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簡言的目光落在對方一半完好,一半被融化焦黑的臉孔之上,眨眨眼:
“彼此彼此。”
這顯然是在回敬對方那句“不太像人了”的評價。
【誠信至上】直播間:
“嘶,殺人誅心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可不,畢竟主播可是這一慘狀的罪魁禍首。”
“主播非得在這個時候挑釁嗎?我都不敢看了……”
聞言,泥瓦匠那半張完好的臉抽搐了一下,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他陰森森地說道:
“是啊,還是多虧了你,我第一次這麼狼狽。”
泥瓦匠一步步上前,將自己丑惡如鬼、焦黑如炭的半張臉暴露在溫簡言的目光下,他的眼神陰沉閃爍,“當然了,但憑你一個人是做不到的,肯定是橘子糖那個賤人摻和了一腳,對不對?——在臨死前還要在坑我一手,真不愧是她。”
溫簡言沒回答,眸光卻微微閃動。
顯然,對方還並不知道橘子糖被自己救出去這件事。
泥瓦匠顯然也不需要他回答。他用比以往陰冷萬倍的眼神將他從頭到腳都剮了一遍,然後才重新露出了微笑:
“所以,我建議你不要太得寸進尺,我的心情很不好,很有可能不會像以前一樣那麼……有禮貌。”
場上的氛圍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火藥味一觸即發。
在這種情況下,顯然是沉默比較明智。
但出乎意料的是,溫簡言卻輕笑一聲,罕見地沒有像以前那樣順勢而爲,反而反問道:
“是嗎?”
他寸步不讓地回望着對方的雙眼,沒有露出半分怯意,青年歪歪頭,笑吟吟地輕聲說:“——即便是在你有求於我的情況下?”
事情總要分輕重緩急。
尤其是對泥瓦匠這些頂級主播來說。
要知道,他們現在所在的,是評級爲雙S的副本,級別再高、經驗再豐富的主播,都不敢保證自己能通關。
而現在距離最後的畢業典禮還剩不到五分鐘。
在這種情況下,泥瓦匠長久地等在這裡,只爲了給生死不明的他設下陷阱……目的僅僅是尋仇?
溫簡言不這麼覺得。
泥瓦匠久久沒有回答,許久之後,他纔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變得癲狂起來。
那笑聲在黑紅色的蒼穹下回蕩着,令人毛骨悚然。
終於,他停了下來,臉上還殘留着剛纔的詭異笑意,視線緩慢地舔過溫簡言的面孔,輕聲說:“你知道嗎?就是因爲這個,我纔會這麼喜歡你。”
“……”
溫簡言一陣惡寒。
泥瓦匠:“我猜猜,你是優秀畢業生代表,對吧?”
溫簡言警惕地望着他,沒回答。
“你當然是,”泥瓦匠自問自答,“如果不是你,還能有誰呢?——雨果可向來不擅長這種類型的關卡。”
泥瓦匠收斂笑意,扭頭看向自己身側的主播,命令道:“動手吧。”
“?!”
溫簡言一驚,只見泥瓦匠那個僅剩的隊友走上前來,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大約三秒之後,他的脖頸處就開始像火燒一樣疼痛起來,在溫簡言的忍耐即將到達極限之前,那人才終於鬆開手,退了開來。
溫簡言擡起手,驚疑不定地觸碰着自己的脖頸,那片皮膚似乎還殘留着火一樣的溫度。
雖然他看不到,但其他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那片皮膚下浮現出了一個骷髏頭般的小小標誌。
正在這時,泥瓦匠適時地開口道:
“如果你離我們超過五米,會爆炸。”
“如果你違抗命令,會爆炸。”
泥瓦匠慢條斯理地舉起第三根手指:
“如果你以任何手段向你的同伴通風報信,也會爆炸。
明白了嗎?”
“……”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擡眼掃了眼倒計時。
還剩最後一分鐘。
他曾見識過泥瓦匠作戰,早已深知自己單槍匹馬很難對方,而對方又有求與他,正因如此,在已經成爲異類的情況下,自己大概率不會立刻送命,甚至會有一搏之力。
但是,他現在身中陷阱,雙腳不能行動,只要泥瓦匠留他在原地,倒計時一過,別管他是什麼身份,絕對必死無疑。
正因如此,溫簡言這次才並未激烈反抗。
他望着泥瓦匠,掌心下的烙印仍火熱滾燙,像是在提醒自己正在玩的遊戲究竟有多麼危險。
他雖然想到了這老小子估計會做什麼事預防自己半途反水,但沒想到,對方居然還留有這麼個殺手鐗……
要知道,這種純PVP天賦的稀有程度可不低。
居然還能在這麼危險的副本里活到現在,那更是難上加難。失策了。
溫簡言陰着臉,現在多少有點後悔。
泥瓦匠卻像是十分享受似的,他再次微笑起來,文質彬彬地衝着溫簡言點點頭:“好了,現在我們可以進入場了。”
*
距離午夜還剩最後三分鐘。
溫簡言走進了操場。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畢業典禮的緣故,整個操場看上去煥然一新。
環狀的跑道呈現出濃郁粘稠的血紅色,操場中央的草地綠得鮮明。
體育館的大門洞開,門口還有花束,而大門上方高高掛着一個巨大的橫幅,橫幅上是幾行血淋淋的大字:
【■■屆畢業典禮】
整個體育館都被裝飾得喜氣洋洋,但在暗沉的天色下,並不能讓人產生半分舒心。
或許是因爲距離時間結束已經太近了,操場上和體育館前都沒有半個人影,空蕩蕩的,令人感到格外不安。
出乎意料的是,泥瓦匠並沒有走向空無一人的大門,而是徑直走向了體育館的那道窄小後門。
溫簡言亦步亦趨地緊跟着他,陷入了沉思。
他本來以爲對方此番前來,是爲了搶走那張畢業證書,但事實卻顯然和他想象中的有點出入?
溫簡言皺着眉頭,擡頭看向不遠處泥瓦匠的背影。
——他準備做什麼?
很快,三人來到了體育館的正門,泥瓦匠伸手拉開門,甚至還紳士地側開身,讓溫簡言和自己的隊友先進。
溫簡言的視線在他那張被毀掉大半的臉孔上停留半晌,然後才邁開步伐,走進了門內。
面前的甬道和記憶中一樣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系統聲:
“叮!第三學年即將結束,第四學年馬上開始,沒有在倒計時結束前到場的學生,將取消參加畢業典禮的資格。”
“5、4、3、2——”
倒計時歸零。
隔着厚重的牆壁,溫簡言似乎隱約聽到外面傳來幾聲尖銳絕望的慘叫。
他站在黑暗中,汗毛倒豎。
溫簡言知道,所有沒有來得及到場的主播,恐怕都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到場的資格。
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只聽“砰砰”幾聲響,體育館穹頂上的大燈接連亮起,白晝般的刺眼光線瞬間驅散了黑暗,迫使溫簡言閉上了雙眼。
下一秒,歡快的樂聲從喇叭中流淌了出來,驅散了死寂。伴隨着樂聲而來的,還有一道失真的嗓音:
“各位學子大家好!歡迎大家參加育英綜合大學■■屆畢業典禮,在經過了四年的努力學習,終於結出了豐收的碩果……”
溫簡言眨掉眼角泛起的生理性淚花,花了好幾秒,才終於適應了現在的光線。
偌大的場地燈火通明,這裡和上次來時變化實在太大,使他幾乎都要認不出這裡了。
那些慘白腥臭的屍體盡數消失,館內的體育用品也被全部收起,如果不是牆壁上貼着的標識還在,令人幾乎很難想到這裡曾經還被分出過數個區域。
“……”
溫簡言下意識地扭過頭,向着游泳池的方向看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座顯然是不是臨時搭好的、裝潢完整的演講臺出現在了不遠處。
演講臺前整整齊齊地排布着幾十把椅子,演講臺後是一道從空中垂下的紅絲絨幕布,將後方遮擋的嚴嚴實實,幕布上,貼着大大的四個字:
【畢業典禮】
除此之外,還佈置着色彩斑斕的流蘇,喜慶的彩色碎紙等等,有種和環境格格不入的怪誕。
幾個面色蒼白,氣息陰冷的學生會成員在場地內走動着,似乎正在做儀式開始前的最後準備。
顯然,在規定時間來到體育館的不只有他們幾個——甚至有不少人看上去似乎已經等待許久了——放眼望去,大約共有不到四十個人。
這個數量看似不少,但是……別忘了,副本一共開放過兩次,加起來上千人的副本,最後只存活下來三十幾個人……這個存活率簡直低到令人髮指。
忽然,溫簡言似乎看到了什麼,視線不由得停留一瞬。
斜對面不遠處,是幾道熟悉的身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頭藍髮的雲碧藍。
下一個是雨果,他個子太高,氣質又獨特,而在他身邊的,是蘇成、衛城等人,他們此刻正在從地上站起,謹慎地觀望着場內,似乎早已等候多時。
“……!”
見此,溫簡言的心臟不由得劇烈一跳。
他雖然早已猜到,之前的難關大概率難不倒自己的隊友,但是,長期的斷聯也同樣令他心存疑慮,此刻,真真切切地用雙眼看到了自己隊友的存在,他還是不由得長鬆一口氣。
謝天謝地他們都還活着,不然等出了副本自己可實在沒法和橘子糖交代。
忽然,肩膀上落下一隻冰冷的手掌,溫簡言身體微震,側目看去。
是泥瓦匠。
“走吧?”他這次沒用完好的那半邊臉對着他,嘴角的肌肉卻被牽拉着,露出一個恐怖的笑容,“放心,你的隊友們看不到你的。”
泥瓦匠似乎十分好心的說道,“‘炸彈’不會因此而爆炸。”
溫簡言扯了扯嘴角:“……真是多謝你了。”
身爲前十的主播,有一些能夠隱蔽身形、無法讓人覺察到存在的道具和手段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他一開始就沒覺得對方會讓自己這麼輕易地和隊友重新取得聯繫。
得到答覆,泥瓦匠脣邊的笑容似乎加深幾分,他攬着溫簡言的肩膀,沒有帶他向着人羣聚集的場地走去,反而是走向了被紅色幕布遮蓋的方向。
不遠處,蘇成像是忽然感受到了什麼,他擡起頭,向着不遠處看去,眉頭微蹙,漆黑的眼瞳裡深不見底。
“怎麼了?”
一旁,雲碧藍問。
“……沒什麼。”
蘇成的目光在不遠處搜尋着,但卻一無所獲。最終,他收回了視線,搖搖頭。
“可能是我的感覺出錯了吧。”
溫簡言跟着泥瓦匠一同來到了紅色幕布前。
“誰?”一旁傳來了一道冰冷的聲音。
陰影中,一個手臂上帶着袖章的學生會成員走了出來,用漠然的視線掃過眼前幾人,最終在溫簡言身上久久停留,面孔微微一扭曲,像是認出了他。
“……嗨。”
溫簡言扯了扯嘴角,乾巴巴地打了個招呼。
真不巧,他在副本里得罪的學生會成員太多了,確實是有些對不上號。
一旁,泥瓦匠笑容可掬:“優秀學員是要上臺發言的,對嗎?”
“——對。”那聲音像是從學生會成員的齒縫間擠出來的,他死死盯着溫簡言,像是要將他活剮了。
看着這個熟悉的表情,溫簡言忽然恍然大悟。
哦!
這不是那個之前在教學樓裡,被他偷偷跟上去,一把掀了推車的學生會成員嗎!
他當時還把自己追出了好幾條街呢。
溫簡言乾咳一聲,從口袋裡掏出學生證,有些心虛地遞了過去:
“呃,是我。”
學生會成員最後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後側過身,掀開身後的紅色絲絨幕布:
“進去吧。”
對方的視線令溫簡言如芒在背,走進去的時候還險些踩到幕布,幸虧及時扶住了身邊的主播,才免了臉朝下栽倒的命運。
很快,三人就已經進入到了紅色的幕布之中。
溫簡言注意到,紅色幕布之後居然還是幕布,這裡像是被分隔出的一個小小後臺,游泳池依然不見蹤影,但卻能隱約瞥見一道通向演講臺的階梯。
幾個學生會成員在後臺匆匆穿行着,目不斜視,時不時從他們身邊經過,但卻像是根本沒看到他們一樣,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但總而言之,他們獲得了短暫的、不被打擾的交談機會。
溫簡言扭頭看向泥瓦匠:“好了,既然都到這個時候了,那我們是不是終於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很簡單。”
泥瓦匠的神色依舊怡然自若,他指了指演講臺的方向,說道:
“等一下畢業典禮就會開始,我不確定究竟先後順序會是什麼,但無論如何,優秀畢業生和副校長都會上臺演講,也會給你一個掌控全局的機會……”
他忽然身體向前傾去,用那雙陰冷的眼睛直視着溫簡言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要你使用天賦,讓我們都畢不了業。”
“什……?”
溫簡言一怔,臉上無法遏制地流露出一絲愕然。
“行了,沒必要那麼驚訝,”泥瓦匠擺擺手,那雙眼卻猶如兩口深井,漆黑無波,“回答你的問題:我不知道你的天賦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和因果律相關,對吧?”
“……”溫簡言眯起雙眼,保持沉默。
“我只見過兩個和因果律相關的天賦,”泥瓦匠臉上帶着神秘的笑意,舉起一根手指,“一個是白雪,”
他又舉起第一根手指,慢慢彎折,最終指向了溫簡言:
“另外一個就是你。”
“而且如果我對你過往戰績的分析沒錯的話,”泥瓦匠晃動着手指,那張一分爲一的臉上光影詭譎,“你的天賦怕是比白雪還要破格——所以別裝的好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你自己清楚,只要上了演講臺,一定就有機會做到我要你做的事,不是嗎?”
此刻,溫簡言臉上已經將所有的情緒地收斂殆盡,猶如面具般冰冷平靜,他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問道:
“你爲什麼要阻止畢業典禮?”
“當然是爲了做好事啊,親愛的。”
“你不會真的以爲,‘畢業’就能離開副本吧?”泥瓦匠向後仰身,好整以暇地望着溫簡言,脣邊帶着一絲掌控全局般的微笑,“——你應該不至於這麼天真。”
“……”
這一次,溫簡言沒有立刻回答。
他定定望着泥瓦匠,眼神微微閃爍。
雖然十分不願意承認,但對方提出的這一點……的確和自己曾經的猜測不謀而合。
在這個副本里待得越久,就越難自拔。
無論是入學通知、還是之後的每一次思想品德課程、以及每一次的升學程序……他們都在一遍遍地重複着一件事:
自我獻祭。
【我承諾,我自願獻出自己的血肉】
【我承諾,我自願獻出自己的精神】
【我承諾,我自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每做一次“承諾”,他們都會向着泥沼內更邁進一步,滑入更深的深淵,但更糟糕的是,他們對此無能爲力。
想要在副本內活的更久,就必須遵守“規則”,但是,所謂的規則卻又一步步引導他們走向無能爲力、無法抵擋的絕境。
這簡直就像是是一個死循環。
而最後的“畢業典禮”,與其說是一個放主播離開的機會,不如說是一次最後的篩選。
溫簡言記得清楚,在自己位於人工湖下時,曾偷聽到過副校長的隻言片語。
他說:
“……這次合格的數量……”
“……一定會……”
而在溫簡言最開始被裝在袋子裡,運向倉庫的過程中,也曾聽到過兩人的對話:
“看來這次收穫不小。”
“太好了,ta會開心的。”
他們在爲了某個目標、爲了取悅某人而行動。
而這一切,只爲了獲得“合格品”。
“看來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泥瓦匠眯起雙眼,那張一半熔融,一半正常的臉孔在湖昏暗的光線下越顯可怖,他笑着說,“如果我這邊收集到的信息沒錯的話,只有‘承諾’次數小於五次的人,才能真正從這場畢業典禮內畢業,離開副本,而剩下的……”
他意味深長地嚥下了後半句話,但溫簡言已經猜到了剩下的內容。
他一言不發地注視着泥瓦匠那張恐怖的臉,心裡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一點——
對方沒說謊。
或許隱瞞了些什麼……但絕對沒有說謊。
這場畢業典禮本身就是一場篩選,被篩走的殘次品纔會活下去,而優秀的合格品纔會永遠留下。
正在這時,泥瓦匠伸手掀開一點紅色絲絨幕布,溫簡言的目光穿過幕布,他看到,自己的隊友們此刻正站在遠處,似乎正低聲討論着什麼。
耳邊傳來泥瓦匠意有所指的聲音:
“你的朋友們‘承諾’了幾次?”
——絕對大於五次。
溫簡言沒說話,但心裡早已清楚答案。
他們都太過優秀,沒有一個會成爲被篩走的“殘次品”。
泥瓦匠的嗓音甜膩,猶如某種詛咒:
“你覺得,你不出手,他們活得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