勢一樣,並崇齊光,人皆仰望。
但此刻,當他脫去了那層戰甲,袒露出他那不爲人知的一面之時,也只有她才知道,在名望和權位的光鮮背後,留在他身上的,是那滿身的傷痕。
那些大大小小,從少年時起便印留在他身上的傷痕,猶如一段段的見證,見證了他到底是如何從屍山血海中殺出,終於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
方纔她沒有看到,直到此刻,替他穿衣之時,她才發現,就在他的後背,又添一道新傷。
目光瞬間便凝停了。
一道長長的,幾乎從肩頭一直拉到了後腰的傷,宛若一條猙獰的蜈蚣,靜靜地伏在他的後背之上。
這是怎樣觸目驚心的一道傷痕啊。任誰見了,便再也無法忘記。
入目的一刻,有那麼短暫的一個瞬間,她竟然生出了一種從前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似曾相識之感。
可是還沒來得及再細想什麼,她便被自己眼前的所見,給攫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停下了服侍他穿衣的動作,跪在他的身畔,視線定定地落在他後背這道尚未徹底褪去縫合印記的猙獰傷疤之上,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傻傻地問他疼不疼了。
怎可能不疼?
卸去那層堅硬的戰甲,他也不過只是一個血肉之軀的凡人罷了。
李穆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見她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後背之上,便明白了。
她望著他的似曾相識的眼神,叫他的眼前,驀然再次浮現出了從前,他和她的那個充滿了血色回憶的新婚之夜。
他沒有在她面前表露出半分此刻心底涌出的那種叫他有些不適的感覺,只微笑著向她解釋:“早就不疼了。是先前和你分開後不久,在隴西與鮮卑人打仗時落下的。當時怪我自己大意,以爲殺死了那人,其實卻沒死透,死人堆你爬起來,又從後給了我一刀。當時穿著護甲,傷口也不見深,只是長了些,瞧著有些嚇人罷了,沒多久便好了,你莫怕……”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消失,看著她那隻柔軟的手,慢慢地朝著自己伸了過來,指尖撫上他後背的那道傷痕,隨即整個人朝他靠了過來,低面,脣輕輕貼了上來,吻他,沿著那道醜陋的傷疤,從他的肩膀,膜拜似的,一路向下吻他。
她的脣吻之間,充滿了愛憐之情,彷彿唯恐稍一用力,就會弄疼了他似的。
李穆低頭,望著她,目光定住了。
這一輩子,他依然還是敵不過想要她的念頭,早早地娶了她,遠遠地離開朝廷,想用另一種方式,去實現自己從前未竟的心願。
看起來,起初的一切,彷彿確實也和從前迥然不同了。
然而眼前的這一切,卻叫李穆越來越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感到自己依然重複著他曾歷過的那條老路。
只不過,如今換了一種方式,殊途同歸罷了。
楊宣終於還是死了。
他也終於做回了大司馬。
就連後背之上的這道傷疤,也來得如此叫人猝不及防——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它已是落在了他的身上,這一輩子,再也無法消除,將伴著他,直到老死。
他不懼這世上任何一個敵人。
再強大的敵人,他亦可將它擊敗。
但是宿命,那種他分明知道一切,亦試圖盡力避免,但宿命彷彿就是終點,在前方等候,誰也無法逃開,只能眼睜睜被推著向它奔去的無力之感,纔是最能啃噬人心的最可怕的敵人。
這些時日,無可否認,楊宣的死,叫他的心情極其低落。他一直無法釋懷。
他爲失去這個老友而悲痛,亦陷入了一種宿命或許當真無可逆轉。哪怕他已經得到了她,最後終將也還是會失去她的恍惚疑慮之中。
何止楊宣。這世上之人,當徹底地被捲入了命運的洪流,身不由己,誰又能肯定,自己一定就能脫身而出?
這些天,在回來的路上,他是如此地渴望,渴望著能見到她的面。
或許,唯有和她在一起,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徹底地佔有她,感受著她屬於自己的溫暖和真實,才能叫他那顆無所依附的心,再次安定下來。
她還在細細地親吻著他後背的那道傷,那道他所厭惡的,彷彿向他清清楚楚地證明了前世,又連起今生的傷疤。
她越是憐惜它,他的心緒便越是壓抑和低落。
然而他的身體卻是如此的誠實,喜愛著來自於她對自己的愛憐和珍惜。
那被她脣瓣和指尖溫柔膜拜愛撫的每一寸受過傷的皮肉之表,倏然之間,毛孔豎起。
李穆隨之便屈服了。
一陣難以形容的,猶如發自身體最深之處的帶著強烈滿足的快意之感,將他整個人,深深地攫住了。
他眼底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呼吸再次變得急促,血液在他體表之下急劇升溫,火爐一般,炙烤著他全身的每一寸髮膚和經絡。
他剛剛纔要過她一回。
然而,這遠遠不夠,永遠也不夠。
他的腦海忽然間空白一片,什麼也不去想了。
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再不分開。
“郎君,你怎的了……”
洛神終於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停了下來,擡起臉,輕輕地問他。一雙明眸凝視著他,目光中帶著一縷疑慮和擔憂。人依然跪坐於他的身畔,鬆鬆披在肩上的衫,掩不住衣下一片潔白如玉的體膚。
李穆轉過身,幾乎是向她撲了過去。
……
一切終於再次停息了下來。
洛神渾身熱汗,被他沉重的軀體壓在身下,壓得難以暢快呼吸。
但是四肢百骸,卻彷彿被溫泉水細細地衝刷而過,她淹沒其間,漂浮其上,悠悠盪盪,舒適無比。
良久,她輕輕動了動,睜開眼眸,舒展一雙玉臂,但沒有推開還壓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而是輕輕抱住了他的脖頸,脣貼到了他的耳畔,柔聲道:“郎君,你有何心事?”
李穆慢慢地從她豐厚如雲的發間擡起自己的臉,和身下的她四目相望了片刻,啄吻了下她溼潤的兩瓣紅脣,從她身上翻身而下,閉目道:“阿彌,我欲辭去大司馬之職,你可願意?”
洛神感到有點意外。
大司馬之位,朝廷已是空置了幾十年,如今他居功而上,實至名歸。
據她所知,明日朝會之上,朝廷就會爲他正式頒下金印紫綬。就此,他名副其實,是大虞南渡以來,第一位獲封如此高位的大臣。
從官階來說,大司馬甚至要高於自己父親的尚書令一職。
她沒有想到,綬封在即,他竟會有如此的念頭。
她爬了過來,趴在他的胸膛之上,雙臂支著下巴,問道:“郎君,你爲何不願做這個大司馬?”
李穆並未立刻回答她。
洛神和他四目相望,忽然彷彿頓悟。
他曾親口對她說過,他不喜這座京城。
他對這個朝廷的態度,顯然也和包括自己父親在內的所有別的朝廷官員都有所不同。
從一開始到現在,對這個朝廷,他似乎從沒有起過任何的歸屬之感,縱然這並不妨礙他也願意在朝廷危急之時,千里迢迢,帶兵從長安歸來,以解朝廷之困。
大司馬之位在旁人眼中至高無上,乃至求而不得。但洛神知道,自己的丈夫,他和別人不同。
這一點,從他當初拒絕自己父親的提攜,帶著區區兩千士兵去往義成開荒開始,洛神就看得很是明白了。
“我知道了!”
她立刻點頭。
“你若不願,咱們就不做這個大司馬。區區一個大司馬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用強調的語氣,又加了最後一句。
李穆凝視著她,眼底慢慢地涌出一片淡淡的笑意。
他摸了摸她的頭,說:“我確實不願與朝廷有過多羈縻。做一個外臣,於我而言,便就夠了。”
洛神點頭:“我都隨你。”她想了下,“可是明日,朝廷就要封授於你了。要不,咱們去尋阿耶吧,把你的想法和他說,只要阿耶點頭,也就好了。”
李穆含笑點頭。
洛神既然知道了李穆心中所想,比他還要著急幾分。
晚上李穆回來得早,此刻時辰還不是很晚,她想父親這些天,夜間睡得都很晚,自己勸,他也是不聽,便起身,打發人去看下父親是否已經歇下。
片刻後,果然被告知,說大家書房裡的燈還亮著。
洛神和李穆穿衣梳頭,整理好儀容,出了屋,一道往高嶠書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