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山雨欲來
一道玲瓏人影,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潛到一座因了戰亂而徹底荒廢的野村破廟之前,和守在暗處的隨衛以夜鳥啼鳴對過暗號,隨即入內。
破廟裡沒有燈火,黑漆漆的,只從一個坍塌掉的井口大小的屋頂破口裡,漏入了一道月光。藉著這道月光散出的光線,模模糊糊,可見屋角地上, 坐了一人。
“阿兄,我見了他的面了。他連信都未看。道胡漢不兩立,拒了。”
慕容喆走到了那人面前,低聲將經過講了一遍,隱了自己假扮成他妻子的模樣,險些被他所傷的那段。
屋角那人對這個結果彷彿並不意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我早料到了。他是不可能點頭的。”
“阿兄,叔父他……難道真是想和李穆日後劃地而治?”
慕容喆遲疑了下,問道。
那人低低地哼了一聲:“否則呢?你以爲他當年雄心還剩幾何?逃回龍城,拿了蕭關,又復了大燕,他早心滿意足了。守著那幾個邊地城池,做著他的大燕皇帝,倘若不是迫於族人壓力,他連洛陽,恐怕也是無心。”
慕容喆咬了咬脣:“阿兄,你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惹叔父疑心。已經有人在叔父那裡挑撥,要叔父提防於你。萬一……”
她沒有再說下去,眼睛裡露出一縷擔憂之色。
慕容氏從龍城發家起,祖輩歷代便可謂能人輩出,不乏英雄。但大多卻都死於非命,罕有壽終正寢者。
遠的不提,就她親眼所見,本家叔伯兄弟十來個人,如今也已是所剩無幾。
死去的,自然有亡於敵手的,但禍起蕭牆,爲爭奪地盤權利,叔侄、兄弟,乃至父子之間自相殘殺,也是不少。
這彷彿已經成了慕容氏的一個詛咒,世世代代,無法擺脫。
男子沒有說話,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到那片月光之下。
沈腰潘鬢,玉容如琢,月光照出了一張美男子的面孔,正是慕容喆的兄長慕容替。
他仰頭,目光穿過頭頂的瓦洞,望了半晌的月,低頭道:“你立刻帶人,潛去南朝一趟,替我辦件事。”
他附到慕容喆的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慕容喆吃驚不已,失聲道:“阿兄,你竟真有這打算?怎麼可能?”
慕容替神色平靜:“你去瞧瞧,有機會,事成最好,不成,也無損失。倘若平日,我自然不敢有這等打算,但南朝正亂著,天師教到處叛亂,高嶠必定焦頭爛額。只要亂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許泌那裡,我人雖走了,從前卻留有眼線,據我的消息,他極有可能也會趁機起事。倘若這消息確實,無異於火上澆油,你行事更是便利。”
慕容喆原本緊鎖著的眉頭漸漸平了下去,思索了下,笑了。
“阿兄說的是,渾水好摸魚。阿兄既有吩咐,我便去瞧瞧。但願許泌不要辜負這大好的局勢,水攪得越亂,我才越有機會。我準備下,儘快動身,阿兄你等著我的消息。”
慕容喆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容替宛若泥雕木塑,在透入瓦洞的那片月光下又立了良久,慢慢地擡起自己的一條胳膊,舉到面前,盯著攤開的手掌,捏拳。
無數次了,任他不死心地如何發力,自那日後,這條胳膊所受的傷,雖已痊癒,但卻始終綿軟無力,連一把劍,也是握不穩了。
他猝然鬆開了因強行發力握拳而開始不停顫抖的手,手臂頹然垂落,無力地懸在腰際,閉目,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
也是在這個漆黑的深夜,大江上游,荊州江陵,營房之畔,香壇設畢,香燭繚繞,上面擺了用來祭祀神明的五牲。
四周站滿了人,皆一身披掛,卻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雜音,到處站滿了手舉火杖,一身盔甲的士兵,氣氛肅穆無比。
火光映得此處亮如白晝,將壇前每一個人的面孔都照得鬚髮纖悉,一目瞭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站在神壇前的人的身上。
許氏家主,曾歷任侍郎、司徒、又被朝廷從荊州刺史改任爲江州刺史的許泌,今夜,一改之前萎靡病態,雙目炯炯,精神抖擻。
他和衆人相對而立,目光從面前那幾十個軍府將領的臉上逐一掃過,沉聲說道:“朝廷無道,奸佞得勢,迫害忠良,以致天怨人怒,引發民亂。非但不思過整改,反而對我一再逼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過是爲自保而已!我許泌今夜在此,和諸位歃血發誓,今後若得天助,富貴共用,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諸位願叢我者,便我共飲此酒!”
他聲音鏗鏘,說完,從近旁一個副將手中接過匕首,劃破自己手指,往神案前的一隻酒缸裡滴入一滴血。隨後衆人紛紛效仿,逐一上前,各自破手滴血,最後分倒入碗,一齊將這血酒喝入腹中,完畢,再齊齊摔碗。
在幾十只碗同時落地發出的砰砰摔裂聲中,許泌意氣風發,哈哈大笑,目光再次睃巡了一遍堂中之人。
衆人議論著不日發兵征討建康的大計,羣情踊躍,無不激揚,獨有一人,顯得與衆格格不入。
他的視線,落到了立於一角的楊宣身上,定了片刻。
楊宣獨自站在那裡,神色凝重,一語不發。
許泌不動聲色,朝他走了過去,笑道:“楊將軍,所思爲何?可與我說否?”
楊宣立刻道無,要向他見禮,不料許泌竟伸手過來,順勢將他引到了神壇前,叫他和自己一同面向衆人,高聲道:“諸位,我荊襄能有今日局面,楊將軍是爲首功,我平日一向將他視爲手足,早就有了這個念頭,趁著今日神壇在前,我許泌,和楊將軍結爲異性兄弟,我爲兄,他爲弟,從今往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再次叫人取酒,自己親手斟了,送到面露吃驚之色的楊宣面前,遞了過去。
不僅是楊宣,便是大堂中的那些軍府將領,也無不吃驚,紛紛看了過來。
當日許氏大軍戰敗,潰退回了南陽南,隨後撤退回到荊襄,南陽也落回到了北夏的手中,先前已經取得的北伐勝果化爲烏有不說,陽翟一戰,更是損兵折將,損失慘重。許泌當時被新安王排擠,不能自安,以養病爲名離開建康,回了宣城,當時楊宣前來請罪。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許泌會降罪於楊宣,即便留他腦袋,必也會少不了一番懲戒痛斥之時,他的反應,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楊宣當時在他室外跪了一夜,天明,許泌出來,雙目通紅,神色憔悴。他親手扶起楊宣,終於說話。開口第一句,非但沒有責怪於他,竟是下令,將自己的兒子許綽推出去,在軍前斬殺,以告慰那些枉死的將士之靈。
誰人不知,許泌雖兒子不少,但對許綽一向看重?無不吃驚。他面前的親信和軍中將官,紛紛苦勸。楊宣更是不敢起身,請求饒過許綽,道自己當時退讓,未能保好帥印,罪責更大。
就在衆人以爲許泌不過只是做個樣子,好叫事情揭過之時,他接下來的舉動,才真正叫人震驚。
他竟不顧衆人求情,真的下令捉來許綽,當場要於轅門之外斬殺。
許綽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哭泣求饒,辯說當時是怕陸柬之先取城池,壓了自己這邊,爲了和他競功,才一時糊塗,做了錯事,請求父親饒過,保證下回再不敢了。楊宣更是苦苦求情。
許泌涕淚交加,卻不肯饒他,最後還是斬了許綽。
這事雖然已經過去有些久了,但衆人無不記憶猶新。今夜見許泌竟又要和楊宣結拜兄弟,無數道目光,頓時落在了他的身上。
許泌見楊宣怔定,並未立刻接自己的酒,盯他道:“怎的,莫非楊老弟看不上我這個長兄,不願和我結拜?”
楊宣回了神,立刻下跪:“許刺史願結拜於我,乃我福分,只是末將身份卑賤,絕不敢有半分肖想。懇請刺史收回成命。刺史好意,末將心領,感激不盡。”
許泌順勢將他托起,把酒遞到他的面前,大笑:“楊將軍怎和我如此見外?既不棄,那便與我結拜,往後你我以手足互待,豈不快哉?”
在許泌和周圍目光的注視之下,楊宣終於強作笑顏,接酒飲下。
許泌大喜,握住他手,稱他“賢弟”,其餘衆人亦是反應了過來,無不豔羨,上前爭相恭賀。
楊宣終於回了自己的住處,臉上方纔一直掛著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離天亮,沒多久了。
很快,他也將不得不帶領軍隊,從這裡出發,沿江往下。
目標,便是建康。
天師教作亂,短短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亂便已經波及南朝腹地各郡,人數竟多達數十萬之衆。
高嶠正調軍全力鎮壓。
許泌終於按捺不住,在等了一個月後,暗中聯合了竟陵、江夏兩地的郡守姚耽和馮顯,決定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起兵沿江而下,放手一搏。
身爲許氏將領,楊宣不得不從。
曾經他也暗中懷了期待,盼望許泌能因陽翟之敗降罪於他,哪怕殺頭,如此,他便也能有了一個能夠和舊主徹底決裂的理由。
但從許泌揮淚斬殺許綽的那一天開始,他原本暗懷著的那點希望,便徹底破滅了。
他豈又不知,許泌一改從前的態度,先殺兒子,今夜甚至紆尊降貴,願意和他結拜兄弟,目的爲何。
其實,即便沒有許泌今夜的這一場戲,他也未曾動過背叛之念。
他只能奉命領軍東進,沒有旁的選擇。
這幾日,叫他感到憂心忡忡的,並非是否應該聽從許泌之命領兵起事,而是另一件事。
許泌並不懼高嶠。
南朝之中,他唯一忌憚的,是如今還遠在隴西的李穆。
他知道許泌瞞著自己,已派人悄悄潛去京口,意圖伺機將李穆之母盧氏掠來,以便日後,萬一李穆回兵之時,手中能有威脅之利。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了。
他猶豫了良久,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悄悄喚來心腹,叮囑了一番。
目送那道消失在了夜色中的離去背影,這些日來,一直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巨石,終於稍稍鬆去了些。
對這場即將發動的叛亂,以他一己之力,無力改變什麼。
他能做的,只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