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總算還剩足夠的機靈,將水晶瓶塞回了胸口。“快跑,弗羅多先生!”他喊道,“不,不是那邊!那堵牆後頭是懸崖。跟我來!”
他們沿着大門口那條路往下飛奔。跑了五十步左右,道路急轉了個彎,繞過懸崖上一座突出的棱堡,帶他們脫離了塔樓的視線。他們暫時逃脫了。他們瑟縮着,背靠岩石大口喘氣,隨即又捂緊了胸口。那個那茲古爾這時就棲在坍塌大門旁的牆上,發出聲聲致命的號叫。四周的崖壁回聲不絕。
他們懷着恐懼踉踉蹌蹌往前走。道路不久便再次急轉向東,有那麼可怕的一刻,他們又暴露在塔樓的視野中。他們邊飛逃邊往後瞄,看見那個巨大的黑色身影就落在城垛上。接着他們一頭衝下一處兩旁都是高聳巖壁的缺口,這路陡降下去,與魔古爾路交會。他們來到兩路交會的路口,仍然不見奧克的蹤影,那茲古爾的號叫也不見迴應。但他們知道這種沉寂不會長久。現在,追殺隨時都會開始。
“這樣跑不行,山姆。”弗羅多說,“假如我們真是奧克,我們就該是正衝回塔裡,而不是往外逃。我們只要一碰到敵人就會被識破的。我們必須設法離開這條路。”
“但是我們離不開啊,”山姆說,“我們又沒長翅膀。”
埃斐爾度阿斯的東面山壁十分陡峭,懸崖峭壁直墜入橫在它們和內側山脊之間的漆黑山溝。交會路口過去不遠,下了另一個陡坡之後,有座跨越峽谷的石橋,道路經過石橋之後便進入了魔蓋地區起伏的山坡和峽谷。弗羅多和山姆亡命狂奔,衝上了石橋,但還沒跑到橋另一端,就聽見喧囂大作。在他們背後遠處,奇立斯烏苟塔樓高高屹立在山側,石牆閃着沉暗的光。突然間,它刺耳的鐘聲又響了,接着忽然一變,震耳的隆隆聲響成一片。號角吹響。這時,從橋的盡頭那邊傳來了迴應的叫喊。弗羅多和山姆正在漆黑的山溝裡,歐洛朱因黯淡下來的火光照不到這裡,他們看不見前方情形,但已經聽見了鐵底鞋的沉重腳步聲,道路上也傳來了急促的噠噠蹄聲。
“快點,山姆!我們得跳下去!”弗羅多喊道。他們連滾帶爬地到了橋上的矮胸牆邊。所幸魔蓋的斜坡已經升到幾乎和路面一樣高,跳下溝去已經沒有可怕的落差了。但天色太黑,他們估計不出這一跳會有多深。
“好吧,我先跳,弗羅多先生。”山姆說,“再見!”
他鬆了手,弗羅多隨後。就在兩人往下墜的同時,他們聽見騎兵從橋上呼嘯着飛馳而過,後面跟着奧克奔跑的雜沓腳步聲。然而山姆要是有膽子的話,肯定會笑出聲來。兩個霍比特人有些擔心會跌在看不見的岩石上摔個傷筋折骨,可落差不過十二呎左右,他們撲通一聲落地,跌進一團始料未及的東西里——一片虯結的帶刺灌木叢。山姆躺在那裡不動,輕輕吮着刮傷的手。
等馬蹄聲和腳步聲都過去後,他才斗膽耳語說:“老天保佑,弗羅多先生,可我真不知道魔多還長東西!不過要是知道,我估計也就是這種東西了。這些棘刺感覺上起碼有一呎長,它們扎透了我穿的所有衣服。早知道我就該把那件鎧甲穿上!”
“奧克鎧甲也擋不住這些棘刺。”弗羅多說,“就連皮背心都是沒用的。”
他們費了好一番功夫纔出了那片灌木叢。那些棘刺和荊條硬得像鐵絲,又像利爪一樣緊抓不放。不等他們終於脫身,斗篷就被扯得破破爛爛了。
“現在我們往下走吧,山姆。”弗羅多悄聲說,“快點下到山谷裡去,然後儘快轉向北走。”
在外面的世界裡,白晝已經再度來臨,遠在魔多的陰暗之外,太陽正爬過中洲的東緣。但在這裡,一切仍暗如黑夜。火山悶燒着,噴出的火已經熄了。峭壁上的火光淡褪了。自從他們離開伊希利恩後就刮個不停的東風,這時似乎也止息了。他們緩慢又痛苦地往下爬,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陰影中摸索、絆跌,在岩石、荊棘和枯樹當中掙扎,向下,再向下,直到再也走不動爲止。
最後,他們停下來,背靠着一塊大石並肩坐下,兩人都在冒汗。“這會兒哪怕沙格拉特親自給我一杯水喝,我也要跟他握個手。”山姆說。
“別說這種話!”弗羅多說,“這隻會讓我們渴得更厲害。”接着他抻了抻筋骨,感到又累又暈,好一會兒都沒再說話。終於,他掙扎着又站了起來,可他驚訝地發現山姆睡着了。“醒醒,山姆!”他說,“走吧!是再努力一程的時候了。”
山姆趕忙爬了起來。“哎呀,我壓根沒打算睡!”他說,“我一定是不知不覺睡過去的。弗羅多先生,我已經好長時間沒好好睡過一覺了,我的眼睛就那麼自己閉上了。”
現在,是弗羅多帶路,估計着儘量朝北走,在巨大深谷底部那厚厚一層大小不一的石堆中穿行。不過,沒多久他又停了下來。
“這不行,山姆,”他說,“我吃不消了。我是說,這件鎧甲,我現在這個樣子實在穿不動它。我累的時候,就連那件秘銀甲我都覺得重,而這個比它重太多了。再說,它有什麼用?我們不可能靠戰鬥成功闖過去啊。”
“但我們有可能碰上戰鬥,”山姆說,“而且還有不長眼睛的刀跟箭。就說這個吧,那個咕嚕可還沒死呢。我可不願去想,黑暗中有把刀刺過來時,你除了一點皮子,什麼保護也沒有。”
“可是你看,親愛的山姆夥計,”弗羅多說,“我累了,非常疲憊,心裡一點希望也不剩。但我必須往前走,只要我還能動,就要努力走到火山去。魔戒已經夠重了,而這額外的重量簡直要了我的命。我一定得脫掉它。但別認爲我不知好歹。我真不願意去想你爲了給我找這東西,不得不在那些骯髒的屍體當中翻來找去。”
“別說了,弗羅多先生。老天保佑你!要是可以,我揹着你走都行。你要脫就脫吧!”
弗羅多將斗篷放到一邊,脫下奧克鎧甲扔到一旁。他有點發抖。“我真正需要的是保暖的衣服。”他說,“天氣變冷了,要不就是我着涼了。”
“你可以披上我的斗篷,弗羅多先生。”山姆說着,取下揹包,拿出了精靈斗篷,“這件怎麼樣,弗羅多先生?”他說,“你把那奧克破布緊緊裹在身上,外面綁上腰帶,然後再披上這件斗篷。雖然這樣不怎麼像奧克打扮,但能讓你暖和些。而且,我敢說它比任何別的裝備都能保護你不受傷害。它是夫人親手做的。”
弗羅多披上斗篷,扣好別針。“這樣好多了!”他說,“我感覺輕鬆多了,現在可以繼續走了。但這片叫人盲目的漆黑似乎正在侵入我的心靈。山姆,我被關着的時候,曾試着回想白蘭地河、林尾地,還有霍比屯那條流過磨坊的小河。但眼下我卻看不見它們了。”
“啊哈,弗羅多先生,這次可是你在談論水了!”山姆說,“要是夫人能看見或聽見我們就好了,我會跟她說:‘夫人在上,我們現在想要的只有光跟水,乾淨的水和大白天的光就好,可比任何珠寶都強——真抱歉這麼說。’可是從這裡到羅瑞恩,着實遠得很。”山姆嘆口氣,對埃斐爾度阿斯的高峻羣山揮了揮手。此刻只能猜測山脈的所在,它們映着漆黑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更深的黑暗。
他們再次出發了。沒走多遠,弗羅多又停了下來。“我們上方有個黑騎手,”他說,“我能感覺到它。這一陣我們最好別動。”
他們縮身躲到一塊大石底下,面朝西邊來路坐着,有一段時間都默不作聲。然後,弗羅多吐了口氣放鬆下來,說:“它走了。”他們站起來,接着,兩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在他們左邊,在遠遠的南方,那道雄偉山脈的羣峰和高脊映襯着漸漸變灰的天空,開始顯露出深色與黑色的清晰輪廓。在崇山峻嶺背後,光亮正在增強,並慢慢朝北方蔓延開來。高天之上正進行着一場爭鬥。魔多的滾滾黑雲正被驅退,從生者的世界裡吹來的陣風增強了,扯碎黑雲的邊緣,將濃煙迷霧掃回了來處那片黑暗之地。朦朧的光線從陰沉的天篷掀起的裙緣之下漏進了魔多,就像蒼淡的清晨穿過髒污的窗戶透進了囚牢。
“看那邊,弗羅多先生!”山姆說,“看那邊!風向變了。一定出什麼事了。他也不能萬事都隨心所欲。在那邊遠處的世界裡,他的黑暗正在崩潰。我真希望能看見出了什麼事!”
這是三月十五日的早晨,太陽正從東方的陰影之上升起,照亮了安都因河谷,西南風正在吹拂,希奧頓倒在佩蘭諾平野上,奄奄一息。
就在弗羅多和山姆佇立凝望的同時,晨光的邊緣沿着埃斐爾度阿斯全線的輪廓擴展,接着,他們看見一個身形以極快的速度從西方移來,一開始在山巔上方那一帶微光的映襯下,只是一個黑點,但它逐漸變大,直到像一團閃電般衝進了黑暗的天篷,從上方的高空中掠過。它離去時發出了長長一聲尖厲的呼叫,那是那茲古爾的聲音,但這一聲不再給他們帶來任何恐怖的感覺——那是一聲悲哀與驚愕的呼叫,對邪黑塔來說乃是凶訊。戒靈之王已經碰上了他的劫數。
“我剛纔怎麼跟你說的?一定出什麼事了!”山姆叫道,“沙格拉特說‘仗打得挺順利’,但戈巴格可不那麼有把握,而且他判斷得沒錯。弗羅多先生,情況正在好轉。現在你難道不覺得有點希望了?”
“唉,不,山姆,沒多少。”弗羅多嘆道,“那是在遠處,山脈的另一邊。我們是朝東走,不是朝西。我真累啊。山姆,魔戒真重。而且,我開始在腦海裡每時每刻都見到它了,就像一個巨大的火輪。”
山姆振奮起來的精神又立刻消沉下去。他焦急地看着自家少爺,牽起了他的手。“走吧,弗羅多先生!”他說,“我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一樣啦,那就是一點光線。這足夠幫我們的忙了,不過我猜這也很危險。咱們再試着往前走一段,然後就躺下來休息。但現在先吃口東西,吃點精靈的食物,它也許能讓你振作起來。”
弗羅多和山姆分吃了一塊蘭巴斯餅,用乾裂的嘴儘量咀嚼着,然後邁着沉重的腳步繼續向前。那光雖然只不過是灰濛濛的天光,此刻卻夠讓他們看見自己身處兩道山脈之間的峽谷深處。峽谷緩緩朝北上升,谷底有一條如今已經乾涸的溪牀。在岩石遍佈的河道對面,他們看見朝西的峭壁底下蜿蜒着一條被踩踏出來的小路。他們要是早知道,本來可以更快抵達這條小路,因爲它在橋的西端離開魔古爾主路,沿着一條從岩石上鑿出來的長階梯下到谷底。巡邏隊或信差要迅速前往奇立斯烏苟和卡拉赫安格仁的鐵顎艾森毛茲之間那些次要的崗哨以及北方遠處的要塞,就走這條路。
兩個霍比特人要走這樣一條小路非常危險,但他們要趕時間,而且弗羅多覺得,在亂石之間攀爬或在無路的魔蓋峽谷裡跋涉,這樣的艱辛自己無法面對。他判斷,也許追獵者們料想他們最不可能走朝北的路。敵人首先會徹底搜索朝東通往平原的路,或回到西邊隘口的路。他打算,只有遠遠走到塔樓的北邊之後,才能轉向,尋找能帶他往東走的路,向東踏上這段跋涉無比危險的最後一程。因此,他們這時橫過岩石溪牀,踏上奧克小路,沿路走了一段時間。左邊的峭壁懸在頭頂,從上面看不到他們。但小路有許多轉彎,每到一處他們都抓緊劍柄,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光線未再增強,因爲歐洛朱因仍在噴發大量濃煙,煙被衝突的氣流託着上升,越升越高,一直升入高空的無風區域,擴散成一個無邊無際的篷頂,其中心的支柱拔升到了他們視線不及的陰影之外。他們吃力地跋涉了一個多鐘頭後,聽見了一個讓他們頓時止步的聲音——難以置信,但千真萬確:滴水的聲音。他們左邊的黑崖看起來就像被某把巨斧劈開了一條縫,溝壑又深又窄,水就從溝裡滴下來。也許,一些從陽光照耀的大海上彙集而來的甜美雨水,到頭來卻不幸落在這黑暗之地的山牆上,徒勞地四處流淌後被吸進了塵土,而這是僅存的幾滴。它的涓涓細流從這裡的岩石中淌下,流過小路,轉向南迅速奔流,消失在沒有生命的石堆間。
山姆朝它衝去。“我這輩子要是還能再見到夫人,一定要告訴她!”他叫道,“先是光,現在又有水!”然後他停下來,說:“我先喝,弗羅多先生。”
“好,不過這些足夠我們倆喝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山姆說,“我的意思是:要是這水有毒,或者喝了很快就會出亂子,那麼,最好是我來試而不是你,少爺,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但山姆,我想,咱們應該一塊兒碰運氣,或一塊兒蒙福氣。不過,要是水冰冷刺骨,還是小心點好!”
水很涼,但不冰,嚐起來的味道也不好。這要是在家鄉,他們就會說它又苦又有油腥味,但在這裡,它卻似乎好得怎麼稱讚都不爲過,讓人忘了害怕或謹慎。他們喝了個飽,山姆也把他的水壺裝滿。之後,弗羅多感覺舒服了些,他們繼續往前走了好幾哩路,直到小路變得寬了,沿着路邊開始有了簡陋的護牆。這些情況提醒他們,已經接近另一個奧克據點了。
“山姆,我們就在這裡離開這條路。”弗羅多說,“我們必須轉向東走。”他看着峽谷對面那道陰鬱的山脊,嘆了口氣,“我剩下的力氣大概剛夠爬到那邊上頭找個山洞,然後我一定得休息一會兒。”
此時河牀在小路下方,離他們有一段距離。他們爬下河牀開始穿行,結果驚訝地發現,這裡竟有些黑水潭,是從峽谷更高處的某個源頭涓流而下匯聚成的。魔多西邊山脈腳下的外緣地區是一片垂死之地,但還沒有斷絕生機。這裡
仍有東西生長,粗糙、扭曲、尖銳,掙扎着求生。而在山谷另一側的魔蓋峽谷,低矮叢生的樹木潛藏着,緊附着大地,蓬亂的灰色草叢在岩石間頑強掙扎,岩石上爬着乾枯的苔蘚,而且到處都蔓延着大團糾結纏繞的荊棘。有些荊棘的刺又尖又長,有些長着刀一般的倒鉤。荊棘上還掛着去年的乾枯敗葉,在悽風中沙沙作響,但它們爬滿蛆蟲的芽苞纔剛剛綻開。色作暗褐、灰或烏黑的蠅虻,像奧克一樣有着紅眼形狀的斑點印記,嗡嗡作響,還會叮人。在荊棘叢的上方,一團團飢餓的蚊蚋不停飛舞盤旋。
“奧克的裝備壓根沒用。”山姆揮着胳膊說,“真希望我長了一身奧克皮!”
最後,弗羅多實在是走不動了。他們已經爬上一條傾斜的窄溝壑,但哪怕要看見最後一道崎嶇的山脊,他們都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山姆,我現在必須休息了,儘量睡一覺。”弗羅多說。他環顧四方,但在這陰慘慘的荒野裡,似乎連個能讓動物鑽進去的洞都沒有。末了,他們精疲力竭地悄悄爬到一片簾子般垂下來的荊棘叢底下,它就像張毯子,遮住了一片矮石壁。
他們坐下來,儘量像樣地吃了一餐。山姆揹包中還剩了些法拉米爾提供的補給,他們吃掉了一半,就是一些乾果和一小塊醃肉,將寶貴的蘭巴斯留給往後的艱難日子。他們喝了一點水。他們在峽谷裡曾再次喝過水潭裡的水,但現在又很渴了。魔多的空氣中有種強烈的辛辣氣息,讓人口乾舌燥。一想到水,連山姆那樂觀的精神都頹喪了。越過魔蓋之後,還要橫越那片可怕的戈堝洛斯平原。
“現在你先睡吧,弗羅多先生。”他說,“天又開始黑了。我估算今天差不多過完了。”
弗羅多嘆了口氣,幾乎不等這話說完就睡着了。山姆握着弗羅多的手,抗拒着自己的疲憊,默默地坐着,直到入夜。最後,爲了保持清醒,他爬出藏身的地方,向外張望。大地似乎滿是咯吱嘰嘎、窸窸窣窣的聲響,但沒有說話聲或腳步聲。西邊埃斐爾度阿斯山頂的高空中,夜色仍然模糊黯淡,而就在空中,在山脈間一塊高聳的黑色突巖之上,山姆看見一顆白亮的星辰從亂雲間探了出來,閃爍了一刻。那顆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當他從這片被遺棄的大地擡頭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裡,因爲一種清晰又冷靜的領悟如同箭矢一般穿透了他——魔影終歸只是渺小之物,且會逝去,而在魔影無法觸及之處,光明與崇高的美永存。他在塔裡唱的歌其實是蔑視挑戰,而非希望,因他那時想的是自己。此刻,他自身的命運,甚至他家少爺的命運,都暫時不再困擾他了。他爬回荊棘叢下,在弗羅多身邊躺倒,拋開了一切憂懼,踏實安穩地睡着了。
他們一起醒來,仍握着彼此的手。山姆幾乎精神煥發,準備好面對另一天,但弗羅多嘆了口氣。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夢到熊熊大火,醒來也沒感到安心。不過,他這一覺也不是毫無恢復的效果,他的氣力足了些,也能更好地負起他的重擔再走一程了。他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吃了幾口食物,喝了點水之後,他們就繼續沿着溝壑往上爬,直到爬完溝壑,來到一片碎石和滑落的石頭堆成的陡坡。至此,最後一批活物也放棄了掙扎。魔蓋參差不齊的頂端寸草不生,光禿一片,貧瘠如一塊石板。
他們奔走搜尋了很久,才找到一條可以攀爬的路。他們手腳並用地爬了最後一百呎,終於爬到了頂上。他們來到了一道夾在兩片黑色峭壁之間的裂縫,穿過之後,發現自己就站在魔多最後一道屏障的邊上。內部平原橫陳在下方約一千五百呎深處的坡底,一路延伸到遠方,沒入了視野盡處的一片混沌昏暗。此時世間的風自西方吹來,巨大的雲團被高高托起,朝東飄去。然而陰沉的戈堝洛斯平原依舊只照得到灰濛濛的光線。那裡,煙霧在地面徘徊,在窪地裡潛伏,地表的縫隙裡漏出絲絲臭氣。
他們看見了末日山。它仍在很遠的地方,至少有四十哩路,山腳紮在一片灰燼的廢墟中,龐大的錐形山體巍然屹立,噴吐濃煙的峰頂雲霧繚繞。這時它的火焰低落了,正蟄伏着悶悶燃燒,如同睡眠中的野獸一樣充滿威脅與危險。火山後方懸着一片猶如雷雨雲般預示着凶兆的廣袤陰影,這片面紗後的巴拉督爾,就遠遠高聳在從北直插下來的灰燼山脈的一道長嶺上。黑暗力量正在沉思,魔眼正在內省,思索着包含疑慮和危險的消息:一把雪亮的長劍,一張看起來堅毅又充滿王者風範的臉。有一段時間,它幾乎沒去注意其他動向。它那整座門上有門、塔上疊塔的龐大要塞,都籠罩着一股壓抑的陰鬱氣氛。
弗羅多和山姆凝望着那片令人痛恨之地,內心交織着厭惡和驚奇。在他們和那座冒煙的大山之間,環繞山北和山南,一切都展現出破敗和死亡,那是一片遭到焚燬、令人窒息的沙漠。他們納悶這片疆域的統治者如何養活奴隸,又怎樣維繫軍隊,然而他確實有軍隊。就他們目力所及,沿着魔蓋邊緣以及南方遠處,有一片片營區,有些是帳篷組成,有些規劃得就像小鎮。這些營區中最大的一處就在他們正下方,在進入平原大約一哩的地方。它聚集的模樣就像昆蟲的巨大巢穴,長而低矮的土褐色建築和棚屋間有筆直陰沉的街道。營區周圍的地面上人來人往,十分忙碌,一條寬闊的路從營區往東南直奔,與魔古爾道會合,而沿着魔古爾道,一行行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在匆忙趕路。
“我一點也不喜歡眼前這種狀況。”山姆說,“我管這叫‘相當沒希望’。不過,那裡既然有那麼多人,肯定有井或水,不消說還有吃的。而且,那些是人類,不是奧克,除非我眼睛全看錯了。”
無論是他還是弗羅多,都對這片廣闊疆域的南方遠處有大片奴隸勞作之地一無所知,那片區域就在火山的煙塵背後,位於努爾能湖淒涼的黑水畔。他們也不知道那些往東、往南通往魔多各處屬地的大路,邪黑塔的士兵就從那些屬地用一長列一長列的馬車載運來物資、戰利品和新奴隸。這邊的北方區域有礦區和鍛造區,也是那場籌謀已久之戰集結軍隊的地方。黑暗力量就像在棋盤上移動棋子一樣,在此調遣軍隊,將他們聚集到一起。它的首批行動,意在初試鋒芒,卻在西邊戰線的南邊和北邊都遭到了遏制。它暫時將他們撤回,換上新的軍隊,在奇立斯戈堝附近集結,準備復仇反擊。而且,假如它另一個目的是防守火山,阻止任何人接近,那麼它也不大可能採取更多行動了。
“算啦!”山姆繼續說,“不管他們吃啥喝啥,咱們都弄不到。我看不出來有下去的路。就算咱們下去了,也不可能穿過那一大片爬滿了敵人的開闊地啊。”
“但我們還是得試。”弗羅多說,“這不比我料想的更糟。我從來沒指望能穿過去,眼下我也看不見任何成功的希望,但我仍要盡力而爲。目前我們得避免被捉住,拖得越久越好。因此,我想我們必須繼續往北走,看看這片露天平原在比較狹窄的地方是什麼情況。”
“我猜得到它會是什麼情況。”山姆說,“在比較狹窄的地方,人類和奧克也就會擠得更緊點兒。等着瞧吧,弗羅多先生。”
“我們真能走那麼遠的話,我敢說我會瞧見的。”弗羅多說完,轉身離開了。
他們不久就發現,要沿着魔蓋的山頭或任何高坡走都是不可能的,因爲地上壓根沒有路,還刻滿了深深的峽谷。最後,他們被迫退回那道之前爬上來的溝壑,下到原來的峽谷中另外找路。他們走得很辛苦,因爲不敢橫過峽谷去走西邊那條小路。走了一哩多,他們看見了先前猜測近在咫尺的奧克據點,它隱蔽在峭壁底下的一處窪地裡,包括一道圍牆和一羣圍繞着一個黑暗洞口的石頭小屋。眼前不見任何動靜,但兩個霍比特人小心翼翼地前進,此處老河道兩邊都長着茂密的荊棘叢,他們就儘可能貼着荊棘走。
他們往前走了兩三哩遠,背後的那個奧克據點已經看不見了。然而他們剛要再度自由地喘口氣,就聽見了奧克說話的聲音,又大又刺耳。他們立刻閃到一叢沒長開的褐色樹叢後。聲音越來越近,不久視野裡便出現了兩個奧克。一個是矮種奧克,黑皮膚,鼻孔很大,嗅個不停,顯然是某類追蹤者。它身上裹着棕色的破布,帶着一張角弓。另一個是高大的作戰奧克,就像沙格拉特那一夥,佩着魔眼的標誌。他也揹着一張弓,手裡還拿着一支闊頭短矛。一如既往,兩個奧克爭吵不休,由於來自不同的種族,他們說着帶有各自口音的通用語。
在離兩個霍比特人藏身之處不到二十步的地方,那小個子奧克停下了腳步。“不幹了!”它咆哮道,“俺要回家。”它指向峽谷對面的奧克據點,“俺鼻子聞石頭聞得都長繭了,這麼下去纔沒戲。俺說,什麼痕跡也沒剩下。俺聽了你的,結果就找不到那個氣味了。俺跟你說,它爬到那片山丘上去了,纔不是順着峽谷咧。”
“你這抽鼻子的小貨色,沒多大用處吧?”大個子奧克說,“我就說眼睛比你那爛鼻子有用。”
“那說說你那狗眼看見啥了?”另一個咆哮道,“呸!你連要找啥都不曉得。”
“那要怪誰?”那士兵說,“可不怪我。要怪就怪上頭。他們起先說是個穿着錚亮鎧甲的大個精靈,然後又說是個像矮人一樣的小個傢伙,再又說肯定是一夥造反的烏魯克族,要麼就可能是這一堆全加一塊兒。”
“嗷!”那追蹤者說,“他們腦袋叫門板夾掉了,就這麼回事兒。俺猜,還有幾個頭兒得脫層皮,要是俺聽說的沒錯的話——塔樓給人端了啥的,你幾百個夥計給做掉了,囚犯給跑了。要是你們這些當兵的都這麼搞,還真難怪那邊打仗都是壞消息。”
“誰說有壞消息?”那士兵大吼。
“嗷!誰說沒壞消息?”
“你這說法就是該死的要造反!你要不閉上臭嘴,老子就一刀捅你個窟窿,明白沒?”
“好好,算你狠!”那追蹤者說,“俺不說光想總行了吧。但是,那個鬼鬼祟祟的黑傢伙跟這整件事有啥關係?就是長着扁平手的那個禿毛雞?”
“我不知道。沒關係吧,也許。但我敢打賭,他四處打探,絕對沒安好心眼。這該死的!他從咱們這兒前腳才溜走,後腳馬上有話下來要抓他,要活的,還要快。”
“這麼說吧,俺希望他們抓到他,好好修理一頓。”那追蹤者低聲吼道,“沒等俺趕到,他就找到人家不要了的鎧甲偷走,還在那地方到處亂轉,把那邊氣味全搞亂了。”
“那倒稀裡糊塗救了他一命。”那士兵說,“咳,我當時不知道上頭要抓他,就射了他一箭,距離五十步,乾淨利落,正中後背,但他繼續跑了。”
“呸!你根本沒射中。”那追蹤者說,“你先是射偏了,然後又跑得太慢,之後你就派人找來了可憐的追蹤者。俺受夠你啦。”他躥跳着,大步跑了。
“你給我回來,”那士兵吼道,“不然我就舉報你!”
“跟誰舉報?不是你寶貝的沙格拉特吧?他可再不是隊長了。”
“我會把你的名字跟編號報給那茲古爾。”那士兵壓低嗓音,嘶聲道,“他們有一個現在管起塔樓的事了。”
另一個剎住腳步,開口時聲音裡充滿了恐懼與憤怒。“你個該死的告密的鬼祟賊胚子!”他怪叫,“你幹不好自個兒的差事,居然還不站在自己人這邊。滾去找你那卑鄙下流的尖叫鬼吧,要是敵人沒先幹掉他們,但願他們把你全身的肉都凍掉!俺聽說頭號人物已經給幹掉了,俺希望那是真的!”
大個子奧克握着短矛朝他撲了過去,但那追蹤者跳到岩石後頭,一箭射中衝過來的大個子的眼睛,大個子轟然倒地。追蹤者則飛奔着橫過峽谷,消失了。
有一陣子,兩個霍比特人坐着未出一聲。終於,山姆動了動。“我說,這才叫乾淨利落。”他說,“這種美好的友誼要是在魔多傳播開,咱可就省了一半的麻煩。”
“小聲點,山姆。”弗羅多耳語道,“這附近可能還有其他人。我們顯然是堪堪逃過一劫,敵人的追蹤比我們估計的更緊迫。不過,山姆,那就是魔多的風氣,它已經傳遍了魔多的每個角落。奧克沒人管的時候,就是這副德行,總之所有的故事都這麼說。但你不能因爲這個就抱很大希望。他們對我們要痛恨得多,全體一致,歷來如此。假如那兩個奧克剛纔看見了我們,他們會拋開所有齟齬,直到要了我們的命。”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山姆再次打破了沉默,不過這次是小聲耳語:“弗羅多先生,你聽見他們提到‘那個禿毛雞’了?我跟你說過,咕嚕還沒死,對吧?”
“對,我記得。我當時納悶你怎麼知道。”弗羅多說,“好啦,先說眼下吧!我想我們最好先待在這兒別出去,等天全黑了再說。所以你可以告訴我你怎麼知道,還有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能小聲說的話。”
“我儘量。”山姆說,“但我一想到那個缺德鬼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想要大吼大叫。”
於是,魔多陰沉的光線慢慢暗下來,變成沒有星辰的漆黑夜晚,這期間兩個霍比特人一直都在多刺的灌木叢掩護下坐着。山姆竭盡所能尋找字眼,在弗羅多耳邊低聲述說了咕嚕那次背叛的攻擊,希洛布的恐怖,以及他自己那些涉及奧克的冒險經歷。等他說完,弗羅多什麼也沒說,只是抓住山姆的手緊緊握着。最後,他動了動。
“唉,我想我們又得上路了。”他說,“我很好奇,在我們真正被抓,所有費力又偷摸的行動都徒勞無功地結束之前,還要度過多久。”他站起來,“天真黑,而我們又
不能用夫人給的水晶瓶。山姆,幫我保管好它。現在除了握在手裡,我沒有地方可以放它,而在這漆黑的夜裡我需要雙手摸索。不過刺叮我送給你。我有一把奧克的刀,但我想我不會再有砍殺的時候了。”
趁夜在無路可行的地方行走,既困難又危險。兩個霍比特人跌跌撞撞,沿着岩石遍佈的峽谷東緣慢慢地朝北走,跋涉了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西邊羣山以外的大地上白晝已經來臨多時,纔有一抹灰白悄悄越過山巔,這時他們又躲了起來,輪流小睡。輪到山姆守哨時,他忙着思考食物的事。等弗羅多終於睡醒起來,說到吃點東西、準備再次上路,山姆提出了目前最困擾他的問題。
“抱歉,弗羅多先生。”他說,“還得走多遠,你心裡有數嗎?”
“沒有,沒有任何清楚的概念,山姆。”弗羅多答道,“出發前我在幽谷看過一張魔多的地圖,那是大敵回到此地之前繪製的,可是我印象很模糊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北邊有個地方,是西邊山脈和北邊山脈伸出的支脈幾近交會處。那裡離之前塔樓附近的那座橋,肯定至少有二十里格遠。那裡或許是個橫越的好地點。不過,當然,我們要是到了那裡,就會離火山更遠,我會說有六十哩遠。我猜,我們從那座橋往北走,到這裡大概已經有十二里格了。就算一切順利,我也絕不可能在一個星期內抵達火山。山姆,我怕這重擔會變得極重,我們越是接近,我就會走得越慢。”
山姆嘆了口氣。“這正是我擔心的。”他說,“唉,先不說水。弗羅多先生,我們得吃得再少一點,或走得再快一點,至少我們還在這座峽谷裡的時候得這樣。再吃一口,所有的食物就都吃完了,只剩下精靈的行路乾糧。”
“我會試着再走快一點,山姆。”弗羅多深吸一口氣說,“那就來吧!我們再走上一段!”
天還沒有再度黑透。他們步履沉重地前進,一直走到夜色全黑。時間流逝,他們疲憊地踉蹌跋涉着,中間只短暫停了幾次。當陰暗的天篷邊緣下初露一抹隱約的灰白時,他們又躲了起來,藏進一塊懸巖底下的黑暗坑洞裡。
光線慢慢增強,直到清亮得超過了以往。一股強勁的風從西方吹來,正將魔多的煙霧從高空的氣流中驅離。沒多久,兩個霍比特人就能分辨出周圍數哩的地形地貌了。山脈和魔蓋之間的深谷越是往上爬升,就變得越淺,內側山脊此時在陡峭的埃斐爾度阿斯面前不過是一道巖架。但在朝東一面,山脊卻依舊陡降下去,直落入戈堝洛斯平原。那條河牀在前方遇到了一堵破碎的石階,到了盡頭,因爲從主山脈朝東伸出一道荒禿的高嶺,猶如一堵牆。埃瑞德礫蘇伊那迷霧繚繞的灰色北部山脈也延伸出一條突出的長臂,與這橫嶺會合。在兩山會合處有一處窄窄的豁口——卡拉赫安格仁,艾森毛茲。穿過豁口,便是烏頓深谷。那個深谷位於魔欄農後方,魔多的爪牙在谷中挖掘了許多隧道和深深的兵器庫,用以防禦他們地盤的黑門。現在,他們的主君正在那裡緊急調集大軍,要去對抗前來進攻的西方衆將領。兩道凸出的山嶺上建有諸多堡壘和塔樓,處處燃着營火。橫過整個豁口還築了一道土牆,並且挖了一條只能靠單獨一座橋通過的深壕。
從豁口向北數哩,在主山脈分出西邊橫嶺的拐角高處,聳立着古老的杜爾桑城堡,如今它是烏頓深谷附近成羣的奧克據點之一。在漸亮的天光中已經可以看見一條從城堡蜿蜒而下的路,一直來到離兩個霍比特人躺臥處約一兩哩的地方,才朝東拐,沿着切入橫嶺一側的巖架前進,一路下到平原裡,前往艾森毛茲。
兩個霍比特人朝外望見此景,覺得往北這一整段路程都白走了。右邊的昏暗平原煙霧瀰漫,他們既看不見營區,也看不見軍隊移動,但那整片區域都處在卡拉赫安格仁的堡壘警戒之下。
“我們走進死衚衕了,山姆。”弗羅多說,“如果往前走,我們只會碰上那座奧克塔樓,但我們惟一可走的路就是那條從它上面下來的路——除非我們回頭。往西我們爬不上去,往東我們也爬不下去。”
“那麼弗羅多先生,我們就必須走那條路。”山姆說,“我們必須走它碰碰運氣,如果在魔多有任何運氣可碰的話。我們再這樣瞎轉或試圖回頭,一樣也會暴露。我們的口糧也不夠。我們必須衝一下子!”
“好吧,山姆。”弗羅多說,“只要你還懷着一點希望,就領我走吧!我的希望已經沒有了。但是山姆,我衝不動。我只能跟在你後面慢慢走。”
“弗羅多先生,在你開始繼續慢慢走之前,你需要吃東西跟睡覺。來,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給了弗羅多水和額外一塊行路乾糧,又把自己的斗篷折成枕頭塞到他家少爺頭下。弗羅多太累,無力就此爭論,而山姆也沒告訴他:他喝的是他們僅剩的一點水,他吃的食物除了自己的,還包括山姆的口糧。等弗羅多睡着以後,山姆俯身聆聽他的呼吸,仔細打量着他的臉。那張臉瘦削、滿是皺紋,但在睡眠中顯得滿足無懼。“好了,少爺,看我的了!”山姆自言自語說,“我不得不離開你一小會兒,去碰碰運氣。我們一定得找到水,否則別想再往前走了。”
山姆悄悄爬了出去,以連霍比特人都少有的謹慎從一塊岩石飛快跑到另一塊。他下到朝北爬升的河牀,順着它走了一段,直到來到石階處。毫無疑問,很久以前河的泉源曾從這裡奔涌而下,形成一個小瀑布,而今卻只顯得一片乾涸寂靜。但山姆不肯放棄希望,他彎下腰細聽,終於欣喜地捕捉到了緩緩滴水的聲音。他吃力地往上攀了幾階,發現從山側冒出一股暗色的涓涓細流,積在一個光禿禿的小池子裡,水又從池裡溢出,然後消失在貧瘠的岩石底下。
山姆嚐了那水,似乎還行。於是他喝了個飽,裝滿水壺,然後轉身準備回去。就在那時,他瞥見一個黑色的形體或影子在前方弗羅多藏身之處附近的岩石間掠過。他強忍住一聲喊叫,從水泉處一躍而下往回跑,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那是個機警的生物,很難看清,但山姆毫不懷疑它是誰——他恨不得用雙手掐住它的脖子。但它聽見了山姆回來的聲音,迅速溜走了。它急速躬身消失之前,還越過東邊的峭壁邊緣回頭張望,山姆覺得自己看見它最後飛快地瞥了一眼。
“啊,運氣總算沒叫我失望,”山姆喃喃道,“但這真是好險啊!難道附近有成千上萬的奧克還不夠,還要來個缺德的惡棍探頭探腦?我真巴不得他當初給一箭射死!”他在弗羅多身邊坐下,沒驚動他,但他自己卻不敢睡。最後,當他覺得眼睛也睜不開,知道自己實在撐不住了,才輕輕叫醒弗羅多。
“弗羅多先生,恐怕那個咕嚕又到附近來了。”他說,“反正,那要不是他,就是有兩個咕嚕。我出去找了些水,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探頭探腦。我覺得咱倆同時睡不安全,請你原諒,但我的眼皮實在睜不開了。”
“老天保佑,山姆!”弗羅多說,“快躺下,好好睡一覺!不過,我寧可碰上咕嚕也不想碰上奧克。無論如何,只要他自己不被抓,他就不會把我們出賣給他們。”
“但他可能自己乾點搶劫謀殺的勾當啊!”山姆低吼,“你可要睜大眼睛,弗羅多先生!這裡有一整壺水,你喝吧。我們走的時候還可以去裝。”說完,山姆一頭倒下睡着了。
他醒來時,天光正在轉暗。弗羅多背靠着岩石坐着,但已經睡着了。水壺空了。不見咕嚕的蹤影。
魔多的黑暗已經回來了,高處的營火燒得又紅又旺。兩個霍比特人就在這時再度出發,踏上整趟旅程中最危險的一段路。他們先走到那一汪細泉那兒,然後小心地往上爬,來到那條路上——路由此急轉向東,奔向二十哩外的艾森毛茲。這條路不寬,路邊也沒有高牆或胸牆。隨着路往前延伸,路邊緣的陡崖落差也越來越大。兩個霍比特人聽了一陣,聽不見路上有任何動靜,於是他們穩穩邁開步伐朝東走去。
走了大約十二哩後,他們暫停下來。路在他們後面不遠處已經略往北拐,他們走過的那一段此時已經被擋住看不見了。事實證明,這是災難性的。他們休息了幾分鐘,然後繼續前進,但還沒走幾步,便突然聽見寂靜的暗夜中傳來了他們始終暗暗害怕的聲音:雜沓的行軍腳步聲。聲音還在他們後面一段距離開外,但他們回頭已經看得見閃動的火把拐過彎來,相距不足一哩。而且,對方走得很快,快到弗羅多沒法沿路往前逃走。
“山姆,我怕的就是這個。”弗羅多說,“我們一直在碰運氣,這下運氣用完了。我們無路可逃了。”他慌亂地擡頭看着嶙峋的石壁,古代築路的人將他們頭頂上方許多
的山岩都削得陡直。他奔到路另一側,從懸崖邊緣往下望,只見一個昏暗的漆黑深坑。“我們終於無路可逃了!”他在石壁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垂下了頭。
“看來是這樣了。”山姆說,“那,我們只能等着瞧了。”說完,他也窩進了懸崖的陰影,在弗羅多身邊坐下。
他們不必久等。那羣奧克行進的速度極快,走在最前排的舉着火把。他們走近了,黑暗中的紅色火焰迅速變亮。山姆這時也垂下頭去,希望火光照到他們時能藏住自己的臉,並且他將盾牌立在膝蓋前,擋住他們的雙腳。
“要是他們忙着趕路,拼命往前走,不去管兩個疲憊的士兵就好了!”他想。
而他們似乎真是這樣。領頭的奧克全都低頭小跑着,喘着粗氣。他們是一幫個頭較小的種類,不情願地被驅趕着前去參加黑暗魔君的戰爭。他們只關心走完行軍路程,躲開鞭子。隊伍旁邊有兩個兇狠的大塊頭烏魯克,他們揮着響鞭來回跑動,大聲喝斥。一排又一排的奧克過去了,會照出破綻的火把已經在前方一段距離開外了。山姆屏住了呼吸。現在隊伍已經過了大半。接着,突然間,那兩個驅趕奴隸的監軍之一注意到了路旁的兩個身影。他朝他們一揮鞭子,吼道:“喂,你們!站起來!”他們沒回答,於是他大吼一聲,整個隊伍停了下來。
“起來,你們兩個懶鬼!”他吼道,“現在不是懶散的時候。”他朝兩人邁出一步,即便是在昏暗中,他也認出了他們盾牌上的徽記。“開小差,是吧?”他咆哮道,“還是打算開小差?你們這幫傢伙昨天傍晚就全都該到烏頓了。你們知道的。起來,給我入列,要不我就記下你們的編號報上去。”
他們倆掙扎着站起來,佝僂着腰,一瘸一拐地像腳痛的士兵,拖着腳步朝隊伍後方走。“不行,不準到後面去!”那監軍吼道,“往前走三排,就待在那裡,要不然等我回過頭來,你們就知道厲害!”他把長鞭朝他們頭頂一甩,脆聲炸響,接着再一甩,吆喝一聲,命令全隊再次小跑前進。
對疲累的可憐山姆來說,這已經夠艱難的,而對弗羅多而言,這就是酷刑,並且很快就成了噩夢。他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什麼也不去想,只掙扎着前進。他周圍那些大汗淋漓的奧克臭得令人窒息,他口渴得開始拼命喘氣。他們前進、再前進,他全神貫注,一心只想着呼吸與勉力讓兩腿移動,卻不敢去想他這場跋涉與忍耐會通往何等不幸的結局。指望掉隊而不被發現是不可能的。那個奧克監軍不時退過來嘲笑他們。
“瞧瞧!”他大笑着,拿鞭子輕抽他們的腿,“我的懶蟲們,有鞭子,事竟成。跟上!我本來現在就要好好提醒你們一番,只不過等你們遲到自己的營地,肯定會給打得皮開肉綻。這對你們有好處。難道你們不曉得我們是在打仗嗎?”
他們已經跑了好幾哩路,道路終於開始奔下一條長長的斜坡進入平原,這時弗羅多即將精疲力竭,神志也不清醒了。他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山姆不顧一切攙扶住他,試圖幫他,儘管他覺得自己也快要跟不上腳步了。他知道,現在結局隨時會到來:他家少爺會昏倒或倒下,一切都會暴露,他們痛苦的努力都將付諸流水。“我說啥也得把那該死的大塊頭監軍收拾了。”他想。
接着,就在他要把手搭到劍柄上時,意料之外的機會出現了。他們這時已經來到平原上,正朝烏頓的入口接近。在入口前方不遠,從西邊、南邊和從巴拉督爾過來的路,在大門前的橋頭處會合。沿着這三條路都有軍隊在移動,因爲西方衆將領正在逼近,黑暗魔君也正把自己的武力加緊派向北方。因此,好幾支部隊碰巧在路口撞到了一起,那裡漆黑一片,牆上的營火照不到。每支部隊都想搶先抵達大門前,結束行軍,因此,他們大肆推擠咒罵,無論那些監軍怎麼斥喝,怎麼揮動鞭子,扭打還是發生了,有些甚至拔刀相向。一支從巴拉督爾來的烏魯克族重裝部隊衝進了杜爾桑來的部隊,使他們陷入一團大亂。
頭昏眼花的山姆儘管又痛又累,卻登時清醒過來,迅速抓住了這個機會。他拉住弗羅多,兩人一同撲倒在地。有幾個奧克絆到了他們,又吼又罵。兩個霍比特人手腳並用,從混亂中慢慢爬開,最後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從路的對側溜了下去。那裡有一處很高的路邊石,堆得高出了開闊地面好幾呎,給軍隊的領隊在黑夜或大霧中當作路標。
有一陣,他們躺着不動。天太黑,即便真有藏身之處可尋,他們也無法去找。但山姆覺得,他們至少也該離這些大道遠一點,到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去。
“來,弗羅多先生!”他耳語道,“再爬一段,然後你就可以躺着不動了。”
弗羅多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用雙手撐起身子,掙扎着往前挪了也許二十碼遠。接着,他栽進一個突然出現在前面的淺坑裡,像死了一樣躺在了裡面。
(本章完)