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建康劫(三)
四更,夜色漆黑,建康宮裡通宵未滅的殘燈餘火,照出宮人們熬了大半夜的滿是疲倦的一張張臉。
這一刻,這座宮室數千的富麗堂皇的建康宮,也再見不到半分它往日的莊嚴和肅穆了。
裡頭的人,挽著包袱,擡著箱籠,急匆匆地進進出出,甚至因爲不小心,還相互撞在一起。
再片刻,帝后便要擺駕出宮,在官員的隨駕之下,離開建康了。
高雍容一夜沒睡。
疲倦和惡劣的心情,讓她臉色發灰,雙眼浮腫。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
武昌郡已被荊州方向來的叛軍攻破,叛軍正在向著高嶠佈防的望江郡而來。一旦望江郡也被攻破,建康徹底失去西向屏障,叛軍打來,便是指日之事。
不止這樣,原本已被壓制住了滾雪球般的膨脹勢頭的天師教亂兵,藉著朝廷軍被調離,防備減弱的機會,又趁機反撲。
剛剛送來的消息,東南重要大郡會稽郡也失陷了。郡守在逃走的路上被抓,殺頭於城牆之上。
更可怕的是,傳言天師教首吳倉和宣城叛軍已經勾結在了一起,不待荊州叛軍到來,便已蠢蠢欲動,約定合兵,不日再次攻打建康。
大虞的軍隊,分中軍、外軍和各地的州郡兵三種。
中軍便是建康的宿衛軍和都衛軍,歸皇帝指揮,如今人數比起興平帝時有所添擴,但兩軍加起來,也不到一萬。各地的州郡兵,比重也很小,幾乎不頂什麼用。
整個朝廷,靠的,就是廣陵軍、叛亂前的荊州兵等這些被掌在士族和權臣手中的外軍。
而如今,大虞的可用之兵,幾乎就只剩下高嶠的廣陵一軍了。
殿外傳來一陣通報之聲,百官已到宮外,恭請帝后出行。
高雍容將落在殿外黑漆漆夜空中的目光收回,定了定神,正要出去,一個親信宮人急匆匆地走來,低聲道:“皇后,牢婆傳話,高相公命獄官將囚犯轉入石頭城。邵氏求告,請貴人將她釋放……”
宮人看了了下左右,附到高雍容耳畔,低低地道了幾聲。
高雍容眼底掠過一絲厭躁,冷冷地道:“你傳話,告訴她,她那個兄弟,我已叫人從流放半道弄了回來!叫她如今給我老老實實在裡頭待著!非常時期,不能出任何岔子!等這一關過了,日後需用之時,我自會將她解出!”
宮人應是,匆匆離去。
高雍容看了一眼身後的宮殿,邁步而出。
高嶠和馮衛帶著隨同百官,看到帝后帶著太子一行人從宮中擺駕而出,跪地迎接。
皇帝昨夜受涼生病,人懨懨的,滿臉的疲色,出來便被迎上馬車安置了下去。
高雍容並未直接登上馬車,而是來到高嶠面前,說道:“伯父,陛下憂思過甚以致病倒,精神不濟,叫侄女代他向伯父傳話,建康交給伯父,一切仰仗伯父了!”
高嶠道:“此爲臣之本分。”
高雍容將他從地上扶起,叫其餘也平身,隨即轉頭,看了眼遠處列隊待發的宿衛軍,又道:“伯父,陛下與我商議了,雖不能留下與建康共進退,但宿衛軍卻不必全部跟去那裡。只消帶左右二營便足夠,其餘人馬全部留下,助伯父抵禦叛軍,衛我皇城!”
大臣們相互望著。高嶠立刻道:“不可!都衛軍已留,宿衛軍本就肩負護衛陛下安危之責,何況此次又是移駕。萬萬不可!”
高雍容道:“侄女知這留下的人馬,不過杯水車薪,於伯父禦敵,並無大用,但卻是陛下與侄女的一番心意,請伯父務必收編,聽憑調用!”說著命人去向宿衛軍傳達聖旨。
高嶠望著自己的侄女,眼底掠過一縷難言的暗色,終於道:“如此,臣便替建康民衆謝過陛下與殿下了。請皇后殿下上車,預備啓駕。”
高雍容頷首,轉身登上了自己車。
……
城西郊外,兵丁押解著一隊囚徒,行走在去往石頭城的路上。
女囚人數不多,只有十來個,本就行在後,其中一個彷彿走不動路了,越走越慢,落下前頭一段距離。
這女囚便是邵玉娘。專門負責看守她的牢婆不耐煩,在邊上不停催促。
邵玉娘舉著戴了鐐銬鎖鏈的雙手,哀求道:“嬤嬤行行好,替我解開鎖鏈可好?這太重了,奴走不動路。”
她的一張臉,因爲長久不見天日,面色蒼白,說一句話,也氣喘吁吁。模樣看著,確實可憐巴巴。
牢婆冷冷道:“旁人還戴腳鐐,獄官讓你兩腳空著,已是優待了,哪裡來的囉嗦話如此多?快些!”
邵玉娘無奈,咬牙又追了段路,漸漸走到一處長了茂密野草的路邊,停了下來,手抱著肚子說要方便。
牢婆呶嘴,叫她蹲過去。
邵玉娘陪笑道:“好嬤嬤,我昨晚上吃了牢裡壞飯,今早肚子不好,你也知道的。不是小恭,是大恭,手捆著不便,萬一弄臭了,嬤嬤早晚都在我身邊,怕薰到了嬤嬤。勞煩替我開開鎖,好了我便戴回去。”
牢婆知她早上確實鬧了肚子,眉頭緊鎖,看了下左右,一片平坦,並無可逃匿藏身之處,怕她真的沾了穢物薰到自己,皺著眉,摸出鑰匙,替她開了一隻手的鎖。
邵玉娘千恩萬謝,一手掛著鐵鏈,一手捂著肚子,摸到野地裡頭的一叢野草之後,蹲了下去。
牢婆跟了幾步停住,等了許久,催了幾次,始終不見她起身,氣呼呼走了過去,卻見她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竟是暈了過去,一驚,蹲下去掐她人中,見她沒有反應,正要起身高聲呼叫前頭的人,冷不防地上的邵玉娘睜開眼睛,抓起掛在自己一隻手腕上的鐵索,掄了一圈,套住,一收,鎖鏈便勒住了脖子。
牢婆身材高大,被邵玉娘在身後死死勒住脖頸,竟無法掙脫,一屁股癱在地上,雙腿亂蹬,喉嚨裡嗚嗚個不停。起先雙手還在拼命抓著鐵鏈,試圖掙脫。
邵玉娘咬緊牙關,越勒越緊,鐵鏈深深入肉。
慢慢地,婆子手腳鬆弛,整個人一動不動,活活竟就如此被勒斷了氣。
邵玉娘鬆開鐵鏈,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拿來牢婆的鑰匙,開了自己手上的另只鐐銬,又將婆子屍體拖到一道土溝裡,拿草埋了下,看了下四周,朝著建康的方向,快步而去。
……
頒佈疏散令的第三日,帝后和伴駕的羣臣已是去了曲阿,城中居民,也已走了過半。
天才矇矇亮。薄薄的晨霧,宛若一片薄紗,籠罩著建康東郊遠處的那片丘陵和田野,勾勒出一道晨曦裡的若隱若現的曲線。
眼前的田野,是如此的寧靜。如果不是不分日夜的猶如雪片般飛來的各地戰報,很難想像,不久的將來,眼前的這一切,或許也要被兵亂給打破了。
城門下發出一陣嘈雜聲,出來了一隊剛剛離城的民衆,男女老幼,拖家帶口。走在後的一個男子推了輛獨輪車,車上坐了個懷抱著吃奶的娃娃的婦人。婦人眼神呆滯,手邊是個包袱。
高嶠不再看了,轉頭下了城頭,回到家中。
蕭永嘉已做好準備,帶了太醫、產婆、阿菊,選出來的的另外四五個服侍的人,正在家中等著。
高嶠接了妻子,安置在一輛鋪了厚墊的普通的青氈馬車裡,一行人馬,悄悄地出了南城門,朝著句容的方向而去。
句容近旁,有座名氣不顯的青龍山,青龍山的半山,藏了一處默默無聞的道觀,知道的人不多,觀主是高嶠早年偶然結識繼而相交至今的老友。
高嶠將蕭永嘉送到這裡待產。
行了半日,那地方便到了。通往山上的青石臺階,被藏在了山木的茂密冠蓋之下,極是隱蔽,如果不是走到近前,很難能夠發現。更妙的是,去往道觀,還要走一段修於兩座山崗之間的棧道。即便山下有何意外,最後關頭,只要毀去棧道,通道便斷,可謂天然屏障,固若金湯。
觀主來接蕭永嘉,迎上山去。
道觀不大,環境清幽,蕭永嘉被安置在後頭的一間院子裡。高嶠留了一隊足夠人手的護衛,命分別把守山下路口、棧道和道觀,有事到建康來通報,安頓好了,便和妻子辭別。
蕭永嘉催他回:“這裡很好,我極是滿意。你事多,已在我這裡過了大半日,快回吧,不必記掛我。”
高嶠捨不得去,又知建康城裡等著自己的事情千頭萬緒,不得不走。握了握妻子的手,叮囑阿菊等人照顧好她,叫生孩子時來告訴自己,又說自己有空也會來看她,說完,轉身而去。
他跨出門,卻聽蕭永嘉在身後說道:“等一下。”便停了,見她走了過來,含笑替自己整了整衣襟,低聲說:“接下來不管多難,記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我和孩兒等著你。”
高嶠心中一暖。
他性格內斂,加上自持身份,無論是年輕時還是如今,哪怕和蕭永嘉關起門再恩愛,人前也不會有什麼親暱舉動。
但此刻,卻不由自主,當著阿菊等下人的面,將她摟入懷中,用力抱了一抱,以此作爲迴應,這才鬆開,轉身匆匆離去。
蕭永嘉靠在門邊,目送丈夫背影離去,扶著腰,被阿菊接住,轉回屋中。
山中日子清淨,和此刻外頭的兵荒馬亂相比,猶如身在夢境。
蕭永嘉在這裡住了七八天,高嶠沒有來看過她。
她心知一定是時局緊張。只能勉強壓下焦慮,白天在道觀裡走走,晚上早早睡覺,等著產期到來。
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下半夜,山火竟燒了起來。
發現起火的,是一個守夜的衛兵。看到火點,立刻叫醒了道觀裡的人。
時至初冬,山中本就遍地黃草枯枝,容易引燃,又已多日放晴,火一起,加上山風助勢,很快便大面積蔓延,根本無法撲救。
道觀所在的位置又是下風口。眼見火勢越逼越近,人在屋裡,不但能感覺到陣陣熱氣,耳畔甚至彷彿都能聽到山火燒過樹木枝葉發出的嗶嗶啵啵之聲。
道觀很快就會被這大火吞沒。
整個道觀裡的人,觀主、幾個徒弟,蕭永嘉身邊的,加上護衛,不得不從山上撤了下來。
山下附近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所幸,觀主說附近十里之處有個野村,住了幾戶人家,可以過去。侍衛用方纔帶下來的肩輿擡了蕭永嘉,一路尋了過去。
村子確實如那觀主所說,只住了幾戶人家。屋子稀稀落落,沿著地勢而布,平日靠種幾畝山田和打獵維生,無不淳樸。因兩地靠得近,都認識這觀主。見他領來了一行人,女子大腹便便,其餘人看著都像是她的隨從,雖境況見窘,但必有來頭,肅然起敬,立刻騰出了一間帶了院子的最大的屋。
阿菊領著僕婦收拾了地方,終於勉強安頓了下來。此時,那山火的熊熊火舌已經吞沒了幾乎半個山頭,發出的火光,將附近照得如同白晝,連在這裡,都能看到火光。
衆人遠遠眺望,無不心驚肉跳。
蕭永嘉被阿菊扶著,在獵戶家的簡陋的臥榻之上,歇了下來。
她知道丈夫必定事多。距離自己上山,又這麼七八天過去了,外頭局勢也不知變得如何,原本沒打算拿生孩子的事去攪擾他,但今夜實在不巧,出了這樣的事,沒辦法,打發人回建康去向高嶠報告消息。
此時天已亮了。
折騰了半宿,她自己還好,見其餘人都面露倦色,便叫人去向村民先借些吃的。幾戶人家送來存糧,是些小米和野菜。僕婦燒了一大鍋子的菜粥,招呼衆人來吃。
護衛們忙碌了半夜,又是從火場出來的,無不口焦難耐。見附近有口村民用的小水井,方纔都已紛紛去喝了水,此刻正感飢腸轆轆,恰好送來粥,站在那裡幾口喝完,領隊便將人分班,命一半人暫歇,剩下的人繼續站崗,等著建康那邊的消息。
蕭永嘉見太醫、產婆,僕婦,個個也都熬得眼睛枯澀,讓吃些東西,先去歇了。
阿菊不顧自己飢渴,先端了粥,配了一碟蒸臘味,進屋,坐到蕭永嘉的面前,一邊替她輕輕吹涼,一邊低聲道:“委屈長公主了,眼見就要生了,誰知竟會遇到如此之事……”
蕭永嘉見她眼睛泛紅,知她心疼自己,笑了,正想開口,忽然感到一陣隱隱腹痛傳來,用手按了按,道:“好似是要生了。”
竟比預計的日子,提早了幾天!
阿菊跳了起來,立刻出屋,去喚躺下去還沒一會兒的的產婆太醫和僕婦等人。誰知衆人睡得死死,叫也叫不醒。
阿菊不解,又叫了幾聲,見衆人就是不醒,這才覺得不對,慌忙跑出柴門,要喚護衛。
這才發現,門外護衛,竟都也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阿菊大驚失色,正要張口大呼對面崗坡上的那戶人家,眼角風看見近旁有人晃了一晃,轉頭,還沒反應過來,胸口涼痛,一柄匕首,已是紮了進來。
她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對面這人。
瞳睛裡,映出一張哪怕過了將近二十年,哪怕燒成了灰,她也能認出的臉。
邵玉孃的臉!
邵玉娘農婦裝扮,蓬頭垢面,一張臉白得像鬼,眼睛裡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芒,嘴角帶著涼笑,將她一把推倒在地,瞧也不瞧,轉頭命臉色有點發白的邵奉之替自己望著風,轉身,邁著急促的碎步,飄一般地朝裡而去。
蕭永嘉等了片刻,不見阿菊帶人進來,感到不對勁,按住肚子,等那陣陣痛過去了,喚了一聲,還是不見人,便扶著榻沿,吃力地下了牀,正要出去,聽到門口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擡起頭,看見走進來一個女子,一時愣住。
邵玉娘一看到蕭永嘉,雙目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從她的臉,慢慢地往下,最後落到她的肚子上,死死地盯著,眼皮子跳動,神色極是詭異。
蕭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是你……你怎會來此……”
話音未落,忽然抱住肚子,面露痛楚之色,跌回在了牀榻之上。
因爲疼痛,她的身體,很快便蜷縮成一團。隨即喊著阿菊的名字,聲音顫抖。
邵玉孃的視線終於離開她的肚子,落回到她的臉上。
她盯著蕭永嘉這張和自己分明年歲相仿,看起來卻依舊年輕美貌的面龐。
即便身懷六甲,即將臨盆,身處如此一間破屋,也絲毫無損於她的動人,這是脂粉堆砌不出的因爲經年的尊優和受寵而養出來的一種氣質。
“蕭永嘉,你不會想到,你也有今日吧?你道昨夜那場山火何來?便是我放的!你那地方藏得真好啊,要不是我一把火燒山,怎麼可能把你逼下來……”
她的眼底放射出兩道充滿嫉恨的目光,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得意。
蕭永嘉腹痛得愈發厲害,連身子都微微抖動了起來。
“他們呢……你把他們如何了……”
邵玉娘哼了一聲:“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難道你忘記了?我家中傳醫,從前我就是獻藥才救了高郎君的,何況天師教最擅用藥控人。我想弄點藥,還不容易?算她們運氣好。我本想在井裡下毒,再一想,倘若萬一把你也一併毒死,豈不是便宜了你?這才改了,叫他們睡個一天一夜管夠!”
也不知是疼痛還是氣憤,蕭永嘉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勉力呼了一聲高嶠。
邵玉娘哈哈大笑:“你叫啊,莫說高郎君了,就是這整個村的人,也全都被我一井水給蒙倒了,我看你能叫來誰!”
“邵玉娘,你到底要幹什麼……當年你遇害的事,和我無關……不是我叫人去追殺你的……”
蕭永嘉抖抖索索地道,抱住肚子痛苦呻.吟。
“你給我住口!”
邵玉娘臉上的得意之笑驟然消失,眉梢眼底,爬上了憤怒的神色。
“就算不是你派人追殺我的,那又如何?倘若不是你當初百般阻撓,高郎君會不要我?倘若不是你逼我離開,我會遇到那種事?全都是你害的,你這個蛇蠍毒婦!”
她咬牙切齒,原本秀美的面容,亦爲之猙獰變形。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彷彿極力平定下了心中的怒氣,才又慢慢睜開眼睛,盯著因爲腹痛蜷縮,模樣狼狽的蕭永嘉,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她的對面,笑吟吟地道:“方纔你問我想幹什麼?”
“你聽好。我叫你再痛一會兒,你要是還生不下來,我就幫你把肚子切開,把你和高郎君的孩兒取出來,往後當成自己孩兒撫養。我就不信,高郎君日後他敢不聽我的話……”
她笑個不停,彷彿被自己想出的這個計劃給感染了,眸光裡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蕭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你別做夢了。你不知道吧,郎君當年就對我說,你是個無恥之人,妄圖勾引他。在他眼中,你不過就是個下賤之人。他怎可能會聽你的話……”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口齒卻很清楚,一字一句,清晰地飄入了邵玉孃的耳中。
彷彿被針刺了一下,她猛地跳了起來,雙眉皺在一起,眼睛露出憤怒之色,立刻朝著蕭永嘉逼了過來,逼到牀榻之前,打了蕭永嘉一記耳光,厲聲道:“蕭永嘉,你這個賤人!你再給我胡說八道試試?當年在江北,他受傷,得我照料,我感覺的到,他分明對我有情!倘若不是你從中作梗,他早要了我!便說如今!倘若不是他對我舊情不忘,我犯了事,他怎會饒我,還叫我住在獨牢裡……”
“你這個彷彿,叫你胡說……”
她神色激怒,抓住蕭永嘉的兩隻肩膀,不停地用力搖晃著。
蕭永嘉臉色蒼白,被她搖得長髮散亂,沒有反抗。
狂怒中的邵玉娘,絲毫也沒有留意,蕭永嘉的一隻手,卻正悄悄地探向枕下。
“我這就切你的肚子……”
她鬆開了蕭永嘉,作勢轉身要去尋刀,就在這個瞬間,蕭永嘉的手,觸摸到了枕下的硬物。
那是一把匕刃。出來後,爲防萬一,她一直貼身攜帶,方纔壓於枕下。
她抓住,抽了出來,向著毫無防備的邵玉娘,用盡全力,狠狠地刺了過去。
邵玉娘發出一聲慘叫,捂住肚子,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的神色,身體慢慢地佝僂了下去。
蕭永嘉想拔出匕首。只是方纔的周旋和最後刺出去的那一刀,已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刀又好似被肋骨夾住,卡著,一時竟拔不出來。
她從牀上爬了下去,扶著牆,朝外奔去。
邵玉孃的慘叫之聲,很快便引來了在外的邵奉之,他站在門口,手裡提著劍,吃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幕,腳步定住了。
“給我殺了她……”
邵玉娘趴在地上,神色痛楚,對著自己的弟弟下令。
邵奉之的視線,落到蕭永嘉的身上,和她對望。
蕭永嘉慢慢地直起身體,盯著對面之人。
她臉色蒼白,情境狼狽,但這一刻,當她站直身體,雙目直視對方之時,彷彿散發自骨子裡的那種令人無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竟叫邵奉之避開了她的視線。垂下眼睛,不敢和她對望。
“你還愣著做甚?還不動手——”
爲了博取高嶠信任,先前她故意病了許久,又在牢中關著,殺死牢婆逃出來後,連日的跟蹤、潛伏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已是透支了她本就變得虛弱不堪的身體。
方纔的那一刀,彷彿吃走了她渾身的氣力。
她張著嘴,吃力地喘息,逼迫著自己的兄弟。
蕭永嘉冷冷地道:“邵奉之,你敢殺我?”
邵奉之的手微微顫抖。
“快動手!”
邵玉娘厲聲叱道。
邵奉之的手抖得愈發厲害,在邵玉孃的逼迫之下,吃力地擡起劍,對著蕭永嘉的胸口,繼續抖了片刻,突然“叮”的一聲,那劍墜地,他亦跟著腿腳發軟,噗通跪在了地上,哀求道:“阿姊,我不敢殺她……咱們收手吧……趁還能逃,逃得遠遠的……我不想報仇了……我想活著……”
“你這沒用的東西——”
邵玉娘再次變得狂怒,試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才起身,身體一晃,又倒了下去。
邵奉之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擡頭。
蕭永嘉奔了出去,從倒在地上的自己的僕婦、侍衛身邊經過,奔到一道矮崗前,小腹再次抽痛,再也走不動一步了,抱住肚子,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豆大的汗,從額頭滾落。
她感到一股熱流,沿著自己大腿的內側,汩汩而下。
……
儘管高嶠已是全力,但當他趕到這裡之時,也是當天傍晚了。
他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給驚呆了。
村落裡的人,全部陷入了昏睡,而蕭永嘉卻不見了!
西路,望江郡的守軍正在和荊州叛軍苦苦激戰。而他也收到了確切的消息,宣城叛軍和天師教勾結在了一起,二十萬的人,再次向著建康襲來。
這些天,他一直忙著調兵遣將,構築防線,萬萬沒有想到,這裡竟然會出如此的事。
他發現了地上倒著的阿菊。
她還苦苦提著微弱的一口氣,終於等到高嶠,喃喃地道了一句“邵玉娘……”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