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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107章

第 107 章 人情,道理。

“大家!前方來報——”

深夜,一道突然而至的充滿了惶急的傳報之聲,打破了陸家的沉寂。

陸光從睡夢中被驚醒,感到心口處一陣突突亂跳,定了定神,奔了出去,一把打開門,看見管事提著燈籠,領了一個信使,正從外飛奔而入。

那信使身上染著血污,臉上全是倦容,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的樣子,看到陸光,“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從懷中取出一信,哽咽道:“大家,不好了!許泌日前攻打陽翟失利,不聲不響便將軍隊撤回到了南陽,大公子得知消息時,大軍已是深入腹地,無路可退,只能力戰,損失慘重,攻下郾城,便被北夏大軍重重包圍,如今困在城中,急待救援——”

信使日夜兼程才趕回建康,兼又受傷,體力已是到了極限,終於見到陸光,將信送至,話一說完,便再也支撐不住,暈倒在了地上。

陸光大驚失色,奪過信報,奔回屋中,就著燭火飛快看了一遍,一張臉便驀然變得煞白,眼前一黑,險些站立不定,捏著信的那隻手,不住地發抖。

那日御史衙門回來,被他一陣拷打,那家奴便道出了實情。他這才知道,自己兒子竟然幹出了這種蠢事,暴跳如雷,當場叫人將那家奴打死。

他雖妻妾衆多,子嗣卻是不旺,只得陸柬之和陸煥之兩個兒子。

對陸煥之,他原本就不抱什麼大的希望,如今知道了這事,不過更添失望而已。

但對長子,卻是不同,從小便寄予厚望。雖然此前因求親一事落敗蒙受屈辱,一度引來陸光責備,但在陸光的心底,他依然篤信,只要這次北伐能夠有所建樹,陸家長子的名望,便依舊能夠恢復。

而現在,一切的希望,眼看隨了這一份短短的戰報,就要無情地破滅了。

他那個曾最是引以爲榮的兒子……

陸氏全部的兵力和家當……

眼看,一切就要毀於一旦了。

信從他手中脫落,掉在了腳下,他卻彷彿渾然未覺,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茫然僵立了片刻,一張臉,漸漸地扭曲了起來。

“許泌!我和你勢不兩立!”

陸光咬牙切齒,猛地怒吼了一聲,一把抓起劍,轉身奔出房門。

……

城北,家家戶戶早已閉門入夢,靜悄悄一片。而城南的秦淮一帶,此刻卻依舊燈影波漾,笙歌不絕。

秦樓一間佈置清雅的私室裡,牆角博山香爐的煙孔中,嫋嫋地泛出幾縷淡淡香菸。

李協坐於榻,聽著對面綠娘撫琴。

最近他時常親自來此巡查,漸漸和這綠娘熟了。聽聞今夜有一官員舉辦夜宴,一定要她過府撫琴,便趕了過來,以先約爲由,將人給留了下來。

一曲罷了,餘音不絕。

綠娘雙手仍停於琴絃之上,擡眸,望向對面似在出神之人,微笑道:“李都衛可還要再聽奴奏曲?”

李協留下她後,便隨她入室,一直聽她撫琴,直到此刻。

李協回過了神,擺了擺手。望了眼她還覆著層輕紗的脖頸,問道:“傷可好了?”

綠娘解了紗巾,露出脖頸給他瞧了一眼,又覆了回去,盈盈拜謝,笑道:“早已痊癒,只剩一道紅痕罷了。怕人見了多問,才以紗巾覆頸。都衛不必掛心。”

李協點頭:“無事就好。李將軍臨走前,曾特意叮囑我,叫我多留意你這裡。往後,似今夜這種事,你不必理會,我已和你大娘說過了。”

綠娘垂眸,再次拜謝。

李協叫她不必掛心。

有些晚了。

他知她多年前以琴技出名後,此間這大娘便未再迫她留客過夜。自己也該走了。想起身告辭,又望她一眼。她正襟危坐,和那夜初見之時,拔下頭花簪於自己襟前和自己調笑的一番模樣,判若兩人。

李協微微出神之際,忽聽門外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之聲。

“李都衛!不好了,出事了!”手下的聲音隨之而來。

李協立刻起身,開了門:“何事?”

“方纔巡夜的兄弟來報,說陸光親自領了人馬趕往許泌府邸,許泌不見人,他揚言要放火燒屋!”

李協一驚,回頭迅速吩咐了聲綠娘,叫她自己早些歇息,立刻帶人匆匆趕往許家。趕到之時,見許家大門之前,圍滿了人,一片火把光中,陸光衣衫不整,手中提劍,正在那裡胡亂砍著大門,口中高聲叫罵。周邊站了許多聞風而來的附近住家,議論紛紛。

陸光自持身份,平日無論何時,於人前,皆衣冠整齊,不苟言笑,似今晚這樣狀如瘋虎般的失態模樣,李協雖在建康多年,也是頭回見到。壓下心中驚詫,立刻命手下將圍觀閒人全部驅散,不許靠近,自己分開那堆跟隨主人擠在門前喧嚷的陸家下人,衝著陸光喊道:“陸尚書,出了何事?你帶人來此,擺出如此陣仗?”

許家兩扇大門,已是被利劍砍得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印痕。陸光又狠狠一劍,砍在那銅地門環之上。“叮”的一聲,鐵星四濺,他手中那劍,亦隨之斷爲兩截。

他猛地轉頭,目光狂亂,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視線落到李協身上,丟開手中斷劍,大步走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嚷道:“李都衛,你來得正好!許泌這個黑了心肝的小人!本約好共同對敵,自己在陽翟吃了敗仗,竟瞞著消息,將他自己人悄悄先撤退回來,可憐我家大郎矇在鼓裡,絲毫不知,深入腹地,孤軍作戰!如今連他在內,全部人馬都被困在郾城,危在旦夕!許泌這無恥之徒,便是將他砍成肉泥,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李協見他全然沒了矜持的風度,拽著平日絕不會正眼多看一眼的自己說著話,神色猙獰,話未說完,突然,擡手捂住心口,面露痛楚之色,一口氣彷彿喘不上來,人搖搖晃晃,便要摔倒。

許泌家人知他有心絞痛的老毛病,此刻怕是又犯,見狀不妙,慌忙上來,七手八腳地扶住。

來的路上,李協聽手下提過,說今夜的鬧劇,似是因許陸聯軍吃了敗仗所致。

前些時日,許陸聯軍一路高奏凱歌,順利拿下了南陽,他也和衆多朝臣一樣,原本都在等著新的勝報。萬萬沒有想到,今夜等來的,竟是如此一個壞消息。

他知高嶠對此次北伐寄予厚望,立刻叫了個手下,命速去通知,這才叫人將陸光先扶到空地上坐下。

陸光漸漸緩回了神,便衝家奴厲聲喊話,命往許家投擲火把。

陸家下人早就躍躍欲試。見主人無事了,又下了命令,無不答應,頃刻間,火光點點,不斷落到門牆那頭。

裡面傳出一陣響動,似是許家人在忙著撲火。

外頭聽到動靜,上竄下跳,鬧得愈發厲害。

李協對這許陸兩家毫無好感。此刻兩家翻臉,陸光帶人來此,他不過出於職責趕來罷了,知門裡有人,一時半會兒,這火應該燒不起來,便也不管了,只叫手下在一旁看著,猜想高嶠聞訊,必會親自趕來,自己在一旁等著。

果然,沒片刻,夜色裡匆匆趕來了一行人,正是高嶠到了。

李協急忙迎了上去,將方纔經過說了一遍。

高嶠眉頭緊皺,快步來到許家門前。衆人見他到了,紛紛停下喧鬧,讓開了一條道。

陸光坐在臺階之上,有氣無力,忽見高嶠來了,被人扶著站了起來,朝他迎了過去,忍住羞愧,落淚道:“高兄!許泌狼心狗肺,我大郎危在旦夕,救我大郎!”

高嶠不語,匆匆來到許家大門之前,命人向裡傳話。

片刻後,那扇一直緊緊閉著的大門,終於打開了。許家管事一臉驚恐地出來,朝著高嶠行禮,在陸家人的斥責聲中,不住地躬身,解釋道:“高相公,非我故意不開門,而是陸家太不講理!我家司徒,前些時日一直抱病在家,不離藥石,這些日,連朝會都只能告缺,高相公你也是知道的。楊宣戰敗的消息,因路上阻滯,我家司徒,也是今夜剛收到,當場便暈厥了過去,此刻人還昏迷不醒。他陸家卻將過錯全部推到司徒頭上,一味指責,又這般動刀動槍,砍我家大門,還放燒我府邸,我又怎敢輕易開門?”

他話音落下,陸家人便紛紛痛罵。這時,門內照壁之後,許泌被長子扶著,手裡拄著一道柺杖,現身而出。

見他出來了,門口慢慢安靜了下來。

不過十來天不見,許泌臉色蠟黃,形銷骨立,看起來猶如垂死之人,顫巍巍地到了近前。

許家兒子眼中含淚,向高嶠和陸光見禮,道:“大軍先前戰敗,被迫後退,楊宣又被北夏重兵包圍得水泄不通,莫說衝出重圍去援救陸公子,便是消息,也遞送不了!此戰,我許家損失慘重。家父亦是今晚纔剛得知凶訊,悲痛欲絕,當時便吐血暈厥,方纔剛甦醒過來,便要叫人去給二位叔伯傳信……”

許泌道:“高兄,我無用,辜負了你先前的期待!陸兄,全是我許泌之罪!你若要怪,殺我便是,我死而無怨!”

他推開了扶著自己的兒子,雙膝跪地,用力頓著柺杖,淚流滿面。

陸光雙目圓睜,手指戳著哀哀慟哭的許泌,不住地發抖。突然,胸口又感到一陣絞痛襲來,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人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

李穆陪著洛神,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來。

因要走的先是段水路,入夜停泊靠岸便可,不拘要趕早出門,便也不急。醒來後,在帳中任她纏著自己又玩鬧了片刻,方起了身,洗漱吃飯完畢,阿菊和樊成等人也早收拾妥當了。爲免惹盧氏多心,便也沒再去驚動,一行人重新登船,揚帆西去,終於重新上路。

白天行船,夜間泊舟,不緊不慢地走了兩日,這日傍晚,船入了鄰郡,停泊靠岸。

因見地方繁華,且睡在船上,若遇起風,船體難免晃盪,怕洛神休息不好,李穆便帶她上岸,入宿了驛館。

住進去後,沒一會兒,驛官便匆匆趕來,畢恭畢敬地呈上了一道公文,道數日之前,沿途所有的驛館和碼頭,皆收到了來自高相以八百里加急遞出的手令,若遇到李穆將軍,叫他即刻趕回建康。

李穆回房,將消息告知洛神。

洛神很是驚訝。

李穆才離開建康沒幾天,實在不知又出了何等大事,父親竟會動用八百里加急的遞訊手段來召他回去。

看那道手令簽發的日期,乃是四天之前。

算起來,便是自己還停在京口,等著李穆來找她的那幾天裡的事。

父親既如此急著找人,必定不會是小事。不知道也就罷了,既收到了消息,必定是要回去走一趟的。

李穆不放心留洛神在此,洛神更不願和他分開。兩人商量了下,決定一道回去,舍水路,改走陸路,回往建康。

次日清早,李穆備好了馬車,叫阿菊和瓊樹伴著洛神同坐,自己點了樊成和幾個隨從,其餘人先都留在原地等著,動身上路,曉行夜宿,緊趕了數日,這天晚上,一行人終於回到建康,抵達高家之時,已是亥時。

顧不得休息,李穆立刻被高嶠召入書房。洛神去見蕭永嘉,從母親的口中,聽到了一個叫她震驚無比的消息。

許家戰敗,敗軍退回到了南陽,和陸柬之之前構成作戰同盟已然瓦解,但卻隱瞞著消息,致使陸柬之繼續按照原定計劃北上,得知情況有變之時,已是無路可退,一番拼死力戰,傷亡慘重,終於攻下原定的郾城,卻也不過只是得個喘息之機罷了,很快遭到北夏大軍的四面圍城,如今狀況,岌岌可危。

洛神呆了,一時不敢相信,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蕭永嘉眉頭微皺,又道:“陸光去尋許泌鬧了一場,許泌把事情推得乾乾淨淨,陸光被氣倒了,舊病復發,聽說情況很是不好。陸家叔父三番四次來求你阿耶相救,但你伯父和你大兄,如今也被北夏的青州兵給羈絆住了,有心無力。你阿耶無奈,只得將敬臣先叫回來,和他商議此事。”

她看向女兒,見她臉上血色漸漸褪去,沉默不語,知她和陸柬之從前往來交情,如今雖時過境遷,但就算是個舊日老友,出這樣的事,心裡必定也是不好受,嘆了口氣,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過擔憂。方前日,那邊後續消息也傳了過來,道城中糧草大約還能支撐大半個月,你阿耶也在想辦法,無論如何,還是有希望的。”又和女兒說了一會兒的話,知她行路疲倦,便叫她先去安置歇息。

洛神叫母親也不要爲這些事煩憂,養胎要緊,讓她也歇了,自己纔回房。卻又如何安得下心?自己去父親書房前站了一站,見門窗緊閉,裡面透出燈火,知兩人還在敘話,便轉了回來。一會兒猜測父親和李穆到底在說什麼,會不會要他出兵去救陸柬之。一會兒想著李穆對此會有何想法。陸柬之此刻的處境,又到底如何?

正坐立不安,外頭一個僕婦來報,說陸修容來了,求見於她。

洛神一愣。

那次曲水流觴過後,她便沒再和陸修容見面了。前些日回建康時,她給陸修容去了個帖,她回帖,道婆婆身體不妥,自己正日夜侍奉,看起來很忙,便也沒再擾她了。

沒想到今夜,自己剛回,她就尋了過來。忙叫人迎入,自己略略收拾了下,到院外親自去接好友。

陸修容人看起來很是消瘦,愁容滿面,進來後,定定地望著洛神,尚未開口,先便潸然淚下,朝著洛神跪了下去,向她磕頭。

洛神一驚,阻攔:“你這是怎的了?快起來,這是何意?”

陸修容不起,搖頭哭道:“阿彌,我來,是向你賠罪的。先前我都不知,也就這幾日,我才知道,我那二兄做過何事!從前本是我求你,你才寫了那琴譜贈我大兄,不過出於舊日友情,勉勵他一番罷了。我二兄卻狼心狗肺,偷了琴譜出去,險些壞了你的名聲!他成如今這模樣,便是我母親,也說是他該受,無半句埋怨。她還叫我給你帶句話,請你千萬不要見怪!”

洛神將她扶了起來,坐下,取帕替她拭淚,道:“伯母和你不怪,我便放心了。但願他能早日醒來,化險爲夷。”

陸修容哽咽道:“阿彌,不瞞你說,我此刻來,還另有一事。我知原本不該開口。但實是無路可走了,只能厚著臉皮,再來求你一次了……”

“我二兄如今躺在那裡,生死不知,我阿耶舊病復發,情況兇險,我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傷心欲絕,家中上下,如今亂成一團。許泌狼心狗肺,巴不得我陸家全軍覆滅,你阿耶雖有心相助,卻也是有心無力,至於朝廷,更不用指望,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李將軍了。偏我二兄又這般得罪了李將軍……”

她又要下跪磕頭。

洛神暗歎了口氣,再次攔住她,說:“阿容,你若是想我在我郎君那裡說話,勸他發兵去救陸大兄,恕我無能爲力。這個忙,這回我真的幫不了你。”

陸修容一怔,臉色微微蒼白,眼淚再次涌了出來。

“阿彌,我知道,這一兩年,我家人行事不妥,但你難道因此也遷怒我大兄了嗎?他對你如何,你當心知肚明。你們從小一道長大,從前差一點也結成夫妻,如今就算斷了情分,他遭逢大難,你就忍心見死不救?”

洛神心亂如麻,定了定神。

“倘若我能救,我一定會救大兄。但此事,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

“阿彌!只要你想幫,你一定能勸好李將軍的!求求你了!你解釋給他聽,他一定會聽你的……”

她緊緊地抓住洛神的手,手指又溼又涼,目光裡充滿了期盼和渴望。

洛神慢慢地搖頭。

“阿容,你今夜既找到了我,想必也知道,我郎君被我阿耶召回,爲的就是此事。救不救,他是行軍打仗之人,他自己會有決斷。我一婦道人家,不懂這些,怎開口貿然和他說這個?”

“阿彌,你真的不管我大兄的死活了?”

陸修容一字一字地問。語氣之中,充滿了失望。

洛神望著自己昔日的好友,心裡忽然涌出一種極其難過的感覺——就彷彿那時候,她和李穆剛定下婚事,好友也行將嫁人,匆匆見面過後,自己目送她離開,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有心挽留,卻再也無力的那種悲傷之感。

曾經的過去時光,不管她多麼地懷念,再也回不來了。她漸漸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阿容,這個忙,我真的幫不了你。一切看我郎君自己決定。”

洛神再次說道。

陸修容看著洛神,神色漸漸地僵硬,慢慢地放開了她的手,從榻上起身,站了起來,向她行了一禮,道:“是我太過冒昧。打擾了。”

她轉過身,低頭,飛快拭去眼角的淚痕,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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